朱思衡
(中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南長沙 410012)
希尼詩歌的哲學蘊含與敘事藝術
——以存在主義哲學觀為視角
朱思衡
(中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湖南長沙 410012)
愛爾蘭詩人希尼一生圍繞自己故鄉(xiāng)的小農(nóng)莊,捕捉有關人和地理場域的軼事式的日常生活截面,將情感結構包裹在詩歌敘事中,創(chuàng)作了大量風格別致的作品,用詩歌筑建了寄托他藝術理想的“無處所的天堂”。文章?lián)荛_希尼詩歌的文字外包裝,深入其詩歌創(chuàng)作的核心思想和概念,以存在主義視角探討希尼的詩歌藝術。
希尼;存在主義;詩歌敘事;情感結構
希尼是當今世界文壇特異而別致的存在,其詩歌作品立足愛爾蘭文化傳統(tǒng),融合英國文學的精華,具有本土框架下的后現(xiàn)代主義詩學特質(zhì)。作為當代愛爾蘭民族思想的至高點之一,希尼詩歌承載愛爾蘭的本土生活和本土經(jīng)驗,同時又不局限于表達愛爾蘭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困境,其終極目標旨在揭示全人類的生存困境。1995年57歲的希尼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給予他這樣的評價:“作品中迸發(fā)的抒情與優(yōu)美的文采和道德深度,提升了每天的奇跡和活生生的過去。”[1]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對于希尼詩歌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歐美,國內(nèi)研究者的工作可以說尚處于起始階段。有關希尼的詩歌,是否有一個具有普遍認同意義的、基本不變的內(nèi)核呢?當我們繞過眾多研究者的目光,穿越多層向度,縱深切入,尋找支持希尼詩歌和詩論創(chuàng)作的核心思想和概念時,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逐漸凸顯出來。撥開作品的文字包裝,我們發(fā)現(xiàn):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是希尼詩歌的哲學基礎,時空交錯的文化原鄉(xiāng)是希尼詩歌的載體,詩歌敘事與情感結構是兩者之間的膠合劑。筆者將從存在主義視角探討希尼詩歌。
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哲學觀將人與客觀世界視為一體,反對把兩者對立起來。他認為人從根本上是一種歷史或時間中的存在,是一種由時間和歷史構塑而成的“此在”,“這種存在者,就是我們自己向來所說的存在者,就是除了其他存在的可能性外還能夠發(fā)問存在的存在者,我們用此術語來稱呼這種存在者。”[2]在《方形》中,希尼寫道:“折角和兔形的古老象形字/意思是“存在”[3]。在這里,詩人通過詩作本身清晰明確、毫不遲疑地表明了自己的藝術之源是“存在”。在紀念卡瓦納的文章里,他表明自己認同的世界:“除去這種情況之外,把自己和根植于鄉(xiāng)土的活的象征聯(lián)系起來并不顯得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準備離開根系,在精神上離開鄉(xiāng)土,進入某種超驗的,然而又是內(nèi)在的來世生命之中。如果你愿意的話,這個新的地方可以完全觀念化的;它從我的故地已有的經(jīng)驗中產(chǎn)生出來,但絕沒有任何地形學上的方位感。就算它可以被安放在某個塵世的地點上,它也是、而且永遠是無處所的天堂,而不是天堂般的處所。”[4]在空間上,詩人不相信“天堂般的處所”的存在,但他相信有一個“無處所的天堂”;在時間上,他相信“內(nèi)在的來世生命”。讀者和論者可以在他的詩歌、詩論及其他作品中發(fā)現(xiàn):從童蒙到老年,詩人一直在“游走”中推敲自我。他立足腳下家鄉(xiāng)的小農(nóng)莊,望向遠方的“來世”“天堂”,在存在中感知生命中無處不在的時間和空間的“間性”,對它進行獨特、深刻、具體、形而下的把握和表達。有“間”才有所謂“時間”和“空間”,正是空間和時間的“間”隔拓展了希尼詩歌的張力。
就像博爾赫斯所說:“我猜想……讀來仿佛是訴諸理性的篇章就是散文;讀來仿佛是訴諸想象的,就會是詩歌。我說不準我的作品是不是詩;我只能說我召喚的是想象?!盵5]解讀藝術作品,最簡便的方法是從結構入手,撥開作品的外包裝,層層深入,進入內(nèi)部。希尼詩歌沒有很高的辨識度,乍讀初看像衣著樸素的農(nóng)夫,讀者只有通過文本細讀才能觸碰到文本的肌質(zhì)紋理,若再多點耐心,就會發(fā)現(xiàn)詩人“尺幅興波”,樸素的外表下隱匿著華麗的“詩意”。詩人在文本中透露出個體存在的孤獨感和對生命在現(xiàn)時現(xiàn)世的無處安放,與后現(xiàn)代主義詩學精神有一種無目的的合目的性的契合。詩人的成名作詩集《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中的主題詩分兩部分描寫自己回憶童年養(yǎng)蝌蚪的經(jīng)歷,其中第二部分如下:
又到了一個炎熱的夏日田野里植物茂盛①
牛糞在草中,有一群憤怒的青蛙
侵入了亞麻池。當我迅速穿過灌木潛入水中
就聽到一種從未聽過的粗魯呱呱叫聲,
這低音合唱使空氣凝重
就在水閘下邊,肚皮臃腫的青蛙們在泥漿中
準備出擊。它們松弛的脖子搏動著像帆一鼓一鼓。
有的齊足跳著:啪噠,撲通發(fā)出可憎的威嚇
有的沉著地坐著,好像土制地雷,
短粗的腦袋放著屁、
我簡直要作嘔,轉(zhuǎn)身而逃,這些十足的粘滑皇帝們
在那兒聚集為了報復。我很明白
一旦我把手伸入水中蛙卵們便會一把抓住
流逝的童年,消失的歷史瞬間,猶如繪畫作品,比經(jīng)過疊印、曬印不足、中途曝光等諸如此類攝像技術處理過的照片更超現(xiàn)實,讀者如果是忠實的弗洛伊德主義者,很可能相信詩中情完全來自無意識,甚至會假設文本的形式即內(nèi)容是永恒而且普遍的。實則是讀者誤解了最驚心動魄的非理性的牢不可破的神秘的東西——“存在”的時間與空間本身——華麗的“詩意”。文本信息來自過去的時間——詩人渺遠的童年,因此有著無可辯駁的感染力,而且對詩作中“人與蛙的沖突”發(fā)生的歷史語境給出了具體性的提示,是詩人對曾經(jīng)的“存在”作時間維度的解構,詩歌中的瞬間同時也是詩人的閑逛者的眼睛在歷史的地域空間上的延伸,其感受力是如此準確,于是童年的日常生活有了超現(xiàn)實的、普遍的、絕不過時的詩意,這種“絕不是立身于我們面前,能夠讓我們細細打量的對象”的詩意(“存在”)又是最地方、最民族、最受階級約束的東西,它是詩人自我持存的整體努力,是生命的“自肯定”實踐活動,也是一種“選擇”的“自由”存在。
詩人一生都徘徊在鄉(xiāng)間地頭,尋找他心目中不擺姿勢的截面,對這些具體的特殊的截面的軼事式的捕捉就是詩人的創(chuàng)作手法。詩人曾在一次訪談中說到“嬰兒”不說話的效力,他說,“嬰兒”的話語即是詩的來源。那就是不說出的部分。他還說,講得過分就毀掉了讀者的信任。他的詩集《在外過冬》中有一首《雨的禮物》,曾讓無數(shù)讀者的心經(jīng)歷一場大暴雨。詩人似乎沒有經(jīng)過太多努力、做過什么設計,只讓自己對愛爾蘭鄉(xiāng)村的戀戀深情從異常樸素的文字中漫溢出來,一切盡如他所說,“就像打開了古埃及的法老墓,它就在里邊,現(xiàn)成的?!比姺稚舷聝晒?jié),上節(jié)為:
大暴雨不停地傾盆而下好幾天了。
平靜的哺乳動物
沾滿稻草的腳踩在泥中,
他開始用他的皮膚
感覺天氣。
雨靈活的長鼻
舔過踏腳石
將根拔起。
他探測著深淺
涉過人生之水。
探測深淺,
其中“大暴雨”、“稻草”、“泥”和“踏腳石”是“他”存在的“世界”中的“他者”,“他”與它們“存在”某個相同的時空。“他”的“存在”是關涉“他”與世界上其他所有“他者”之間的一種共在關系,“他”與它們既保持廣泛的關系又彼此孤立、隔膜。從本節(jié)中,讀者可以深刻感受到藝術的世界與人存在同一時間的“間隔”里。下節(jié)為:
一個人費力地趟過淹沒的田野
洪水的平面
一朵泥水的花
開上他的倒影
將一個切口搖晃著
血紅的痕跡穿過盆地。
他的手摸尋著
鐵鏟尚未挖掘的/
水下紅薯壟,一個沉在海底的亞特蘭提斯②
他依靠其生活。因此
他被圈在他耕種的地方
天空和大地
正在他摸索著豐產(chǎn)土地的
雙手中自然地流轉(zhuǎn)
詩人把人類的“他”與非人類的“田野”、“洪水的平面”、“鐵鏟”和“水下紅薯壟”收納在同一空間的“間隔”里,讓兩個異類通過人的實踐實現(xiàn)相互關聯(lián)性。詩人的樸拙是故意為之,是一種陌生化的機巧,好讓詩歌回到詩歌本身。因此,讀者不得不延長閱讀時間,結果發(fā)現(xiàn)詩人的迷障恰恰是不存在所謂的內(nèi)容,詩歌的形式即內(nèi)容,內(nèi)容即形式,在這里詩人把人與生養(yǎng)人的沼澤地關聯(lián)起來,表達特別的意義——“他被圈在他耕種的地方,天空和大地正在他摸索著豐產(chǎn)土地的雙手中自然地流轉(zhuǎn)”。這首詩是詩人反映愛爾蘭內(nèi)戰(zhàn)最成功的作品之一。在整個文本中,詩人用煞有介事的敘事消解讀者的審美期待,讓人感受不到展望之外是否會留有光明的尾巴。除了心之外,詩人將自己的視覺、聽覺、味覺和嗅覺感知都帶到詩歌現(xiàn)場,參與空間的位移和時間的體驗。在這里通過讓“心”缺位創(chuàng)造了無負累的“此在”,實現(xiàn)了對歷史的時間與空間的價值評判的懸置,達到了“詩與存在”的雙重醒悟,并使兩者回歸本體。
希尼出生在北愛爾蘭德里郡的摩斯巴恩(Mossbawn),這是一個位于班河西岸的沼澤地和莫尤拉勛爵的莊園之間的一個小農(nóng)莊。作為一個天主教農(nóng)夫家庭的長子,在成長過程中,他深切地感受到來自英格蘭的殖民統(tǒng)治者對北愛爾蘭當?shù)剞r(nóng)民的歧視,加之1968年后,兩者之間暴力沖突不斷升級,希尼將鍥骨的痛楚深埋心間。這是一種無法釋懷的,來自他先民的原痛,這種痛是促使詩人長成的原始動力之一。同時,愛爾蘭和英國雙重文化的滋養(yǎng),注定詩人一生都會在兩者之間尋求一種平衡,可以說,詩人終其一生都在選擇自己的未來,在這種選擇中,詩人兼收并蓄,廣采博納,筑成了一處讓讀者和論者流連徘徊的文壇名勝。影影綽綽的北愛爾蘭沼澤地是它的大背景,那里住著希尼的天主教先民、族人和家人,還有他的新教徒鄰居,直至今日,他的家鄉(xiāng)依然很動蕩很危險,因為誰都不確定那里會不會再有槍聲響起。這就是詩人“棲居”的時間與空間。從1966年到2010年,希尼一共出版了13部詩集。從最早的成名作《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1966年)到最后一部《人鏈》(2010年),詩歌都以地形學上的某個或多個場域為背景?;颐擅傻恼訚墒俏幕l(xiāng),無論詩人怎樣遷移游走、擴散自我,家鄉(xiāng)始終是他的自轉(zhuǎn)軸。詩歌文本中的故鄉(xiāng)是一個夢境,一個烏托邦,是詩人原痛肇始之地,詩人想表述自己夢見自己在夢中的故鄉(xiāng)醒來,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是一處無所不在的天堂。天堂里的人和事都發(fā)生在詩人夢境里,所以讀希尼的詩歌,就能感受到一種奇異的時光倒錯,論者常常將其簡單地定性為“回憶”。例如,在《安娜峩瑞什》中,詩人在第一段寫道:“我的‘清水之地’,/世界的小山/那里清泉涌出,流入/閃光的草地”,在第三段寫道:“記憶中的燈/在冬季的夜晚/搖擺著穿過莊院。/拿著桶和手推車”。殊不知,詩人是在“此時此地”里,只不過他體驗的時間和空間都有著超驗的“間性”?!笆澜绲男∩健笔谴罂臻g“世界”里的小空間。人與自然、人與人在空間的間隔里演繹出多向度的“間性”,具體表現(xiàn)為主客體之間意義的關聯(lián),同時,空間里的每一個體又占據(jù)一個相對獨立的小空間。在這里,“清泉”涌入“閃光的草地”,“燈”提在某人的手中“搖擺著穿過莊院”。希尼詩歌文本的后現(xiàn)代主義詩學特質(zhì)的表現(xiàn)方式之一就是讓小虛空在大虛空中演繹,大虛空套小虛空,卻將詩意故意放逐、懸空。詩人深信詩歌的救贖功能,他的真正目的是讓精神困境與肉身疼痛在一個渺遠的夢境或者說“回憶”中自行褪去。讀者讀到的是塵世中的某個固定的、實在的地點,感受到卻是一個荒謬虛無的夢中幻境。希尼詩集里的地域空間有“沼澤”、“半島”等,這些地點都是存在于線性的時間間隔里的空間驛站,在詩人眼中,也是他的歸宿地。詩中的故鄉(xiāng)就是他“無處所的天堂”。
海德格爾引用荷爾德林的詩句:“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居住在此地上?!辈㈥U釋:“詩意并非飛翔和超越于大地之上,從而逃脫它和漂浮在它之上。正是詩意首先使人進入大地,使人屬于大地,并因此使人居住?!盵6]在他眼里,“詩意”是人之棲居的本真狀態(tài),既處在人的實際生存中,又超越實際生存之上。在希尼的文化原鄉(xiāng)——“無處所的天堂”,人是天堂的“時間”和“空間”里的“能在”。在這個希尼創(chuàng)造的(藝術的)世界里,人與人是互相關聯(lián)而又隔膜的,隔膜具有特異性,有的隔著時間,有的隔著空間,有的既隔著時間又隔著空間,而關聯(lián)是超越時空的普遍性的。例如,《沼澤女皇》中的“我躺著等待”、“受潮腐爛”,還“夢想著波羅的海的琥珀項鏈”;《格拉伯男尸》里的“他好像是從柏油模中/鑄出,躺在/一個泥炭枕頭上/似乎在流著/自身黑色的淚”。“我”和“他”是以真實的尸體“存在”于“現(xiàn)世”的“往世”“彼岸”之人,與“現(xiàn)世”“此岸”的人是隔膜的。有的人雖然同在“現(xiàn)世”“此岸”,卻也相互隔膜,例如《私生子》里的“私生子”是“一個雞舍男孩”,因為他的母親與一個“異教徒”結合生下他,把他養(yǎng)在雞舍里,雞舍里“在她的腳步聲消失之后,只有寂靜”,于是,詩人在結尾處寫道“月光可以到達/愛所達不到的地方”。詩人用看似無力的筆,創(chuàng)造了一個充溢著力量的藝術世界,這是一處“無處所的天堂”,這是一個超驗的世界,時間是永恒流動的,空間是永恒變化的,超越“此岸”和“彼岸”,沒有“現(xiàn)世”和“往世”,只有永恒,只有海德格爾的“存在”的世界。存在主義認為人本質(zhì)上不是既定的事實性存在,而是一種能在,因此我們可以說希尼的藝術世界是個宏闊的境界,收納所有“能在”的人。他用詩歌對遭遇精神危機的人進行極限性施救。
海德格爾用“大地”和“世界”作隱喻,創(chuàng)造性地解釋藝術的本質(zhì),他稱藝術是兩者沖突的一個歷史性事件,“世界”是藝術作品構建的一個(藝術的)世界,它以“大地”(物性)為基礎,但屬于人的世界,它表現(xiàn)為人在其中的意義,是時間性的存在,是歷史,“絕不是立身于我們面前,能夠讓我們細細打量的對象”[7]。希尼用詩歌筑建的藝術世界是“無處所的天堂”,詩人擅長用“詩歌敘事”包裹情感結構,表現(xiàn)自己“詩意”地“棲居”其中?!皵⑹觥笔俏鞣綌⑹吕碚撝袣v史最長、用法變化最大、涵義最為繁雜的術語之一,本文僅取其數(shù)種指涉之一:“詩歌敘事”是指詩歌中表達故事(或某種故事成分)的一種特定寫作形式。學者趙炎秋指出抒情詩中的“情”往往要通過“事”表現(xiàn)出來,或者情景交融,或者情由事出,或者情緒化的事件,或者是通過“事”將“情”暗示、象征性地表達出來[8]。若把詩歌粗略劃分為抒情詩與敘事詩兩個大類,希尼詩歌多可歸入抒情詩,在作品中詩人常常用形而下的敘事替代“抒情”,創(chuàng)作看似平淡的詩歌文本,展示“詩與存在”,“詩與思”的形而上的哲理。例如,他的《期中假期》,全文共八節(jié),完整地敘述了弟弟克里斯托弗的葬禮。第一節(jié)“整個上午我都坐在學校的醫(yī)院里/下課的鈴鐺不斷發(fā)出喪鐘般的聲音/下午兩點,鄰居開車接我回家”,第二節(jié)開始“門廊里我看到父親在哭泣”,第三節(jié)最后“大人們站起來和我握手”,第四、五節(jié)里“媽媽將我的手/握在她的手中,咳出哀怨不已無淚的嘆息”,接下來三個詩節(jié)寫的是第二天我在停尸的房間面對弟弟蒼白的尸體?!八挠⒊叩暮凶?一英尺代表他一年的壽命”單列出來,作為最后一節(jié)。死生無常,人生如寄。詩人用極度簡潔的敘事反襯內(nèi)心巨大的悲痛,這是一種很高的敘事技巧。希尼說:“詩的要求就是不明言,不直接說出來,不要讓語言毀壞了詩。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被一首抒情詩感動,那是因為有某種東西在表層意下盤旋,它的邊緣被顯示出來了,但是沒有被毀壞,沒有變粗俗,只允許走到那兒?!睋荛_詩歌語言的表層,深入里層,某種意義關聯(lián)在那里靜靜等待,那是詩人內(nèi)置的一個啟動裝置,努力的讀者輕輕一拉,就會引爆一個無限大的想象的世界,這里貯存著詩人的情與愛。沒有巴洛克風格,也沒有蒙太奇手法,一切都不假斧鑿,也無需斧鑿。詩人似乎沒有經(jīng)歷詩歌創(chuàng)作中常見的問題,比如,如何獲取令人滿意的措辭,尋求與內(nèi)心困境相吻合的意象與象征。依據(jù)奧斯卡·王爾德的觀點,世界之隱秘是可見之物,而非不可見之物。古今寫詩者中,無不是至人求常,常人求至。希尼嫻熟運用詩歌敘事,巧妙地避開主題,重點突出語言風格和創(chuàng)作技巧的樸拙美。無疑,他是可以作為寫詩者的榜樣,是詩人中的至人。
情感結構最初是由當代文化批評家雷蒙·威廉斯提出的,用來描述某一特定時代人們對現(xiàn)實生活的普遍感受,能明顯體現(xiàn)在文學作品中,即該時代的文化。威廉斯主張用流動的“情感結構”代替明確而抽象、但很可能僵死的“世界觀”或“意識形態(tài)”之類的固定術語和分析模式。研究異域文化時,我們常常會有隔膜感,因此如何完整認識一種文化,個人體驗至關重要[9]。希尼一生都周旋在被壓迫者周圍,守候在暴力現(xiàn)場——胸懷一顆舉世矚目的良心。現(xiàn)世的悲慘鼓舞著他,使他有了寫詩的迫切感(這一反抗的方式最是溫柔),他用詩歌記錄隱蔽的現(xiàn)實(對世人而言的隱蔽的現(xiàn)實)。詩人就像一只廣泛用于航空、航海等領域的導航陀螺儀,在一定的初始條件和一定的外力矩作用下,不停自轉(zhuǎn)的同時圍繞另一個固定的轉(zhuǎn)軸不停的旋轉(zhuǎn)。希尼聲稱:“我把個人的愛爾蘭情感當作元音,把英語滋養(yǎng)的文學意識當作輔音。”[10]我們可以說在希尼心中,愛-英雙文化就是他存在方式的初始條件,他胸中的良心在不停自轉(zhuǎn),現(xiàn)實世界時與空里的“間隔”是他圍繞另一固定的轉(zhuǎn)軸,展開生命的場域。就如陀螺儀在角動量守恒的原則下保持定軸性(rigidity)和進動性(precession),詩人胸懷對人類的大愛,在進動的生命中,通過轉(zhuǎn)動的視角,用“敘事”代替“抒情”。抒情性雖然始終是希尼詩歌的旨歸,但方式絕少直接表達,更多的是用敘事語言敞開、展示,給讀者以閱讀難度,對詩歌讀者的領悟力提出要求。以詩集《北方》中的主題詩《北方》為例,詩人整首詩展示了北歐海盜在北愛爾蘭和整個歐洲的地理和語言中留下的歷史痕跡,看不到“抒情”,只有客觀的呈現(xiàn)和細致的描摹,讓讀者在閱讀中領悟詩歌的本質(zhì)性格——抒情性。詩人并未親歷8世紀到10世紀北歐海盜在歐洲海岸的劫掠,但是對于那一時期的文化,他一定是熟悉的。他在詩中第一節(jié)寫道:“我回到一個長長的海灘,/一個彎鐮形的海灣,/卻只找到了大西洋波濤雷鳴般/非宗教的神力”,在第二節(jié)寫道:“我面對冰島沒有/吸引力的邀請,/那可憐的殖民地/格陵蘭島,突然間”,接下來的每一節(jié)都與前文一樣,節(jié)節(jié)相扣,語言的呼吸與詩歌的音樂性節(jié)奏融合,構成一個結構和肌質(zhì)都不可拆卸和重組的完整文本。這個文本作為一個特定時期的情感結構,包含的是作者“此在”的意識形態(tài)和世界觀,是詩人情感的直接流露,具體到希尼所處的歷史時代,是詩人用歷史的暴力現(xiàn)場比對“現(xiàn)世”愛爾蘭生活中的暴力。詩人始終用詩歌說話,詩歌不僅展示千年前的“往世”史實,而且表達詩人“現(xiàn)世”的個人情懷和信仰。他情深意重,卻絕不多說一句話,“看似無情”的文本背后掩藏著“絕望”和“傷心”。詩人巧妙地包裹“死亡”和“暴力”的主題,突出語言風格的樸素和創(chuàng)作技巧的粗拙。有時,詩人是詩中的“我”,有時是詩外的觀景者和敘述人,不論以何種身份出現(xiàn),他總是一副“客觀”、“冷靜”的面孔,透出一種“漠然”的氣息。包裹在“敘事”中的每一首詩的“詩意”,都是他溫養(yǎng)多時的情感結構,既體現(xiàn)歷史的“往世彼岸”,又展示超越冷酷“現(xiàn)世此岸”具體時空的“無處所的天堂”。
緩步徜徉于希尼的詩文,不僅是一種文學體驗,也可喚起我們情感的交流與共鳴,觸發(fā)我們反觀自我,體察世相人情。他的語言淺顯、“清澈如水”,不愛引經(jīng)據(jù)典,似乎沒有太多的文學野心,常見“獨白式”的寫法,讓讀者感覺詩人在“自說自話”、“喃喃自語”。如果停留在表面,會誤以為是一種半“童話”式的詩歌。只有做一個有心的讀者,細細勘察,才能發(fā)現(xiàn)詩人每一首詩在語言里面都開著門,門上掛著只露出毛邊的掛毯,要掀開才能看穿本質(zhì)。詩人盡管心口相通,毫不設防,卻總是輕言細語,讀者要有悟性才能聽到弦外之音。詩人的藝術直覺沒有讓他過于關注主題,脫離具體真切的生活體驗,故而展示在讀者面前的是風光旖旎的愛爾蘭鄉(xiāng)村生活畫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希尼的詩歌是一個向往天堂的人在“現(xiàn)世此岸”尋求自我,尋找原鄉(xiāng),規(guī)避原痛的故事。作為當今世界詩壇巨擘的希尼,已于2013年8月30因中風而逝世,他是否抵達了自己在詩歌中創(chuàng)建的“無處所的天堂”,我們不得而知。
[注釋]
①文中所引用的希尼詩文,除特別注明之外,均出自《希尼詩文集》希尼.希尼詩文集·序[M].吳德安,等,譯.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
②亞特蘭提斯(Atlantis)是西方神話中的島嶼,原在大西洋西邊的直布羅陀海峽,因地震沉入海底.
[1]希尼.希尼詩文集·序[M].吳德安,等,譯.北京:作家出版社, 2001:2.
[2]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陳嘉映,等,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87:10.
[3]Seamus Heaney.OpenedGround:SelectedPoems(1966-1996) [M].London:Faber and Faber,1972:387.
[4]Seamus Heaney.The Government of the Tongue[M].London: Faber and Faber,1988:3-4.
[5]博爾赫斯.博爾赫斯全集·小說卷(總序)[M].王永年,等,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
[6]海德格爾.詩·語言·思[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 189.
[7]海德格爾.林中路[M].孫周興,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4:30.
[8]王珂,陳衛(wèi).51位理論家論現(xiàn)代詩創(chuàng)作研究技法[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12:112.
[9]轉(zhuǎn)引自趙新國.情感結構[J].西方文論關鍵詞[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433.
[10]Seamus Heaney.Preoccupations Selected Prose 1968-1978 [M].London&Boston Faber and Faber,1980:37.
[責任編輯 陳浩凱]
On the Philosophical Connotations and Narrative Art of Heaney’s Poetry——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xistentialist philosophy
ZHU Si-he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Central South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12,China)
Centering on the farm village of his own hometown and seizing relevant anecdotal daily life profile within the geographical field domain,the Irish poet Heaney wrapped his construction of feelings in his poetic narration and created a great volume of poetic works with unique style,building a so-called"nowhere heaven"in which he placed his artistic ideals.This article,peeling up the external packing of words,probes into the core concepts of his poetic creations in the perspective of existentialism.
Heaney;existentialism;poetic narrative;structure of feelings
I3/072
A
1672-934X(2014)01-0119-06
2013-12-05
朱思衡(1974-),女,湖南雙峰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英美文學研究與英語文學翻譯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