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杰
[北京師范大學(xué),北京 100875]
德國的拜亞瓦爾特斯教授(Werner Beierwaltes)是著名的新柏拉圖主義研究專家,卻也格外關(guān)注謝林同普羅提諾之間的可能的關(guān)聯(lián),屢次予以詳談。①最為主要的,是以下這四篇文章:1.Werner Beierwaltes, Schelling und Plotin, in: Atti del convegno internazionale sul tema: Plotino e il Neoplationismo in Oriente e in Occidente, Roma: Accademia nazionale dei Lincei 1974, 605-618. 文章原是1970年10月羅馬會議論文;2.Werner Beierwaltes, Plotin im deutschen Idealismus, in: ders., Platonismus und Idealismus,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2, 82-153, bes. 100-144. 文章主要由四部分構(gòu)成,依次談諾瓦利斯、歌德、謝林和黑格爾,尤以“謝林”部分(第3部分)最為翔實(shí),約占一半篇幅;3.Werner Beierwaltes, Absolute Identit?t. Neuplatonische Implikation in Schellings Bruno, in: ders., Identit?t und Differenz,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1978, 204-240. 文章原載Philosophisches Jahrbuch雜志1973年第80卷第242-266頁,以謝林1802年的對話作品《布魯諾》為研究對象,列舉新柏拉圖主義思想(尤其普羅提諾,也包括布魯諾)與謝林思想的相似性;4.Werner Beierwaltes, Plotins Gedanken in Schelling, in: ders., Das wahre Selbst. Studien zu Plotins Begriff des Geistes und des Einen, Frankfurt am Main: Vittorio Klostermann 2001, 182-227. 文章最初以西班牙語發(fā)表,亦即El neoplatonismo de Schelling,原載Anuario filosófico雜志2000年總第33卷第2期第395-442頁。“謝林和普羅提諾”,這當(dāng)然不是一個新話題,早在19世紀(jì)中葉,就有學(xué)者談及。[1](S.15)但相比而言,拜亞瓦爾特斯的研究更為細(xì)致、深入,在如今的學(xué)術(shù)界也最有影響。譬如哈爾弗瓦森教授(Jens Halfwassen),就很倚重拜亞瓦爾特斯的這些研究。[2](P176-193)
關(guān)于“謝林和普羅提諾”這一話題,學(xué)界也陸續(xù)有一些研究見解,尤其以傅芒斯(Horst Fuhrmans,或作富爾曼斯)、霍爾茨(Harald Holz)為代表。這些成果的影響力固然不及拜亞瓦爾特斯,卻也并非毫無可取之處。更重要的是,結(jié)合這些研究成果還能發(fā)現(xiàn),拜亞瓦爾特斯的研究其實(shí)存在著一些需要糾正卻仍然沒有被糾正的地方。這里擬綜合相關(guān)成果,對謝林哲學(xué)自1804年《哲學(xué)和宗教》至1809年“自由論文”期間與普羅提諾之間的可能的關(guān)聯(lián)作一種初步的探討。
謝林確切地提到“普羅提諾”,最早是在他寫給溫迪施曼(Windischmann)的信里。溫迪施曼是謝林的朋友,也是普羅提諾的熱心研究者。寫信的時間是1804年4月7日,他向這位朋友詢問,藏書里有沒有意大利哲學(xué)家費(fèi)奇諾(Ficino)用拉丁文翻譯的普羅提諾著作。[3](P73-74)隨后,謝林又在4月22日寫給溫迪施曼里的信里說,“由于普羅提諾的緣故,我接下來要寫點(diǎn)東西”。[3](P78)這很有可能是在向溫迪施曼解釋——何以他對普羅提諾產(chǎn)生了興趣,竟至于要讀其著作。
德國學(xué)者馮特(Max Wundt)認(rèn)為,謝林之所以流露出“普羅提諾興趣”是受了貝爾格教授(Franz Berg)的批評的刺激。[4](P649-672)貝爾格是維爾茨堡大學(xué)的“教會史”教授,可謂謝林的同事,可他對謝林的哲學(xué)是不滿意的。謝林新近(1802年)有對話體著作《布魯諾》發(fā)表,他便起意也要寫作一部對話作品,充作《布魯諾》的“Gegenstück”,亦即對《布魯諾》作一種“針尖對麥芒”式的批評,[5]一如謝林從前寫作《論自我》(1795),是要以此作為斯賓諾莎《倫理學(xué)》的Gegenstück。*或可參看楊俊杰《藝術(shù)的危機(jī)與神話:謝林藝術(shù)哲學(xué)探微》,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尤見第50頁。貝爾格在對話作品《塞克斯都或論謝林的絕對認(rèn)識》(以下簡稱《塞克斯都》)的“前言”里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是很看重謝林的,但我看重真理有甚于看重他”。[5]《塞克斯都》的一個主要人物是“塞克斯都”,替作者立言。另一個主要人物“普羅提諾”,則代表其所要批評的謝林。
只是《塞克斯都》的“前言”,署名日期是1804年4月10日?!扒把浴鄙踔吝€有“補(bǔ)記”,署名時間是5月10日。謝林的“普羅提諾興趣”,卻是在4月7日,比貝爾格《塞克斯都》的出版(必定在5月中旬以后)至少要早一個月。這個“時間差”,馮特倒是也意識到了。他便作了一個補(bǔ)充解釋,亦即“謝林一定提前就已得知這一攻擊”,從而能對普羅提諾產(chǎn)生興趣。[4](P661)但很顯然,謝林是否提前讀到了《塞克斯都》,這是一種完全找不到證據(jù)的猜測。馮特的解釋,恐怕有無中生有之嫌。
而遲至19世紀(jì)70年代初,拜亞瓦爾特斯依舊因襲馮特的解釋。在他看來,“可以想見,就算貝爾格把普羅提諾給丑化了,謝林對普羅提諾的興趣主要還是由于那部《塞克斯都》而被調(diào)動起來的”,而更感遺憾的是,他甚至沒有留意到這里還有一個所謂的“時間差”問題。[6](P100-102)、[7](P606)
對于馮特的穿鑿附會,傅芒斯終于提出懷疑。[3](P74)只是這位謝林研究專家,并沒有在這一合理的懷疑的基礎(chǔ)上重新對謝林1804年4月7日的通信中所透露出的“普羅提諾興趣”問題進(jìn)行回復(fù)。實(shí)際上,這封寫給溫迪施曼的信,起頭是向這位朋友道歉,因?yàn)橹x林沒有能夠及時寫回信給他。遲復(fù)來信的原因則是,謝林在之前那段時間里一直伏首文案,這時總算“剛完成了一篇小東西”。[3](P73)所謂的“一篇小東西”,就是指《哲學(xué)和宗教》。*亦即Schelling, Philosophie und Religion, Tübingen: Cotta 1804.有趣的是,貝爾格倒是在《塞克斯都》出版以前就已讀到謝林的《哲學(xué)和宗教》?!度怂苟肌贰扒把浴敝谐霈F(xiàn)“補(bǔ)記”,“補(bǔ)記”的署名時間晚一個月,就是由于他急切地在閱讀謝林的這篇作品。[5]
如果謝林的“普羅提諾興趣”與貝爾格的批評不相干,則有理由假設(shè)其與謝林寫作《哲學(xué)和宗教》有關(guān)。值得注意的是,謝林必定是在完成了寫作《哲學(xué)和宗教》以后,再去信向溫迪施曼求索普羅提諾著作的。*《哲學(xué)和宗教》的出版時間,不會晚于1804年的4月下旬。溫迪施曼在1804年5月1日寫給謝林的信里說,他剛接到謝林寄來的贈書。[3](P83)與此同時,《哲學(xué)和宗教》的成稿時間,則不會晚于4月初。謝林在4月7日寫給溫迪施曼的信中提到,已經(jīng)寫好這篇東西。此外,謝林還有一封寫給埃申邁耶的信,沒有留下確切寫信日期,對于進(jìn)一步厘定《哲學(xué)和宗教》的成稿時間亦有幫助。在這封信中謝林說,“剛剛寫完這本短小的《哲學(xué)和宗教》的最后一頁”。[8](P14)這封信沒有被收入傅芒斯《謝林通信》第3卷。普利特(Plitt)編輯出版謝林通信,粗略判作1804年4月,這大抵是能夠成立的。這是因?yàn)榘寻I赀~耶在3月30日的來信同這封信結(jié)合起來看,有理由把它判作謝林對前者的回復(fù)。埃申邁耶在來信中說,他給謝林寄來了一個“小禮物”(dies kleine Geschenk),而這禮物其實(shí)是老早就想為謝林準(zhǔn)備的,為的是對謝林的批評者們進(jìn)行回應(yīng)。結(jié)合上下文不難推知,埃申邁耶給謝林寄的,是他的著作《哲學(xué)向非哲學(xué)過渡》(C.A. Eschenmeyer, Die Philosophie in ihrem Uebergang zur Nichtphilosophie, Erlangen: Walther 1803)。謝林在信中則說,他其實(shí)早就獲得了埃申邁耶的著作,但埃申邁耶現(xiàn)在寄來,仍然“不失為一個很好的禮物”(noch ein angenehmes Geschenk)。單就這一點(diǎn)而言,謝林的信應(yīng)是回復(fù)埃申邁耶的信。詳可參看Plitt (hg.), Aus Schellings Leben. In Briefen. II. 1803-1820, a.a.O. 13, 14. 如此說來,《哲學(xué)和宗教》的成稿時間,當(dāng)在接獲埃申邁耶3月30日的來信以后??紤]到郵遞的時間,以及謝林4月7日寫給溫迪施曼,幾可斷定成稿時間在4月4日前后,或可謂4月初。
霍爾茨(Harald Holz)論證指出,《哲學(xué)和宗教》里的“墜落”(Abfall)學(xué)說是一種從謝林此前哲學(xué)著作里不能找見的思想,而謝林哲學(xué)的這一重要變化就緣于普羅提諾的影響。他還認(rèn)為,在費(fèi)希特那里不過是實(shí)踐哲學(xué)原則的“先驗(yàn)自我”,與普羅提諾的分層次析出的“絕對者”(先是“原始的一”,然后是“原始的理性”,然后是知性),在《哲學(xué)和宗教》里“形成一個體系總體”。在他看來,所謂“一的推演,一從絕對的第一個東西析出而有了無限多的理念”,這就是“普羅提諾的方案”,“把普羅提諾的這個方案看成謝林的教父,還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9](P53)
依據(jù)霍爾茨這一思路,則可以說謝林的《哲學(xué)和宗教》已然是受到了普羅提諾的思想的影響的。這位學(xué)者甚至更進(jìn)一步指出,盡管謝林此前從未談及普羅提諾,卻很有可能通過身邊的朋友,甚至早在1798年前后就已通過諾瓦利斯(或許還有弗·施萊格爾),對普羅提諾產(chǎn)生興趣,繼而通過閱讀哲學(xué)史書籍,尤其是提德曼(Tiedemann)的哲學(xué)史著作,對普羅提諾有了雖然間接,卻不因此就顯得膚淺的了解。[9](P53)
霍爾茨的這番推演,卻顯然也有無中生有之嫌。法國學(xué)者蒂耶特(Xavier Tilliette)的說法較為委婉,只是說如此推測實(shí)在是“有點(diǎn)夸張”。[10](P703-724)拜亞瓦爾特斯的批評,則是更加直率的。他明確指出,“所謂謝林早在1798年就已通過弗·施萊格爾、諾瓦利斯等而知道普羅提諾,這個說法是很難成立的”。[6](P109)在他看來,既然缺乏實(shí)證材料,也就不能草率地談普羅提諾對1804年以前謝林哲學(xué)的影響,妥當(dāng)?shù)霓k法就是只談他們的“相似”(Affinit?ten),而謝林當(dāng)時與普羅提諾的這些相似,則更有可能是受到了普羅提諾以后的新柏拉圖主義思想傳統(tǒng)(比如布魯諾)的影響。[6](P108-110)
略感意外的是,霍爾茨依舊我行我素。雖然承認(rèn)所謂謝林1804年以前的“普羅提諾淵源”只是他的推測,實(shí)際上并無確鑿材料可供憑借,他卻固執(zhí)地相信,“謝林在耶拿的最初年月里對普羅提諾哲學(xué)可不只是了解一點(diǎn)皮毛,即便只是間接地有所了解”,卻仍然是“可能的”。[11](P81)遲至19世紀(jì)90年代,他仍然堅(jiān)持這一論證,大有一種要在拜亞瓦爾特斯面前自證清白的意味。*Harald Holz, “Schellings Ans?tze zu einer Naturphilosophie. Eine kritische, modellphilosophische Rückschau”, in Harald Holz: Geist in Geschichte. Idealismus-Studien. 2 Halbbde. Halbbd. II. Fichte, Schelling, Hegel: Die Macht der Idee im konsystematischen Monolog, Würzburg: K?nigshausen u. Neumann 1994, 222-247, bes.232-233. 這篇文章原載L. Hagemann u. E. Pulsfort (hg.): Ihr alle aber seit Brüder. Festschrift für Adel-Theodor Khoury zum 60. Geburtstag, Würzburg 1990, 598-625.但拜亞瓦爾特斯的評說終究是較為公允的,確實(shí)不能魯莽地談?wù)撝x林哲學(xué)1804年以前的普羅提諾學(xué)緣。只是在拜亞瓦爾特斯這種審慎的“眼光”里,1804年的《哲學(xué)和宗教》究竟有沒有受到普羅提諾思想的影響,這一問題成了“盲點(diǎn)”。
弗·施萊格爾在科隆大學(xué)1804至1805學(xué)年冬季學(xué)期講授“哲學(xué)演進(jìn)”(Entwicklung der Philosophie)課程,他曾說謝林“最近有著作”,“消解了謝林早先的著作……已然對斯賓諾莎主義,對普羅提諾哲學(xué)構(gòu)成一種補(bǔ)充”。[12](P471)所謂謝林的“最近的著作”,就像拜亞瓦爾特斯所指出的那樣,“肯定是指1804年的《哲學(xué)和宗教》”。[6](P107)值得注意的是,弗·施萊格爾這里也并沒有說《哲學(xué)和宗教》是一篇受了普羅提諾影響的著作。
綜合這些有限的材料,首先大致可以這樣說:謝林在撰寫《哲學(xué)和宗教》的過程中直接參考了普羅提諾的著作從而直接受到普羅提諾思想的影響,這種可能性是很小的,因?yàn)榇_實(shí)沒有任何確切的材料可以佐證。與此同時,假如謝林在撰寫《哲學(xué)和宗教》的過程中,就像霍爾茨所提示的那樣,雖然不曾直接閱讀過普羅提諾的著作,卻閱讀了當(dāng)時有關(guān)哲學(xué)史著作里的“普羅提諾”部分(譬如在提德曼1793年推出的《思辨哲學(xué)的精神》第3卷里,“普羅提諾”部分的闡述頗為翔實(shí),內(nèi)容幾達(dá)170個頁碼),[13](P263-433)并真切地發(fā)覺普羅提諾的思想對正在撰寫的《哲學(xué)和宗教》是有助益的,那么,他沒有理由要在完成這篇著作以后再去求索普羅提諾的著作。
如此說來,更樸實(shí)、同時也較為合理的解釋是:謝林在寫作《哲學(xué)和宗教》的過程中,通過閱讀有關(guān)哲學(xué)史著作,察覺到普羅提諾的思想很有可能與他正在撰寫的這篇《哲學(xué)和宗教》中的部分思想有相通之處,從而對普羅提諾的思想產(chǎn)生了一定興趣——卻也只是產(chǎn)生興趣(談不上是一種濃厚的興趣),于是,在完成寫作以后,希望能夠直接閱讀到普羅提諾的著作。這就意味著,謝林在1804年4月7日、22日寫給溫迪施曼的信中所流露出的“普羅提諾興趣”,更有可能是一種在撰寫《哲學(xué)和宗教》的過程中有所察覺,而在完成這篇著作以后便決意實(shí)踐的興趣。
在此后的通信中,謝林沒有再向溫迪施曼提起普羅提諾著作的事情。傅芒斯的解釋是,“很有可能謝林在維爾茨堡當(dāng)?shù)馗愕搅似樟_提諾這套書”,“但更有可能的是(參看后面的內(nèi)容),他很快就不再覺得普羅提諾非常重要,也就不想讀普羅提諾的原著”。[3](P74)很顯然,傅芒斯是傾向于第二種推測的。而對于傅芒斯的這個說法,拜亞瓦爾特斯表示出強(qiáng)烈的不滿,直斥其為“輕率”(leichthin)。[14](P185)
匆匆讀來,傅芒斯的說法恐怕就是錯的。在1805年9月5日寫給溫迪施曼的信里,謝林很感激這位朋友之前把用德語編譯的“普羅提諾文摘”寄來,稱這些是“閃光的普羅提諾文字”,甚至贊美普羅提諾是一位“神一樣的男子”。[3](P253)單憑著這一頗不尋常的評價,似乎可以看出普羅提諾對于謝林的重要性。
然而,傅芒斯是謝林通信的編輯者(盡管只是對1809年以前的通信作了初編),又把全部精力都奉獻(xiàn)給謝林研究事業(yè),他似乎不太可能看不到謝林在1805年對普羅提諾所作的贊美。換而言之,假如要認(rèn)定這樣一位名副其實(shí)的謝林研究專家竟犯下如此低級的錯誤,則似乎有必要先反思一下,有沒有可能反倒是我們自己出了錯。
謝林1805年發(fā)表文章《格言集:自然哲學(xué)導(dǎo)論》(Aphorismen zur Einleitung in die Naturphilosophie),然后寄給溫迪施曼。溫迪施曼在8月25日的來信中表示感謝,并表示自己“在三兩日之內(nèi)”會寫一點(diǎn)關(guān)于它的“評說”(Bemerkungen),而隨著溫迪施曼8月29日的信一道來的,確實(shí)有他的“評說”,還有他的一份用德語編譯的“普羅提諾文摘”。[6](P102)*他直接引用了一段8月25日來信內(nèi)容,但沒有注明出處。查看傅芒斯《謝林通信》第3卷1975年、普利特謝林通信第2卷1870年,均無此信。拜亞瓦爾特斯翻閱過謝林的柏林遺稿,整理出謝林的“普羅提諾札記”,溫迪施曼1805年8月29日隨信寄來的“評說”,溫迪施曼1805年8月29日隨信寄來的“文摘”,分別參看Werner Beierwaltes, Plotin im deutschen Idealismus, a.a.O. 103 Anm. 20, 203-209, 210-214. 依此類推,這封8月25日的來信大概也是他在遺稿里找見的。傅芒斯還把拜亞瓦爾特斯整理出來的“評說”、“文摘”,都編進(jìn)了他主編的《謝林通信》。參看Schelling, Briefe und Dokumente. Bd. III 1803-1809, a.a.O. 239-252. 至于拜亞瓦爾特斯整理的謝林“普羅提諾札記”,則還被收入Schellingiana Rariora 一書,亦即Schelling, Excerpt aus Plotin, in: Luigi Pareyson (hg.), Schellingiana Rariora, Torino: Bottega D’Erasmo 1977, 265-266.隨后,便有了謝林9月5日的感謝信。
在9月5日這封信里,謝林還向溫迪施曼提出了一個請求:“要是您還摘錄了普羅提諾的其他一些文字,論物質(zhì),論時間,論空間,論死亡,論有限性,也請您讓我有幸得到”。[3](P253)據(jù)此,首先完全可以說,及至1805年9月初之時,謝林又一次流露出對普羅提諾的興趣,且仍然是在寫給溫迪施曼的信里。只是有一個問題是不可忽視的:1804年4月初的“普羅提諾興趣”與1805年9月初的“新”興趣,這兩者之間究竟有沒有出現(xiàn)過起伏?換而言之,謝林究竟是在這段時間里一直都對普羅提諾有著強(qiáng)烈的興趣,抑或只是在略有興趣以后便淡忘了許久,如今又重新生發(fā)出興趣?
按照拜亞瓦爾特斯的思路,謝林1804年4月初的“普羅提諾興趣”與1805年9月初的“新”興趣是一種連續(xù)的興趣。也正是出于這種思路,他傾向于認(rèn)為謝林的《格言集:自然哲學(xué)導(dǎo)論》是受了普羅提諾的影響的,從這篇作品里能夠找見許多與普羅提諾思想相似的地方。然而,細(xì)細(xì)品味謝林的這封復(fù)信,情形恐怕并非如此。
而謝林這般熱烈地求索溫迪施曼的編譯,恐怕就意味著,他自1804年春求索普羅提諾著作以后,在這將近一年半的時間里大概并沒有得到普羅提諾的著作,*謝林1854年辭世,他的藏書進(jìn)入拍賣市場。拍賣名錄里倒是有一冊普羅提諾的著作,費(fèi)奇諾翻譯,只是藏品今已不存。名錄里的介紹是“Plotinus著,1569年巴塞爾版(費(fèi)奇諾的拉丁文譯本)”,謝林藏書名錄的編者解釋說這就是1569年巴塞爾的Thomas Guarin版本。參看Anna-Lena Müller-Bergen (hg.), Schellings Bibliothek. Die Verzeichnisse von F.W.J. Schellings Buchnachla?, Stuttgart-Bad Cannstatt: frommann-holzboog 2007, 52: 216. Plotinus. Basileae 1569 (von Marsilius Ficinus ins latein übersetzt). 這位編者還補(bǔ)充解釋說,版本的具體信息應(yīng)是De rebus philosophicis libri LIIII. In Enneades sex distributi, à Marsilio Ficino Florentino è Graeca Lingua in Latinam versi, & ab eodem doctissimis commentarijs illustrati […]. Basel: Per Thomam Guerinum 1569. 但很顯然,無論如何都沒有充足的理由表明這就是謝林在1804年春所想求索并終于求索到的費(fèi)奇諾的普羅提諾譯本。藏書名錄的這部著作,同樣有可能是謝林后來新添置的。而即便謝林在1804年或稍后,確實(shí)得到費(fèi)奇諾的譯本,也很有可能沒有留存到他的晚年時期。此外,盡管在進(jìn)入拍賣市場的蒙田藏書里,似乎有一種就是1569年的版本,亦即Plotini de rebus philosophicis libri. Basileae. 1569(參看La Bibliothèque de Montaigne, in: Anzeiger für Bibliographie und Bibliothekwissenscahft H.8 (31.08.1852), hg. Julius Petzholdt, Halle: H.W. Schmidt 1853, 211-213, hier 212),但本人尚未找見所謂1569年在巴塞爾出版的版本。如果謝林藏書拍賣名錄的這一項(xiàng)內(nèi)容確實(shí)無誤,如果確實(shí)存在1569年的版本,那么這很有可能只是一個純粹拉丁譯文的譯本。惟自1580年起,巴塞爾方才出現(xiàn)希臘原文與費(fèi)奇諾拉丁譯文的對照本。以至于他要這樣地倚重溫迪施曼的編譯,既感謝這位朋友之前寄來的編譯,還希望能再得到他更多的編譯。而他在此對普羅提諾作這樣高規(guī)格的贊賞,大抵也只是因溫迪施曼之前寄來的文摘而發(fā)出的感慨。由此便可推知,在1804年春之后的時間里,謝林對普羅提諾的熱情確實(shí)是很有限的。他極有可能只是在1805年的8月底,由于溫迪施曼寄來的“文摘”而重新生出對普羅提諾的興趣。
設(shè)若如此,則傅芒斯之所謂謝林“很快就不再覺得普羅提諾非常重要,也就不想讀普羅提諾的原著”,恐怕并沒有說錯。而他之所以覺得這一點(diǎn)同“很有可能謝林在維爾茨堡當(dāng)?shù)馗愕搅似樟_提諾這套書”比起來是“更加可能的”,則必定是由于在他看來,謝林并沒有得到普羅提諾的著作。他的這些推理,其實(shí)都是很合理的。拜亞瓦爾特斯的指責(zé),也就略顯草率。
不過,傅芒斯的說法也確實(shí)有需要補(bǔ)充的地方。畢竟,哪怕只是為避免誤會起見,他原本也應(yīng)補(bǔ)充性地說上一句——謝林在1805年9月初對普羅提諾又有了興趣。只是這份興趣,能夠維持多長時間,以及能夠進(jìn)展到怎樣的程度,又是一個需要回答的問題。
由謝林1805年9月5日寫給溫迪施曼的信還可推知,普羅提諾的“物質(zhì)”觀,如果不是他最感興趣的,至少也是他非常感興趣的。他向溫迪施曼求索更多的普羅提諾“文摘”,首先提到的就是“物質(zhì)”。然而,在1809年的“自由論文”中,謝林卻嚴(yán)肅地批評了普羅提諾的“物質(zhì)”觀:“……在流溢體系中善與惡的任何真正的對立也恰恰消逝了。通過無數(shù)多的中間階段,通過逐漸弱化,最初的東西就化為不再有善的外觀的東西,普羅提諾細(xì)致地、但同時也不夠充分地描述的原初的善向物質(zhì)與惡的轉(zhuǎn)化,大致就屬于此類。這即是通過不斷遠(yuǎn)離和隸屬就產(chǎn)生最后一種東西,超過它再也不可能形成任何東西,而這種東西(這種沒有能力進(jìn)而創(chuàng)造的東西)也正就是惡,或者說如在第一物后有某物,那就必有最后一物,它本身不再具有第一物上的任何東西,而那也就是物質(zhì)和是惡的必然”。[15](P275-276)
不難看出,在謝林看來,普羅提諾認(rèn)為物質(zhì)本身就是惡的、是純?nèi)幌麡O的東西,謝林則不同意這種觀點(diǎn)。按照“自由論文”的思路,沒有任何一個現(xiàn)實(shí)事物本身是惡的,在任何一個現(xiàn)實(shí)事物里面只是有惡的可能(與此同時,也還有善的可能),這是因?yàn)樵诂F(xiàn)實(shí)事物里面“光明原則”與“黑暗原則”之間的統(tǒng)一是一種可以分離的統(tǒng)一,而不像在上帝里面那樣已然是一種不可分離的統(tǒng)一。*詳可參看謝林:《對人類自由的本質(zhì)及與之相關(guān)聯(lián)的對象的哲學(xué)探討》,載海德格《謝林論人類自由的本質(zhì)》,薛華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尤見第283頁。
實(shí)際上,在謝林的早期哲學(xué)里,物質(zhì)早就不是一種純?nèi)幌麡O的東西,而是能夠具有一種能動力量,并切實(shí)地參與到生命構(gòu)造的進(jìn)程中。*這方面的研究較多,譬如可參看Klaus-Jürgen Grün, Das Erwachen der Materie. Studie über die spinozistischen Gehalte der Naturphilosophie Schellings, Hildesheim: Georg Olms 1993; Wolfdietrich Schmied.Kowarzik, “Von der wirklichen, von der seyenden Natur”. Schellings Ringen um eine Naturphilosophie in Auseinandersetzung mit Kant, Fichte und Hegel, Stuttgart-Bad Cannstatt: frommann-holzboog 1996 (Schellingiana 8).如果謝林在1805年確實(shí)從溫迪施曼那里得到了關(guān)于物質(zhì)的普羅提諾“文摘”,又或者他本人在這以后很快就接觸到了讓他后來在寫作“自由論文”的時候完全不能接受的物質(zhì)“全惡”的論調(diào),那么,謝林必定會感覺到這與他本人一直以來的自然哲學(xué)是格格不入的。1805年9月初復(fù)燃的“興趣”,恐怕是要因此消沉下去的。
可如果謝林只是過了許久,甚至只是在寫作“自由論文”的過程中,才又想起關(guān)注普羅提諾的“物質(zhì)”論,則同樣可以推斷說,謝林1805年9月初對普羅提諾的這份復(fù)燃的“興趣”也并沒有維持下去。套用傅芒斯對謝林1804年“普羅提諾興趣”的評價,則幾乎完全可以說,自1805年9月初以后謝林大概“很快就不再覺得普羅提諾非常重要”。謝林對普羅提諾的“新興趣”,必定也是非常短暫的。與此同時,“自由論文”本身還有更進(jìn)一步的證據(jù),能夠?yàn)檫@一點(diǎn)提供旁證。
在“自由論文”中,緊接著以上文字的是這樣一段話——“也就是說,不斷地有了低級別,不斷地遠(yuǎn)離,終于到了最后一級,不能再往下了,這最后一級(這沒有能力再往下繼續(xù)生產(chǎn)的東西)就是惡的東西。換言之:既然在最初的東西之后總有某個東西,那么就一定有最后的東西,這個東西身上再沒有來自最初的東西的東西,這便是物質(zhì),這便是惡的東西的必然”,謝林還作了一個注釋——“Ennead. I, L. VIII, c. 8.”,亦即普羅提諾《九章集》第1卷第8篇第8章。[15](P275)拜亞瓦爾特斯認(rèn)為,謝林大概并沒有讀過第1卷第8篇的原文,只是挪用了另一位哲學(xué)史家田納曼(Tennemann)對普羅提諾所作的一段介紹而已,謝林的這段文字儼然就是“田納曼的回音”(Echo Tennemanns)。[6](P121)
翻查田納曼的闡述——“由于能動而生產(chǎn)出了另外的東西,這個東西在等級方面就比進(jìn)行生產(chǎn)的那個東西要低。就這樣,在這個過程中從這一個到另一個而終于有了某個最后的東西,在它后面不可能再出現(xiàn)什么東西,這個東西身上再沒有實(shí)在的東西的痕跡,這個東西就是惡的東西。這便是物質(zhì)。這是因?yàn)榧热挥凶畛醯臇|西,就還會有第二個東西,然后一直下去必然會有最后的東西”,[16](P146)這里不難看出,謝林的文字與之確實(shí)有一定的相似性。拜亞瓦爾特斯的觀點(diǎn),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信賴的。*也可參看布赫海姆1997年推出的謝林“自由論文”注釋本,亦即Schelling, Philosophische Untersuchungen über das Wesen der menschlichen Freiheit und die damit zusammenh?ngenden Gegenst?nde, hg. Thomas Buchheim, Hamburg: Felix Meiner 1997, 111 (Philosophische Bibliothek 508).
或許仍然可以作一個補(bǔ)充??v使田納曼的文字是謝林的主要借用之源,但提德曼的哲學(xué)史著作對普羅提諾所作的介紹,也并非就完全沒有可能對謝林這段文字有所提示。提德曼有一個注釋,恰好是Plotin Enn. 1, 8, 8.,同樣也是第1卷第8篇第8章。[13](P330-331)
在謝林的著作中,批評其他的哲學(xué)家,原是一種屢見不鮮的事情。一般而言,批評一位哲學(xué)家,并不意味著他不欣賞這位哲學(xué)家。譬如斯賓諾莎,他批評得最多,卻又是他非常佩服的一位哲學(xué)家。可普羅提諾的情況,恐怕是與斯賓諾莎完全不同的。如果謝林在如此重要的環(huán)節(jié)上所倚重的竟然不是普羅提諾著作本身,而仍舊只是哲學(xué)史家的介紹之語,那么,其對普羅提諾的興趣,自1805年9月初復(fù)燃以后,及至寫作“自由論文”之時,究竟只是怎樣的程度,也就可想而知。更何況,從哲學(xué)史家的介紹里(不論是先前的提德曼的介紹,還是后來的田納曼的介紹)他所讀到的,還是普羅提諾的一個他無論如何都無法表示認(rèn)同的論點(diǎn)。
揭示謝林“自由論文”這段涉及普羅提諾的文字大概就是取自當(dāng)時的哲學(xué)史著作這一點(diǎn),拜亞瓦爾特斯原是想說明謝林的這段文字對普羅提諾的思想作了一種不正確的解讀。*在他看來,謝林對普羅提諾的“一”所作的批評是“不充分的”(nicht ad?quat)。在普羅提諾那里,“最初的東西或者一并沒有由于自己里面生產(chǎn)出了多而迷失自己……一就是‘能量,把存在著的東西生育出來的能量,因?yàn)檫@能量始終是保存在自己里面而不會減少的’)。當(dāng)然可以把普羅提諾所說的物質(zhì)看成有限化的最高點(diǎn)并由此把物質(zhì)等同于惡的東西,可是,一是不會卷進(jìn)這個有限化進(jìn)程里的”。詳可參看Werner Beierwaltes, Plotin im deutschen Idealismus, a.a.O. 122.而拜亞瓦爾特斯細(xì)致地探討謝林和普羅提諾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原就是想指出謝林哲學(xué)自《哲學(xué)和宗教》以后,直至“自由論文”的推出,并不像學(xué)界所認(rèn)為的那樣完全只是受了伯麥(B?hme)又或者厄丁格(Oetinger)等“神哲學(xué)”思想家的引領(lǐng),普羅提諾這一脈新柏拉圖主義“哲學(xué)”也在一定程度上充當(dāng)了謝林哲學(xué)演進(jìn)的指引者。而與此同時他還很清楚,霍爾茨細(xì)致地探討謝林哲學(xué)的新柏拉圖主義學(xué)緣,也是想論證指出這一點(diǎn)。[17](P205)但如果謝林自1804年《哲學(xué)和宗教》至1809年“自由論文”期間對普羅提諾的興趣確實(shí)就像以上所分析的那樣,不過是徒有其辭而已,恐怕也就不可以再來談?wù)撈樟_提諾的思想在直至“自由論文”為止的謝林哲學(xué)演進(jìn)中的作用或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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