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亳州職業(yè)技術學院,安徽 亳州236000)
自漢到清,我國的賦學理論史歷時兩千年,與賦的創(chuàng)作相始終。目前為數(shù)不多的有關賦論史著,基本采用一般文學史或批評史“朝代劃分”方法,但缺乏對賦“體”理論自變規(guī)律的把握。與其它文體批評如詩歌評論、散文評論、詞曲評論相比,賦論歷史發(fā)展有一顯著的不同之處,即產生早而成熟晚。賦論史與賦創(chuàng)作史既有密切的關聯(lián),但也存在某種不平衡性。學界一般將賦史分為上古、中古、近古三個時段,此劃分方法打破了單純的朝代劃分模式,發(fā)掘了賦藝的自身軌跡。然則賦論史應以唐代的古律之辯為界線劃分為漢到隋和唐到清兩個階段。
我國賦論發(fā)端于賦作為一代文學興起的西漢武帝時期,并以兩司馬對賦的評價為開山。《西京雜記》卷二載:“一經一緯,一宮一商,此賦之跡也。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總攬人物,其乃得之與內,不可得而傳”[1]。此“賦跡”“賦心”之說,是由創(chuàng)作論著眼而刊進于賦學的藝術批評的。由于這段談論賦藝的話在漢代似無傳響,略可對應的亦僅如楊雄關于賦的“閎”“麗”之說和謂“長卿賦,不似從人間來,其神話所至邪”的評語,故學界或以為后世假托之詞[2]。盡管相如賦論真?zhèn)紊写嬉苫螅黄浣浘暪偕讨T語與漢大賦之結構與韻律,是基本相符的。所以從文獻的可靠度來說,司馬遷因記史而論賦與漢晉賦論的開啟意義尤為重要?!妒酚?屈原賈生列傳》載:“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陷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秸乐毙校咧冶M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3]413。
《司馬相如列傳》載:“《春秋》推見至隱,《易》本隱之以顯,《大雅》言王公大人而德逮黎庶,《小雅》譏小己之得失,其流及上。所以言雖外殊,其合德一也。相如雖多虛辭濫說,然其要歸引之節(jié)儉,此與《詩》之風諫何異”[3]585。
很顯然,司馬遷對屈原騷辭與相如大賦的評價,基本傳承《詩》之美刺,是以文學的作用為批評中心的。繼此,漢代賦論雖亦涉及賦體淵源、賦體特征、賦的經驗法則方方面面,然推崇“賦用”,則一以貫之。所或異者,只是因時而變“賦用”思想的涵蓋面和側重點不同罷了。如漢宣帝出盛世帝王兼容心態(tài),認為“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即于賦的政治作用之外兼及于鑒賞作用。同樣,楊雄出于儒家經學觀處衰落之世的自拯心情,在慕相如“麗辭”而作“四賦”后,提出對漢賦“諷諫”作用的反思。 他在《法言?君子》篇認為“文麗用寡,長卿也”,主張“事辭稱則經”。而王充批評西漢賦家“文麗而務巨,言眇而趨深,然而不能處定是非,辯然否之實”,王符、蔡邕批評漢末賦頌瑣屑之徒“書畫辭賦,才之小者,匡國理政,未有其能”。均主至用之說而掀起的具有明確針對性的反賦思潮。
魏晉南北朝賦論傳承漢世,又向三方面作理論拓展。
這一思想由建安時期曹植與楊修的論辯啟端。曹植在《與楊德祖書》中認為“辭賦小道”,不足以揄揚大業(yè)。楊修作《答臨淄侯箋》:今之賦頌,古詩之流。不更孔公,風雅無別耳?!裟瞬煌泧竺?,流千載之英聲,銘功景鐘,書名竹帛,斯自雅量,素所畜也。豈與文章相妨害哉[4]!
兩人對辭賦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然采取經世致用之評價標準卻殊為一致。晉人正是針對漢賦的創(chuàng)作狀況和貫徹致用思想,引起了駁正漢賦“虛浮”,強調辭賦“征實”的批評風尚。如左思《三都賦序》在批評漢賦“四大家”(相如、楊雄、班固、張衡)京殿游獵賦“于辭則易為藻飾,于義則虛而無征”后自謂作賦之義云:余既思慕《二京》而賦《三都》,其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其鳥獸草木,則驗之方志;風謠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長者,莫非其舊。何則?發(fā)言為詩者,詠其所志也;升高有頌者,頌其所見也;美物者,貴依其本;贊事者,宜本其實。匪本匪實,覽者奚信?[5]
摯虞《文章流別論》云:“古詩之賦,以情義為主,以事類為佐;今之賦,以事形為本,以義正為助。情義為主,則言省而文有例矣;事形為本,則言富而辭無常矣?!蚣傧筮^大,則與類相遠;逸辭過狀,則與事相違;辯言過理,則與義相失;麗靡過美,則與情相?!盵6]。
一出于創(chuàng)作體驗反省漢賦之虛夸,一出于理論思考批評漢以來大賦“四過”,前者重“宜本其實”,言必有征;后者防“背大體而害政教”,因致用而求實,立意甚明。至于南北朝文風對峙,或如南朝蕭繹《金樓子?立言》一則強調文章“情靈搖蕩”,一則反對文風“浮動”,裴子野《雕蟲論》出自經學觀反對賦家“淫文破典”;或如北朝魏收融合南朝綺靡、北朝氣骨,以為“會須能作賦,始成大才士”,其征實致用,堪稱同構。
魏晉時代,陸機《文賦》所倡“賦體物而瀏亮”說,與當世玄學文化思潮關系深密,但論其淵源,又不可忽略漢世對“賦藝”自身的思考。署名司馬相如的《答盛覽問作賦》有“賦跡”“賦心”說、漢宣帝論賦有“小者辯麗可喜”說,楊雄“麗則”“麗辭”說內涵對“麗”的肯定與推崇,已初見詩賦創(chuàng)作風格之異趣。魏晉文家論賦,較漢人趨于自覺。如魏文帝曹丕謂“詩賦欲麗”、“賦者言事類之因附也”,已明顯淡化了漢人因《詩》論賦的“諷諫”意識。所以曹丕在比較屈原與相如辭賦時僅謂“優(yōu)游案衍,屈原之尚也;窮侈極妙,相如之長也”,也是關注賦體的鋪衍特色。其實,賦的博麗決定于對“物”態(tài)的慕現(xiàn),正是出于賦與自然物關系的考慮,魏晉賦論家重體物之態(tài),明物之理,始蔚成風氣。成公綏《天地賦序》有:賦者,貴能分賦物理,敷演無方,天地之盛,可以致思矣[7]。
其說均不在排斥賦的政教意義的同時,強調其分賦物理的作用,這也與魏晉征實賦風應契。所不同者,魏晉賦家論體物,重點并不在敷演物態(tài)的鋪敘和結構,而在賦體物性能之本身,所以陸機談賦之“體物”,特別強調“無取乎冗長”。至劉勰《文心雕龍?詮賦》認為“賦者,鋪也;鋪采摘文,體物寫志”,是結合詩源賦體探討賦藝;而論京殿苑獵之大賦,贊其“體國經野,義尚光大”,說“草區(qū)禽族,庶品雜類”之小賦,亦美曰“擬諸形容,則言務纖密;象其物宜,則理貴側附;斯又小制之區(qū)畛,奇巧之機要”,則是兼括大小,明體物之理。
古代賦學批評基本以“詩源”為津筏,褒抑藏否,蓋發(fā)與此。劉勰《文心雕龍?詮賦》有“賦也者,受命與詩人,而拓宇于《楚辭》”,是從“詩”源而論賦體之自身發(fā)展。但是,這種注重文學發(fā)展的觀點因憑依于《詩》源思想,故仍于班固“賦者,古詩之流”評賦標準相等,必然內含《詩》之崇高對“賦”的掩壓,前引諸家從賦用意義上的抑賦之詞,表現(xiàn)的正是以屈原賦更接近于詩人“諷諫”的復古心態(tài)。于是晉人持進化觀評賦者,勢必以賦與《詩》相抗,葛洪《抱樸子?均世》以為“《毛詩》者,華彩之辭也,然不及《上林》、《羽獵》、《二京》、《三都》之汪穢博富也”,即為代表性的觀點。因這種古、今貴賤的批評觀,南北朝時也就出現(xiàn)了如蕭綱《與湘東王書》“若以今文為是,則古文為非;若昔賢可稱,則今體宜棄”的古今相格論和如顏之推《顏氏家訓?文章》“宜以古之制裁為本,今之辭調為末,并須兩存”的折衷古今之論爭辯。這也開啟了唐以后賦論復古與趨新的矛盾。
魏晉南北朝賦論雖然仍以“賦用”為主,但由于大量的文學批評家如曹丕、摯虞、陸機、葛洪、劉勰、蕭統(tǒng)、顏之推等介入賦學批評,且多專論,涉及面已十分廣泛,為古代賦學研究展開了斑斕絢麗的世界。繼齊、梁、周、陳,隋朝結束南北紛爭,文學批評因懲于“齊梁體格”、“忘國之音”,賦論亦向極端“致用”觀發(fā)展。所謂“連篇累牘,不出月露之形;積案盈箱,惟是風云之狀”,賦作為華美不實之文遭到抑棄,也為我國前期賦論標上了一個衰颯暗淡的終結音符。
賦至唐始分古體、律體,清林聯(lián)桂《見星廬賦話》謂:“古賦之名始于唐,所以別乎律也,猶今人以八股為時文,以傳記為古文之意也”[8]??脊?、律之分,其因有二:一為詩賦藝術之歷史發(fā)展:徐師曾《文體辨明序說》有“唐興,沈、宋之流,研煉精切,穩(wěn)順聲勢,號為律詩;……至于律賦,其變愈下。始于沈約‘四聲八病’之拘,中與徐、庾‘隔句作對’之陋,終于隋、唐‘取士限韻’之制”[9]33,其源在齊、梁聲律之學;二為文化制度之現(xiàn)實規(guī)范:孫梅《四六叢話序》載“自唐迄宋,以賦造士,創(chuàng)為律賦”,明其與科舉考試之關系。緣于唐人之賦“大抵律多而古少”,賦學批評亦因創(chuàng)作變化而確立“古賦”“律賦”之名,開啟了唐以后賦論史的“古”“律”之辯與“賦體”之爭。唐初始肇律賦,乃承“齊梁體格”,李調元認為“古變?yōu)槁?,兆于吳均、沈約諸人。庾子山信衍為長篇,益加工整,如《三月三日華林園馬射賦》及《小園賦》,皆律賦之所自出”,頗重由駢入律現(xiàn)象。這也決定了初唐賦學思想一方面?zhèn)鞒旋R梁文風,創(chuàng)制重聲律形式的宮體詩、駢律賦,一方面又出于對歷史的反思,在理論上倡導文學教化功用,以詆斥浮華文風。如王勃為唐初駢、律作手,其《春思賦》等“皆李諤所謂風云月露、爭一字之巧者”,然觀其對辭賦之態(tài)度,則全然繼承李諤、王通以政治、歷史批評代替文學批評之觀念,認為“屈、宋導澆源于前,枚、馬張淫風于后……魏文用之而中國衰,宋武貴之而江東亂,雖沈、謝爭騖,適先兆齊、梁之危;徐、庾并馳,不能免周、陳之禍”[10]。與之相比,唐初史學家的賦論雖較寬容,但因出于“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的史學意識,同樣持有反“齊梁體”到懷疑賦學作用的批評觀。魏征以為“梁自大同以后,雅道淪缺,漸乖典則,爭馳新巧”。李百藥論齊、梁“淫聲”乃“亡國之音”、劉知己上溯兩漢辭賦“繁華而失實,流宕而忘返,無裨勸獎,有長奸詐”,思路盡同。盡管如此,唐初駢律仍日見其甚,自武后好文,朝廷宰臣、江左文士許敬宗大力倡導“齊梁體格”,漸開科舉試賦之風,而賦學的古律之辯始圍繞“取士”成為理論主題。
據(jù)科舉考賦情況,唐先后有“特科”“??啤薄爸瓶啤痹囐x,且以常科之“進士科”最盛,歷唐之世雖曾有德宗建中三年(782)、文宗大和七年(833)兩度詔罷詩賦,但稍停即復。由于律賦與科舉的聯(lián)姻,一批經學家、古文家又將反辭賦浮華的歷史眼光轉移到經義取士與詩賦取士這一現(xiàn)實問題,從而形成經義派與詩賦派的論爭。從經義派來看,矢的為“詩賦取士”。開元十七年洋州刺史趙匡《選舉議》謂“進士者時共羨之,主司褒貶,實在詩賦,務求巧麗。以此為賢,不惟無益于用,實亦妨其正習;不惟澆其淳和,實又長其佻薄[11]。
繼后,劉秩《選舉論》、沈既濟《司科論》等,亦力主其說。這也得到當時古文家的附議。如賈致“考文者以聲病為是非,而惟擇浮艷,豈能知移風易俗化成天下之事”、柳冕“屈、宋唱之,兩漢扇之,魏晉江左隨波而不返”,故“詩之六義盡矣”之說,以及獨孤及、李華對辭賦的撻伐,皆為明證。而當時詩賦派趨赴進士之科,實為高宗、武后以來之新興階級,故以“翠華飛而臣賦,雅頌之盛與三代同風”的附時之心與“信一言之炫耀,為百代之光榮”的致用之意,掩壓了經義派的抗爭,文宗大和七年停賦而翌年“旋即復歸”,正標志經義派的失敗。因此,中唐貞元以后,經義、詩賦之爭又衍為古體、律體兩派理論的對壘與交互。律體派代表人物元稹、白居易不僅贊同考賦制度,而且自覺從事律賦創(chuàng)作,元氏“以題為韻”、白氏“分股制義”法,為時文競效。但元、白制科考賦思想在“辭賦合警戒諷喻”,落實與律賦理論,已由初唐“齊梁體格”向“六義”精神轉移。所以白氏《賦賦》中一則稱頌應制律賦“義類錯綜,詞采舒布,文諧宮律,言中章句”,一則將其納入儒教范疇:“我國家恐文道寢衰,頌聲凌遲,乃舉多士,命有司,酌遺風與三代,明變雅與一時。全取其名,則號之為賦。雜用其體,不出乎詩;四始盡在,六義無遺”。此將應試律賦視為“凌礫風騷,超軼古今”的唐室“中興”文化象征,既繼承了初、盛唐重賦精神,又揚棄了前此史學家、古文家以“詩教”否定“律賦”的觀念。相較而言,古體派代表人物韓愈、柳宗元等所緣境遇尤為復雜。他們一方面同出于文為世用的思想倡導復古,以企打破應制律賦束縛,一方面又不同于唐初史學家及早期古文家盲目排斥辭賦,而是盛贊屈、宋、楊、馬賦作,甚至“為求科第”,對應試賦持相對保留態(tài)度。所以韓、柳古體派與律體派的對壘,焦點又由對試賦制度的商榷轉向思考賦之體用問題。韓愈認為“楚大國也,其亡也屈原嗚”、“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楊雄最其善鳴也”,柳宗元力主“文之近古而尤壯麗。莫若漢之西京”,其以楚漢為古,不僅形成與今體的理論抗衡,而且開啟了賦學史“祖騷宗漢”思潮。中唐以后,律賦復熾,出現(xiàn)大量供士子考試之需的律賦格法手則,雖陳陳相因,殊無足觀,但對律賦形式理論系統(tǒng)之形成不乏可資借鑒的價值。
宋代的賦論圍繞古、律問題由兩條線索展開。
(1)科舉試賦與文學革新運動的交織。夷考北宋持續(xù)百年之久的文學革新運動,初經柳開、穆修等“志欲變古”到范仲淹天圣三年《奏上時務書》主張變革之風,慶歷三年參知政事時復上書謀“新政”、黜浮華、倡散文。而宋代賦學之發(fā)展依循詩文變革軌跡,落點亦在考試制度與科目。北宋考賦制度大體經歷了身神,宗前保留唐代以詩賦為主的進士科、神宗熙寧間采納王安石罷詩賦,以試經義策論為主、哲宗元祐年間廢新法,旋分經義與詩賦二科到紹圣復罷詩賦四個階段。在此期間,由于統(tǒng)治者重儒學,漸成重經義、輕詩賦意向,故宋初隱士何群即上言“文辭害道者,莫甚于賦,請罷去”。真宗時河陽節(jié)度使判官張知白又主張進士“先策論,后詩賦,責治道之大體,舍聲病之小疵”;而范仲淹“慶歷新政”第三條即為“進士先策論而后詩賦”,意使“天下學者……務痛經術,多作古文”。這股思潮雖對試賦制度形成一定的沖擊力,然至仁宗嘉佑年時仍實行先詩賦、后策論的科試程序,由此又衍出神宗時王安石與蘇軾間展開的一場關于詩賦取士的爭論。概括地說,王氏出于政治家的觀點,由在其《取材》文中批評“策進士則但以章句聲病”到參知政事后議改科制,所謂“先除去聲病對偶之文,使學者得以專意經義”。蘇氏出于文學家的心態(tài),在用古文輕時文的思想指導下,反對一味強調廢詩賦取士,認為“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法,在于責實?!蕴破瘢栽娰x為名臣者,不可勝數(shù),何負于天下,而必欲廢之”。所以他在《謝王內翰啟》中提出“博觀策論,以開夭下豪俊之徒;精取詩賦,以折天下英雄之氣”的折衷主張,也是針對王安石新政力改科制的。經此之后,經義、詩賦或?;蜷_,或先或后,終宋之世,未變兩科并行的格局,迨至宋末南方試賦極盛,亦可窺一斑。而從經義、詩賦之爭對文學作用與地位的思考看“賦體”之爭,宋人更注重賦體自身的更化。可以說,文學革新運動一則使諸多文人開辟了新文賦創(chuàng)作途徑,一則用古文之法既改造文人駢、律創(chuàng)作,又干預場屋文風,使應試律賦更重于表現(xiàn)作家的器識與學識。宋人重應制律賦欲革澆薄之風,觀作家學識,在理論上又形成律賦賴以生存的優(yōu)勢,即博學為賦的創(chuàng)作實績得以與經義派抗衡,試賦重器識故為多數(shù)古文家所接受,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淡化了宋初傳承唐人的古律對立情緒。
(2)長期不息的黨爭和接踵而至的外敵入侵造成的社會憂患。宋人的賦學觀念轉向現(xiàn)實情感,騷體賦的復興和楚辭學的昌明,當與此時人們的社會憂患意識相關。而這一現(xiàn)實精神在賦學領域向理論的轉換,凝定成“騷為賦祖”的歷史觀。明人吳訥《文章辯體序說》論“古賦”源流時引北宋宋祁之說“《離騷》為辭賦祖,后人為之,如至方不能加矩,至圓不能過規(guī)”;又于論“楚騷”引南宋朱熹之說“《詩》之興多比少,《騷》則興少而比賦多。賦者要當辯比,而后辭義不失古詩之六義矣”。從賦體更化角度看宋人重騷思想之形成,誡如前述,一在對唐宋科舉試律賦的反省,一在對北宋文賦議論化的批評。宋代熙寧、元祐間考試科目之爭,雖在“詩賦”“經義”,然古學復興騷體思潮,已滲融其中。如王安石主廢詩賦取士,然卻創(chuàng)制大量騷體小賦,以抒泄情感。晁補之輯《續(xù)楚辭》《變離騷》,亦與人生困厄、抒泄現(xiàn)實情感相關。而作為律賦理論家的秦觀,既贊律賦“貴煉句之功”、“一言一字,必要聲律”,又對唐宋試賦提出“乃江左文章凋敝之余風,非漢賦之比也”,可見復古之意。這種反省至南宋更為明顯,如楊萬里認為以賦取士致“無賦”,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出于他專精騷學和創(chuàng)制騷體審美經驗有關。同樣,朱熹在黨爭煩擾與抗戰(zhàn)主張受挫的痛苦心態(tài)中潛心騷學,與完成《楚辭集注》《辨證》《后語》《音考》系列著述時,再次提出取士“必罷詩賦”,也說明宋人復興騷學是抒寫心志、擺脫場屋文學的一條途徑。從宋賦的發(fā)展來看,北宋文賦創(chuàng)作起于廢黜晚唐五代律賦之侈靡,然因過分散文化、議論化又受到當世與后代的批評,在理論復興騷體、騷學,是對“以文為賦,則去風雅日遠”的反思。而綜合宋人復興騷體的雙重功用,恰為元、明賦學復古的邏輯起點。
元、明賦學為復古階段,倘從傳承唐宋兩朝古、律之辯這一理論主題來看,其衍變特色又表現(xiàn)于提倡文學辯體與古文時文相爭兩個方面。
文學辨體之論肇自元人《古賦辨體》,繼踵者有明人吳訥《文章辨體》、賀復征《文章辨體匯編》等。元代文學辨體與賦學復古緊密維系,其結穴實在科舉制度??荚谑辍拔煨邕x試”中有“詞賦”一科,體承宋、金“律體”。后科舉停廢,世祖至元間“以經義、詞賦兩科取人”方案,亦久議不行,而反對試賦取士主張日盛。從世祖至元八年尚書省擬罷詞賦到仁宗皇慶二年十月中書省復上奏“律賦、省題詩、小義皆不用,專立德行明經科”,數(shù)十年間經義、詞賦之爭終以律賦退出科舉告終。而其時反對詩賦取士者有蒙古貴族、倡實學之君臣與理學家,試賦與否之爭尤在理學家與文士間進行。因此,仁宗詔復科舉時另于漢人、南人三場試中加“古賦”一項。又以“變律為古”的方法平亭經義、詞賦之爭,并迎合了當時理學家與文士共有的致用精神和博學思想。祝堯《古賦辯體》正于此復古氛圍中形成,且以歷史的懲戒為現(xiàn)實科舉服務。當然,祝堯不同于文化政策的制定者,而是以文士的態(tài)度對待科舉試賦,所以他在倡尋“古賦”時灌注了他賦論的“精”、“理”思想。他反對三國以后賦“辭愈工而情愈短,情愈短而味愈淺,味愈淺而體愈下”,贊美“本于人情,盡于物理”,顯示出形式之復古與內涵之情理的有機統(tǒng)一。為了配合現(xiàn)實科考,且從根基上剝奪唐宋律賦的傳統(tǒng)地位,祝氏辨體,又從理論上確立“祖騷宗漢”的賦本論思想。 在延祐設科改律賦為古賦時,已有“古賦當祖何賦”的疑問,當時作為讀卷官的袁桷回答是“欲稍近古,觀屈原《橘賦》、賈生《鵬賦》為正體”。祝堯古賦觀正是對這一問題所作的進一步的理論解答,意在于考賦制度上摧毀“律賦”之價值體系。
明代辨體學者皆復古之人,賦學觀亦傳承祝氏之說,所以徐師曾感嘆“至于律賦……但以音律諧協(xié)對偶精切為工,而情與辭皆置弗論,嗚呼,極矣!數(shù)代之習,乃令元人洗之,豈不痛哉”[9]101。但元、明賦學復古之不同,即在應合與脫離科舉制度上。質言之,明初于政治文化諸方面“蕩胡元之陋”,也包括了元代設科例用古賦以及相沿剽竊之習,因此,明人在繼承元人賦學復古思想時,業(yè)已擺脫試賦問題,而使賦學辨體滲合于古文、時文的相關爭論中。從明代復古派賦論內涵來看,有三個層次:一是對對唐宋以來試賦制度及應制律賦的排拒。二是對宋人以理人賦的否定。三是擺脫場屋文風之羈縛而表現(xiàn)出創(chuàng)作與理論的一致性。在明代,復古派文人有一共同特點,即無意為應舉經義八股之文,故以祖騷宗漢理論對抗當世汗牛充棟的時文。如何景明評李夢陽“賦追屈原”,王世貞謂“賦至何、李,差足吐氣”等。
在明代賦學復古主潮中,固然沒有律體派理論與之抗衡,但亦不乏文學流派由對時文的容受而表現(xiàn)出對唐宋律賦的推重,客觀上有形成了對抗古體派的理論態(tài)勢。這種對抗在明代有兩度高潮:一為唐宋派的態(tài)度。從唐宋派主要作家王慎中、唐順之、茅坤、歸有光的理論著眼,其要在反對秦漢派慕字擬句,食古不化,而失“其中之神”。由于反對復秦漢之古,唐宋派推重唐宋文學,一則倡揚時文,且為制義高手,一則又將唐宋八家古文闌入時文,以提高其歷史價值和現(xiàn)實地位。落實到賦學,唐宋派作家好為律賦,而與秦漢派祖騷宗漢不侔。二為公安派的態(tài)度。公安三袁承王學左派,繼李贄“童心”之說,針對前后七子,以掃蕩“復古妖氛”為己任,故一方面處于“文章由我、獨抒性靈”之觀點對“既作破題,我由文章”的八股時文提出批評,一方面又出于“文格代變”的精神大加贊美制藝之“時”文的價值,如袁宏道以為士子應試八股“伸其獨往者僅有此文”,即為一例。
清代賦論由元、明變古之論上溯漢、晉,中包唐、宋,其思想結穴,仍在“古”“律”之辯,且顯示出理論的相異與趨同。
就辨異而論,清代大部分賦話作者如李調元、孫奎、江含春、魏謙升等,均為律體派學者,與元、明復古論相左。從他們的著述來看,不外兩類:一是探討律法,供士子登科之用;二是總結唐以來律賦創(chuàng)作經驗,闡發(fā)其藝術精神。如果說前者僅沿襲唐宋以來為士子開方便之門的傳統(tǒng)做法,并無新的價值,那么著眼后者,則可以看到清人以極大的空間包容性建構了前人無與倫比的“律賦學”體系。這包括:其一,為律賦正名,以駁正古體派學者對了律賦的菲薄態(tài)度。其二,以唐人律賦為審美標準,廓除唐以后產生的各種創(chuàng)作的或理論的歧義。其三,倡揚律賦的致用精神,以博學與時識充實內涵,鞏固其現(xiàn)實地位。其四,對律賦藝術本質、審美形式的重視,使其批評趨于自覺。偏于古體觀的清代賦論家主要有沈德潛、孫梅、張惠言、章學誠、劉熙載等,其理論昌明于乾、嘉時期。這因為一方面館閣試賦興盛,引起古體派與呈泛濫之勢的場屋律賦針鋒相對,另一方面因帝王倡導“以古文為時文”、反對制義之文僅為“弋取科名之具”,從而激發(fā)起一批賦家以古賦為世用的熱情。他們的思想已不限于元人“以古辯律”之方法,亦不囿與名人“唐無賦”之論,而能拓闊視野,形成具集成性質的古賦理論系統(tǒng)。其要點亦可歸納為四個層次:一是以風騷為古賦之源,試圖超越元明復古理論,遙應漢晉賦家《詩》志《騷》情,以突出賦的崇高地位與致用精神。二是傳承前賢,以騷、漢為宗。三是將唐宋詩論范疇之“漢魏風骨”引入賦論,以對抗律賦創(chuàng)作思潮。四是《選學》受到重視,其將駢賦歸于古賦的觀點雖與正宗古體派不侔,但無疑又屬于清人斷然劃分古、律的思想表現(xiàn)。清代古體賦學觀到咸、同時期劉熙載集大成。他的《賦概》持“賦,古詩之流”“騷為賦之祖”的歷史審美觀,以論騷人之賦與漢魏六朝賦家為主,其與乾嘉古體賦論相比雖更重藝術性,然其觀念,實相一致。
就趨同而言,又標明了清代賦學家處于歷史總結期在古律爭辯過程中表現(xiàn)出的理論會通。論其大略,有三點值得注意:第一,清人對賦本體的追求,由古體派影響到律體派,構成藝術形上之學。這不僅表現(xiàn)于清人為古賦或律賦尋找本源,而更重要的是發(fā)揚陸機、劉勰“體物”說而對賦體之藝術本質進行的全面探討。第二,清代古體、律體批評觀皆貫注以“史”的意識,康熙《歷代賦匯序》即以史學觀論證賦用論,故相繼論列先秦“賦《詩》言志”、屈荀創(chuàng)立賦體、漢世昌明大盛、魏晉六朝“變而為俳”、唐宋“變而為律,又變而為文”、“及元而始不列科目”,以闡明當世賦頌之意。由此發(fā)端,古體論者如孫梅論騷賦統(tǒng)緒,下及唐宋,以歷史的線索通貫賦體、賦藝。而律體論者也破前人為實用僅談律法之局限,將理論建立于對律賦史的認識。如李調元《賦話》卷一、卷五分別對唐、宋律賦創(chuàng)作史的研究,最為詳明。緣于由“史”出“論”,故見解也顯得深厚精警。第三,清代賦學鑒賞,是由律體派開創(chuàng)并影響古體派學者,形成其賦學鑒賞理論。在清代賦論家中,固有魏謙升分品論律之形式論著與汪廷珍由律法討論風格的鑒賞論著,但最有價值的還是李調元對唐宋金元明五朝、孫奎對唐宋兩代、林聯(lián)桂對清人律賦研究撰寫的“賦話”。而他們在建立律賦鑒賞系統(tǒng)過程中發(fā)表的如“精峭取致”、“旁渲力透”、“攻堅破硬”類的精妙評語,亦潛入古體派賦論。如劉熙載論古賦象物“按實肖像易,憑虛構像難,能構像,像乃生生不窮矣”,即明顯取法律賦論有關體勢“虛實”之說。而清代賦學正是在古、律之爭鋒與會通中留下了最后的輝煌。
縱觀自漢迄清長達兩千年賦學的發(fā)展,經歷了兩大階段的衍替,其間賦論家對“賦用”“賦體”的研究與闡發(fā),既受社會文化之隆替、政治制度之興衰的影響,又揭示了賦文學自身的演進軌跡,其中包括賦在漢魏以后整體衰落態(tài)勢下的創(chuàng)作自拯與理論反思。中國賦論的歷史、形態(tài)與范疇,既有與其他文體批評同氣連枝的關系,又以卓然特色,成為我國文學理論批評領域重要一系,有著重要的歷史價值和現(xiàn)代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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