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建
王勃《滕王閣詩》的三四句“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是名句,很多教輔書都把這兩句解釋為“早上,畫棟飛上了南浦的云,黃昏,珠簾卷入了西山的雨”,這些解釋可能都源于《唐詩鑒賞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閣既無人游賞,閣內(nèi)畫棟珠簾當然冷落可憐,只有南浦的云,西山的雨,暮暮朝朝,與它為伴。這兩句不但寫出滕王閣的寂寞,而且畫棟飛上了南浦的云,寫出了滕王閣的居高,珠簾卷入了西山的雨,寫出了滕王閣的臨遠,情景交融,寄慨遙深?!薄扒榫敖蝗?,寄慨遙深”且先不說,這個解釋本身就讓人費解,“畫棟飛上了南浦的云”,云既是飛動的,飛上滕王閣的為什么是南浦的云呢?如果因為從南浦飛過來,那么南浦的云又從何處飛來?“珠簾卷入了西山的雨”,在閣上卷簾而卷入西山的雨,那么應(yīng)該是說滕王閣和西山離得近,何以是“寫出了滕王閣的臨遠”呢?
鑒賞者顯然是用“主+謂+賓”的句式結(jié)構(gòu)來解讀“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的,這是一個誤解。中國古代詩歌中當然有很多可以這樣解說的詩句,但是也有很多不能這樣解說的詩句。漢語表達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尚簡和多變”,“由于尚簡,漢語語詞單位的大小和性質(zhì)往往無一定規(guī),有常有變,可常可變,隨上下文的聲氣、邏輯而加以自由運用。語素粒子的碰撞可以組成豐富的詞匯,詞組塊的堆疊、包孕,可以形成千變?nèi)f化的句子格局。”(申小龍《漢語語法學(xué)》)這種特征在詩歌中體現(xiàn)得尤其充分,因為中國詩歌形制的客觀因素,也由于詩人對語言的峻峭勁健的主觀追求。詩歌的句子多種多樣。王力先生說:“我們不該把‘春浪櫂聲急和‘大漠孤煙直認為同類,因為后者是以‘大漠修飾‘孤煙(大漠的孤煙),前者不是以‘春浪修飾‘櫂聲。又不該把‘微風(fēng)韻可聽和‘秋蟲聲不去相提并論,因為后者的意思是‘秋蟲的聲,而前者不是‘微風(fēng)的韻。(只是風(fēng)吹柟樹所生的韻,因為題目是‘高柟)。又不該把‘江閣嫌津柳和‘煙塵犯雪嶺相比,或把‘勛業(yè)頻看鏡和‘巢由不見堯相比,或把‘池水觀為政和‘山月照彈琴相比,因為后者的前二字是后三字的主語,前者的前二字并非后三字的主語。又不該把‘泉聲咽危石和‘鳥影度寒塘相比,因為后者的‘寒塘是‘度的目的語,前者的‘危石并非‘咽的目的語??傊笠活愂呛唵尉?,前一類是復(fù)雜句。后一類是散文里所常見的句子,前一類是散文里所罕見的句子。”(《漢語詩律學(xué)》)詩歌中有詩的句子,也有散文的句子,這兩者是不同的,盡管可能長相似乎相像?!爱嫍澇w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是不能作為散文的句子來解讀的。
這兩句詩的特殊還在于對句的結(jié)構(gòu)。通常情況下,對偶句上下句的結(jié)構(gòu)是相同的,但是,也有很多對句的句意結(jié)構(gòu)是不同的。比如“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蘋”(杜審言《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催黃鳥”是動賓關(guān)系,“轉(zhuǎn)綠蘋”卻是動補關(guān)系;“銀燭吐青煙,金樽對綺筵”(陳子昂《春夜別友人》)上句是蠟燭吐著青煙,下句說在華麗的筵席上手持金樽與朋友相對飲酒;“露葉凝愁黛,風(fēng)花亂舞衣”(盧照鄰《折楊柳》)的上句是比喻,凝結(jié)的愁眉如同沾露的柳葉,下句是描寫,風(fēng)中的柳絮紛擾舞衣;“九月寒砧催木葉,十年征戍憶遼陽”(沈佺期《獨不見》)上句寫九月木葉飄落,搗衣聲聲,下句說閨中少婦思念征戍遼陽十年的夫婿;“萬里寒光生積雪,三邊曙色動危旌”(祖詠《望薊門》),上句說萬里積雪,寒光耀眼,下句說三邊曙色中,旗幟飄動;“關(guān)城樹色催寒近,御苑砧聲向晚多”(李頎《送魏萬之京》)上句說關(guān)城樹色使寒氣迫近,下句寫傍晚(向晚)御苑砧聲特別多;“怪禽啼曠野,落日恐行人”(賈島《暮過山村》)和“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溫庭筠《商山早行》)都是上句“啼曠野”“落山路”動補關(guān)系,下句“恐行人”“明驛墻”動賓關(guān)系;“風(fēng)回日暮吹芳芷,月落山深哭杜鵑”(李群玉《黃陵廟》)上句寫日暮時分山風(fēng)回旋吹動芳草,下句寫月落之后深山中杜鵑哀鳴。這些句子都是工整的對偶,但上下句的結(jié)構(gòu)并不相同。王勃的詩中這類對句不獨“朝飛”“暮卷”,又如“重門臨巨壑,連棟起崇隈”(《散關(guān)晨度》),“樓臺臨絕岸,洲渚亙長天”(《重別薛華》),“鷹風(fēng)凋晚葉,蟬露泣秋枝”(《餞韋兵曹》),“泉聲喧后澗,虹影照前橋”(《上巳浮江宴韻得遙字》),“晚風(fēng)清近壑,新月照澄灣”(《長柳》)?!爱嫍澇w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也是上下句句意結(jié)構(gòu)不同的對句。亭臺樓閣都是觀景建筑,滕王閣是江南三大名樓之一,它本身就是名勝,又可供游人登臨遠望,觀賞四周美景?!爱嫍潯薄爸楹煛睂匐蹰w,言其富麗堂皇,“南浦”故址今廣潤門西南,“西山”在南昌西郊三十公里,“南浦云”“西山雨”為登閣所見美景,“朝飛”的是“云”,“暮卷”的卻不是“雨”,“珠簾暮卷”就是“暮卷”“珠簾”,卷簾就是為了賞景。“簾卷”(卷簾)是古代詩詞中習(xí)見語辭,張惠言《水調(diào)歌頭》句“珠簾卷春曉,蝴蝶忽飛來”,繆鉞先生解為“早晨起來,卷起珠簾,春光透入,蝴蝶飛來”(《詩詞散論》),而非珠簾卷入春光。卷簾(簾卷)賞景唐宋詩詞中多有,如“簾卷青山巫峽曉,煙開碧樹渚宮秋”(武元衡《酬嚴司空荊南見寄》),“簾卷平蕪接遠天,暫寬行役到樽前”(杜牧《將赴京題陵陽王氏水居》),“窗閑二江冷,簾卷半空秋”(李洞《秋宿梓州牛頭寺》),“簾卷銀河轉(zhuǎn),香凝玉漏遲”(徐鉉《納后夕侍宴》),“簾卷竹軒清,四鄰無語聲”(路洵美《夜坐》),“簾低曉露濕,簾卷鶯聲急”(吳象之《陽春歌》),“水精簾卷桃花開,文錦娉婷眾非一”(貫休《送楊秀才》),“簾卷玉樓人寂寂,一鉤新月未沈西”(王周《無題二首》),“簾卷水樓漁浪起,千片雪,雨濛濛”(牛嶠《江城子》),“曉鶯啼破相思夢,簾卷金泥鳳”(顧夐《虞美人》),“粉蝶雙雙穿檻舞,簾卷晚天疏雨”(毛熙震《清平樂》),“簾卷池心小閣虛,暫涼閑步徐徐”(李珣《臨江仙》),“玉堂香煖珠簾卷,雙燕來歸”(馮延巳《采桑子》),“吹梅聲噎,簾卷初弦月”(周密《清平樂》),“簾卷蒼云,愛初翔鳳尾,忽駕虬枝”(陳允平《漢宮春》)。如果說珠簾卷雨還似通非通,那么施之上述諸例則多捍格不通,而“江僧暮相訪,簾卷見秋岑”(李建勛《金陵所居青溪草堂閑興》),“木蘭舟上珠簾卷,歌聲遠,椰子酒傾鸚鵡盞”(李珣《南鄉(xiāng)子》),“晚來高閣上,珠簾卷,見墜香千片”(孫光憲《后庭花》)則更足說明。
因此,這兩句詩其實就是:
早晨立于畫棟之下看南浦云飛,
晚上卷起珠簾聽西山雨聲潺潺。
滕王閣自王勃之后樓以文名,樓文相映,名樓雅事,代有題詠,其中不乏筆涉王勃詩句者,如南宋辛棄疾的“高閣臨江渚。訪層城空余舊跡,黯然懷古。畫棟珠簾當日事,不見朝云暮雨。但遺意西山南浦。天宇修眉浮新綠,映悠悠潭影長如故??沼泻蓿魏卧S”(《賀新郎·賦滕王閣》),南宋吳潛的“萬里西風(fēng),吹我上滕王高閣。正檻外,楚山云漲,楚江濤作。何處征帆木末去,有時野鳥沙邊落。近簾鉤、暮雨掩空來,今猶昨”(《滿江紅·豫章滕王閣》),元代梁寅的“南浦歸帆暮。喜重看,螺江煙柳,鶴汀云樹。畫棟珠簾歌舞地,風(fēng)景已非前度”(《金縷曲·泊南浦》),明代吳遜的“浦云山雨仍朝暮,憮景留題興不窮”(《滕王閣》),從這些詩句中不難看出古人對于“朝飛”“暮卷”的理解。
元代楊載說:“登臨之詩,不過感今懷古,寫景嘆時,思國懷鄉(xiāng),瀟灑游適,或譏刺歸美,有一定之法律也。中間宜寫四面所見山川之景,庶幾移不動。第一聯(lián)指所題之處,宜敘說起。第二聯(lián)合用景物實說。第三聯(lián)合說人事,或感嘆古今,或議論,卻不可用硬事?;蚯奥?lián)先說事感嘆,則此聯(lián)寫景亦可,但不可兩聯(lián)相同。第四聯(lián)就題生意發(fā)感慨,繳前二句,或說何時再來?!保ā对姺覕?shù)》)拿楊載的“詩法”衡量王勃的《滕王閣詩》,王詩是合“法”的,或者應(yīng)該說楊載的“詩法”正是從對包括《滕王閣詩》在內(nèi)的作品歸納獲得的,因此說“朝飛”“暮卷”這兩句詩“情景交融,寄慨遙深”其實不確,它就是寫景,《滕王閣詩》并非沒有“寄慨”,只在后文罷了。當然,中國詩歌擅長以實寫虛,“朝”“暮”“云”“雨”乃至“南浦”“西山”都不過用以當“十”之“一”,王勃此句實際就是說登臨滕王閣時時可以觀得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