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安洪
讀了魯迅先生的小說和散文,在腦海里始終揮之不去的是那一個個栩栩如生的兒童形象。這里的“兒童”,并不是依據(jù)嚴(yán)格的生活年齡,而主要指魯迅小說和散文中的未成年人的形象。所以,我把其小說和散文中的“少年”形象一并歸入“兒童”形象。因為他們共同擁有一顆純潔的童心。
筆者把魯迅先生的小說和散文中的兒童形象按受封建社會和封建意識毒害的程度對其進(jìn)行分類:
一是深受封建社會和封建意識毒害的兒童形象 如在街上被那個女人打的“兒子”(《狂人日記》),“好時瞪一雙小眼睛想賣錕頓,病時仿佛睡著了”的單四嫂子的寶兒(《明天》),“幾個辛苦奔走,身受苦刑,尸首不見的少年?!保ā额^發(fā)的故事》),“手握鋼叉,項帶銀圈的少年閏土”(《故鄉(xiāng)》),“連阿Q也指著分辨的近旁的小孩”(《阿Q正傳》),“因繳不起學(xué)費而被學(xué)校催過幾次的方玄綽的孩子們”(《端午節(jié)》),“祥林嫂的被狼叼的阿毛”(《祝福》)。
二是受封建社會和封建意識影響較淺的兒童形象 如被孔乙己嚇跑的小孩(《孔乙己》),“沒有吃過人的孩子”(《狂人日記》),聽得笑聲便圍著孔乙己和他的茴香豆轉(zhuǎn)的鄰居的孩子(《孔乙己》),九斤老太的扎雙丫角的曾孫女六斤(《風(fēng)波》),在陳士成的門口齊聲念書的七個學(xué)童(《白光》),被三太太下了戒令的一群孩子(《兔和貓》),看社戲的雙喜,幾個年幼少年,弄潮好手阿發(fā)(《社戲》),猜謎的小女孩,生瘡頭的,赤膊的(《長明燈》),賣包子的小胖子(《示眾》),房東家的大良、二良,魏連殳的堂兄的小兒子(《孤獨者》)。
有人說,這些兒童形象出現(xiàn)在作品中,是因為小說情節(jié)的需要,沒有,小說就顯得不完整。也有人說,這是巧合。究竟怎樣解釋魯迅小說中總是出現(xiàn)兒童形象這一現(xiàn)象呢?
一、幼時的痛苦經(jīng)歷在魯迅大腦中形成一種前意識
魯迅先生是早熟的,因為家庭的變故,他過早地?fù)?dān)起了家庭的重?fù)?dān),少年時便踏入了人生的長途。他因為祖父下獄而避難在親戚家,有時竟被稱為“乞食者”,為了給父親治病,他遭到當(dāng)鋪的輕蔑眼光,受到庸醫(yī)的欺詐和愚弄,正如他自己所說的:“家庭從小康限入生活的困頓”。用魯迅先生自己的話來說他幼時的痛苦經(jīng)歷,就是:“我在年青時候也做過許多夢,后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并不以為可惜,所謂回憶者,雖說可以使人歡欣,有時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絲縷還牽著已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是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卻,這‘不能全忘卻的一部分,到現(xiàn)在便成了《吶喊》的由來。”“回憶”、“不能全忘卻”,毫無疑問,這“不能全忘卻”的就是他幼時的痛苦經(jīng)歷,如果還有什么值得懷疑的話,那么魯迅先生的緊接著的一段敘述便可以為我們釋疑。
“我有四年多,曾經(jīng)常?!獛缀跏敲刻?,出入于質(zhì)鋪或藥店里,年紀(jì)可是忘卻了,總之,是藥店和我一樣高,質(zhì)鋪的是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和手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回家之后,又須忙別的事了……”“四年多”、“常?!薄ⅰ皫缀趺恳惶臁?,可見其時間之長,頻率之高、“質(zhì)鋪柜臺比我高一倍”、“藥店柜臺與我一樣高”,在正常情況下,這樣的高度正是我在本文中所講的兒童的高度。魯迅先生此時還是符合我在本文中所關(guān)注的兒童,可見年紀(jì)之小,幼年就有著四年這樣的痛苦經(jīng)歷,并且“幾乎是每一天”都是如此。試問能忘者又有幾何?
而且,魯迅先生幼年時所經(jīng)受的痛苦經(jīng)歷的創(chuàng)傷,決不是我們所能料想的?!拔也⑽礊樽约核鶎懙娜宋锼袆舆^,各種事情刺戟我,早經(jīng)麻木了,時時像塊木頭,雖然有時會發(fā)火,但我自己也不覺痛”。在這里,他已經(jīng)清楚地告訴我們他所受的創(chuàng)傷之深,雖然不止一種創(chuàng)傷,但幼時痛苦的經(jīng)歷至少是不可或缺的一種。
根據(jù)弗洛伊德的“痛苦成為興奮材料,進(jìn)入意識”這一原理,我們可以看出,魯迅先生幼時的痛苦經(jīng)歷的確能成為前意識。而這種前意識便在各種外在因素的刺激下,促使他去創(chuàng)作。因此,他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便有了兒童形象。
魯迅先生自己也曾經(jīng)作過一個小孩子照相的比喻,同一孩子在不同攝影師的鏡頭下竟拍成了兩副面孔:一個“滿臉頑皮”,一個“拘謹(jǐn)訓(xùn)良”。這都是攝影師各自選下他認(rèn)為印象最深刻的一剎那的緣故。照相尚且不能忽視攝影師的作用,魯迅先生在創(chuàng)作時,選取的材料也應(yīng)該是最熟悉的,即形成前意識的材料。那么,他的小說作品中就必定會出現(xiàn)兒童形象,我想,甚至我們可以用“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這一哲學(xué)原理來解釋魯迅先生小說作品中出現(xiàn)的兒童形象。
二、“救救孩子”,“以引起療救的注意”
魯迅先生說:“……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以引起療救的注意?!?/p>
的確,魯迅先生所處的是一個病態(tài)的社會,當(dāng)然,他也是屬于“病態(tài)社會的不幸的人們”中的一員。由此可見,他自己就在題材范圍之內(nèi),又以幼時的痛苦經(jīng)歷所形成的前意識為基礎(chǔ),自然會揭出病苦,因此,他的小說作品中出現(xiàn)兒童形象也就不足為奇了。
更重要的是,在魯迅先生看來,“‘決意要學(xué)醫(yī)和此后的‘棄醫(yī)從文,就是這幼芽成長的曲折過程,但那兩瓣真葉卻始終向著‘人這輪紅日,學(xué)醫(yī)也好,弄文也罷,都是為了救人。但一心療救的,就是被傳統(tǒng)思想鍛煉得麻木,愚昧,孱弱……‘毫無意義的示眾材料和看客”。
毋庸置疑,魯迅先生在這里所指正的“看客”也包括了兒童,他們便是上述的被封建社會和封建意識深深毒害的一類。
在魯迅先生的小說中,始終還是圍繞著“人”,他只用“吃人”兩個字,便把孕育著古舊文明的封建主義,牢牢釘死在歷史的審判臺上?!俺匀恕备爬朔饨ㄖ髁x的本質(zhì),“救人”(“救救孩子”)代表了他的理想,為了“救人”(“救救孩子”),必須操起“社會批判”的投槍,正因為有了理想,才有了創(chuàng)作的動機、激情,進(jìn)而,一連串的兒童形象便因魯迅先生的理想而出現(xiàn)在《吶喊》、《彷徨》。
三、童年生活給作家提供了兒童形象的豐富材料
魯迅先生的作品中的人物都有模特兒,兒童形象更不例外,這是毫無疑問的。正如馬克思所說提出的:“人的感覺、感覺的人生——都是由于相應(yīng)的對象的存在?!?/p>
魯迅先生說道:“還記得作《阿Q正傳》時,就曾有小政客和小官僚惶恐,說是正諷刺他,殊不知阿Q的模特兒,卻在別的小城市中,而他也正在給別的人家搗米,但小說里面,并無實在的某甲或某乙的么?并不是的,倘使沒有就不成為小說,縱使寫的是妖怪,孫悟空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豬八戒高老莊招親,在人類中也未必沒有誰和他們精神上相像,有誰相像,就是無意中取誰來做了模特兒,不過是因為無意中,所以也可以說誰竟和書中的誰相像”。從這里,我們就不難看出,魯迅先生的態(tài)度是如此的堅決——“倘使沒有,就不成為小說”,再加上以孫悟空,豬八戒為例解釋,不但通俗易懂,而且更加讓人確信。那么在他的小說作品中,一個個兒童形象也必定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模特兒,當(dāng)然,這個模特兒又必定是作者熟悉的,而且印象最深的。這就不得不首推作者自身。魯迅先生的童年生活給他提供了豐富的材料,他幼時的深深的痛苦經(jīng)歷不容我們否認(rèn),而且魯迅先生不可能不熟悉自己,所以,魯迅先生的童年生活給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兒童形象提供了豐富的材料,童年的魯迅也就無意中做了自己小說作品中的兒童形象的模特兒,這也就符合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的就近原則。
四、改造國民性與進(jìn)化論的結(jié)合
我已經(jīng)把魯迅先生作品中的兒童形象分成了深受封建社會和封建意識毒害和受封建社會和封建意識影響程度較輕的兩類。深受封建社會和封建意識毒害的兒童,拯就迫不及待——魯迅先生的理想;受封建社會和封建意識影響程度較淺的兒童,則更需拯救,為了讓他們不再成為被欺凌的對象和麻木、愚昧、無知的看客,必須讓他們擺脫封建社會的精神桎梏,接受新的思想,成為新的有生力量。兒童正在生長著,他們是未來,是希望,只要兒童不再受封建社會和封建意識的影響和毒害,就多一線希望存在。這與魯迅先生早期接受的進(jìn)化論思想是分不開的。所以,他在第一篇白話小說中便發(fā)出了“救救孩子”的呼聲,進(jìn)而在以后的小說中出現(xiàn)了一連串栩栩如生的兒童形象。
大家都知道,在魯迅先生的散文集《朝花夕拾》里,同樣有著許許多多的兒童形象,這些大凡都是對幼時經(jīng)歷的回憶,同時表現(xiàn)了他對兒童命運的極端關(guān)注。也是符合前意識原理、“救救孩子”的理想、“現(xiàn)實生活中的‘模特兒”說及改造國民性與進(jìn)化論的結(jié)合的。
譬如《二十四孝圖》一文和《后記》集中敘述了封建倫理的“孝道”對童年魯迅的戕害,倫理學(xué)的“全部傳統(tǒng)文化的‘心臟和塔頂”而以“忠孝”為核心的封建倫理,是封建生活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抓住了“孝”的殘忍和虛偽,也就打中了“孝道”的要害。在《二十四孝圖》中最不能容忍的莫過于“郭巨埋兒”,關(guān)于“郭巨埋兒”文章這樣寫道:
我最初實在替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黃金一釜,這才覺得輕松,然而我已經(jīng)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親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壞下去,常聽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親竟學(xué)了郭巨,那么,該埋的不正是我么?
……彼時我委時有點害怕:掘好深坑,不見黃金。連‘搖咕咚一同埋下去,蓋上土,踏踏實實的……我從此總怕聽到我的父母愁窮,怕看見我的白發(fā)祖母,總覺得她是和我不兩立,至少也是一個和我生命有些妨礙的人。
這是什么倫理道德?簡直是對人性的野蠻踐踏!不僅對童年的魯迅是一種恐怖,就是今天讀來也叫人不寒而栗。作者從天真的兒童心理出發(fā),必然激起有相同心理,相同處境的兒童和讀者的同情,并促使他們“人”的覺醒。最終實現(xiàn)“救孩子”的理想。而前意識原理則在《五猖會》和《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表現(xiàn)較為突出。
《五猖會》里寫道:“有一回看到較盛的賽會,對于裝扮角色的人,尤其是參加裝扮犯人,穿紅衣,帶枷鎖的孩子,非常羨慕。我想‘我為什么不生一場重病,讓我的母親好到廟里去許下一個‘扮犯人的心愿呢”。這直接寫出來的看賽會的感受,不但反映了一般兒童的好奇、好動、愛熱鬧、愛出風(fēng)頭的特點,而且反映了一個深受封建家庭管束而生活見識較少的孩子,擺脫封建牢籠中的強烈而又天真的愿望。
這是他從童年至青年在封建牢籠中的獨特感受,又如《從百草園帶三味書屋》書寫了一個受封建家庭有形無形禁錮的兒童,置身于無拘無束的自然景物中的歡樂;對于自由、美好、光明生活的渴望與追求。而《風(fēng)箏》中的“弟弟”又何嘗不是一個受害者,作者在文中表現(xiàn)了深深的悔意——悔自己的殘酷,竟成了毀滅“弟弟”夢想的劊子手,這種捶胸頓足的痛是對封建社會的血淚控訴。
從《五猖會》、《從百草園到三味屋》及《風(fēng)箏》里,我們可以看到封建家庭和書塾教育對兒童的禁錮,以及兒童對美的追求和向往等。前者著重記敘了家庭教育對兒童心理的隔膜,后者著重寫書塾教育的枯燥乏味。特別是《五猖會》,把兒童的天形性是如何受到壓抑的情形寫得栩栩如生,躍然紙上!值得注意的是,《風(fēng)箏》表現(xiàn)的是深深的痛,無盡的悔,“作為直面人生,正視鮮血”的魯迅先生,痛定思痛后必將有所表現(xiàn),也許正像許廣平所說的那樣,由于童年的魯迅對“戕害兒童天真的待遇,受得最深,記得最真”。所以魯迅后來一直十分重視兒童問題,尤其是教育問題。
很顯然,魯迅先生在童年也是遭封建禁錮的;也毋須贅言,魯迅先生所受到的迫害是最深重的。因此,他便把自己所受到的這些再造到作品中,尤其是在散文《朝花夕拾》中,多為對童年生活的回憶,也就在有形與無形中表現(xiàn)為“救救孩子”,“以引起療救的注意”,作品中的主人公即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模特兒重合,也就符合前意識原理,于是,在《朝花夕拾》中就離不開兒童形象。
綜上所述,從小說和散文兩個方面來看,由于魯迅先生兒童時的痛苦經(jīng)歷進(jìn)入前意識,自身的童年生活無意中作為模特及其再現(xiàn),“救救孩子”的理想,加之改造國民性與進(jìn)化論思想的結(jié)合,使得魯迅先生的小說和散文作品中出現(xiàn)了一個個栩栩如生的兒童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