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禮堂,周翠云
(武漢大學 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2)
子學是我國傳統(tǒng)學術(shù)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清末子學興起應(yīng)有自己的學術(shù)規(guī)律,就其學術(shù)發(fā)展而言,多歸于乾、嘉考證學風所致。在中國近代史上,子學在改良革新運動與民主革命思潮發(fā)展過程中的作用不可低估,其革命思潮是圍繞如何看待孔子儒家學術(shù),為中國尋求出路的一次論戰(zhàn),這與近代救亡圖存的民族精神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本文試圖對清末子學研究的若干基本問題進行梳理和論證。
“子學”是“諸子”之學的簡稱。在我國古代,“諸子”在不同歷史時期被賦予不同的意義。為了明確本文所論“子學”的范圍,有必要先對“諸子”一詞產(chǎn)生的歷史背景和發(fā)展中的某些變化稍加分析,然后再對本文所論“子學”加以說明界定。
“諸子”一詞最先見于《漢書·藝文志》,大抵是指先秦具有精深理論的學術(shù)大師及其開創(chuàng)的百家學說。《漢書·藝文志》曰:“戰(zhàn)國縱橫,真?zhèn)渭姞?,諸子之言,紛然淆亂”[1]701?!爸T子之言”,即百家之言,這里的“諸子”無疑是指創(chuàng)立百家學說的學術(shù)大師。顧實《講疏》曰:“此排擯百家之言也”[2]3?!稘h書·藝文志》又曰:“迄于孝武世,書缺簡脫,禮壞樂崩,圣上喟然而稱:‘朕甚閔焉’。于是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秘府”[1]701。以上“諸子傳說”是指先秦諸子遺說傳至漢代者?!稘h書·藝文志》又曰:“(劉)歆于總?cè)簳嗥洹镀呗浴?,故有《輯略》,有《六藝略》,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術(shù)數(shù)略》,有《方技略》”[1]701。西漢哀帝時劉歆分天下圖書為六類,其中《諸子略》在《六藝略》之后,是薈萃先秦以來諸子學說的專門類目。《漢書·藝文志》又曰:“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皆起于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術(shù),蜂出并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1]746。先秦的“諸子十家”,皆起于王道既微,諸侯力政之時,《漢書·藝文志》所說的諸子時代,大致限定在商、周、春秋、戰(zhàn)國以來的范圍之內(nèi)。
根據(jù)以上《漢書·藝文志》的敘述,我們不僅可以了解早期諸子一詞的確切含義,而且通過《藝文志》“諸子略”的分類,還可以看到西漢末年劉歆整理皇室圖書時,所劃分子學的大致類別[3]724:
1.儒家類(首列《晏子》、《子思》、《曾子》等書)
2.道家類(首列《伊尹》、《太公》、《辛甲》等書)
3.陰陽家類(首列《宋司星子》、《公梼生終始》、《公孫法》等書)
4.法家類(首列《李子》、《商君》、《申子》等書)
5.名家類(首列《鄧析》、《尹文子》、《公孫龍子》等書)
6.墨家類(首列《尹佚》、《田俅子》、《我子》等書)
7.縱橫家類(首列《蘇子》、《張子》、《龐媛》等書)
8.雜家類(首列《孔甲盤盂》、《大禹》、《伍子胥》等書)
9.農(nóng)家類(首列《神農(nóng)》、《野老》、《宰氏》等書)
10.小說家(首列《伊尹說》、《鬻子說》、《周考》等書)
從以上對最早出現(xiàn)的“諸子”一詞的分析和對《漢書·藝文志》“諸子略”的分類可以看到,在早期,“諸子”之學即“子學”,實際上包含著先秦至西漢的諸子百家學說。在“子學”的總體內(nèi)容中,既包含著儒家學說,也包含著除了儒家學說以外的十分廣泛的各家學說。
另一方面,同樣是在《漢書·藝文志》的分類中,與后世“子學”概念不容易分清的一個事實是,記“孔子應(yīng)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于夫子之語”的《論語》一書,被歸于“六藝略”中[1]716。眾所周知,“六藝略”約相當于后世四部分類中的經(jīng)部。而在后世,如民國時期編纂的《諸子集成》中就收有《論語》,顯然《論語》在清末以后被劃歸于“諸子”一類。與此相關(guān)聯(lián)的問題有,《孟子》一書在《漢書·藝文志》中被置于“諸子略”,但在《明史·藝文志》“經(jīng)部·四書類”中,《孟子》作為“四書”之一又被升為“經(jīng)部”。至清人刻十三經(jīng),《孟子》仍歸于經(jīng)部,而在《諸子集成》中《孟子》被民國學者重新算作子書收入。我們認為,這些反映了不同歷史時期人們對儒家經(jīng)典與先秦諸子在認識上所存在的差異。
本文討論的重點是清末諸子之學的發(fā)展狀況,從清朝后期到民國前期,正是《論語》、《孟子》在人們心目中由傳統(tǒng)的經(jīng)書向子書轉(zhuǎn)變的時期。本論文將以上二書納入討論的范圍是基于以下理由:
其一,雖然歷史的發(fā)展順序是由遠至近,但是探尋歷史的視點則往往是由近至遠。在今天看來,《論語》也好,《孟子》也好,多數(shù)學者只是把它們作為儒家的代表作之一,作為先秦重要子書中的一種。以《孟子》與《荀子》的比較為例,相信大多數(shù)現(xiàn)代學者是不會贊成升《孟子》為經(jīng),降《荀子》為子的。
其二,《論語》與《孟子》作為《四書》中的兩種,曾經(jīng)受到宋明理學的極力推崇。明朝與清朝初年,這種理學的風氣還在蔓延。當時人們研讀《論語》與《孟子》的角度與后世是不大一樣的。我們在討論清末子學發(fā)展狀況時,當然有必要從學術(shù)淵源的角度追溯其前期歷史,這樣也就不可回避地把《論語》、《孟子》納入討論的范圍之內(nèi)。
其三,清末子學發(fā)展過程中有一個特殊現(xiàn)象值得注意,即在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前后,風起云涌的政治浪潮在子學研究領(lǐng)域有強烈反映。無論是維新派、民主革命派,還是保守派、反動派,都曾利用學術(shù)而言政治,利用諸子理論而言法術(shù)。
除此之外,子學在歷史上還有其它的多種含義,如歷代史志著錄“諸子類”還包括“天文”、“歷數(shù)”、“五行”、“醫(yī)方”之書。然而,清末子學復(fù)興的主要思想內(nèi)容與這些都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因此本文對這些暫置不論,這也是需要在子學界定中講清楚的。
清末子學研究的類型約分為兩大類,各大類之間又存在若干小類,以下擬加以敘述與分析。
劉師培在《周末學術(shù)史》序中,把清朝中期以來的子學研究歸于考據(jù)學派,而稱當時雖有諸子之義理學而不顯于世,劉曰:“后世之降,諸子家言,乃屏諸經(jīng)史之外,故治之者鮮。近世巨儒,稍稍治諸子書,大抵甄明詁故,掇拾殘叢,乃諸子之考證學,并非諸子之義理也。予束發(fā)受書,喜讀周秦典籍,于學派源流反覆論次;擬著一書,顏曰《周末學術(shù)史》,采集諸家之言,依類排列,較前儒學案之例,稍有別矣”[4]210。從以上引文可知,劉師培認為清朝中期以來自畢沅至俞樾對諸子典籍的校勘之作,是“諸子之考證學”,而他自己準備撰寫的《周末學術(shù)史》是“諸子之義理學”。我們認為劉氏分“諸子之考證學” 與“諸子之義理學”,大致反映了清朝中期以來子學發(fā)展兩大類型的真實情況,不過,其劃分的類別與實際情況又存在一些出入。
現(xiàn)在先來看諸子考證學。劉師培所舉畢沅、孫星衍、恩復(fù)等均為清朝中期以前學者,我們認為他們的諸子考證與王先謙、俞樾是有區(qū)別的。
畢沅等人的諸子考證學基本上是在分辨古籍版本真?zhèn)?、錯亂、解釋古字、古言的基礎(chǔ)上,對先秦諸子的整理研究,共同的是要突破宋明以來對經(jīng)書空疏議論的格局,具有一定的復(fù)古主義傾向。孫星衍序畢沅《墨子注》稱:“《備城門》諸篇具古兵家言,惜其脫誤難讀。而弇山先生于此書,悉能引據(jù)傳注、類書,匡正其失。又其古字古言,通以聲音訓故之原,豁然解釋,是當與高誘注《呂氏春秋》、司馬彪注《莊子》、許君注《淮南子》、張湛注《列子》,并傳于世”[5]616。孫星衍詳述中所說的高誘、許君(即許慎)是東漢人,司馬彪、張湛是晉人,漢、晉之間是諸子之學的大發(fā)展時期,孫星衍把畢沅的論辨與漢晉間論家相提并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清朝中期的諸子考證學的復(fù)古傾向。
至清朝末年,研究諸子學,同樣是校釋體著作,作者的思想狀況、著述目的已與前者不同。劉師培所說的王先謙的《荀子》研究就是如此。王先謙于清末曾作《荀子集釋》,王氏在光緒十七年(公元1891年)的自序中說:“余謂性惡說,非荀子本意也。其言曰:今人性惡,必待圣王之治、禮義之化,然后皆出于治,合于善也。夫使荀子而不知人性有善惡,則不知木性有枸直矣。然而其言如此,豈真不知性邪?余因悲荀子遭世大亂,民胥冺棼,感激而出此也。荀子論學論治,皆以禮為宗,反復(fù)推詳,務(wù)明其旨趣,為千古修道立教所莫能外。其曰倫類不通,不足謂善學。又曰一物失稱,亂之端也。探圣門一貫之精,洞古今成敗之故,論議不越兒席,而思慮之徒,詆諆橫生,擯之不得與斯道。余又悲荀子術(shù)不用于當時,而名滅裂于后世,流俗人之口為重屈也”[6]673。王先謙作序的光緒十七年正是戊戌變法前思想界的大動蕩時期。在當時,圍繞荀子展開辯論,有學者提到這一情形時說:“譚嗣同的《仁學》,曾說兩千年來中國只有‘秦政’,只有‘荀子’,二者屬于在政治上和學術(shù)上朋比為奸的大盜,這意見出于夏曾佑。而夏曾佑以為中國的專制主義政治的傳統(tǒng),應(yīng)歸于荀說”[7]9。 譚嗣同與夏曾佑都是改良革新派的代表人物,而王先謙在政治上屬保守派。王氏《序》中所說的“余又悲荀子術(shù)不用于當時,而名滅裂于后世,流俗人之口為重屈也”云云。盡管目前尚無直接證據(jù)證明這是攻擊上述改革派的毀荀議論,但是,政治上作為封建主義的衛(wèi)道士,王先謙著述的政治目的與乾嘉的“諸子考證學”已有天壤之別。
清末研究諸子的流派中,屬于劉師培所說的考證學派的還有另一種類型,盡管劉氏在舉例中并未涉及,這類著作的一個特點是,不僅對古籍原文的字詞詳加校釋,而且還把諸子文句中所反映的事物與西方學問中可資借鑒的部分加以比較。如孫詒讓的《墨子間詁》 就被認為是“蓋自有《墨子》以來,未有此書也”,俞樾在光緒二十一年為此書作《序》時說:“《墨子》惟兼愛,是以尚同,惟尚同是以非攻,惟非攻是以講求備御之法。近世西學中,光學、重學,皆出于《墨子》,然則其備梯、備突、備穴諸法,或即泰西機器之權(quán)輿乎?嗟乎!今天下一大戰(zhàn)國也,以孟子反本一言為主,而墨子之書輔之,儻足以安內(nèi)而攘外乎,勿謂仲容之為此書,窮年兀兀,徒敝精神于無用也”[8]10。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的封建統(tǒng)治者在政治上受到西方列強的歧視,軍事上屢遭慘敗,經(jīng)濟上萎靡不振,“中體西用”與“維新變法”等主張相繼提出并在不同時期內(nèi)具有相當?shù)挠绊?。如何把中國傳統(tǒng)的學問與西方較好地結(jié)合起來已成為當時諸子研究的重點。如上引俞樾《墨子間詁序》中把墨子家兵名諸法與西方機器之源相比較。俞樾支持與贊賞的這種諸子研究法,顯然與清朝中期的諸子考證學是不同的。
這種研究方法在清末十分流行,并一直延續(xù)到后來。同是墨學研究專家的譚戒甫先生大約是在辛亥革命前后開始研究《墨子》,《墨辯發(fā)微》基本上屬于考據(jù)學派的著作。譚氏曾說:“《墨子》書中《經(jīng)說》、《大小取》六篇,門類很多,如辯學、哲學、光學、力學,如數(shù)理學、幾何學,如經(jīng)濟學、教育學、倫理學等等,包括無遺?!以谒氖嗄昵伴_始研究此書,因?qū)W過電機工程,就在物理、數(shù)學、邏輯一些知識的基礎(chǔ)上,得到初步門徑。隨后大感不足,又專習文字音韻有年,專習周秦諸子有年,專習佛學因明有年,還涉獵旁門雜術(shù),遠及于東洋各種學藝著作有年”[9]3。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諸子考證學派中這類著作是隨著西學影響的逐漸擴大而產(chǎn)生與發(fā)展的。
現(xiàn)在看來,我們認為劉師培把清朝諸子義理學派出現(xiàn)的時間說成在清末前后是不準確的。另外,雖然劉師培把他當時準備作的《周末學術(shù)史》列為諸子義理學的研究范圍,但是實際上,清末諸子義理學研究的情況是十分復(fù)雜的。如有些本屬于考據(jù)學的諸子研究也不乏對義理的探討,上舉譚氏《墨辯發(fā)微》一書即是。有鑒于此,為了便于區(qū)別,我們大致按著述體裁來進行劃分:沿襲傳統(tǒng)的著述方法,以論疏體裁對文本進行校釋的一般歸于考證學派;以論述的形式來考察諸子理論、辨析思想內(nèi)涵的歸于義理學派。
把諸子放在學術(shù)史的角度來考察,是清末至民國前期許多學者關(guān)注的重點。如蔣伯潛整理、增訂其父的著作《諸子通考》[10]59,先討論“何謂諸子”、“諸子之開祖”、“諸子文派別”、“十家名稱之取義”、“十家學說之長短”、“諸子興替之因緣”等有關(guān)學術(shù)史問題,然后考察、介紹先秦諸子人物及其著述。蔣伯潛開始整理此書是在1946年,推其父作書當在清末或民國前期,且蔣伯潛自序說:“伯潛少受庭訓,凡所誦習,限于經(jīng)傳。比出就外傅,受業(yè)于李永年先生。李先生與先君子莫逆,喜瀏覽諸子。每于課暇,輒相與談諸子之學。伯潛雖常侍側(cè),竊聞其緒論;然方在童年,未之留意也。四十年來,學殖荒落,自愧有負父師屬望之殷?!笨梢娗迥┲T子義理的講論已盛于學者間。章太炎也在《訄書》中對諸子義理加以討論,他討論的重點是比較儒家與其它諸子的異同關(guān)系,和儒家之外諸子之間的異同關(guān)系,并把這些討論與當時的政治相聯(lián)系。
如在“儒道”篇中章氏說:“學者謂黃老足以治天下,莊氏足以亂天下?!曳蛉寮抑g(shù),盜之不過為新莽,而盜道家之術(shù)者,則不失為田常、漢高祖?!粍t憤鳴之夫,有訟言偽儒,無訟言偽道,固其所也。雖然,是亦可謂防竊鉤而逸大盜者也”[11]9。 這大約是抨擊在戊戌變法中以今文經(jīng)挑戰(zhàn)古文經(jīng)的文人,名義上“訟言偽儒”,實際上暗學道家之術(shù),欲竊國政。這不僅屬于諸子義理方面的問題討論,而且極具政治色彩。
從以上論述和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到,清末諸子研究的類型大體分為兩派。一派為考證學派,一派為義理學派,然而無論考證學派還是義理學派都有一些特點,概括起來可以歸納為以下幾點:
第一,由于清代中期的乾嘉考據(jù)學,突破了明代以來的固守儒家經(jīng)典義理的傳統(tǒng)模式,把樸學的范圍大大拓展,于是出現(xiàn)了對諸子文本在考證的基礎(chǔ)上進行整理研究的風氣。清末的諸子考據(jù)學一方面繼承了這種研究精神,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上不斷擴大與加深對諸子文本的???、注釋、輯佚等考證性工作;另一方面,由于受時代的影響,在傳統(tǒng)考證的同時,注意把諸子學說中一些內(nèi)容與西方科學知識中相關(guān)內(nèi)容加以比較分析,從而試圖尋求東亞文化發(fā)展的內(nèi)在規(guī)律。這種比較分析的內(nèi)容十分廣泛,從哲學概念到工藝技術(shù)都有涉及。
第二,由于清末政治處于內(nèi)憂外患的重重矛盾之中,維新變法與民族革命已成為新的時代潮流。在圍繞是否變法、如何變法,以及中國向何處去等問題的爭論中,保守派與進步派都在尋求自己的理論依據(jù)。在天命不畏、圣人不可懼的改革聲浪中,即使是保守派也不得不離棄經(jīng)學的窠臼,在子學的研讀中尋找救世良藥。如前述王先謙在《荀子集解序》中以悲荀子遭世大亂,而強調(diào)荀子論治,是“以禮為宗”,這實際上是在表達王氏的觀點傾向于維持清朝的封建統(tǒng)治秩序。與此同時,進步人士如章太炎,針對戊戌變法后的?;逝?,譏其明為貶斥“新莽”、“偽儒”,實則為竊國大盜。這些都表明清末諸子學研究,從目的到方法都深深地滲透到政治領(lǐng)域。
第三,如前所述,在傳統(tǒng)考證學對諸子文本整理研究的大量學術(shù)積累基礎(chǔ)上,當時還有對諸子義理進行研究的一派。這一派為適應(yīng)時代的需要,試圖重新總結(jié)先秦諸子的歷史發(fā)展源流,這種總結(jié)應(yīng)該就是后來的所謂“中國哲學史”先秦部分的早期設(shè)想與學術(shù)基礎(chǔ)。劉師培曾設(shè)想著述的《周末學術(shù)史》是如此,蔣伯潛編定的《諸子通考》也是如此。毫無疑問,這些義理學派對諸子學說的總結(jié),是雜糅了西方哲學思維與國學實證主義的綜合性產(chǎn)物,直到今天對中國哲學史的研究還沒有離開這種研究方法,可見其影響之深。
清朝后期至民國初年子學發(fā)展大致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為1840年鴉片戰(zhàn)爭至1890年;第二階段為1890年至1911年辛亥革命;第三階段從辛亥革命至民國前期。民國前期對諸子的研究是清朝后期的繼續(xù),不能斷然割裂。
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正值清道光年間,從這時到1890年前后,這一階段清政府的統(tǒng)治逐漸走向衰落。兩次鴉片戰(zhàn)爭與太平天國運動使清政府在政治、經(jīng)濟、軍事等各個方面負上了沉重的枷鎖:國力的衰微與軍事上的失敗,造成了政治、外交上的屈辱,不平等條約的簽訂與戰(zhàn)爭賠款使經(jīng)濟雪上加霜。在國家岌岌可危的形勢面前,有少數(shù)進步思想家敢于正視社會現(xiàn)實生活中的矛盾,他們在鴉片戰(zhàn)爭后要求抵制侵略,反對投降賣國;主張向西方學習,把中國建設(shè)成一個富強的國家;反對脫離實際和崇尚空疏的學風,提倡研究現(xiàn)實問題和有用的學問。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清末子學研究發(fā)展的第一階段除了兵書類外,是以傳統(tǒng)的考證學為主,文化轉(zhuǎn)型需要時間來證明其成效,這不難理解。關(guān)于這一階段的子學著述,今據(jù)大致可以反映其寫作時代與刊本特點的《販書偶記》與《販書偶記續(xù)編》來加以敘述與粗略分析。其儒家類:“《家語證偽》十一卷,會稽范家相撰,光緒十五年會稽徐氏鑄學齋刊;《新語》二卷,漢陸賈撰,清長洲宋翔鳳校本,咸豐間刊,近鹽城孫人和影印本”。
兵家類有:《演炮圖說輯要》四卷,《后編》二卷,晉江丁星南撰,道光間刊;《巡防備覽》十卷,東武朱鳳枟輯,咸豐癸丑廣元縣署刊;《守城集成》十六卷,旌德朱璐編,咸豐四年鳧山又一村精刊;《讀史兵略》四十六卷,益陽胡林翼撰,咸豐十一年春武昌節(jié)署刊;《普法戰(zhàn)紀》十四卷,南海張宗良譯,吳郡王韜撰,同治十二年中華印務(wù)總局鉛字排印本[13]54。法家類有:《管子校正》二十四卷,德清戴望撰,同治壬申刊;《管子寄言》二卷,永川宋枬撰,光緒十一年蜀東宋氏刊木活字本[12]55。道家類有:《老子正義》二卷,山陽高延第撰,光緒丙戌涌翠山房刊;《老子本義》二卷,邵陽魏源撰,光緒間漸西村刊;《道德經(jīng)》陳氏注二卷,義寧陳三立撰,光緒辛巳秋河北分守道署刊;《太上道德經(jīng)述義》一卷,清陽子撰,光緒六年精刊[12]56。
從以上目錄學著作的著錄我們可以看到,儒家、法家、道家這些子學研究的傳統(tǒng)門類在乾、嘉至清末以前并沒有大的突破,倒是道、咸以后,兵家類的著作層出迭見,甚至還有譯著,應(yīng)與當時的內(nèi)戰(zhàn)、外戰(zhàn)積年用兵有關(guān)。盡管如此還是應(yīng)當指出,在這一時期的著述中,有少數(shù)學者已注意到治諸子之學,應(yīng)探求學派源流,治學應(yīng)探求治天下之術(shù),如魏源的《老子本義》卷首有《論老子》說:“嗚呼,道一而已,老氏出而二,諸子百家出而且百。天下果有不一之道乎?老氏徒惟關(guān)尹具體而微,無得而稱焉。傳之御寇,楊朱、莊周,為虛無之學,為為我之學,為放曠之學。列子虛無,釋氏近之。然性沖恉邃,未嘗貴我賤物,自高詆圣,誣愚自是,固亦無惡天下。楊朱而刑名宗之,入主出奴,罔外二派。夫楊子為我,宗無為也。莊子放蕩,宗自然也。豈自然不可治身,無為不可治天下哉!老子之自然,從虛極靜篤中,得其體之至嚴至密者以為本。欲靜不欲躁,欲重不欲輕,欲嗇不欲豐。容勝苛,畏勝肆,要勝煩?!坏靡延弥?,未嘗不用兵也。去甚去奢去泰,非并常事去之也。治大國若烹小鮮,但不傷之,即所保全之也。以退為進,以勝為不美,以無用為用,孰謂無為不足治天下乎?”[13]2這一段議論出自魏源之口,可見當時的諸子研究已十分注意聯(lián)系現(xiàn)實的治國方略。
子學發(fā)展的第二階段,著述較第一階段增多,如儒家類有:
《孟子外書補論》四卷,貴陽陳矩撰,光緒辛卯靈峰草堂刊;《曾子家語》六卷,東湖王定安輯,光緒十六年于金陵精刊;《法言疏證》十三卷,校補一卷,勘誤一卷,元和汪榮寶撰,宣統(tǒng)辛亥金薤琳瑯齋鉛字排印本;《楊子法言校補》一卷,《??庇洝芬痪恚瑑x征劉師培撰,傳抄本,近寧武南氏鉛字排印本;《荀子集解》二十卷,《考證》一卷,長沙王先謙撰,光緒辛卯刊;《孔子集語補遺》一卷,吳縣王仁俊撰;光緒丙午王氏正學堂刊;《董子》二卷,漢董仲舒撰,清仁和譚獻校定,宣統(tǒng)庚戌刻鵠齋刊[13]3。
兵家類有:《孫子集解》十三卷,武進顧福棠(原名成章)撰,光緒庚子刊木活字本;《孫子十三篇直講》一卷,宜興陳任旸撰,光緒三十一年月圓人壽室刊;《軍禮司馬法考征》二卷,定海黃以周撰,光緒十八年定自刊;《司馬法》三卷,《音義》一卷,東吳曹元忠輯,光緒二十年箋經(jīng)室精刊;《戊笈談兵》十卷,婺源汪紱撰,光緒二十年刊;《法史略學》二卷,丹徒陳慶年撰,光緒二十五年兩湖書院正學堂刊[13]4。
法家類有:《管子地員篇注》四卷,蕭山王紹蘭撰,光緒十七年刊;《弟子職集解》一卷,武進莊述祖撰,《句讀》一卷,《考證》一卷,《補音》一卷,貴筑黃彭年撰,光緒十四年江蘇書局刊;《弟子職音誼》無卷數(shù),漢軍鐘廣撰,光緒十六年冬十月校補刊;《韓非子集解》二十卷,《考證佚文》一卷,長沙王先慎撰,光緒二十二年丙申刊[13]5。
道家類有:《老子道德經(jīng)注》二卷,晉王弼注,侯官嚴復(fù)評點,光緒三十一年于日本鉛字排印硃墨套本;《南華真經(jīng)正義內(nèi)篇》一卷,《外篇》二卷,《雜篇》一卷,《識余》三卷,宛平陳壽昌撰,光緒十九年仲春怡顏齋刊;《莊子集釋》十卷,湘陰郭慶藩撰,光緒甲午思賢講舍刊;《莊子故》八卷,桐城馬其昶撰,光緒二十七年蕭山陳氏遺經(jīng)樓刊;《莊子集解》八卷,長沙王先謙撰,宣統(tǒng)己酉思賢書局刊[13]6。
第二階段的21年間,比第一階段的50年間刊印的成果要多,這不僅說明清末諸子研究在第一階段的冷落期過后逐漸回升,而且說明第二階段中發(fā)生的種種政治變革——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在很大程度上促進了學者們對諸子學的探討。眾所周知,康有為為戊戌變法精心準備的理論著作《新學偽經(jīng)考》、《孔子改制考》,其核心內(nèi)容是對儒家學說真?zhèn)蔚姆直婧退枷雽嵸|(zhì)的探討,并因這探討而引起學術(shù)上的巨大震撼;作為辛亥革命前革命黨人的章太炎,在《學》中把戰(zhàn)國諸子宋钘、尹文、列子、莊周與古希臘諸子如柏拉圖等人相比較,這些都說明了那一時期的政治變革對諸子學的促進作用。
子學研究的第三階段,即民國前期,學者們對諸子的研究興趣絲毫不減于第二階段,其儒家類有:
《荀子性善證》六卷,榮成姜忠奎撰,民國丙寅春鉛字排印本。法家類有:《管子編注》六卷,長沙黃鞏撰,民國三年鉛字排印本;《管子新釋》二十四卷,常寧尹桐陽撰,民國十二年鉛字排印本;《管子補注義疏》一卷,常熟龐樹典撰,民國辛未鉛字排印本;《商君書校詮》五卷,《首》一卷,《附錄》一卷,長沙王時潤撰,民國四年鉛字排印本;《商君書新釋》五卷,《附錄》二卷,吳縣朱師轍撰,民國十年鉛字排印本;《韓子新釋》二十卷,常寧尹桐陽撰,民國八年鉛字排印本。
道家類有:《道德經(jīng)述義》二卷,番禺徐紹楨撰,民國九年以古宋字排印袖珍本;《老子故》二卷,桐城馬其昶撰,民國庚申秋浦周氏刊;《老子衍》二卷,漢陽李哲明撰,民國癸亥刊;《老子新解》一卷,麟符撰,民國十年天津協(xié)成印刷局鉛字排印本;《老子解》一卷,麟符撰,《附題》一卷,沔陽黃福撰,民國十一年鉛字排印本;《老子校詁》四卷,《考》一卷,《老子》一卷,《引用書目》一卷,杭縣馬敘倫撰,民國十三年鉛字排印本;《老子集解》二卷,當涂奚侗撰,民國十四年當涂奚氏以古宋字排印本;《老子道德經(jīng)箋注》一卷,《附道德經(jīng)書目考》一卷,無錫丁福保撰,民國十六年鉛字排印本;《老子姚本集注》二卷,開縣李大防撰,民國十七年石印本;《莊子補注》四卷,當涂奚侗撰,民國六年當涂奚氏鉛字排印本;《莊子校補》一卷,儀征劉師培撰,傳抄本;《莊子詮詁》無卷數(shù),懷寧胡遠濬撰,民國丁巳鉛字排印本[13]6。荀子的性善、性惡問題曾在戊戌變法時引起爭議,民國年間的儒家研究還在繼續(xù)這一話題。第三階段的子學研究重視的是法家與道家類,而法家、道家是諸子除儒家外最富有治國思想的學說,這反映了民國時期動蕩不安的政治局面,促使人們發(fā)掘有價值的諸子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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