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鴻雁
(寧夏大學(xué) 人文學(xué)院,寧夏回族自治區(qū) 銀川750021)
“通假”的出現(xiàn)主要是因為甲、乙兩字有音同或音近的關(guān)系,故彼此得以借用。這類起著注音作用的通假現(xiàn)象,無疑是了解昔日語音的最佳途徑之一,對古代音韻的研究有重大的意義和價值。
郭店楚簡中以送氣與否為區(qū)別特征的通假字組有20例。如:
(1)《語叢一》簡28:“其知尃(博),然后知命?!?尃,滂母魚部;博,幫母鐸部。)
(2)《六德》簡16:“故曰:茍凄(濟)夫人之善也,勞其臟腑之力弗敢憚也。”(凄,清母脂部;濟,精母脂部。)
(3)《唐虞之道》簡19:“方在下位,不以匹夫為坙(輕),及其有天下也,不以天下為重?!?坙,見母耕部;輕,溪母耕部。)
(4)《緇衣》簡13:“子曰:禹立三年,百姓以仁道,剴(豈)必盡仁?!?剴,見母微部;豈,溪母微部。)
(5)《老乙》簡14:“大盈若中(盅),其用不窮?!?中,端母冬部;盅,透母冬部。)
有些通假字組的聲母則是清濁的區(qū)別,郭店楚簡中共有97例。如:
(1)《老甲》簡1:“絕偽棄慮,民復(fù)孝子(慈)?!?子,精母之部;慈,從母之部。)
(2)《老甲》簡36:“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怠,可以長舊(久)?!?舊,群母之部;久,見母之部。)
(3)《老甲》簡12:“能尃(輔)萬物之自然而弗能為。”(尃,滂母魚部;輔,並母魚部。)
(4)《老甲》簡1:“絕巧棄利,佻(盜)賊無有?!?佻,透母宵部;盜,定母宵部。)
郭店楚簡全濁與次濁聲母字通假的例證僅有7例。由我們的統(tǒng)計可知,除去同音字組之外,通假字與本字之間,同發(fā)音部位清:清跟濁:濁字例共有27組,占近22%;而同發(fā)音部位清濁通用之例有97組,占78%,清濁通用與清濁分明的比例為4∶1。
總體來說,郭店楚簡所反映的當(dāng)時清濁混用的情形是比較明顯的。
前人關(guān)于聲母的另外一些結(jié)論,如照系二等字上古歸“精、清、從、心”,在郭店楚簡中也可以得到證明。如:
(1)《老甲》簡5:“以其不靜(爭)也,故天下莫能與之靜(爭)?!?靜,從母耕部;爭,莊母耕部。)
(2)《緇衣》簡27:“《詩》云:儀型文王,萬邦乍(作)孚。”(乍,崇母鐸部;作,精母鐸部。)
(3)《語叢四》簡23:“君有謀臣,壤地不鈔(削)?!?鈔,初母宵部;削,心母藥部。)
周祖謨先生在《審母古讀考》中指出“……即此觀之,可知審母二等字古蓋讀如心母矣”[4]。郭店楚簡中聲母為審母二等的通假字出現(xiàn)6次,其中有3次和心母接觸,也可補充周先生的結(jié)論。
(4)《窮達以時》簡29:“子疋(胥)前多功,后戮死,非其智衰也?!?疋,山母魚部;胥,心母魚部。)
(5)《老丙》簡2:“成事遂功,而百眚(姓)曰我自然也?!?眚,山母耕部;姓,心母耕部。)
(6)《唐虞之道》簡11:“〔夫唯〕順乎脂膚血氣之情,養(yǎng)眚(性)命之政……?!?眚,山母耕部;性,心母耕部。)
郭店楚簡中章組與端組相通的例證共有31例,如:
(1)《五行》簡35:“貴貴,其止(等)尊賢,義也。”(止,章母之部;等,端母蒸部。)
(2)《性自命出》簡15:“詩箸(書)禮樂,其始出皆生于人?!?箸,定母魚部;書,書母魚部。)
(3)《忠信之道》簡7:“君子其它(施)也忠,故戀親附也?!?它,透母歌部;施,書母歌部。)
(5)《緇衣》簡1:“好美如好緇衣,惡惡如惡巷伯,則民咸力而型不屯(蠢)?!?屯,定母文部;蠢,昌母文部。)
周祖謨先生指出,“禪母等韻圖列為正齒音三等。禪母古音,黃侃音略歸之于定母,高本漢之《漢語分析字典》則考訂禪母之古音d,與定母相近?!盵4]周先生運用經(jīng)籍異文材料證明了禪母與定母的關(guān)系最為密切,郭店楚簡中也是如此,共有5例。
(1)《老甲》簡2:“三言以為辨不足,或令之或乎豆(屬)?!?豆,定母侯部;屬,禪母屋部。)
(2)《緇衣》簡16:“長民者衣服不改,從容有棠(常),則民德一。”(棠,定母陽部;常,禪母陽部。)
(3)《老乙》簡14:“大成若詘,大植(直)若屈?!?植,禪母職部;直,定母職部。)
(4)《老甲》簡21:“蜀(獨)立不改,可以為天下母。”(蜀,禪母屋部;獨,定母屋部。)
(5)《老甲》簡11:“臨世之紀,塵(慎)終如始?!?塵,定母真部;慎,禪母真部。)
郭店楚簡中還有4例禪母與端母相通假的例證。
(3)《老甲》簡9:“竺(孰)能濁以靜者,將徐清。”《老甲》簡10:“竺(孰)能安以動者。”(竺,端母覺部;孰,禪母覺部。)
綜上所述,可知郭店楚簡中的通假字反映出的上古音聲母的使用情況有四種:(1)全清、次清混用;(2)清濁混用;(3)照二歸精;(4)照三歸端。但這四個特點是楚音的特色還是上古聲母普遍存在的聲母特點呢?
出土簡帛語料的真實性與可靠性優(yōu)于傳統(tǒng)文獻材料,所以將出土文獻與傳世典籍相結(jié)合考察上古音的聲韻狀況得出的結(jié)論將更為可信。但在簡帛研究中存在一個誤區(qū)——往往根據(jù)不同語料的來源地推定方音特點。這種單一的評判標準顯然不夠?qū)徤?。郭店楚簡中還有部分照系三等字與齒音精組字相通,共7例。
(2)《緇衣》簡46:“《寺(詩)》云:我龜既厭,不我告猶?!?寺,邪母之部;詩,書母之部。)
(3)《五行》簡18:“〔君〕子之為善也,有與司(始),有與終也。”(司,心母之部;始,書母之部。)
(4)《老甲》簡10:“孰能安以動者,將舍(徐)生?!?舍,書母魚部;徐,邪母魚部。)
(5)《老甲》簡20:“猶少(小)谷之與江海。”(少,書母宵部;小,心母宵部。)
(6)《緇衣》簡24:“齊(質(zhì))之以禮,則民有勸心?!?齊,從母脂部;質(zhì),章母質(zhì)部。)
(7)《老甲》簡39:“功述(遂)身退,天之道也?!?述,船母物部;遂;邪母物部。)
就這一現(xiàn)象,董同龢先生認為,“像這樣粹而不雜的現(xiàn)象到底不夠普遍的,很難引出什么推論。其實從音理方面講,舌面音就說是塞音的話,總難免帶一些塞擦音的色彩。由這一層關(guān)系,ts′-系字可以較多與ts-系接觸不是很自然的嗎?”[5]
章組在上古的具體讀音仍有待探討,但郭店楚簡中的這幾組通假字反映了上古時期章組與精組字在發(fā)音部位與發(fā)音方法上至少是相近的,其中又以心、書二母關(guān)系最為密切。
但我們不能據(jù)此就肯定上古楚方言中照三歸精,心母書母無別。因為舌面塞音與舌尖塞擦音發(fā)音方法不同,但有相通之處,正如董氏所言“難免帶一些塞擦音的色彩”,且精組、照三組字通假或者諧聲的例證不在少數(shù)。而心母、書母關(guān)系密切,在其它出土文獻中也是如此。據(jù)趙立偉先生統(tǒng)計“《銀雀山漢簡》中章組書母與精組心母通假16次,與精組其它聲母通假3次;在《阜陽漢簡》中,與書母通假37次,而與精組其它聲母只接觸3次;在《睡簡》中,章組書母與精組心母接觸21次,而與精組其它聲母只接觸4次。”[6]郭店楚簡書母與精組心母通假4次,與邪母接觸2次。如:
《睡虎地·語書》簡11:“是以善斥(訴)事情,喜爭書?!?斥,昌母;訴,心母。)另外,死(心)、尸(書)相通(《睡虎地·封診式》簡64);赦(書)、索(心)相通(《睡虎地·為吏之道》簡22)[6]。
長久以來,楚文化與中原文化、齊魯文化交互影響,先秦時期語音的變化一直處于一種交互影響的態(tài)勢之中。因此,在確定某種現(xiàn)象是否為楚方言特點時,仍有賴于從共時和歷時的角度予以考察。所以在確定楚方言特點的時候,應(yīng)該關(guān)注到以下幾個問題:
(1)語料的復(fù)雜性
如果語料具有鮮明的方言特點,可以作為確定方言特點的重要依據(jù)。如果語料性質(zhì)不純粹,則要區(qū)別內(nèi)部差異,剝離出純粹的語料加以研究。盡管郭店楚簡在時間和地域上具有同一性,但其內(nèi)部差異仍較大。當(dāng)我們將郭店楚墓中的文獻作為語言材料進行研究時,首要的任務(wù)則是辨其異同,離析出可以反映楚地語言風(fēng)貌的語料。
從字形特征與書寫風(fēng)格來看,郭店楚簡的內(nèi)容不是單一的,而是雜糅了不同地域特征的文獻。周鳳五先生曾從字體的角度將郭店楚簡的內(nèi)容分為四類,明確指出第四類與齊國文字的特征最為吻合[7]。經(jīng)過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郭店簡中《語叢一》、《語叢二》、《語叢三》以及《唐虞之道》、《忠信之道》較多地保留了齊魯文字的特征。
因此,《唐虞之道》、《忠信之道》、《語叢》三組之外的13篇文獻方可作為比較典型的楚地語料來使用。辨析性質(zhì),離析語料的工作是出土文獻整理中非常重要的一環(huán),它直接決定了研究結(jié)論的準確性。
(2)確定方言特點要考察先秦其它非楚地語料中某兩組聲母的親疏關(guān)系。如果某兩組聲母在郭店楚簡和先秦其它非楚地語料中均密切關(guān)聯(lián),則說明這兩組聲母接觸頻繁是先秦時期的一般現(xiàn)象,不能將之視為楚方言的聲母特點之一。如某兩組聲母的頻繁接觸集中體現(xiàn)于郭店楚簡中,很少見或不見于其它非楚地語料中時,則說明這一現(xiàn)象很可能是楚方言的聲母特點。
黃侃先生在《音略》[8]中將莊、初、崇、生歸入精、清、從、心。清人錢大昕已論及照系三等字和端組關(guān)系密切。傳世以及出土文獻中都有不少章組與端組相通的例證。據(jù)此,則不能將照二歸精、照三歸端確定為楚方言的聲母特點。郭點楚簡中的通假字反映出的聲母使用情況直接印證了上古音中“照二歸精”“照三歸端”的兩大重要結(jié)論。
(3)應(yīng)該盡可能結(jié)合兩漢時期某兩組聲母的語音關(guān)系來確定方言特點。語音發(fā)展是有傳承性的。如果某兩組聲母混用仍集中表現(xiàn)在兩漢時期某一特定方言區(qū)的作品中,則說明這一現(xiàn)象可能是某種方言特點的延續(xù)。具體而言,郭店楚簡語音材料反映出的聲母相近關(guān)系如果集中體現(xiàn)于兩漢時期楚人的作品之中,則很可能說明這一特點即楚方言的聲母特點。反之則非。
趙誠先生在探討商代音系時已指出“清音和濁音在甲骨文里不分,后代產(chǎn)生的變化完全是為了區(qū)別其意義的需要”。[9]從郭店楚簡的材料來看,清濁聲母通用的情況占78%。既然甲文中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清音濁音不分的趨勢,則應(yīng)將清濁混用看作戰(zhàn)國時期古音的一個普遍特點,而不是楚方言的特點。郭簡中全清次清分用,混用的僅有二十例。全清次清有別,偶有混用則說明上古時期全清與次清已經(jīng)分化開來。后世全清、次清、全濁、次濁分明的模式是逐漸演化而來的。
綜上所述,出土材料的真實性固然可貴,但與傳世文獻相較,數(shù)量仍非常有限。因此在利用出土材料研究語音現(xiàn)象時,除了重視出土材料的本體研究外,仍要與已有的簡帛研究、傳世文獻研究成果比勘互證才能得出有說服力的結(jié)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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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趙誠.商代音系探索,古代文字音韻論文集[C].北京:中華書局,1991: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