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圍城》英譯本出版,被推崇為“一部近代中國經典”時,使我想起了有關《圍城》問世初期的一些往事、幾個對《圍城》傾倒備至的戰(zhàn)友——他們在十年動亂中先后去世了?!鞍迪闶栌盁o窮意,桃李漫山總不知”。我不能不感到綿綿的惆悵。
一
《圍城》的寓意,乃法國成語“fortesse assiegée”,就是“被圍困的城堡”的意思。解放前夕,當出版界不景氣而唯有《圍城》在短短一年半中重版三次,風行暢銷之際,正是“百萬雄師下江南”、上海成為“圍城”之時。正像《圍城》中描寫方鴻漸在峨嵋春川菜館的筵席上,聽蘇文紈、褚慎明談論“金漆的鳥籠”和“被圍困的城堡”,所謂“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方鴻漸后來也說:“我近來對人生萬事,都有‘圍城之感?!薄秶恰废笳髦松I域的一場戰(zhàn)役。
大千世界,蕓蕓眾生。熙熙攘攘,沒有了局。舉凡愛情的糾葛、家庭的風波、人事的傾軋、生活的煎熬、階級的對抗、社會的矛盾、國族的戰(zhàn)亂、塵世的紛爭……都和《圍城》的情況相仿佛。《圍城》中描繪了一些留學生從海外到國內、都市到鄉(xiāng)鎮(zhèn)、學校到家庭,出現各個階層大小人物六十余名;而主人公方鴻漸轉輾奔波、到處碰壁;沖進逃出、謀生乏術……小說中寫他的困境是:“鴻漸郁勃得心情像關在黑屋里的野獸,把墻壁狠命地撞、抓、打,但找不著出路?!保ㄒ娨痪潘钠吣瓿醢娴?07頁、一九八○年重印本第305頁)《圍城》既是啟示人生之路的象征;又是揭露命運之謎的妙喻。
這部杰作“感而能諧,婉而多諷;使彼世相,如現目前?!睆囊坏嗡Q滄海,《圍城》反映了整個時代。人們不會忘記,在解放以前的人生長途上,出現過許多似曾相識的方鴻漸的面影;他是帝國主義“給中國造成了數百萬區(qū)別于舊式文人或士大夫的新式的大小知識分子”中的一員。(見《毛澤東選集》合訂本第1374頁)方鴻漸盡管“百無一用”、“書生氣十足”、身上有許多毛病,在“新式知識分子”中并不是“先進分子”;但他具備了中國人民最基本的一個“精神條件”:即“對于帝國主義的仇恨”。他留歐四年、“游學”三國,對“帝國主義文化”卻表示了鄙視,認為“西洋文明”傳來中國的,只不過是“鴉片和梅毒”。方鴻漸能夠保持民族自尊心和愛國主義感。當他服務的“華美新聞社”被“敵偽收買”了,便毅然向報館辭職;他在身無分文、餓著肚子時,也不肯“做資本家走狗的走狗”。最為可貴的,他“不愿意跟國民黨走”。國民黨反動官僚蘇鴻業(yè)的“千金”小姐“女博士”自愿委身相許,方鴻漸決不領情、不肯“攀龍附鳳”。他見了國民黨“政客王爾愷”的字,就“撇嘴”冷嘲、百般挖苦,還說“不向他謀差使”。對國民黨反動派的幫閑,也是恥與為伍,不肯隨波逐流。最后,為保存了一本“時髦書《共產主義論》”,竟被校方視為“思想有問題”而“解聘”。他和趙辛楣一樣,認為“要靠了裙帶得意,那人算沒有骨氣了”??偟目磥恚@是一個“曾經是自由主義者或民主個人主義者”而在“帝國主義及其走狗國民黨反動派面前”正開始“站起來”的“有骨氣的中國人”。(參見《毛澤東選集》合訂本第1384頁)在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大時代里,方鴻漸的“典型性格”正和俄國革命前夜的《羅亭》一樣,具有十分普遍的現實意義?!秶恰吩谒氖甏笃谥砸患堬L傳、萬人爭誦,其源蓋出于此。
一九四八年,我參加了一個地下黨領導的讀書會,成員有信孚印染廠的陸君、立豐布廠的顧君、新華銀行的石君……都是當時的“《圍城》迷”。有時在生活中接觸到某些人物,議論中常與《圍城》中的人物相類比。我們當時在滬西番禺路上的石君家中集合,主要在私地里學習《新民主主義論》。《圍城》中的某些情節(jié),幫助我們從感性上加深了對《新民主主義論》中某些章節(jié)的認識。比如:《新民主主義論》中提出,“我們要革除”的那種“在中國的帝國主義文化”。大家在討論中各抒己見,爭論得不可開交時,石君隨手拿出《圍城》,翻開小說第二章,其中描寫方鴻漸留學歸來,在家鄉(xiāng)的省立中學演講《西洋文化在中國歷史上之影響及其檢討》,讀道:“方鴻漸強作笑容說:……海通幾百年來,只有兩件西洋東西在整個中國社會里長存不滅。一件是鴉片,一件是梅毒。都是明朝所吸收的西洋文明……”(見《圍城》初版本第48頁)大家在笑聲中都認為方鴻漸不倫不類的“演講”,卻說出了簡單明白的道理。人們記憶猶新,帝國主義用鴉片戰(zhàn)爭轟開了中華帝國大門,畸形的賣淫制度便和“五口通商”的租界同時發(fā)展起來。在舊上海,“會樂里”的高等書寓、“青蓮閣”的“紅倌人”、“四馬路上的妓院”、大大小小的“燕子窩”(大煙鋪)……同帝國主義統治機構“工部局”和“巡捕房”,都是設立在同一條馬路上的?!傍f片和梅毒”,是對“帝國主義文化”絕妙的諷刺和概括。《圍城》通過對方鴻漸等留學生精神世界陷于困境的精湛描寫,展現了一幅資本主義精神文明在中國失敗和破產的歷史畫卷。在這個意義上,《圍城》是中國知識分子的一面鏡子。
二
最難忘懷的,《圍城》在解放初期,曾配合對知識分子“思想教育”起過積極作用。
一九四九年八月,毛澤東同志以“新華社社論”名義寫了《為什么要討論白皮書》、《唯心歷史觀的破產》等重要文章,接著便圍繞討論白皮書、認清“民主個人主義”本質,對知識分子進行了一次“思想教育”。《圍城》由于對帝國主義吹噓的“歷史上曾為自由主義與民主政治的脊骨”的上層知識分子,別開生面地作了深刻的揭露、解剖、諷刺和批判,正好為大家認清“民主個人主義擁護者”的面目,提供了一份生動的形象材料。
《圍城》在塑造主人公方鴻漸的同時,還刻劃了一大批上層知識分子的群像。他們是與方鴻漸由“情敵變?yōu)橥樾帧钡内w辛楣,表面上像“正派”的“留學生”;使方鴻漸認為“像尊人物,不勝傾倒”的董斜川,雖然“英年洋派”而“口氣活像遺少”;后來當了方鴻漸的姑父的陸總工程師,“好談論時事”,卻對帝國主義“存著幻想”……都是一些典型的“自由主義或民主個人主義的擁護者”,屬于人民群眾中的中間派。此外,有“靠著三、四十封”西方學者“回信嚇人”的“哲學家”褚慎明、向反動統治階級賣身投靠的曹元朗、冒牌博士韓學愈、偽君子汪處厚、假道學李梅亭、趨炎附勢的顧學謙、卑鄙無恥的陸子瀟,以及“花旗洋行買辦”張吉民等等。他們有的是政治上近視、思想上糊涂;有的頭腦中充滿著許多反動的思想。在人民群眾中是各階層中的落后分子。這一群形形色色有時代氣息、富于社會共性和鮮明個性的人物和情節(jié),有機地構成了殖民地半殖民地舊中國的“典型環(huán)境”。在中國人民面臨兩種命運、兩條道路進行決戰(zhàn)的歷史關頭,“帝國主義者及其走狗國民黨反動派”賴以支柱的,就是這“一層薄薄的社會基礎”;當人民革命取得全國性的偉大勝利后,帝國主義者夢寐以求鼓勵他們“終于會再顯身手”的所謂“中國悠久的文明和她的民主個人主義”的代表(見《毛澤東選集》合訂本第1375頁),也就是這樣一些人物。為了用善意去幫助他們,進行思想教育是很必要的。上海滬西區(qū)委為此吸收各工廠企業(yè)的高級職員,舉辦了“職員學習班”。開始時,大家對怎樣認識“民主個人主義者”并與“民主個人主義”思想劃清界線等問題感到有困難。針對這種情況,“學習班”負責人之一的陸君,便和我談起了《圍城》。他說:“如果讓大家讀讀《圍城》,對于‘民主個人主義者本質的認識,可能有所幫助”。經過區(qū)委領導的同意,《圍城》便列為學員們的輔助參考讀物。
我當時是“學習班”的工作人員,不但有機會看到學員們的《思想小結》;協助陸君一同整理了《運用〈圍城〉等文藝作品進行思想教育的幾點體會》;還在上海總工會辦的“工會干部學?!敝薪榻B《怎樣做好職員的思想工作》第二部分,引用了《圍城》的例證。學員們在《思想小結》中聯系《圍城》談體會,主要有這樣四點:
其一、通過《圍城》,認識了資本主義精神文明不能救中國。
大家普遍認為:“讀了《圍城》,進一步加深了對《唯心歷史觀的破產》等文件的感性認識”;“從方鴻漸的遭遇,更看清了‘民主個人主義在中國失敗和破產的必然性”。他們說:“所謂‘民主個人主義,原來是留學生當作救國救民的靈丹妙藥從歐洲帶回的。正像《圍城》所描寫:‘照例每年夏天有一批中國留學生學成回國……有在法國留學的,有在英國、德國、比國等讀書……他們天涯相遇,一見如故,談起外患內亂的祖國,都恨不得立刻就回去為它服務。(見《圍城》第2頁)但這一套在中國根本行不通?!辈簧賹W員還以方鴻漸為鑒,照了一下鏡子,回憶了自己在舊社會的經歷。都認為“方鴻漸為人比較正直、有愛國心,能保持‘中國人的骨氣;結果到處碰壁,沒有出路??梢姟裰鱾€人主義救不了方鴻漸;資本主義精神文明也同樣不能救中國。”
其二、通過《圍城》,看到了“民主個人主義”的反動實質。
他們說:“從《圍城》中趙辛楣、曹元朗的經歷和演變,進一步看清了‘民主個人主義的反動實質。例如:趙辛楣從美國留學歸來,自鳴清高,不屑當‘外交公署處長,而在‘華美新聞社當政治編輯;當他在‘三閭大學出丑后溜到重慶,投靠國民黨反動派,‘進了國防委員會頗為得意,‘一步一步高上去,終于‘步入了反對人民的行列。曹元朗原來是‘留學英國,在劍橋念文學,是位新詩人,回國后自鳴風雅,做些莫名其妙的詩;但與國民黨反動官僚的女兒結婚后,在‘戰(zhàn)時物資委員會當官,死心塌地為‘帝國主義及其走狗效勞,終于加入了反對革命的陣營……他們的經歷,就是從‘民主個人主義演變?yōu)榉磳θ嗣?、反對革命?!裰鱾€人主義的實質,也就是反對人民、反對革命……”。
其三、通過《圍城》批判了“保守中立”的“清高”思想的錯誤。
他們原來以為:“過去能夠‘不左不右、保守中立,思想上很清高”?!皬摹秶恰分嘘懣偣こ處煹男蜗蠛涂箲?zhàn)期間‘約翰牛、‘山姆大叔、‘法蘭西雄雞的描繪,認識到政治上是不可能有真正的‘中立的,自己的‘清高思想是錯誤的”。他們都認為:“《圍城》中寫道:‘那時候,只想保守中立;中既然不中,立也根本立不住,結果這‘中立變成只求在中國有個立足之地。(見《圍城》初版本第432頁)這是對一切標榜‘中立的中間派思想本質,富于幽默的藝術概括。”
其四、通過《圍城》劃清了與“民主個人主義”的思想界線。
他們說:“《圍城》用藝術形象把‘民主個人主義者作了一次集中展覽,認清了他們的真面目?!庇械恼f:“本來還以為‘民主個人主義思想是‘人皆有之,無傷大雅;認為這種思想即使不好,也無非像一塊‘臭豆腐干,外臭內香……現在通過《圍城》中的褚慎明、韓學愈、李梅亭、汪處厚等人身上,暴露了這批‘民主個人主義者的面目是如此丑惡、靈魂是如此齷齪……看到他們,人皆厭惡。誰還愿意去步他們的后塵呢?”——從而便自然地與“民主個人主義”思想劃清了界線。
《圍城》作者站在四十年代“歷史的前線”,寫出了“現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既豐富了中國現代文學史畫廊中的藝術典型,又為殖民地半殖民地的特定生活環(huán)境塑造了一批栩栩如生的藝術形象?!霸娙耸穷A言者”,小說《圍城》為新華社社論批判的“民主個人主義者”預示了一份生動的形象材料。《圍城》的形象思維終于能為新華社社論的邏輯思維服務,這就證明:凡是一部革命現實主義的杰作,總是為革命的政治服務而具有其強大的藝術生命力。
三
《圍城》問世以來,有人譽揚;有人詆毀;有人把它當作一面“自我教育”的鏡子;更有人不求聞達、數十年如一日地在埋頭從事研究。
國外的學者和記者認為:“《圍城》在海外盛行而在本國絕少人提起?!薄鋵崳@是不確的。
《圍城》一發(fā)表,曾經紙貴洛陽、在國內文壇引起了極大的轟動。一九四八年四月,趙景深在《文壇憶舊》中寫道:
“《圍城》已經成為我們家中的‘Favorite(最愛好)了。我的兒子、內侄、姨女、內嫂以及我自己都爭奪般地搶著看……”。
同年七月,一位署名“無咎”的老作家在《讀〈圍城〉》中承認:
“朋友聚談時,要我來談一談《圍城》,說幾句話;且說,這是位和平后出現的作家,頗有些讀者的”。
但是,“秀出于林,風必摧之”?!秶恰芬餐瑫r招致了一場激烈的責難和圍攻。
一九四八年二月二十五日,橫眉社出版的《橫眉小輯》第一期,發(fā)表了引人注目的《論香粉鋪之類》,指責《圍城》道:“這部小說里看不到人生,看到的只是像萬牲園里野獸般的那種盲目騷動著的低級的欲望?!?/p>
同年四月二十日,同代人社出版的《文藝叢刊》第一期,發(fā)表了一篇《從〈圍城〉看錢鐘書》,竟然胡謅什么:“《圍城》是一幅有美皆臻無美不備的春宮畫,是一劑外包糖衣內含毒素的滋陰補腎丸……”
同年七月一日,香港出版的《小說月刊》創(chuàng)刊號,也發(fā)表了一篇《讀〈圍城〉》,說這部小說只是:“抓取不甚動蕩的社會的一角材料,來寫出幾個爭風吃醋的小場面”。
由此可見,圍繞《圍城》,掀起了一場軒然大波;并非“在本國絕少人提起”。盡管“提起”時有褒有貶,卻都是重視《圍城》的表現。
有人說:在一九四八年,領導和指揮這場圍攻《圍城》事件的,是共產黨的地下組織——經過調查,這種說法,并不符合事實。
解放以前,地下黨上海市委的負責人是劉長勝、馬純古等同志。解放初期,劉長勝同志任市委第三書記兼上??偣飨?;馬純古同志任市委常委兼勞動局局長。當時他們大力支持滬西區(qū)委舉辦“職員學習班”,都親自來講課。在學習班確定把《圍城》作為輔助參考讀物之前,滬西區(qū)委副書記安中堅同志指定陸君和我,一起向劉長勝、馬純古等同志進行走訪,了解一九四八年由上海首先發(fā)難的圍攻《圍城》事件。
劉長勝同志說:“這件事”,他“一點也不了解”。據他所知,“當時的市委領導,從來沒有發(fā)表過任何要批判《圍城》的指示和意見。什么螞蟻社、橫眉社批《圍城》,我都不知道。這件事同我們黨的市委領導沒有關系?!?/p>
馬純古同志說:“對文壇上的情況不清楚。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去年(即一九四八年)的打擊《圍城》,與我們黨的領導毫無關系。因為在當時,我們主要是貫徹執(zhí)行一九四七年十二月毛主席代表黨中央提出的《目前形勢和我們的任務》的有關指示。毛主席說:‘中國新民主主義的革命要勝利,沒有一個包括全民族絕大多數人口的最廣泛的統一戰(zhàn)線,是不可能的。公開打擊《圍城》和它的作者,是違反‘擴大文藝統一戰(zhàn)線的精神;因此,批《圍城》決不是黨的意見……”。
我們還請教了邵荃麟同志。他說他“是反對抹煞《圍城》的那種過左傾向的?!痹谒麍?zhí)筆的《對當前文藝運動的意見》中,明確寫道:“我們必須避免重復左聯時代所犯的關門主義的錯誤。輕視或放棄對于一切可以合作前進的人的團結與爭取,這種傾向……應該及時糾正?!磳δㄉ芬磺械倪^左傾向,……帽子亂戴,……這將使新文藝運動的發(fā)展,遭受巨大的損失。”(見一九四八年三月一日香港出版《文藝的新方向》第15頁)
事實證明:一九四八年圍攻《圍城》,并不是黨的意圖;一九四九年滬西區(qū)委把《圍城》當作“思想教育”的參考材料,反映了我們黨對《圍城》的根本態(tài)度。
當我國的諷刺藝術杰作《圍城》出版時,蘇聯正在以傾國之勢發(fā)動的全民批判諷刺小說《猴子奇遇記》達到高潮。個別人不問國情、生搬硬套,便向《圍城》開刀。影響所及,導致《圍城》在上海未能及時重印。這是我國文藝界的一個損失,時代的諷刺:蘇聯于1980年出版了索洛金的《圍城》俄文譯本,“序”中批評“中國埋沒了這部書”,令人啼笑皆非。
事實上,“左”傾思潮對《圍城》的錯誤打擊,反而激發(fā)了人們對《圍城》的認真研究。如果說:在國外研究《圍城》是為了考博士、碩士等學位,“一舉成名”,可以獲致一生衣食不愁的“金飯碗”;那么,在我們社會主義祖國的大地上,幾個共產黨員不問對《圍城》的褒貶、不論處境的順逆、不計個人的榮辱,堅持為革命文化發(fā)展的需要而默默地研究《圍城》及其作者的所有著作,苦心孤詣、鍥而不舍,垂二十余年,這純粹反映了中國無產階級最善于吸收人類優(yōu)秀文明的胸襟和氣魄!
建國初期,陸君從全國總工會干部學校學習歸來,邀請石君和我,談了他聽艾思奇同志講《歷史唯物論》的體會和學習列寧《青年團的任務》的心得,相約繼續(xù)研究《圍城》等問題。他雄心勃勃,提出通過《圍城》對錢氏著作進行系統研究,以十年為期,集體寫作《錢鐘書評傳》。我自審水平很低,缺乏寫《評傳》的才識,便承擔了搞資料的任務;陸君原來愛讀“西洋文學”,便負責對錢氏全部創(chuàng)作的研究;石君是名教授嚴景耀先生的門生,負責《談藝錄》、《小說識小》等著作的研究??上Ш髞砬闆r起了變化:石君遠去青海西寧;陸君調至郊縣嘉定。千里外魚雁相通,大都是交流讀《談藝錄》的心得;難得從郊縣回滬,見面時娓娓交談,也無非是對錢氏創(chuàng)作的分析。陸君曾把《圍城》同《阿Q正傳》、《紅樓夢》、《儒林外史》、《羅亭》、《名利場》、《贛第德》、《堂吉訶德》等中外名著進行了比較分析,提出了許多獨到的看法。有一天,陸君急匆匆跑來,向我借《圍城》。他說他的一本“被朋友借去弄丟了”。三個多月以后,原書還我時,給我看了一部恭楷繕寫的手抄本《圍城》。這是他用一百多個假日和晨昏,以每天抄寫二千多字的進程的結果。一九六六年八月,我收到石君給我最后也是最短的一信,原文是:“已受審,勿來信?!焙髞慝@悉,他已經死于非命。陸君則在折磨后癱瘓失音、成為殘廢;在洞庭東山養(yǎng)病多年后,也不幸逝世了,骨灰安葬在太湖中的莫峰下。他們雖然魂游“泉臺”,但孜孜不倦地為革命而研究《圍城》的精神,將永留人間。
(選自《行云流水記往·上》/沈鵬年 著/上海三聯書店/2009年3月版)
讀書文摘2013年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