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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時光匆匆流去

2013-10-25 06:21:52沈昌文
讀書文摘 2013年10期
關鍵詞:讀書

最早的地理課本

陳伯達,我不知道今天該如何評說此人,好歹同我關系不大。但是,當1954或1955年間,我忽然在北京東總布胡同十號的大院里遇見他時,卻實在驚喜莫名。當時我是各位社長、總編輯手下打雜的(有時也叫秘書,但比諸人們習稱的首長們的秘書,地位高下不可同日而語,爰名“打雜”)。他輕車簡從,來找曾彥修或王子野先生。他們都不在。我簡單應對后說,社領導只有陳原在,他說很高興見到陳原。一見面,言談之下,我很驚訝,此公對陳原著作極為熟悉,雖然他們過去從未見過。他言談間極贊陳原的地理學著作,說在延安時讀過,這使我更加意外。我當年從一個小校對員被提升到社領導身邊,自然十分認真地研究領導們的論著,幾乎白天黑夜都在研讀。我最早讀陳先生的國際問題論著,以為他是國際問題專家。忽然又讀到他譯的狄更斯和謝德林,覺得他又是文學家。又常去陳府玩,知道他和夫人都是最早的蘇聯(lián)歌曲的介紹和譯制者。我們在共青團里常唱的一些歌,不少是他們賢伉儷譯配的。忽一日,聽他提到世界語,我又趕快在他面前賣弄一句leonoestasbesto(世界語初級課本第一冊的第一句),談下來,于是知道他又是中國世界語運動的倡導者之一?,F(xiàn)在忽然被提到他還有地理著作,怎么能不意外。

趕緊去圖書館找陳著地理著作來讀,它們成了我最早的地理課本。陳著地理著作不下六七種,大多是三聯(lián)系統(tǒng)出的。主要的一本是《中國地理基礎教程》,估計陳伯達在延安讀到的也主要是這本書。這本書寫于1940年,很明顯,名義上是一本教科書,實際上說的是抗戰(zhàn),是左派主張抗日的重要論據(jù)。書中開門見山引用了一個德國記者的話:“廣大的空間是中國勝利的王牌”,“中國的領土保證了它的生存,日本還是求和吧!”抗戰(zhàn)期間左派出地理書的目的,應當在此。

這幾本地理書一讀,悟出一個道理:出版物的門類并不重要,要緊的是書中的觀念和思想。三聯(lián)書店不是地理書出版社,但照樣可以在地理書中討論抗戰(zhàn)。此所以出版社在1950年代要專設一個地理著作編輯室。這個編輯室委派了一位三聯(lián)書店前輩張梁木先生當主任。張先生之努力并善于開拓,為我所僅見。建立沒多久,局面就打開了。他幾乎三天兩頭要交上一份訪問報告,繪聲繪色地講述他采訪作者的種種情形,我由是間接知道當編輯應當如何待人接物,開辟工作。可惜的是,張先生以同樣罕見的熱忱在1957年整風運動中向黨支部提意見,于是地理編輯室連同他本人都在三聯(lián)書店歷史上先后一一消失了。

陳原先生現(xiàn)在不幸因中風而出現(xiàn)言語障礙,不然他一定會告訴我們更多故事。

第一本歷史教科書

不記得自己是否上過中國歷史課。小時候上的是上海工部局學校,至今還背得出當時的英語第一課和日語第一課,但一點想不起在那里學過中國史。半工半讀上了大學,學的是新聞,也沒上過歷史課。真正看起歷史書來,是1954年編輯部討論出版張蔭麟先生的《中國史綱》。編輯部討論得熱烈,勾起我這小學徒的興趣,乘機讀了生平第一本歷史教科書。

那時要出《中國史綱》,似乎是金燦然先生的主意。1954年前后重印解放前學術舊著,很熱鬧了一陣,直到1957年才戛然而止;又直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大批特批此事;再以后,到1980年代后又再走回頭路。到目前為止,這本書共有三個本子:1955年版、1998年版、1999年版。退休后想補補自己中國歷史的缺課,再次搜集諸本來讀,學習歷史之余,還真好好回憶了一番50來年中國出版史的一角。

1950年代我們之討論這本書,是研究如何出法。記得責任編輯是江平老大姐,人稱江老太。江老太已謝世多年,她是三聯(lián)書店編輯部難得的工作認真負責、為人耿直正派的資深編輯。當年討論的是如何對待書中有問題的地方。幾經(jīng)研究,不得不將不符合當年史學標準處一一刪節(jié)。但討論到一個地方:書中說漢朝皇帝采取了劉敬的和親政策,但又舍不得公主,只得用“同宗的一個不幸的女兒去替代”,而“單于所希罕的毋寧是酒萬石,稷米五千斛,雜繒萬匹之類,而不是托名公主而未必嬌妍的漢女”。這里“而未必嬌妍”是否要刪?說來話去,最后似是曾彥修、陳原先生拍板,凡可刪可不刪的地方一概不刪,總算保留下來。這是當年領導的大膽敢為之處,自然在“文革”中又是罪名一樁。

說起編書要作刪節(jié),最是當編輯的痛苦而又不得不為之事。尤其是編翻譯稿,洋人放言暢論,中國編輯要是放之任之,不僅禍國殃民,而且影響自己的飯碗。我同吳彬女士一起編《情愛論》時,既重視作者強調(diào)肉欲的論點,但又不得不刪去論證這論點的不少論據(jù),實在痛心已極。后來同朱志焱兄一起編《第三次浪潮》,又不得不刪去書中不少不符中國國情的話。后面這一舉動,遭到了一位教授的正當?shù)呐u。他認為這一來,等于是美化了洋人,使我們的讀者誤以為這位作者對中國、對馬列主義有正確的認識(至少是并沒有誤解)。這當然是個大問題。但如果照印不誤呢?恕我說句不入調(diào)的話:我的飯碗肯定要丟了!

“文革”中,同三聯(lián)老前輩史枚先生朝夕共同勞動,談到過這類問題。他教我一法:作刪節(jié),但標出“此處已刪多少字”。后來他主持編《讀書》,就很想這么辦??上У氖牵死蠅阎疚闯暌仓x世了。

讀1998年版、1999年版的《中國史綱》,覺得現(xiàn)在已把過去刪節(jié)之處都恢復了,大是好事。更不要說兩書都有精彩的導讀或序言。(但1955年版亦略有可取之處,如上舉“蘗”字,后出兩本作“孽”,諒誤。)改革開放之有益于讀書人,殆為明證之一。

荒蕪的“荒蕪”

我不認識李荒蕪先生。只記得在自學英語時,讀過他譯的馬爾茲小說,自然十分佩服。卻料不到,到了《讀書》雜志,首先遇到一個麻煩是處理荒蕪先生的稿件。

荒蕪發(fā)表了一些舊體詩在《讀書》1979年第5期,總題“有贈”,共十幾首,分別為寫給茅盾、朱光潛、俞平伯、姚雪垠、艾青和馬爾茲、喬·勞生等人的贈詩,最后一首《贈自己》。這最后一首,下文時常要談到,全文引出如下:

羞賦《凌云》與《子虛》,閑來安步勝華車。三生有幸能耽酒,一著驕人不讀書。醉里欣看天遠大,世間難得老空疏??蓱z晁錯臨東市,朱色朝衣尚未除。

發(fā)表這幾首詩作時,我還沒到編輯部??墒?980年3—4月間到編輯部后不久,某天赫然收到本單位黨委書記轉來的一篇批評文章。這篇文章已在一個內(nèi)部重要刊物上發(fā)表過,現(xiàn)在要求重刊。文章開首就批評上面引的這首詩,說詩中說的“或苦悶,或郁結,或不滿,或有恨,或發(fā)思,或寄情,表明現(xiàn)實中有解不脫的矛盾,填不了的不平。詩人雖寫明此詩《贈自己》,但又想到發(fā)表,說明還是不甘寂寞?!薄盎氖彶贿^是拈封建士大夫階層失意文人的筆觸來刺中國人民生活著的社會主義‘現(xiàn)實罷了。他不愿意為這個‘現(xiàn)實說好話,即所謂的歌功頌德;也不愿意與這個‘現(xiàn)實同流,即所謂的耽酒避世和遁空拔世;他更不愿意為官作仕了,紅色的官服還沒有脫下來(朱色朝衣尚未除)就丟了腦袋,何苦來?!?/p>

二十多年后,我們不大容易讀到這類高明的文字,所以不嫌詞繁,再引一段:“也許詩人要反駁說,我這詩是在1976年5月寫的,是針對‘四人幫那個時候的。這當然是巧妙的。但是我們要說,把這首詩仍然作為《贈自己》在1979年8月登載出來,不是表明這首詩對荒蕪仍然有用,荒蕪仍然要照著它看待現(xiàn)在的世事,照著它實行嗎?”

問題是夠嚴重的。作者在高級領導機關工作,稿又通過組織系統(tǒng)交下來,照傳統(tǒng)的理解,這是上級領導對我們的重大關懷,幫助我們糾正錯誤,似乎非發(fā)不可。但在內(nèi)部討論時,平時沉默寡言的副主編倪子明先生卻寫一長長的書面反對意見,其中指出:“荒蕪《贈自己》,明明是對‘四人幫統(tǒng)治的憤慨之詞,為什么要說它是影射現(xiàn)實呢?如果說‘迎來人民的春天已經(jīng)三個年頭就不準再發(fā)表針對‘四人幫的作品,那么一切揭露‘四人幫黑暗統(tǒng)治的作品豈不都應該扔進垃圾堆去嗎?詩無達詁,最易引起誤解,因此也容易羅織人罪。那位理論權威最擅長此道,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我以為摘人幾句詩來搞探幽索隱,此風不可長。”

全案最后送主編陳原先生審決。陳只對我說了一句話:“我們的性格,應當是容許發(fā)表各種不同意見,但不容許打棍子。此文不是爭鳴,而是棍子。怎么辦,你去定吧?!边@一句話把我點透,于是趕緊退稿了事。

據(jù)說荒蕪先生自己還是見到了在內(nèi)部刊物發(fā)表的批評。他1995年80歲高齡逝世以后,有人在悼念文章中說,他見此文后一直心情抑郁,對這批評不能釋懷,以致荒蕪先生晚年的著譯確實全都“荒蕪”了。

我很遺憾的是,雖然當年沒有發(fā)表對荒蕪的荒唐批評,但我以后再也沒有去找過荒蕪先生,鼓勵他寫新作;甚至以后連舊體詩都不大敢發(fā),只怕惹事。荒蕪晚年的“荒蕪”,應當說,吾輩亦有罪焉!

從舊資料中學習

在我學習做書的歷程中,除了因緣時會,得以在幾位名家指導下做事外,受益最多的是當年的出版社有一個大資料室。

那時的資料室是如何建立起來的,余生已晚,頗難言其究竟。但是,印象極深的是,1954年下半年曾彥修先生來社領導工作,對資料工作進行了一項重大改革:本社職工可以進庫任意閱覽,資料庫完全開架?,F(xiàn)在想起來,要是當年沒有這條件,我任什么也不可能像今天那樣愛書、懂書。

資料室的內(nèi)容豐富,得力于從事領導此事的金敏之、鄭曼諸位的努力,另外,得力于接收了當年韜奮圖書館的藏書。韜奮圖書館是三聯(lián)書店附設的一個機構,大概1949年前在香港就有了。1949年后,在北京逐漸充實藏書。當年主持其事的袞袞諸公中必有俄語專家,因為我發(fā)現(xiàn)其中往往有意想不到的俄文書,例如我讀的靄理斯,最初讀到的就是那里藏的舊俄譯本。另外,1949年以前出的本版書那里都有,于是就了解了自己單位的出版?zhèn)鹘y(tǒng)。

當年精力也真旺盛。每天一有空,就往資料室鉆,一架一架的依次翻閱,值得注意的,借出來晚上讀。于是,三幾年下來,整個資料庫幾乎都翻遍了。大概可以做到,談起某書,一踅進書庫,不用查目,即可找出。以此效率服務首長,想是上乘。

但是,最受用的還是你自己要組稿、報選題。腦子里有了一點主意,在資料室泡它若干小時,主意就充實了、完備了。退休后也試圖利用國家圖書館的藏書來做此事,卻不能。因為你見不到實物,難以現(xiàn)場翻閱。等到十來本書陸續(xù)查出、借到,至少要花一整天,乃至一周。于是,像我這類慣于“急用先學”的淺學之輩,也許早又改變主意了。開架找書之益,老前輩也稱道。如何封先生,他一查書就離不開資料庫。例如原來要查Hegel的某句話,忽然從Hegel書中看到提起Aristotle,于是又有興致去看Aristotle。這一來,就難以脫身了。做書到這火候,可謂神矣!

跑書庫實際上是一種書目學訓練——做書的人基本訓練之一。當然,我們的這種訓練與學人不同。我們是淺炙,不是深究。但是,要是沒有至少成千個書目存在于胸中,要順利地編書、販書怕也難。

我不知道套服圖書館的歷史。讀了那里的許多書,立即想到涵芬樓圖書。那里一定內(nèi)容更豐富。仰慕涵芬樓已久,始終無緣拜謁。但由此想起,為做書的人準備一個盡可能充實的書庫,大概是老一輩出版家共有的遠見卓識。我們常說要打品牌,要樹立什么先進意識,但如果不在每個做書的人心中裝進成千本書,怕是難的。

1990年代在退休前忽然出現(xiàn)了某種“59歲效應”,妄圖恢復韜奮圖書館。為這打報告,申請錢,窮忙一場。但終究憊懶,未能如老前輩辦事之雷厲風行,勇于創(chuàng)業(yè),終底有成。這不免是一件憾事。

家里還有一些從韜奮圖書館處理出來的三聯(lián)版舊書,閑時翻讀,不勝唏噓。比起前輩出版家如曾公者,我們差遠了。

人民有讀書的自由

記得《讀書》雜志,不必去記得沈昌文之流,但不能忘記李洪林。原因很簡單,李洪林在《讀書》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過一篇有名的文章:《讀書無禁區(qū)》,由是使中國讀書界大受震動,《讀書》雜志其名大彰,直至今天。

我當時還沒進《讀書》大門。但是以后卻不斷要為此文去向領導作檢討。我當秘書出身,作檢討是行家,所以不以為是什么負擔。由是收集了不少關于《讀書無禁區(qū)》的材料,聽到不少宏論,倒是一樂。我收集到了此文手稿,于是知道文章原名是:《打破讀書禁區(qū)》(這篇手稿保存至今,最近萬圣書園和百年翰林府酒家要舉辦關于《讀書》的陳列,我已獻出)。讀了原標題后,看全文,覺得文章實在沒多少違規(guī),但不論如何,既然說要檢討,還是非得檢討不可。最近有人寫文挖苦說作檢討是“自瀆”,大概不大了解當時這種行為名曰自愿,其實還是強迫的。我最后一次檢討,準備得比較充分,很想要“深刻”一下。不料那天上面臨時忽然發(fā)現(xiàn)《新華文摘》出了大事,要他們“深刻”,不讓我說話。事后估計,可能是主持其事的出版首長杜導正先生有意放我一馬;看以后杜先生離休后在《炎黃春秋》上的言論,頗信其是。

李洪林在這篇文章里提出,“在林彪和四人幫橫行的十年間,書的命運和一些人的命運一樣,都經(jīng)歷了一場浩劫”;“對文化如此摧殘,確實是史無前例的”。四人幫打倒了,但是,有一個原則問題還沒有解決:“人民有沒有讀書的自由”。作者引舉了毛澤東的話:“毛澤東在22年前批評過一些共產(chǎn)黨員,說他們對于反面東西知道得太少。他說:‘康德和黑格爾的書,孔子和蔣介石的書,這些反面的東西,需要讀一讀。他還特別警告說,對于反面的東西,‘不要封鎖起來,封鎖起來反而危險。連反面的東西都不要封鎖,對于好書,那就更不應當去封鎖了”。

盡管引舉了毛澤東,又在下面大段論述對讀書不能放任自流,但書中居然提出:“人民有沒有讀書的自由”,提出讀書是人民的“民主權利”,還是一個大問題。李洪林當時官居中共中央宣傳部理論局長,自然更是問題。我納罕,在當年,怎么就會有那么多人,也包括一部分讀者,不解容忍“讀書自由”這提法。更不要說許多理論方面的筆桿子正式指責此文的要害是反對出版工作的“黨的領導”,反對行政干預,主張放任自流。還有奇怪的是,李洪林為文,即使引舉毛著,也不加“同志”兩字(更未加主席等職銜),這在當時也屬犯禁之舉,很受到一些責備。

直到1985年,此事才算稍加平息。三聯(lián)書店當年出版一套《研究者叢書》,以李洪林的文集《理論風云》為第一本。這本書又以《讀書無禁區(qū)》為“第一場風波”。李洪林很大度,把編輯部改過的標題沒有改回來,而且聲言,“凡受批評之處,一律不再改動”。此書印了2萬冊。1992年6月李君寫信來要買兩冊,已經(jīng)不易找到,現(xiàn)在想必更是見不到了。

不見李洪林久矣!到了今天,提到《讀書》,人們總還得先提這篇名文。這消息,我們什么時候可以捎給他呢!

(選自《任時光匆匆流去》/沈昌文 著/上海書店出版社/2011年1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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