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春

(淮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一

“稷”是什么農(nóng)作物?試看下面三種對全國高校古代文學教學有重大影響的書籍所作的詮釋:

(一)林庚、馮沅君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詩歌選》對《詩·豳風·七月》“黍稷重穋”的注釋:“黍，小米。稷，高粱?！盵1]29

(二)朱東潤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對《詩·王風·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苗”的注釋:“黍，即大黃米;稷，郝懿行《爾雅義疏》說:‘稷為谷子，其米為小米’?！盵2]14

(三)十三院校協(xié)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對《詩·豳風·七月》“黍稷重穋”的注釋:“黍，黃米。稷，高粱?！盵3]4

三本書對“黍”的解釋分別是“大黃米”“小米”“黃米”;而對“稷”的解釋則為“谷子，其米為小米”“高粱”。這三本書都是古代漢語和古典文學專業(yè)的教科書和必讀參考書，其重要性自不待言;而它們的詮釋差異竟然如此之大，實在讓人無所適從。這問題困擾大家已非短期，且波及范圍甚廣，并非單單存在于某一所學校，而是眾多院校普遍存在著，甚至也包括“十三院?！钡染幾肷鲜鼋滩牡膶W校本身——據(jù)我們所知，林庚先生的上述結(jié)論，并不為多數(shù)教師所認同。

那么，事實到底如何?為探尋究竟，求得幫助，以徹底消除疑惑，我們認真查閱了目前國內(nèi)出版的幾部影響較大、較為權(quán)威的語文工具書，結(jié)果卻讓人失望;問題非但未能得到圓滿解決，反而使真相更加撲朔迷離，也更讓人迷惑、混亂。因為字典辭書的解說同樣是各說各話，五花八門，甚而互相矛盾。例如:

《漢語大字典》:“稷，谷物名。1.粟，小米;2.黍類之不粘者;3.高粱”。[4]1096

《漢語大詞典》:“稷，一種食用作物。即粟。一說，為高粱的別名。又一說，謂不黏的黍?！盵5]4777

《辭源》:“稷，谷物名。別稱粢、穄、糜?！瓭h以后誤以粟為稷，唐以后又以黍為稷”。[6]1256

《古漢語常用字字典》:“稷，谷類，一說即谷子。”[7]134又“[辨]榖、禾、粟、黍、稷。‘粟’原指榖子顆粒(小米)，后來‘禾’字常用作莊稼的代稱，‘粟’字常用作糧食的代稱。‘黍’是粘黃米，也叫黍子?！ⅰ笜b子?！盵7]103

可謂解者紛紛，各有異同。孰是孰非?真?zhèn)坞y辨，對錯纏雜。我們認為“黍米”絕非“小米”;“稷”也非“粟”(即“谷子”)，尤其不可能是“高粱”，而是一種非糯性的“黍”。為了證實此結(jié)論，我們做了兩方面的工作，首先，我們作了比較深入地社會調(diào)查;其次，我們查檢了大量的文獻資料。通過這兩方面的工作，我們大體理清了“稷”這種農(nóng)作物的生產(chǎn)特性、形態(tài)、糧粒的形狀、色澤及食用方法等;同時，通過查閱古代典籍，我們基本弄清了以上錯誤說法的根源，同時也找到了古籍中有關(guān)“稷”的比較準確的記載，大體可以還“稷”以真實面貌了!

我們在教學過程中依據(jù)前述三書的說解向?qū)W生講授“黍”“稷”時，山東魚臺縣的學生就明確表示說:“結(jié)論不確。微山湖四周都有種谷、黍、稷、高粱的習慣，這是截然不同的四種農(nóng)作物，不可能混同?！闭孟道锝M織“暢游微山湖”活動，旅途中就此問題，我們在微山湖西的魚臺縣魚城鎮(zhèn)北關(guān)外采訪了當?shù)貎晌焕限r(nóng)民:張廣華①張廣華，男，1932年生，文盲。解放前年年種植大秋作物谷、黍、稷、高粱等;解放后當?shù)刂鹉隃p少此類作物的種植面積，現(xiàn)在該地區(qū)已改成上半年種蒜、下半年種棉花的經(jīng)濟作物區(qū)，而谷、黍、稷、高梁等大多已經(jīng)絕跡四十年以上了。這位老農(nóng)民窮苦出身，畢生力田，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一把好手，對各種莊稼的種植如數(shù)家珍。當我們告訴他古籍中有關(guān)谷、黍、稷、高梁等作物的記載時，他慨嘆:“念書的人講起種莊稼的事來哪能信，他們往往連麥子、韭菜都分不清!”、張體德②張體德，張廣華同村人，男，1929年生。經(jīng)歷與張廣華近似。結(jié)語與張廣華完全相同。;在微山湖東的滕州市西崗鎮(zhèn)崗頭村，還走訪了一位名叫吳士明③吳士明，男，1934年生，小學文化，農(nóng)民，基層干部，廣有耕作經(jīng)驗。結(jié)論亦與張廣華、張體德一致。的農(nóng)民。

他們具體告訴我們:“谷、黍、稷”均為當?shù)卮罅糠N植的農(nóng)作物，以其均有糠皮，需經(jīng)舂或碾去糠而后方可食用，故統(tǒng)謂之“糠糧”;又以其籽粒均小而渾圓，被統(tǒng)稱為“小糧食”;而不同于又稱為“蜀秫”的高粱，“稷”不可能稱為“蜀秫”。谷米稱為“小米”，主要用以做稀飯，有時也用以做干飯;稷米稱為“黃米”，不粘，主要磨面用做“團子”(一種圓形包豆沙或山芋泥、棗泥等餡料的包子，一般過春節(jié)時蒸制)或黃窩窩頭;黍米稱為“粘米”，主要磨面用做發(fā)糕或年糕，亦可用以釀酒。

商標戲仿的概念脫胎于文藝性戲仿，二者之間存在相似特征，通過對著作權(quán)法中戲仿行為規(guī)則的總結(jié)和參考，可以推演和概括出商標戲仿的主要特征。

以上結(jié)語雖不見于歷代典籍的記載，但“實踐出真知”，有理有據(jù)，不妨認為說它澄清了一筆歷代典籍記載混亂的糊涂賬，其價值是不容忽視的。

下面再說說文獻中有關(guān)“稷”等農(nóng)作物的記載情況。

二

“稷”為“五谷”之一。關(guān)于“五谷”，在古代有不同的說法:一是指“稻、黍、稷、麥、菽”，一是指“黍、稷、麻、麥、豆”?！笆颉焙汀梆ⅰ笔窍惹匾郧暗闹饕Z食作物;但如果要追溯其歷史的話，包括“禾”“麥”“稻”等在內(nèi)，其實早在甲骨文中就有了，有的甚至在新石器時代的發(fā)掘物中已出現(xiàn)，可遠追至史前時期。而且經(jīng)過專家們的考證，這些作物都是我國的原產(chǎn)。上古重要文獻《詩經(jīng)》中有許多篇章，都有關(guān)于“黍”“稷”生長情況的描寫，由其記載所反映的地域性來看，其栽培遍及于黃河流域的陜西、山東、河南、河北、山西等省。據(jù)于省吾先生統(tǒng)計，殷代甲骨文中出現(xiàn)次數(shù)最多的農(nóng)作物是“黍”，凡百余見，其次就是“稷”，凡三十余。而“”，是“稷”的初文[8]88。在《詩經(jīng)》中“稷”出現(xiàn)的次數(shù)與“黍”相仿，而由頻頻出現(xiàn)于上古典籍中的“社稷”“后稷”等詞語也可以看出這種作物在中國農(nóng)耕文化中所據(jù)有的代表性地位。不過，至春秋、戰(zhàn)國之際，“黍稷”在糧食作物中所占統(tǒng)治地位，已逐漸為“菽粟”所替代;而到了漢代，“粟麥”又取代了“菽粟”。這是農(nóng)作物發(fā)展趨勢和階段性的一種表現(xiàn)。

那么，“稷”究竟屬何作物?與“黍”“粟”是什么關(guān)系?又各有何品性、特征?“稷”到底是指“粟”?“高粱”?還是非糯性的“黍”?古今爭論始終未止，至今沒有定評。實際上前引諸說的分歧遠非始自今日，而是淵源有自，由來已久。我們通過查檢古籍載體，發(fā)現(xiàn)將“稷”和“粟”混為一物，把“谷、黍、稷、蜀秫(高粱)”等不同品種混雜，使之糾纏不清，從而給后人帶來許多紛爭的，正是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實際比較隔膜的古代訓詁學家們。而前述錯誤結(jié)論也完全源于此。

古文獻中，誤認“稷”為“粟”的，首推《爾雅》犍為舍人注。

舍人說:“稷，粟也?！庇终f:“今江東人呼‘粟'為‘稷’。”[9]1741

后來的注解家如東漢服虔注《漢書》、孫炎注《爾雅》、東晉郭璞注《穆天子傳》、唐代顏師古注《急就篇》等，都沿用此說。還有少數(shù)農(nóng)學家如北魏賈思勰所著《齊民要術(shù)》、明代徐光啟所著《農(nóng)政全書》也因襲了犍為舍人的說法。至于將“稷”誤認為“高粱”的，則最早見于三國韋昭的《國語》注。波及至清代，許多訓詁大家如程瑤田、段玉裁、王念孫、劉寶楠、孫詒讓、馬瑞辰也都眾口一詞，將錯就錯，推波助瀾。下面略舉三例，以見一斑。

(三)《廣雅疏證》:“粱，今人謂之小米;稷，今人謂之高粱。高粱之種先于諸谷，故《月令》‘孟春，首種不入’，注引舊說，以首種為稷也?！豆茏印窌?‘日至七十日，陰凍釋而藝稷’。‘日至七十日’乃八九之末，俗謂‘九里種高粱’是也。高粱實最粗大，故謂之疏，疏猶粗也。《論語》云‘疏食菜羹’，《玉藻》云‘稷食菜羹’，二經(jīng)皆與菜羹并舉，則疏、稷一物:疏言其形，稷舉其名也。(疏)或即謂之麤，《左傳》云:‘粱則無矣，麤則有之’，麤對粱言之，正謂稷也?！盵12]329王念孫認定粱就是小米，而稷就是高粱。

三

事實上，在漢至魏晉多數(shù)學者肯定“稷”“粟”是同物異名，“稷”就是“粟”之時，就已有人對此提出了懷疑，如梁代陶宏景在其所著《名醫(yī)別錄》中說:“有稷米在下品，也有稷米在中品”;“粟米味鹹，微寒無毒;稷米味甘無毒”。接著又說:“稷米不識，書多云黍稷，稷恐與黍相似。”①一名《別錄》，系南北朝梁陶宏景撰，約成書于公元六世紀前期，原書已佚。此引文系據(jù)《新修本草米部卷十九》引[日本昭和十年(1936)影印仁和寺藏唐抄本殘本]。那么，我國古代典籍中就沒有“稷”的正確記載嗎?當然有，而且還不少。早在陶氏以前，古人就對“稷”的品性有了明確認識。例舉如下:

(一)《蒼頡篇》:“穄，大黍也。似黍而不黏，關(guān)西謂之糜?！雹谧髡呃钏?。成書年代不詳。原書佚，此據(jù)玄應《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一引。

(二)《穆天子傳》“穄麥百載”郭璞注:“穄似黍而不黏?！盵13]1233

(三)《唐本草》:“粢則是稷，稷乃穄之異名也”。[14]487又“本草有稷不載穄，稷即穄也。今楚人謂之稷，關(guān)中謂之糜，呼其米為黃米，與黍為秈秫。故其苗與黍同類。陶(按即陶宏景)又引詩云:稷恐與黍相似，斯并得之矣。儒家但說其義，而不識其實也?！盵14]493

(四)《群芳譜》:“稷，一名穄(可供祭)，一名粢(《禮》稱明粢)，關(guān)西謂之，冀北謂之。苗似蘆，莖高三四尺，有毛，結(jié)子成枝而疏散，外有薄殼，粒為粟而光滑，色紅黃;米似粟米而稍大，色黃鮮。麥后，先諸米熟;炊飯舒爽香美，故以供祭?！盵15]14

(五)《本草綱目》:“稷與黍一類二種也。黏者為黍，不黏者為稷。稷可作飯，黍可釀酒，(按:北方吃法不僅如是，前已述及)猶稻之有粳與糯也。……黍、稷之苗似粟而低小，有毛，結(jié)子成枝而疏散，其粒如粟而光滑;三月下種，五、六月可收，亦有七、八月收者。其色有赤、白、黃、黑數(shù)種，黑者稍高，今俗通呼為‘黍子’，不復呼稷矣。”[16]1473

(六)《蒿菴閑話》:“《詩傳》(按即朱熹《詩集傳》)又曰:‘稷亦谷也。一名穄，似黍而小，或曰粟也’。今按:稷與黍，苗甚似，高下亦相等，唯不黏為異。亦有赤、黑二種，其曰‘粟也’者則誤甚。粟，北方恒食，正名曰榖，穗圓長如管，顆粒附著不散;黍稷則穗并常散垂搖曳，《詩》取以詠‘離離’也。”[17]5

由上引可以清楚地看出，“黍、稷(穄)、粟”等作物品種之間的關(guān)系，以及各自在植物性狀特征上的明顯區(qū)分。即“稷”和“黍”是同一物的兩個品種，它們有糯性和粳性的區(qū)別?！梆ⅰ焙汀胺]”是同物異名，一音之轉(zhuǎn)，“稷”就是“穄”，(也有人認為“稷”非“穄”，有胡錫文著《粟黍稷古名物的探討》[18]詳加駁證，可參看。)而非“粟”。就現(xiàn)代植物分類學來說，“粟”和“黍”“稷”是同科同族不同屬:“粟”是狗尾草屬(別稱“粟屬”)，“稷”和“黍”則是稷屬(別稱“黍?qū)佟?。[19]656-711

[1]林庚，馮沅君.中國歷代詩歌選[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1964.

[2]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上編∶第一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1979.

[3]十三院校協(xié)編.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上冊[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79.

[4]徐中舒.漢語大字典[M].縮印本.武漢:湖北辭書出版社;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2.

[5]羅竹鳳.漢語大詞典:中卷[M].縮印本.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7.

[6]辭源修訂組.辭源[M].修訂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出版，1988.

[7]字典編寫組.古漢語常用字字典 [M].修訂版.北京:商務(wù)印書館.

[8]于省吾.商代的谷類作物[J].東北人民大學人文科學學報.1957(1).

[9][清]阮元，校刻.十三經(jīng)注疏:下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0.

[10][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11][清]郝懿行.爾雅義疏[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12][清]王念孫.廣雅疏證[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4.

[13]百子全書:下[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14][唐]蘇恭，等.新修本草[M].輯復本.合肥:安徽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1981.

[15][明]王象晉.群芳譜[M]∥伊欽恒，詮釋.群芳譜詮釋(增補訂正).北京: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85.

[16][明]李時珍.本草綱目∶上冊[M].校點本.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82.

[17][清]張爾歧.蒿菴閑話[M]∥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

[18]胡錫文.粟黍稷古名物的探討[M].北京:農(nóng)業(yè)出版社，1981.

[19]南京大學生物學系，中國科學院植物研究所.中國主要植物圖說·禾本科[M].北京:科學出版社，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