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清虎
(安順學(xué)院馬列部,貴州安順 561000)
現(xiàn)代社會中,大量存在著與魅有關(guān)的觀念,比如:“魅力”、“魅麗”、“魅影”、“魅幻”等詞匯,還有很多商品的品牌,例如“魅族”、“Q魅”、“慧魅”等,這些“魅”都在表達(dá)一種極具誘惑力的贊許或夸獎,絲毫沒有貶義的味道。然而,從魅的起源和發(fā)展歷程來看,在文獻(xiàn)記載中的“魅”卻不是什么美好的事物,它常常與鬼魅同行,與妖魔為伍,透著一股詭異、恐懼、邪惡、毛骨悚然之氣。本文主要以唐代之前的文獻(xiàn)資料為背景,簡要探討“魅”的起源與早期發(fā)展情況。
關(guān)于“魅”的起源,一般來說,在文獻(xiàn)中我們可以追溯到解釋《春秋》的《左傳》,其中“文公十八年”(前609年)載有:
昔帝鴻氏有不才子……謂之渾敦;顓頊有不才子……謂之梼杌;少嗥氏有不才子……謂之窮奇;縉云氏有不才子……謂之饕餮。舜臣堯,賓于四門,流四兇族渾敦、窮奇、梼杌、饕餮,投諸四裔,以御魑魅?!璠1]
這段材料主要講到了,堯收復(fù)四兇,流放四裔,抵抗魑魅的故事。此外在《左傳》“宣公三年”(前610年)的“楚王問鼎”事件中,也有“螭魅罔兩,莫能逢之”[2]的記載。根據(jù)《左傳》的描述,我們可以知道:
1 魅不在中原社會,或為猛獸,或為異域外族。
2 魅不在中原地區(qū),一般在邊境和異域,或者更遠(yuǎn)的神秘區(qū)域。
3 魅必須抵御,人們一般敬而遠(yuǎn)之,并伴有一些祭祀。
關(guān)于《左傳》中的楚王問鼎對話中談及的魑魅,晉代杜預(yù)注曰:
魑,山神,獸形。魅,怪物,罔兩,水神?!墩f文》云:“罔兩,山川之精物也。[2]”
4 杜預(yù)言之鑿鑿,認(rèn)為“魅”為與山神并起的“怪物”。
那么,魅究竟為何物呢?《周禮》較為清晰地記載:
凡以神仕者掌三辰之法,以猶鬼、神、示之居,辨其各物。以冬日至致天神、人鬼,以夏日至致地示物鬽,以禬國之兇荒、民之札喪[3]。
所以說,從大的方面來講,應(yīng)該明確:物魅是獨立于天神、人鬼之外的另外一類崇拜。
此外,唐代孔穎達(dá)在《左傳》注疏中說:“螭,山神,獸形。魅,怪物。先儒相傳為然。《魯語》仲尼云:‘木石之怪夔、罔兩,水之怪龍、罔象’,則罔兩是木石之神。杜以為水神者,……螭魅既為山林之神,則罔兩宜為川澤之神,故以為水神也。[2]”顯然,他不同意晉代杜預(yù)的說法,認(rèn)為魑魅魍魎分別對應(yīng)“山、林、川、澤”四神,也就是說他認(rèn)為魅為林神。
《韓非子》里提到了“魅”:
客有為齊王畫者,齊王問曰:“畫孰最難者?”曰:“犬、馬最難?!薄笆胍渍??”曰:“鬼魅最易。夫犬、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不可類之,故難。鬼魅,無形者,不罄于前,故易之也。[4]”
這里的魅,明顯就是一種觀念化的產(chǎn)物,沒有什么固定的樣子和原形。
由先秦文獻(xiàn)對魅的記載以及后世這些文獻(xiàn)的解說可知,“魅”的形象難以明確,所謂的魅,就是一種未知的敵對怪物,生于異域,危害中原,必須抵御。換句話來說,先秦時期的魅,還沒有幻化為人形,與人較為疏遠(yuǎn),或如《山海經(jīng)》中的“祙”,只是怪物而已,與人類關(guān)系不大。
如果說在先秦時期,關(guān)于魅的記載較少的話,那么,在秦漢大一統(tǒng)文化復(fù)興局面出現(xiàn)以后,魅的記載就相對多了,人們對魅的認(rèn)識也豐富起來。這時有關(guān)魅的記載主要散見于各種志怪小說中,大致有如下六種魅的代表類型:
1 物魅——獨立的神祇
延續(xù)先秦對魅的認(rèn)識,《周禮》中的鬼神,分天神、人鬼、地祇三類,其中的“至致地示物鬽”,對“物魅”,鄭玄和經(jīng)學(xué)家注曰:
“百物之神曰鬽?!薄嵕齽t以螭鬽為一物,故云百物之神曰鬽,引《春秋》螭鬽以證之。經(jīng)無魍魎,連引之,以《國語》“木石之怪夔魍魎”,賈、服所注是也[3]。
魅的界定,漢代就存在爭議,鄭玄認(rèn)為魑魅為一物,即百物之神,服虔則認(rèn)為魅單獨存在。總之,“物魅”是一種獨立于天神、地祇、人鬼的神祇觀念。
2 鬼魅——無形之鬼
漢代,“魅”有時會被認(rèn)為是鬼之一種的鬼魅。那么什么是“鬼魅”呢?
鬼者,人“所歸為鬼”[5],鬼字也做;魅者,“老精物也”[6],魅字也做“鬽”、“祙”、“”、“”[7]。在古人的觀念中,由于鬼和魅經(jīng)?;没?,故而,魑、魅、魍(也作“罔”)、魎(也作“両”)、嵬、魂、魔、魃、魆、魈、魋等物也應(yīng)為鬼,或釋為鬼之一種。鬼魅和神仙相對,正所謂“天神人鬼”、“神陽鬼陰”也。鬼神都是人死后轉(zhuǎn)化的,而精怪則是成精不死之物,兩者合稱,可以解釋為:人們不知此物原形為何,就稱其為“鬼魅”。
在甲骨文里,關(guān)于“鬼”字,學(xué)術(shù)界尚存在爭議,很多與鬼類似的文字并不能明確釋讀[8]。其一,可以說明,鬼的類型比較多。其二,也證明,鬼的觀念在上古社會相對模糊。這樣就導(dǎo)致了鬼與魅的界定模棱兩可,魅的具體形態(tài)也就不好描述。
秦漢魅的特點,一方面延續(xù)了先秦的無形和隱形,另一方面,卻在又虛到實發(fā)生轉(zhuǎn)變。東漢張衡說:
譬猶畫工,惡圖犬馬而好作鬼魅,誠以實事難形,而虛偽不窮也[9]。
漢魏徐幹也說:
今不信吾所行,而怨人之不信也,猶教人執(zhí)鬼縛魅而怨人之不得也,惑亦甚矣[10]。
在漢代文獻(xiàn)故事中,所謂的“魅”,不能被一般人所遇見,也就沒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樣子。但是,根據(jù)《論衡》所載:
鬼者,物也,與人無異?!蕛吹溨?,或見蜚尸,或見走兇,或見人形,三者皆鬼也?;蛑^之鬼,或謂之兇,或謂之魅,或謂之魑,皆生存實有,非虛無象類之也。何以明之?成事:俗間家人且兇,見流光集其室,或見其形若鳥之狀,時流入堂室,察其不謂若鳥獸矣?!f螭者謂之龍物也,而魅與龍相連,魅則龍之類矣[12]。
如前所述,王充等人是對左傳記載的鬼魅進(jìn)行了衍生和拓展,鬼和兇、魅、魑等都被視為鬼,或鬼之一種。這種“鬼”當(dāng)然是有形的,只是魅的形體相當(dāng)模糊,以至于只能模棱兩可的說是“見流光”、“其形若鳥之狀”。在《論衡》中還有:
其物也,性與人殊,時見時匿,與龍不常見,無以異也[12]。
原來,魅并非無物,而是比較特殊,和龍一樣,很難見到罷了。晉人郭璞解釋《山海經(jīng)》中的一種怪物——“神 ”,“其狀人面首身,一足一手,其音如欽”,“ ,亦魑魅之類也?!绷硗猓袑W(xué)者認(rèn)為,山海經(jīng)中已經(jīng)有魅的具體形態(tài)存在了,原文為:“祙[13],其為物,人身,黑首,從目”[14],《山海經(jīng)》大多為上古傳說,神話色彩太濃,以此來證明其處為魅的具體形態(tài),不足為憑。
3 老魅——辱罵用語
有時候,魅字一詞也可以用來罵人:
黃門從官騶蹋踧蕃曰:“死老魅!復(fù)能損我曹員數(shù)、奪我曹稟假不!”即日,殺之[15]。
凡是老的,年歲大的東西都有可能被人稱為魅,《太平廣記》記載許真君除魅時曰:“此是江湖害物,蛟蜃老魅,焉敢遁形”[16],老魅的原形還是一種怪物,所謂的老魅,就是指老怪物。這個也和許慎的解釋頗為吻合,多少帶有“精”的特點,需要很長時間來修煉,最后達(dá)到不死的境界,就是老魅了。至于是成神,還是變怪,則要看他的功德和民眾的認(rèn)同。
4 精魅——有形之怪
東漢許慎《說文》解釋鬽:“老精物也”,許慎認(rèn)為魅就是物老而成精,即魅是一種物體的幻化,經(jīng)歷較長時日,成為物精。在大多數(shù)場合,魑魅并出的現(xiàn)象較多。魑魅是一種古代精怪,能害人。
東漢班固《漢書?王莽傳》中:“敢有非井田圣制,無法惑眾者,投諸四裔,以御魑魅。[17]”顏師古注:“魑,山神也。魅,老物精也?!薄段倪x?張衡<東京賦>》:“捎魑魅,斮獝狂。”薛綜注:“魑魅,山澤之神。[18]”
王充說:“鬼者,老物精也[19]”,他認(rèn)為各種精怪都是屬于鬼類,但是,“精”與“鬼”是不同的認(rèn)識概念?!熬?,擇也”,是經(jīng)過挑選過的少有的東西,比如“精氣”、“精華”,那么精肯定人間少有,某物成精一是靠修煉,二是能幻化為人形,“人以外的事物獲得靈魂、神力而能興妖作怪,故而稱作精”[20]。精多指精怪,而鬼多指鬼魂,所謂的“精魅”也可以說是“魅精”,“精”的特征多一些。晉代葛洪《抱樸子》記:
師言服金丹大藥,雖未去世,百邪不近也。若但服草木及小小餌八石,適可令疾除命益耳,不足以禳外來之禍也。或為鬼所冒犯,或為大山神之所輕凌,或為精魅所侵犯,唯有守真一,可以一切不畏此輩也[21]。
這段文字可以看到,在魏晉時期人們的觀念中,鬼、神、精魅是有所區(qū)別的,在古代小說中,精魅多指精怪。
5.木魅——樹老成魅
木魅,精魅的一種。晉代郭璞在《玄中記》中說:
百歲之樹,其汁赤如血;千歲之樹,精為青羊;萬歲之樹,精為青牛[22]。
所謂的木魅,理解起來并不困難,就是樹木老而成精,也可以稱為“木精”。《搜神記》講述了孔子論神獸的對話,其中王子說道:“木精為‘游光’,金精為‘清明’也。”清人錢泳總結(jié)“山魈木魅之屬,在處都有,總出于深山中。[23]”
6.狐魅——狐老成魅
狐魅或貍魅,精魅的特殊代表。《玄中記》里講述了狐魅的情況:
狐五十歲能變化為婦人,百歲為美人,為神巫?;驗檎煞颍c人交接,能知千里外事,善蠱魅,使人迷惑失智。千歲,即與天通,為天狐[22]。
這里的狐魅,有一個魅的顯著特征:惑人。狐能化為人形,又能誘惑常人,是魅應(yīng)該無疑了?!端焉裼洝匪唁浀摹暗滢r(nóng)盜谷”[24]、“吳興老貍”[24]兩故事中的“魅”原形即為貍。關(guān)于狐貍為魅,又曰“阿紫”,《搜神記》的“阿紫”條收錄了一種說法:
道士云:“此山魅?!薄睹接洝吩唬骸昂呦裙胖鶍D也,名曰‘阿紫’,化而為狐。故其怪多自稱‘阿紫’。[24]”
其實,狐魅或者貍魅和其他種類的魅似乎沒有什么本質(zhì)的區(qū)別,但是,在古代志怪小說中,狐魅故事的形形色色,種類繁多,它卻是精怪類故事中最具代表性的原形,也是被志怪小說作者演繹最多的一類特殊類型的“魅”。究其原因,狐貍狡猾的本性和魅的誘惑本質(zhì)特性吻合,容易被文人筆墨所利用。
秦漢時期,在大多數(shù)與魅有關(guān)的故事中,我們都可以找到魅的一些原形,如有蛇[25]、老鱉[25]、獺[26]、雞[26]、枕[27]等各種原形的魅類,還有諸如:①陸上動物:狐貍與貍貓,犬與鹿,雞與豬,蝎子與螞蚱;②水族:鼉、龜、黿、鼈,獺,鯉魚;③樹木;④日常用品:枕與鞋屐;⑤死人;⑥不詳細(xì)等[28]大小不一的原形種類和形態(tài)。在秦漢魏晉小說故事中提及的魅,大多都是有原形的,它們常常幻化為人形,與人接觸,演繹了各種各樣的離奇曲折的精怪故事。
總的來說,漢魏志怪小說中的“魅”,主要是獨立的物魅崇拜觀念,多以具有原形的“精魅”出現(xiàn),與“人鬼”觀念相仿,所以有“驅(qū)鬼縛魅”一說。
透過唐代之前文獻(xiàn)資料中對魅的記載,可以看出,“魅”觀念始于先秦,形成于漢魏。先秦時的魅是一種異域不明怪物,危害中原,需要抵御;漢魏時的魅類型較多,有物魅、鬼魅、老魅、精魅、木魅、狐魅等魅類,且對這些魅的認(rèn)識互相交織,最終成為一種神祇觀念,或與鬼信仰混雜,或與精怪觀念相通,有時也僅為一種口頭語,難以名狀??傊?,“魅”是一種獨立于天神、地祇、人鬼之外獨具特征的一種對“物”崇拜的信仰。
[1][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dá).春秋左傳正義[M].卷20“文公十八年”,[清]阮元??獭妒?jīng)注疏》(下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862.
[2][晉]杜預(yù)注.[唐]孔穎達(dá).春秋左傳正義[M].卷21“宣公三年”,十三經(jīng)注疏本,1997:1868.
[3][漢]鄭玄注.[唐]賈公彥疏.周禮注疏[M].卷17“春官宗伯第三”,十三經(jīng)注疏本,1997:827.
[4][戰(zhàn)國]韓非.陳秉才譯注.韓非子[M].北京:中華書局,2007:105.
[5][漢]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188下.
[6][漢]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188下.
[7][宋]丁度.集韻[M].卷7“去聲上”,文淵閣四庫本,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8]葉玉森.鐵云藏龜拾遺[M].五鳳硯齋印本,1925.
[9][漢]范曄.后漢書[M].卷59“張衡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1912.
[10][漢]徐干.中論[M].卷上“貴驗第六”,叢書集成初編,商務(wù)印書館影印小萬卷樓叢書,清咸豐錢培名輯刊本,第0525冊,1985.10-11.
[11][漢]王充.論衡[M].卷21“訂鬼”,北京:中華書局,1990:936.
[12][漢]王充.論衡[M].卷22“訂鬼”,北京:中華書局,1990:937.
[13][南朝]顧野王.玉篇[M].四部叢刊經(jīng)部卷一,解釋為:“祙,音媚,即鬼魅也?!?
[14]方韜譯注.山海經(jīng)[M].卷12“海內(nèi)北經(jīng)”,北京:中華書局,2009.219.
[15][漢]范曄.后漢書[M].卷66“陳蕃傳卷”,北京:中華書局,1965.2170;[宋]司馬光.資治通鑒[M].漢紀(jì)四十八“孝桓皇帝下建寧元年”(戊申,公元168年),北京:中華書局,1956.1811.
[16][宋]李昉.太平廣記[M].卷14”許真君”,出《十二真君傳》,北京:中華書局,1961:96.
[17][漢]班固.漢書[M].卷99“王莽傳第六十九”,中華書局,1962.4112.
[18][南朝梁]蕭統(tǒng).文選[M],卷3漢張衡“東京賦”之注文,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124.
[19][漢]王充.論衡[M].卷22“訂鬼”,北京:中華書局,1990.934.
[20]李劍國.唐前志怪小說史[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14.
[21][晉]葛洪.抱樸子[M].卷18“地真”,清孫星衍平津館叢書本.
[22]魯迅校錄.古小說鉤沉[M].引自[晉]郭璞《玄中記》,濟(jì)南:齊魯書社,1997:238、239.
[23][清]錢泳.履園叢話[M].卷16“精怪?老段”,上海:上海文明書局石印本.
[24][晉]干寶.搜神記[M].卷17,北京:中華書局,1979:210、221、223.
[25]魯迅校錄.古小說鉤沉[M].引自[三國魏]曹丕《列異傳》,濟(jì)南:齊魯書社,1997:84、85.
[26]魯迅校錄.古小說鉤沉[M].引自[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濟(jì)南:齊魯書社,1997:181、206.
[27]魯迅校錄.古小說鉤沉[M].引自[南朝宋]郭季產(chǎn)《集異記》,濟(jì)南:齊魯書社,1997:243.
[28]林富士.人間之魅——漢唐之間“精魅”故事析論[J].《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七十八本,第一分,2007(3):107-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