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 紅 麗
(華南師范大學 外國語言文化學院, 廣東 廣州 510631)
當代美國作家諾曼·梅勒(Norman Mailer, 1923—2007)曾經(jīng)獲得兩次普利策文學獎。一次美國國家圖書獎,2005年美國國家圖書獎基金會授予他終身成就獎。他去世后,湯姆·伍爾夫(Tom Wolfe)評價說:“他是整個文學界巨大的能量來源,是馬達、發(fā)電機?!盵注]Alex Tresniowski:Pulitzer Prize Winner Norman Mailer Dies, http://www.people.com/people/article/0,20159578,00.html。理查德·拉卡羅(Richard Lacayo)認為:“現(xiàn)在沒有人敢說自己有著和梅勒一樣的魄力和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思維方式,沒有人敢說自己有資格取代梅勒的位子?!盵注]Richard Lacayo:Why Norman Mailer Mattered,http://www.time.com/time/nation/article/0,8599,1682741,00.html。勿庸置疑,諾曼·梅勒在當代美國文學和文化史上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梅勒自發(fā)表第一部長篇小說《裸者與死者》(The Naked and the Dead, 1948)以來,國內外學術界對他的評論層出不窮,研究視角也非常豐富。對于他作品中體現(xiàn)出來的主題思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反極權主義思想、“白皮膚的黑人”思想、存在主義思想、反女性主義思想、關于身份和個人主義的思想、關于政治和權力的思想等等。本文認為梅勒作品中最顯著的主題思想是權力斗爭。
學術界已經(jīng)有不少對于梅勒作品中權力主題的研究成果。美國學術界比較有代表性和系統(tǒng)性的研究成果有羅伯特·恩里奇(Robert Ehrlich)的專著《諾曼·梅勒——激進的希潑斯特》(Norman Mailer: The Radical as Hipster, 1978)和奈格爾·萊(Nigel Leigh)的專著《激進小說與諾曼·梅勒小說研究》(Radical Fictions and the Novels of Norman Maile,1990)等。國內的相關研究主要有任虎軍的論文《諾曼·梅勒小說的書寫動機與主題》、張濤的博士論文《諾曼·梅勒的存在主義及其前期小說主題研究》和王延彬等的論文《諾曼·梅勒小說主題與泛極權主義情結》等。從研究范圍上看,這些研究成果大多是對梅勒的某幾部作品或某個歷史時期作品的主題研究。從研究視角上看,它們關注的幾乎都是梅勒作品中權力斗爭的某個方面,比如恩里奇探討的是梅勒激進的“希波斯特”(Hipster)思想;萊關注的是梅勒作品“從意識形態(tài)激進主義到神話詩學激進主義”的轉變;[注]Nigel Leigh:Radical Fictions and the Novels of Norman Mailer, London: The McMillan Press Ltd., 1990: ix。張濤提出在梅勒的思想體系中,“最核心的部分是其存在主義思想”;[注]張濤:《諾曼·梅勒的存在主義及其前期小說主題研究》,山東大學2009年博士論文。任虎軍認為梅勒的小說通過再現(xiàn)“美國社會中性別主義、種族主義和帝國主義等權力意識”,體現(xiàn)了梅勒的反性別主義、反種族主義和反帝國主義意識。[注]任虎軍:《諾曼·梅勒小說的書寫動機與主題》,載《當代外國文學》2009年第3期。不難看出,這些研究成果缺乏對梅勒的所有作品進行比較全面和動態(tài)的主題研究視角。
本文擬從比較宏觀的視角對梅勒的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進行研究,認為梅勒作品中最為顯著的主題思想是權力斗爭;而且,他作品中的權力斗爭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呈現(xiàn)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結果。在他的早期作品中,權力斗爭往往以反抗者的失敗而告終,比如《裸者與死者》中的哈恩和《鹿苑》(The Deer Park, 1955)中的艾特爾。而在他的后期作品中,情況發(fā)生了變化。反抗者往往以僥幸或暫時的勝利而結束,比如《一場美國夢》(An American Dream, 1965)中的羅杰克和《劊子手之歌》(The Executioner’s Song, 1979)中的加里·吉爾莫。此外,本文還認為,《白皮膚的黑人》(The White Negro, 1957)一文的發(fā)表是這種轉變的開始,它標志著梅勒所倡導的 “希波斯特”(Hipster)思想的成熟。此后發(fā)表的小說中的反抗者往往表現(xiàn)出“希波斯特”的特征。另外,本文還認為,梅勒作品中主題思想的改變體現(xiàn)了美國20世紀60年代反文化運動和歐洲存在主義哲學思想對他的影響;同時,也在一定程度體現(xiàn)了梅勒對后現(xiàn)代主義文藝思潮中新歷史主義和文化唯物主義批評理論的呼應。
諾曼·梅勒的大部分作品都體現(xiàn)了他對于權力的關注。正如梅勒自己說的那樣,他的每部作品都是對權力具體或者抽象的表現(xiàn):“我認為我所寫的任何東西都表現(xiàn)了對于權力的關注——存在于各種關系中的權力、世界的權力、世界的無力、所有那些主題……”[注]Nigel Leigh:Radical Fictions and the Novels of Norman Mailer, London: The McMillan Press Ltd., 1990, p. ix,viii。美國著名文化評論家阿爾弗雷德·卡津就曾把梅勒稱為“一個以宏大的現(xiàn)實主義模式記述權力的編年史家”[注]Nigel Leigh:Radical Fictions and the Novels of Norman Mailer, London: The McMillan Press Ltd., 1990, p. ix,viii。。
梅勒關注最多的是政治層面的權力,比如他的小說《裸者與死者》(1948)、《鹿苑》(1955)、《我們?yōu)槭裁丛谠侥???1967)和《哈洛特的幽靈》(1991)等都與美國的政治有關。其實,梅勒在發(fā)表《裸者與死者》之后,就曾經(jīng)明確表達了他對于作家與政治之間關系問題的思考。他說:“在這個特殊時期,我認為沒有一個作家可以對政治避而不談。遺憾的是,在過去十年,美國作家有種非政治化傾向。我想這就是這段時期美國文壇作品貧乏的部分原因。”[注]Hilary Mills:Mailer: A Biography, New York: Empire, 1982:108。他對美國政治的關注使約翰·維倫-布里奇(John Whalen-Bridge)不無感慨地說:梅勒是個“過度政治化的作家”[注]John Whalen-Bridge:Political Fiction and the American Self, Urbana and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98:103。。弗蘭克·蘭特里基亞(Frank Lentricchia)把諾曼·梅勒、唐·德里羅(Don DeLillo)和羅伯特·庫弗(Robert Coover)等一起歸為具有政治意識的作家,并對其大加贊揚。[注]Frank Letrichhia:The American Writer as Bad Citizen∥Frank Lentricchia: Introducing Don DeLillo, 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9: 6。
然而,在梅勒的早期作品或者可以說在20世紀60年代之前的作品中,權力斗爭往往以反抗者的失敗而告終,權力方占據(jù)著明顯的優(yōu)勢地位。這一點在《裸者與死者》和《鹿苑》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裸者與死者》在很大程度上是對極權主義思想傾向的批評。它通過描寫軍官卡明斯和克羅夫特對哈恩中尉等士兵的精神控制和虐待,表現(xiàn)了極權主義的可怕和反抗的必要性。
對于卡明斯將軍來說,軍隊就是自我社會試驗室,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只不過是他實現(xiàn)政治目的的途徑之一。他統(tǒng)率部隊的目的是要根據(jù)自我意志改變部下,從而帶動整個社會的變革。克羅夫特和卡明斯持有相同的觀點。只不過,卡明斯是個思想家,而克羅夫特則是個實踐家。他把卡明斯的理論付諸實踐,哈恩中尉和其他士兵就是這個試驗室等待解剖和改造的受害者。雖然哈恩也曾經(jīng)對卡明斯和克羅夫特的變態(tài)行為進行過反抗,但在故事臨近結尾的時候,哈恩中尉卻在一場混戰(zhàn)中死亡。而即將上任的戴爾森是一個相信卡明斯理論、并且已經(jīng)被這種極權主義思想馴服的人。這樣的結尾表明了在權力斗爭中反抗者行為的徹底失敗。
梅勒在創(chuàng)作《裸者與死者》的時候,與當時的許多知識分子和作家一樣,在政治意識上持左派的激進主義思想。他的偶像是詹姆斯·法雷爾(James Farrell)、多斯·帕索斯(Dos Passos)和斯坦貝克(John Steinbeck)等關注社會現(xiàn)實、具有自然主義寫作風格的作家。
此外,亨利·華萊士(Henry Wallace)的思想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這部小說的主題。華萊士認為,二戰(zhàn)后的美國有一種明顯的法西斯主義傾向。梅勒則把華萊士所說的法西斯主義傾向稱作極權主義。這種極權主義試圖控制人的思想和制約人的行為,最終把人訓練成鐵板一塊、毫無生氣可言、任人擺弄的機器人。不管梅勒在《裸者與死者》中持有什么樣的政治思想,故事的結尾都體現(xiàn)了他的悲觀和無奈。
梅勒的第三部小說《鹿苑》從表面上看是一部關于好萊塢的小說,其實,他探討的仍然是政治層面的權力斗爭問題。正如《裸者與死者》中以美國軍隊和二戰(zhàn)為背景一樣,好萊塢只是虛設的背景。梅勒的本意不是要探討好萊塢電影制作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而是要剖析存在于好萊塢的極權主義及其對于人性的壓迫。發(fā)生在工作室的導演之間的斗爭、導演和演員之間的沖突以及導演和管理層之間的矛盾,都只是大的政治氛圍影響下的局部表現(xiàn)。小說中的顛覆委員會才是真正有威脅的、也是梅勒在小說中真正關注的主題。其他一切矛盾沖突都源于這里。梅勒對于顛覆委員會的刻畫是通過國會議員理查德·克利恩和他的兩個助手表現(xiàn)出來的。
理查德·克利恩無論是外形還是行為風格上都與《裸者與死者》中的卡明斯將軍相似。他與卡明斯最本質的相似是對美國自由思想的嚴酷壓制。斯坦利·加塔曼(Stanley Gutman)曾經(jīng)批評說:“正如梅勒描繪的那樣,顛覆委員會有力地影響著美國生活的各個方面。它的興趣不在于安全、平安或者真理,而在對于美國人民自由意志的鎮(zhèn)壓。”[注]Stanley Gutman: Mankind in Barbary: The Individual and Society in the Novels of Norman Mailer, Hanover, New Hampshire: The University of Vermont, 1975: 35。毫無疑問,它代表著權力關系中的支配者和主導者。而小說中的艾特爾導演則代表著權力關系中的被支配者和受壓迫者,像《裸者與死者》中的哈恩一樣是權力企圖壓迫和控制的對象。在與顛覆委員會的較量中,艾特爾最終屈從于權力的淫威。艾特爾為了得到電影公司的導演職位,不得不向顛覆委員會坦白了自己曾經(jīng)的馬克思主義者身份。雖然艾特爾早已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他坦白的內容也并無新意可言,但這個行為卻意味著向權力的妥協(xié)和反抗的失敗。不僅如此,為了被高級電影公司所接納,埃特爾還不得不放棄自己希望執(zhí)導的劇本。經(jīng)過政治意識和藝術上的兩次妥協(xié)之后,艾特爾終于進入了好萊塢,滿足了職業(yè)上的虛榮心。然而,他付出的代價卻是巨大的,他同時喪失了政治信念和藝術追求上的雙重自由意志。
從以上兩部小說的分析可以看出,梅勒在藝術生涯的早期(即20世紀四五十年代),對于美國的社會政治生活投入了很大的熱情,對美國的社會走向也有很強的責任感,但是他的態(tài)度卻是悲觀的。
1957年《白皮膚的黑人》一文的發(fā)表對于梅勒的創(chuàng)作來說是一個轉折點,它標志著梅勒創(chuàng)作思想的轉變。在這篇文章中,梅勒認為二戰(zhàn)后的美國社會充斥著嚴重的極權主義傾向,人們明哲保身、混沌度日。為了彰顯自我、保全自我,大家應該注重追求自我的本能反應,去尋求冒險、刺激、極端甚至病態(tài)的生活體驗,注重當前的生活狀態(tài)。他把這樣的人稱為“希波斯特”??梢哉f,梅勒的這種具有存在主義特點的“希波斯特”思想與美國當時的反文化運動息息相通。在此后發(fā)表的小說中,梅勒對權力斗爭表現(xiàn)出了明顯的樂觀態(tài)度。反抗者對于權力的斗爭往往能夠取得某種形式的勝利,雖然這種勝利是微弱的,甚至是前途渺茫的。梅勒的小說《一場美國夢》和《劊子手之歌》等都體現(xiàn)了這種樂觀的態(tài)度。
在《一場美國夢》中,權力是一個包括大學、媒體、政府情報部門和黑手黨等在內的權力網(wǎng)絡,反抗者羅杰克是一個曾經(jīng)身處這個權力網(wǎng)絡的中心、后來放棄權力、試圖通過一些極端途徑追求自我生存價值的個人。羅杰克曾經(jīng)做過國會議員、大學教授和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獲得過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實現(xiàn)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美國夢”:成功的事業(yè)、富裕的物質生活、顯赫的社會地位。他的岳父是美國社會舉足輕重的人物,其家族在商界、政府部門甚至宗教領域和黑手黨組織都有一定的話語權。然而,“美國夢”的實現(xiàn)并沒有給羅杰克帶來成就感和滿足感;相反,他感受到的是巨大的虛無。他主持的電視節(jié)目因其反主流文化的風格遭到了來自權力的壓力,他們要求他把節(jié)目轉型,以迎合普通大眾的欣賞口味。羅杰克的自我追求與權力之間發(fā)生了矛盾。與此同時,妻子黛博拉在家庭生活中對他的侮辱和控制也讓他感到窒息。這些來自外部的控制和壓力使他感到自我的完整性受到了極大的威脅,因此產生了強烈的仇恨心理和自殺傾向。最后,羅杰克選擇了暴力手段,殺死了黛博拉,放棄了一切社會地位,逃之夭夭。
梅勒不僅把羅杰克的謀殺行為合理化,而且還為羅杰克設計了一個浪漫的未來——讓羅杰克去南非度過余生。在梅勒的引導下,羅杰克的謀殺行為不但沒有遭到法律的制裁,而且還讓讀者對之產生了同情之心。批評家對此感到非常氣憤。與唐·德里羅(Don DeLillo)出版《天秤星座》之后的境遇一樣,《一場美國夢》出版后梅勒受到了來自主流社會的排斥和抨擊。伊麗莎白·哈德維克(Elizabeth Hardwick)把梅勒稱為“壞孩子”[注]Elizabeth Hardwick:Bad Boy,Partisan Review 32,Spring 1965): 291-294。,羅伯特·露西德(Robert Lucid)把這部小說稱為“諾曼·梅勒的一場惡夢”[注]Lucid, Robert:Norman Mailer: the man and his work. NY: Little Brown & Company, 1971.。
在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審視下,羅杰克對于自我的堅持和追求方式確實是“一場惡夢”。他否定了既有的身份和地位,嘲弄并顛覆了根植于美國人心目中的“美國夢”,并侵犯了他人存在的權力。但是對于梅勒來說,這是對抗極權主義、保全自我的積極行為,是值得鼓勵和贊美的??梢哉f,羅杰克是梅勒所欣賞的典型的“希波斯特”形象。他在與權力的斗爭中取得了勝利,雖然這種勝利有違道德規(guī)范。
在后來的創(chuàng)作中,梅勒又多次描寫了在權力斗爭中取得勝利的殺人犯形象,其中比較典型的是《劊子手之歌》中的加里·吉爾莫。加里·吉爾莫在沖動下殺死了兩個無辜的男人。在被判處死刑后,吉爾莫拒絕提出上訴,反而要求對他執(zhí)行死刑。此外,他從來沒有在公開場合表達過后悔的心情。在梅勒筆下,一個失去理智的殺人犯變成了一個對生死有著深刻理解、敢于面對死亡、追求自我本能體驗、在壓力之下仍想保持優(yōu)雅風度的海明威式的英雄。
《劊子手之歌》中的權力表現(xiàn)為美國的法制體系和罪犯敘事模式,吉爾莫的行為則表現(xiàn)了對這兩種權力形式的藐視和顛覆。在傳統(tǒng)的美國法制體系中,即使是殺人犯也有上訴的權利和緩刑的可能性。然而,吉爾莫卻不愿意上訴,并要求對他行刑。也就是說,他不愿意按照既定的社會規(guī)范生活,他不愿意向世人表現(xiàn)他的懦弱、對生的留戀和對懲戒制度的妥協(xié)。他表現(xiàn)出來的是面臨死亡時的坦然、勇氣以及對于懲戒制度的不屑。
梅勒顯然把吉爾莫浪漫化了,他根據(jù)自己的理解把吉爾莫塑造成了一個英勇的存在主義英雄。戴維·格斯特(David Guest)評價了小說的這個特點。他認為,吉爾莫的犯罪行為被梅勒描寫成了“一種獲取嶄新的、更大范圍的個人權力的儀式,而不是在壓力下有條件的反抗行為”。而且“這個哲學意義上的心理變態(tài)者消除了他順從的、遵紀守法的自我,拋棄了傳統(tǒng)的道德感,是一個以自我利益為中心的、冷血的、強大人物”[注]David Guest:Sentenced to Death: The American Novel and Capital Punishment, Jackson: University of Mississippi Press, 1997: 151。。也就是說,吉爾莫的暴力行為不是一種普通的反抗行為,而是一種儀式,是一種自我發(fā)現(xiàn)、自我成長的行為。這就是梅勒“希波斯特”的思想精髓——為了自我需要可以不惜一切代價。格斯特的這個評價是中肯而恰當?shù)?。然而,格斯特還認為,吉爾莫的死與反傳統(tǒng)英雄人物的死并不相同。吉爾莫其實是被權力抑制了的精神變態(tài)者,他的死反證了法律和懲戒制度的必要性。因此,吉爾莫的死不僅沒有起到顛覆權力的作用,反而像新歷史主義批評理論所認為的那樣被權力所抑制了。
雖然從表面上看,吉爾莫被處死的事實表現(xiàn)了權力的勝利,他對暴力和死亡的看法也的確有違常理;但從本質上看,吉爾莫要求行刑的平靜和堅決的態(tài)度卻體現(xiàn)了他對于司法制度的反叛,尤其是他在行刑前廣為流傳的那句“讓我們開始吧”更是其勇氣的體現(xiàn)。同時,這句話也體現(xiàn)了他對于自己死亡行為的參與和一定程度上的控制力。它讓人覺得是吉爾莫在要求行刑官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是他在與行刑官進行合作,而不是單方面、被動地接受處罰。換句話說,是權力機構在服務于吉爾莫的要求——雖然權力與此同時也達到了自己的懲戒目。
此外,吉爾莫在行刑前的這種態(tài)度也是對另外一種權力形式——罪犯敘事模式——的抵抗和顛覆。在傳統(tǒng)罪犯敘事中,罪犯在臨刑前往往后悔不已,并表現(xiàn)出如果有來生將改過自新的愿望,甚至還希望大家以此為戒,不要重蹈覆轍。也就是說,罪犯變成了權力用以規(guī)范社會、震懾他人的工具,處決行為充滿了教誨意義。然而,吉爾莫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悔恨的心情,其行刑也沒有任何上述敘事特點。梅勒把處死吉爾莫的那一章起名為“射殺火雞”( “The Turkey Shoot”),這個標題暗示了梅勒對于權力隨意性的批評。它表明對于吉爾莫的行刑就像人們對于火雞的撲殺,充滿了游戲色彩,頗具節(jié)日的狂歡氛圍。吉爾莫的冷漠態(tài)度和眾多媒體記者的參與使吉爾莫的行刑現(xiàn)場缺少了嚴肅性和道德上的教化意義,反而成了一個具有節(jié)日狂歡效果的景觀。這種敘事手法顯然區(qū)別于傳統(tǒng)的罪犯敘事。它的諷刺口吻使整個行刑事件喪失了應有的教化意義,也缺少了宗教和政治上的嚴肅性。從這個意義上說,吉爾莫的行為的確構成了對權力的反叛,并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權力的壓迫。因此,梅勒為他譜寫的是一曲贊歌。
那么,梅勒作品的主題思想為什么會呈現(xiàn)出這樣的變化?對他的作品進行這樣的歷史分期是否合理呢?
其實,梅勒本人曾經(jīng)對他的作品進行過歷史分期。他在一次訪談中表示,他的整個創(chuàng)作生涯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從《裸者與死者》的發(fā)表開始到1959年《為我自己做廣告》的出版結束;第二階段是指整個20世紀60年代;第三個階段開始于《瑪麗蓮傳》(1973)的發(fā)表。[注]John Whalen-Bridge:The Karma of Words: Mailer since Executioner’s Song, Journal of Modern Literature, Vol. 30, No. 1 (Autumn, 2006)。不過,梅勒并沒有對這種分期的原因作進一步解釋。本文以為,他的分期動機與美國的歷史文化背景有著緊密的聯(lián)系。20世紀60年代對于美國來說是個動蕩的時代。席卷歐美的反文化運動(counterculture movement)[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立大學教授Theodore Roszak把反文化歸結為1960年代發(fā)生在美國社會政治、文化領域的一切青年人抗議運動,“既包括校園民主運動、婦女解放運動、黑人民權運動、反戰(zhàn)和平運動、環(huán)境保護運動、同性戀者權利運動等方面的政治‘革命’,也包括搖滾樂、性解放、吸毒、嬉皮文化及神秘主義和自我主義的復興等方面的文化‘革命’?!鞭D引自趙梅:《美國反文化運動探源》,載《美國研究》2000年第1期。尤其是嬉皮士運動、黑人民權運動、女性解放運動、反戰(zhàn)運動等諸多政治文化事件讓美國人民應接不暇,無所適從;解構主義、后殖民主義、新歷史主義等各種后現(xiàn)代文藝思潮暗流涌動、相互交織,震撼、動搖著人們已有的知識框架和認知方式。因此,20世紀60年代被美國學界公認為一個重要的歷史分界。從這個視角看,梅勒對自己作品的階段劃分就變得非常容易理解。而本文則認為,他在《為我自己做廣告》這部文集中收錄的《白皮膚的黑人》(1957)一文是他創(chuàng)作思想乃至藝術形式轉折的重要標志。這篇文章標志著他的“希波斯特”(Hipsterism)思想的具體化。
可以說,梅勒的“希波斯特”思想與美國反文化運動的精髓一脈相承,與歐洲的存在主義哲學思想也有著深厚的淵源。國內外學術界對于這兩點內容已經(jīng)有很多的研究成果,[注]國外比較有代表性的相關科研成果有:Steve Shoemaker:Norman Mailer’s “White Negro”: Historical Myth or Mythical History?Twentieth Century Literature, Vol. 37, No. 3 (Autumn, 1991); J. D. Connor:The Language of Men: Identity and Existentialilsm in the American Postwar, dissertation of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1999; Andrea Levine:The (Jewish) White Negro: Norman Mailer’s racial bodies,MELUS, Vol. 28, No. 2 (Summer 2003)。國內相關的科研成果有楊昊成:《論〈白色黑人〉的精神品格與寫作動機》,載《當代外國文學》2001年第1期;張濤:《論諾曼·梅勒的“白色黑人”理論》,載《濟南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諾曼梅勒的存在主義及其前期小說主題研究》,載(山東大學2009年博士論文;鄒惠玲:《論諾曼·梅勒在創(chuàng)作中對嬉皮哲學的探索與追求》,載《徐州師范大學學報》2003年第2期,等。這里就不再贅述??傮w看來,梅勒在《白皮膚的黑人》中表達的“希波斯特”思想有以下幾個特點:(1)反叛性:不滿美國戰(zhàn)后墨守陳規(guī)、壓抑個性的極權主義精神氛圍,強調自我和個性的釋放;(2)行動性:希望人們能夠行動起來,積極主動地對抗主流文化,而不是消極被動地構建個人的浪漫夢想;(3)非理性:梅勒認為只要是有利于釋放自我、保全自我的方法都值得嘗試(包括極端的性行為和暴力),這也許是梅勒的“希波斯特”區(qū)別于“垮掉的一代”乃至“嬉皮士”們的主要地方;(4)存在主義特點:梅勒在《白皮膚的黑人》中曾多次使用“美國的存在主義者”一詞。不過,梅勒的存在主義融合了他本身的猶太文化和他所推崇的黑人文化特點,因此與歐洲的存在主義思想有著很大的區(qū)別,具有美國特質。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對當下的關注和執(zhí)著追求。
這幾方面的特點極大地震撼了當時的美國思想文化界,也明顯地改變了梅勒的藝術創(chuàng)作。筆者認為,這些思想導致了梅勒作品中權力斗爭結果的改變。無論是《一場美國夢》的羅杰克或是《劊子手之歌》中的吉爾莫,身上都具備了《白皮膚的黑人》中所描繪的“希波斯特”特點。他們敢于反抗主流文化的壓迫,暴力是他們的行動手段,他們只注重當下體驗和對自我精神家園的追求;更重要的是,他們這種非理性的反抗行為取得了一定意義上的勝利。這可以說是對梅勒“希波斯特”思想或美國式的存在主義思想一定程度的文本詮釋。
另外,梅勒作品中的權力斗爭主題也是對新歷史主義和文化唯物主義批評理論一定程度的呼應。雖然梅勒從來沒有明確表示過他曾經(jīng)閱讀過??碌臋嗔碚摚矝]表現(xiàn)出對新歷史主義和文化唯物主義理論的興趣,但梅勒作品中對于權力的表現(xiàn)卻與他們關于權力的理論不謀而合。
在??驴磥?,權力無處不在,滲透在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然而,對權力的抵抗最終只能以失敗而告終,因為抵抗最終總是會被權力所抑制。斯蒂芬·格林布拉特(Stephen Greenblatt)等新歷史主義學家深受??碌挠绊懀舱J為文學文本和文化現(xiàn)象里面充滿了各種權力關系,而權力斗爭的結果是反抗一方被權力一方所抑制。在他們看來,雖然顛覆行為不可避免,但是社會的調整和規(guī)范力量總是大于顛覆者的力量;而且他們還認為顛覆行為是必需的,因為權力需要通過顛覆行為來加強自己對現(xiàn)實和常態(tài)的建設。從這個意義上說,被壓迫的顛覆行為反過來服務于權力。格林布拉特在描述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現(xiàn)象時說:“顛覆行為是權力的產物,但又為權力的目的提供了服務?!盵注]Stephen Greenblatt, Invisible Bullets: Renaissance Authority and its Subversion,Glyph,1981(8)??梢哉f,梅勒在1940和1950年代的小說體現(xiàn)了??潞托職v史主義理論家關于權力的觀點?!堵阏吲c死者》中哈恩中尉的死亡和《鹿苑》中艾特爾導演的妥協(xié)都體現(xiàn)了顛覆行為的失敗,也證明了權力抑制力的強大。
然而,在梅勒20世紀60年代之后的作品中,權力斗爭的結果又和文化唯物主義理論關于權力斗爭的樂觀態(tài)度達成了一定程度的共識。雖然文化唯物主義批評家們也像??潞托職v史主義者一樣,認為所有文本都是權力的載體,但是文化唯物主義批評家對權力斗爭的結果更加樂觀。他們認為,被權力壓迫的一方通過反抗行為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達到自己的目的,雖然這種成功是短暫而微弱的。正如理查德·威爾遜(Richard Wilson)和理查德·德頓(Richard Dutton)評價的那樣:“如果說新歷史主義在福柯的影響下認為權力是鐵板一塊的,那么文化唯物主義則認為,占支配地位的一方并沒有控制文化的全部。”[注]Richard Wilson and Richard Dutton: New Historicism and Renaissance Drama, Harlow: Longman, 1992: 145。雖然《一場美國夢》中的羅杰克還在逃亡的途中,《劊子手之歌》中的吉爾莫最終也難逃死亡的命運,但是他們都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達到了自己的抗爭目的。他們的結局象征著某種意義的勝利。
梅勒的作品數(shù)量眾多,寫作風格繁雜多變,個人生活放蕩不羈,行為言論狂妄偏激。批評界對他的評價也褒貶不一。無論從個人生活還是藝術創(chuàng)作方面看,都體現(xiàn)了讓人琢磨不定的“鬼魅”特質。這從上文對他作品中權力斗爭主題的分析中可以窺見一斑。然而,這些“鬼魅”特質并非無源之水和無本之木,它有著深厚的理論淵源。梅勒作品中那些身陷各種權力關系之中、或失敗或成功的英雄或反英雄體現(xiàn)了他對于極權主義的批判和對于美國式的存在主義者——“希波斯特”形象——的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