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儒

(華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廣東 廣州 510006)

唐代嶺南是一個具有濃郁文化色彩的地理區(qū)域，其文化是中原文化、土著文化、南洋文化三種異質(zhì)文化相互碰撞和相互融合的歷史產(chǎn)物。連州、柳州雖地處蠻荒僻陋之地，窮山惡水，土地貧瘠，瘴疬彌漫，但因貶謫遷入其中的中原文人甚多，劉禹錫、柳宗元就是代表。劉禹錫任連州刺史四年，其間共寫有散文二十五篇，詩歌六十四題七十三首;柳宗元任柳州刺史，在柳州四年(包括來柳途中)留詩將近六十首。［1］21劉、柳在連州、柳州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作品是記錄當(dāng)?shù)卦鷳B(tài)文化的重要載體，亦成為一種跨越時空的文化沉淀，逐漸融入了嶺南邊民的精神血液。

永貞元年(805)，劉禹錫、柳宗元因參與王叔文、王伾永貞政治革新失敗，劉、柳等八人紛紛被貶，《舊唐書·憲宗紀(jì)上》載:“(九月)己卯，京西神策行營節(jié)度行軍司馬韓泰貶撫州刺史，司封郎中韓曄貶池州刺史，禮部員外郎柳宗元貶邵州刺史，屯田員外郎劉禹錫貶連州刺史，坐交王叔文也”，“(十月)己卯，再貶撫州刺史韓泰為虔州司馬，河中少尹陳諫臺州司馬，邵州刺史柳宗元為永州司馬，連州刺史劉禹錫朗州司馬，池州刺史韓曄饒州司馬，和州刺史凌準(zhǔn)連州司馬，岳州刺史程異郴州司馬，皆坐交王叔文?！保?］412最終，兩人被貶為朗州司馬、永州司馬，逐出京師。元和元年(806)七月，唐憲宗下旨對“八司馬”逢恩不原，“左降官韋執(zhí)誼，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韓曄、凌準(zhǔn)、程異等八人，縱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保?］418遠竄遐荒的劉禹錫、柳宗元悲不自禁，倍感官途險惡，人世凄涼。貶謫十年之后，元和十年(815)，劉禹錫重新被召回入京，隨后又改授連州刺史;柳宗元不得召，例移為柳州刺史。《舊唐書·憲宗紀(jì)下》記:“(三月)乙酉，以虔州司馬韓泰為漳州刺史，以永州司馬柳宗元為柳州刺史、饒州司馬韓曄為汀州刺史，朗州司馬劉禹錫為播州刺史，臺州司馬陳諫為封州刺史。御史中丞裴度以禹錫母老，請移近處，乃改授連州刺史?！保?］452

一、唐時連州原生態(tài)風(fēng)土人情畫卷

中原文人通常在異化的地理環(huán)境所表現(xiàn)出來的身份認(rèn)同的感受不大一樣，因此嶺南帶給文人的生理感受和心理感受也完全不同。韓愈貶謫連州陽山令時，其《送區(qū)冊序》謂“陽山，天下之窮處也。陸有邱陵之險，虎豹之虞;江流悍急，橫波之石，廉利侔劍戟，舟上下失勢，破碎淪溺者，往往有之?！保?］5621在《貞女峽》詩中云:“江盤峽束春湍豪，風(fēng)雷戰(zhàn)斗魚龍?zhí)?。懸流轟轟射水府，一瀉百里翻云濤。漂船擺石萬瓦裂，咫尺性命輕鴻毛。”［4］3793在詩文中呈現(xiàn)的連州是一個遠極遐荒之窮地，交通極為不便，同時斥指連州生存環(huán)境險惡，危機四伏，詩人性命隨時受到威脅，這是連州最初給讀者的印象。連州是否真如韓愈筆下所描繪的那般恐怖的景象嗎?其實并非如此，這些詩文帶有強烈的個人主觀色彩，韓愈貶居陽山時，內(nèi)心感情極度激憤，郁積的憤懣怨愁、凄惻抑郁之情愫借助文學(xué)藝術(shù)的形式得以抒發(fā)。

劉禹錫《連州刺史廳壁記》一文還原了一個真實的連州。連州民風(fēng)淳樸，山水雋秀、氣候宜人、物產(chǎn)富饒，他在文中詳盡描述了連州的天文地理、建置沿革、山川氣候和人情物產(chǎn)。在文中他首先介紹了連州的地理沿革，“此郡于天文與荊州同星分，田壤制與番禺相犬牙，觀民風(fēng)與長沙同祖習(xí)，故嘗隸三府，中而別合，乃今最久而安，得人統(tǒng)也。按宋高祖世始析郴之桂陽為小桂郡，后以州統(tǒng)縣，更名如今，其制誼也?！保?］6120“嘗隸三府”點明了連州地理位置的特殊性，《舊唐書·地理志三》記連州隸屬于江南西道，“隋熙平郡。武德四年，平蕭銑，置連州。天寶元年，改為連山郡。乾元元年，復(fù)為連州。”［2］1619《新唐書·地理志七上》載連州隸屬于嶺南道，轄管縣有三:桂陽、陽山、連山。［5］1095在《新唐書·方鎮(zhèn)表》中具體梳理了連州地域歸屬的歷史淵源，連州原屬嶺南，上元元年改隸荊南，后復(fù)改隸湖南。連州接三湘而聯(lián)百越，臨八桂而通五嶺，自古便是中原通往嶺南的捷徑、門戶。唐韓翃《送李明府赴連州》記:“萬里向南湘，孤舟入桂陽?！眲⒂礤a《再授連州至衡陽酬柳柳州贈別》云:“去國十年同赴召，渡湘千里又分岐。……桂江東過連山下，相望長吟有所思?！逼洹陡斑B州途經(jīng)洛陽諸公置酒相送張員外賈以詩見贈率爾酬之》云:“謫在三湘最遠州，邊鴻不到水南流?！币髨蚍端蛣⒂礤a侍御出刺連州》曰:“遐荒迢遞五羊城，歸興濃消客里情。家近似忘山路險，土甘殊覺瘴煙輕。梅花清入羅浮夢，荔子紅分廣海程?！保?］5614連州“嘗隸三府”，處于湖南、廣東接壤之處，地域靠近湘南，故民情風(fēng)俗更近湘，“觀民風(fēng)與長沙同祖習(xí)”，故《元和郡縣圖志》記載連州將其劃歸湖南觀察使。［6］711

連州的歷史文化是中原文化、荊楚文化、嶺南文化交融而生的地域文化。唐代連州邊民世代以農(nóng)耕為生，民風(fēng)淳樸，勤勞善良，熱愛生活而充滿活力，劉禹錫對連州的鄉(xiāng)村農(nóng)夫懷有深厚的感情，其《插田歌》可見一斑。這首詩歌主要描繪了連州田夫、農(nóng)婦浸潤在綿綿春雨之中，在田間搶時落秧春耕勞作的畫面，刻畫出連州邊民勤奮樂觀的精神，“岡頭花草齊，燕子?xùn)|西飛。田塍望如線，白水光參差”，“農(nóng)婦白纻?cè)?，農(nóng)父綠蓑衣。齊唱郢中歌，嚶嚀如竹枝”，“水平苗漠漠，煙火生墟落。黃犬往復(fù)還，赤雞鳴且啄。”［4］3974詩人以歡快的樂府歌謠形式，交揉了色彩、動態(tài)和音響的詞匯，塑造出一幅秀麗、祥和、恬靜的連州鄉(xiāng)村田園畫景，連州鄉(xiāng)村農(nóng)夫的簡淡閑適生存狀態(tài)在劉禹錫詩文的藝術(shù)觀照之下得以生動展現(xiàn)，整篇意境清澹閑遠，情趣盎然，令人陶醉神往。唐代盧肇《謫連州書春牛榜子》對連州的農(nóng)事亦曾有過記載:“不得職田饑欲死，兒儂何事打春牛”［4］6444，此詩可與劉禹錫的農(nóng)事詩掩映成趣。

劉禹錫詩歌不僅保存了連州普通農(nóng)夫生存狀態(tài)的真實記錄，而且在詩歌中還細致描摹出連州府吏的丑陋嘴臉。在其《插田歌》詩的后半部分繼續(xù)記載了連州田夫與計吏的一段對話:“自言上計吏，年幼離帝鄉(xiāng)。田夫語計吏:‘君家儂定諳。一來長安道，眼大不相參?！嬂粜χ罗o:‘長安真大處，省門高軻峨，儂入無度數(shù)。昨來補衛(wèi)士，唯用筒竹布。君看二三年，我作官人去。’”詩中毫不隱諱地講述了連州計吏用一些南方出產(chǎn)的頭等細布賄賂，買來一個禁軍的空缺。作者將計吏的厚顏鉆營、趨炎附勢的神態(tài)語氣描繪的生動逼真，讓人印象深刻，連州計吏的狡黠無恥與田夫的正直淳厚遙相映襯，當(dāng)?shù)孛癖姷娘L(fēng)土人情躍然紙上，令人嘆為觀止。劉禹錫在《插田歌》詩下補敘了一段引文:“連州城下，俯接村墟。偶登郡樓，適有所感，遂書其事為俚歌，以俟采詩者?！弊髡呤钦驹谡蔚慕嵌葘懽鞔宋牡?，主要目的以供統(tǒng)治者觀察民風(fēng)，具有詩經(jīng)“國風(fēng)”諷諫之效用。無獨有偶，韓愈亦記錄了連州官府的情況，“縣郭無居民，官無丞尉，夾江荒茅篁竹之間”，他對連州官吏的描寫帶有一種貶損、蔑視意味，“小吏十余家，皆鳥言夷面”(《送區(qū)冊序》)，“遠地觸途異，吏民似猿猴。生獰多忿很，辭舌紛嘲啁。白日屋檐下，雙鳴斗鵂鶹。”(《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xué)士》)［4］3772詩文中“夷面”似猿的邊吏形象猙獰丑陋，心胸狹窄，忿恨易怒，令人厭惡。

劉禹錫在詩文中抒發(fā)徜徉林壑山泉的樂趣，連聲贊嘆連州靈山秀水，幽美奇特，天下絕倫。連州東面有順山，“由順以降，無名而相韻者以萬數(shù)，回環(huán)郁繞，迭高爭秀，西北朝拱于九疑”;城下有湟水，“由湟之外，交流而合輸以百數(shù)，淪漣汩潏，擘山為渠，東南入于?！?。連州海陽林壑尤美，層巒環(huán)抱，幽邃清麗，劉禹錫《海陽十詠》對此地曾濃墨重彩地進行描繪，其詩引文記:“元次山始作海陽湖。后之人或立亭榭，率無指名。及余而大備，每疏鑿構(gòu)置，必揣稱以標(biāo)之，人咸曰有旨。異日遷官，裴侍御為十詠以示余，頗明麗而不虛美。因捃拾裴詩所未道者，從而和之?！保?］4002海陽十詠的人文景觀布局精致，巧奪天工;自然景觀，清新幽靜，瑰麗明凈。他對吏隱亭、切云亭、云英潭、玄覽亭、裴溪、飛練瀑、蒙池、棼絲瀑、雙溪、月窟十處景致逐一精心描摹。其《海陽湖別浩初師》曰:“湖滿景方霽，野香春未闌。愛泉移席近，聞石輟棋看。風(fēng)止松猶韻，花繁露未干。橋形出樹曲，巖影落池寒?！保?］4002海陽清麗雋永的景致，亦可讓暢游其間的離別之人流連而忘返。原本政治失意而郁懣的劉夢得遨游吟嘯其間，也深為海陽景觀所感染，山水清音，靜心息慮，忘卻塵世煩憂。唐李涉《謝王連州送海陽圖》對海陽同有吟詠:“驚起草堂寒氣晚，海陽潮水到床頭”［4］5472，可知連州海陽在當(dāng)時的文人群體中應(yīng)頗具盛名。連州的自然景致匯集山水洞泉石之精萃，凝聚奇險秀美幽之神韻，難怪劉禹錫以“剡中若問連州事，唯有千山畫不如”(《送曹璩歸越中舊隱詩》)，韓愈以“吾州之山水名天下”(《喜燕亭記》)高度評價連州山水形勝美不勝收。

唐代連州物產(chǎn)豐富，白纻細布、鐘乳被列入朝廷貢品，劉禹錫、柳宗元在詩文中亦盡有記述，《新唐書·地理志七上》記:“連州連山郡，土貢:赤錢、竹纻練、白纻細布、鐘乳、水銀、丹沙、白镴?！保?］1095劉禹錫在《插田歌》中所描繪的“農(nóng)婦白纻?cè)埂薄ⅰ奥放哉l家郎，烏帽衫袖長”與史籍合，劉禹錫詩歌記載了連州邊民婦女兒童的衣著服飾，可見白纻細布已成為當(dāng)?shù)仄胀癖娭饕囊铝?，并非是貢品的貴族專屬。連州鐘乳石在柳宗元的《與崔連州論石鐘乳書》也有介紹，連州的石鐘乳用作服餌之用，劉禹錫稱連州“山秀而高，靈液滲漉，故石鐘乳為天下甲，歲貢三百銖?！背酥膺B州還產(chǎn)苧蕉，“原鮮而朊，卉物柔澤，故苧蕉為三服貴，歲貢十笥?！?《連州刺史廳壁記》)唐時連州雖然荒僻，但風(fēng)景如畫，氣候宜人，“信荒服之善部，而炎裔之涼地也”，連州雖處嶺南，但氣溫適宜，不若嶺南之炎熱，長居其間，必能延年益壽，“故罕罹嘔泄之患，亟有華皓之齒?！表n愈與劉禹錫所敘連州宜人氣候的描寫截然相反，時常抱怨連州“窮冬或搖扇，盛夏或重裘。颶起最可畏，訇哮簸陵丘。雷霆助光怪，氣象難比侔。癘疫忽潛遘，十家無一瘳”(《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xué)士》)，貶謫嶺南的韓愈時時處處表現(xiàn)出驚恐失措之狀，他拼命掙扎希望能早日離開這僻陋的環(huán)境，其內(nèi)心躁進難安，文化抗拒心理強烈，始終未與謫居地的原生文化磨合。故在此心境下的創(chuàng)作，韓愈對連州氣候的描述未必可信，詩文中摻雜了夸張的藝術(shù)成份。

二、唐時柳州地域風(fēng)情的真實記錄

劉禹錫與柳宗元初至連州、柳州之時，都曾不同程度地出現(xiàn)過文化排斥的現(xiàn)象。劉禹錫因嶺南五嶺之一的桂嶺山勢崇峻，天然阻隔，而感嘆路途遙遠，其《度桂嶺》云:“桂陽嶺，下下復(fù)高高。人稀鳥獸駭，地遠草木豪?！保?］3974柳州比連州路程要遠，柳宗元初至柳州時，文化排斥反應(yīng)更為強烈，《嶺南江行》:“瘴江南去入云煙，望盡黃茆是海邊。山腹雨晴添象跡，潭心日暖長蛟涎。射工巧伺游人影，颶母偏驚旅客船?！保?］3948處處表現(xiàn)柳江水天茫茫，瘴氣滿目的駭人景象，這是其內(nèi)心對陌生的嶺南自然地理環(huán)境的一種文化層面的心理抗拒。當(dāng)陌生的文人第一次來到自然環(huán)境惡劣的嶺南時，他們通過詩文描繪險惡萬分的嶺南生存圖景，字里行間流露出悲痛抑郁，哀愁憤懣的情愫，處處充溢惶悚與驚恐。中原文人身處嶺南荒僻的環(huán)境，蠻夷滿目，風(fēng)物殊異，刺激他們從既有的、已適應(yīng)的中原景物表象的感知中尋找記憶印象的情感對應(yīng)，而文化認(rèn)知錯位又迫使詩人主體意識在地理邊緣遭受情感疏離，其生存空間由于轉(zhuǎn)換與擠壓的緣故使得這些詩人出現(xiàn)文化排斥現(xiàn)象。

柳州距中原路途遙遠，“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唐時柳州屬于嶺南西道，《舊唐書·地理志四》記柳州“隋始安郡之馬平縣。武德四年，平蕭銑，置昆州，領(lǐng)馬平、新平、文安、賀水、歸德五縣。……天寶元年，改為龍城郡。乾元元年，復(fù)為柳州，以州界柳嶺為名?！保?］1735中唐時，柳州的經(jīng)濟、文化跟中原相比，仍然是落后了一大截，即使與同屬嶺南道的連州相比，柳州文化也稍顯落后，乃至柳宗元在《答劉連州邦字》中也對劉禹錫所牧的連州羨慕不已，“遙憐郡山好，謝守但臨窗?！绷莶坏吠倦U峻，忽冷忽熱的奇異氣候更是讓柳宗元痛苦不堪，難以忍受，“歊陽訝垂冰，白日驚雷雨”(《再至界圍巖水簾遂宿巖下》)，“驚風(fēng)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

柳州邊民未受中原教化，法度松懈，邊民蠻暴，文化蕪陋，詩人的生存環(huán)境惡劣。柳宗元《寄韋珩》描述柳州“炎煙六月咽口鼻，胸鳴肩舉不可逃。桂州西南又千里，漓水斗石麻蘭高。陰森野葛交蔽日，懸蛇結(jié)虺如蒲萄”，“到官數(shù)宿賊滿野，縛壯殺老啼且號?！保?］3942柳宗元在《柳州文宣王新修廟碑》又說:“仲尼之道，與王化遠邇。惟柳州古為南夷，椎髻卉裳，攻劫斗暴，雖唐虞之仁不能柔，秦漢之勇不能威。至于有唐，始循法度，置吏奉貢，咸若采衛(wèi)，冠帶憲令，進用文事”［3］6120。因此，柳宗元甫任柳州刺史第一件事就是修孔廟，興儒學(xué)，推行中原教化，授民以禮法，“元和十年，州之廟屋壞，幾毀神位。刺史柳宗元始至，大懼不任，以墜教基。”下車甫至，柳宗元修復(fù)柳州孔廟。同時柳宗元禁廢柳州當(dāng)?shù)刭|(zhì)買奴婢的殘酷陋習(xí)，《新唐書·柳宗元傳》載“柳人以男女質(zhì)錢，過期不贖，子本均，則沒為奴婢。宗元設(shè)方計，悉贖歸之。尤貧者，令書庸，視直足相當(dāng)，還其質(zhì)。已沒者，出己錢助贖。”［5］5142柳宗元不僅僅滿足于文化禮法的傳播，更致力于改變柳州民眾陳舊的思想觀念和思維方式。柳州世世代代靠天吃飯，靠喝雨水和河水長大，從來不敢打井，“始州之人，各以罌甈負江水，莫克井飲。崖岸峻厚，旱則水益遠，人陟降大艱。雨多，涂則滑而顛。恒為咨嗟，怨惑訛言，終不能就。元和十一年三月朔，命為井城北隍上?！?《井銘并序》)［3］5896柳宗元上任后用“罰布”的錢幫助邊民打井，他改變柳州邊民生活方式的同時，另一方面也改變著柳州邊民的思維方式。柳宗元在柳州勵精圖治，嘔心瀝血，為現(xiàn)實“以利安元元為務(wù)”的抱負，投入了大量的精力治理柳州，乃至不惜自己的身體，患疾仍堅持不懈工作，“饑行夜坐設(shè)方略，籠銅枹鼓手所操。奇瘡釘骨狀如箭，鬼手脫命爭纖毫。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攪腹戟與刀?！?《寄韋珩》)故韓愈在柳宗元去世后記柳侯廟碑時，對柳宗元治理柳州的功績持盛贊褒揚的態(tài)度，“柳侯為州，不鄙夷其民，動以禮法。三年，民各自矜奮”，柳州邊民同樣也是非常尊重敬愛他，“茲土雖遠京師，吾等亦天氓，今天幸惠仁侯，若不化服，則我非人?！?《柳州羅池廟碑》)［3］5678

外界遷入者不僅要忍受嶺南奇特的地理氣候、迥異的生活習(xí)俗，而且還要經(jīng)受因語言無法交流的煎熬。劉禹錫領(lǐng)連州任之后，“地居西南夷，土風(fēng)僻陋，舉目殊俗，無可與言者”(《舊唐書·劉禹錫傳》)，“蠻語鉤輈音，蠻衣斑斕布”(《蠻子歌》)，“但聞怨響音，不辨俚語詞”(《插田歌》)，因為連州的語言與習(xí)俗不同于中原，讓其深切感受到身在異化地理環(huán)境的孤單與落寞。韓愈也有過類似的感受，“小吏十余家，皆鳥言夷面。始至，言語不通，畫地為字，然后可告以出租賦，奉期約”(《送區(qū)冊序》)，“夷言聽未慣，越俗循猶乍。指摘兩憎嫌，睢盱互猜訝?！?《縣齋有懷》)［3］3781柳宗元感同身受，他在《與蕭翰林俛書》說道:“楚、越間聲音特異，鴂舌啅噪，今聽之恬然不怪，已與為類矣。家生小童，皆自然嘵嘵，晝夜?jié)M耳;聞北人言，則啼呼走匿，雖病夫亦怛然駭之?！保?］798嶺南自然環(huán)境惡劣，南嶺崇峻迤邐，天然阻隔，唐代嶺南柳州與中原文化呈現(xiàn)較大的差異，甚至表現(xiàn)出互不影響的狀態(tài)，因此該區(qū)域的原生文化具有自我封閉性和保守性。這些具有強烈地域色彩的視覺語匯符號不僅透視出嶺南地理環(huán)境，而且展現(xiàn)出詩人真實的生存空間、審美心理和思想情感，揭示和傳遞該地域文化的特質(zhì)。

三、莫徭、黃洞蠻與唐代嶺南民族政策

生活在嶺南的少數(shù)民族數(shù)量很多，莫徭、黃洞蠻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兩個少數(shù)民族。其中劉禹錫貶謫連州刺史創(chuàng)作的《連州臘日觀莫徭獵西山》、《莫徭歌》、《蠻子歌》三首詩歌描寫了莫徭蠻的生活習(xí)俗，柳宗元的詩文中也有著大量關(guān)于黃洞蠻的記錄。

莫徭之名，最早見于《梁書·趙纉傳》，莫徭蠻大致分布在湘州界的零陵、衡陽等郡，長期依山為險，不歸附封建朝廷。莫徭得名，是由于“自云其先祖有功，常免徭役，故以為名?！?《隋書·地理志下》)［8］898即此以免徭役為名。所謂其祖先有功，蓋《風(fēng)俗通義》與《后漢書·南蠻傳》所記高辛氏畜犬盤瓠咬死敵方吳將軍，銜其首級詣闕下，因立功而得與帝女成婚，繁衍后代成為長沙武陵蠻之事。梁大同九年(543)，張纘任湘州刺史，因“寬徭省賦”，“奉宣皇恩”，莫徭從此與外界的官府衙門建立了關(guān)系。［9］500據(jù)《隋書》地理志載，當(dāng)時他們廣泛散布在長沙、武陵、巴陵、零陵、桂陽、澧陽、衡山、熙平等郡，足跡遍布洞庭湖周圍及湘、資、沅、澧諸水流域。

唐代詩人杜甫最早在詩篇中描寫莫徭蠻的生活習(xí)俗，《歲晏行》云:“歲云暮矣多北風(fēng)，瀟湘洞庭白雪中。漁父天寒網(wǎng)罟凍，莫徭射雁鳴桑弓?！保?］2387其后常建在《空靈山應(yīng)田叟》也有記載:“湖南無村落，山舍多黃茆。淳樸如太古，其人居鳥巢?！嫔淝莴F，浮客烹魚鮫。”［4］1463杜甫、常建在詩中展現(xiàn)的是分布在湖南的莫徭蠻，生活在湘南山區(qū)莫徭的生活以搭棚建巢居住，以狩獵為生。而顧況《酬漳州張九使君》描寫的是分布在福建漳州的莫徭蠻，“猿吟郡齋中，龍靜檀欒流。薜鹿莫徭洞，網(wǎng)魚盧亭洲?！笨亢５哪嫔钭∷且匝ň訛橹?，而以捕魚為生。劉禹錫《莫徭歌》、《連州臘日觀莫徭獵西山》所記載的莫徭蠻與湖南莫徭蠻的生活方式相似，“莫徭自生長、名字無符籍”，“星居占泉眼、火種開山脊”，“腰斧上高山，意行無舊路”，“張羅依道口，嗾犬上山腰。猜鷹慮奮迅，驚鹿時跼跳。瘴云四面起，臘雪半空消。箭頭馀鵠血，鞍傍見雉翹?！蹦嫘U分散居住，因其祖先的功績免除徭役賦稅，官府的征賦籍薄無法登錄其姓名，主要從事狩獵及刀耕火種農(nóng)業(yè)，經(jīng)常帶著獵犬、弓箭、刀斧上山狩獵。劉禹錫的《蠻子歌》進一步介紹莫徭蠻的語言、服飾、飲食特點，“蠻語鉤輈音，蠻衣斑斕布。熏貍掘沙鼠，時節(jié)祠盤瓠”，莫徭蠻因與外界隔絕，形成了一套與中原音不同的語言系統(tǒng)，身穿“斑斕布”，其服飾與《隋書》謂莫徭“其女子青布衫，斑布裙”的記述吻合，莫徭依靠狩獵獲取野味來維持生活，每到重大節(jié)日要舉行重大的祭祀先祖盤瓠的活動。莫徭蠻民風(fēng)醇樸，性情溫和，與中原族群能和睦相處，王建《送流人》就描寫莫徭蠻的熱情好客，款待中原人士，“見說長沙去，無親亦共愁。陰云鬼門夜，寒雨瘴江秋。水國山魈引，蠻鄉(xiāng)洞主留。漸看歸處遠，垂白住炎州?！保?］3385因為唐時莫徭蠻享受中央朝廷施行的免征賦稅徭役的特殊政策，同時莫徭蠻族群分散，人口相對稀少，力量薄弱，性情溫馴，所以莫徭蠻所居住的地域相對比較安定祥和，基本上沒有與唐王朝發(fā)生過戰(zhàn)爭沖突。

黃洞蠻又名西原蠻，按《新唐書》地理志記載其“居廣、容之南，邕、桂之西”。唐代置西原州，治所在羅合縣(今廣西大新縣西北)，分布在廣西西南部一帶，過去原為寧氏豪酋所統(tǒng)治，境內(nèi)有黃、韋、周、儂等大姓。［5］6329唐武德四年(621)，唐王朝在嶺南設(shè)置羈縻州、縣、峒，當(dāng)?shù)厍蹰L世襲官職，稱為土官。黃洞蠻主要從事牛耕農(nóng)業(yè)，鑄造銅鼓的工藝水平很高，《隋書》地理志記嶺南諸郡鑄銅為大鼓，鼓成后懸庭中，置酒相慶，富豪家以金銀為鼓釵擊鼓，然后留贈主人，名為“銅鼓釵”，有鼓者號為“都老”，“為群情所推服”，仇殺時也擊鼓召集群眾進行械斗。［8］898黃洞蠻因黃氏首領(lǐng)居住在黃橙峒而得名，唐天寶初(742)，黃氏峒漸盛，攻擊韋、周等氏，“天寶初，黃氏強，與韋氏、周氏、儂氏相脣齒，為寇害，據(jù)十馀州。韋氏、周氏恥不肯附，黃氏攻之，逐于海濱。”［5］6329因此黃洞蠻雄踞十余州，稱霸一方。至德初(756)，首領(lǐng)黃乾曜自封桂南王、南越王、鎮(zhèn)南王，擁眾20萬，影響千里。乾元初(758)，黃乾曜被官軍所殺，黃洞首領(lǐng)黃少卿攻邕州，占領(lǐng)欽、黃、潯、貴四州。元和二年(807)，黃少卿一度歸順朝廷，被授予順州刺史，但不久有稱雄獨立。唐代的黃洞蠻長期以來與中央朝廷保持“叛服不?！睍r戰(zhàn)時和的狀態(tài)。

張籍《蠻州》記錄了象州黃洞蠻的居住條件，該地域的黃洞蠻多住竹棚，“瘴水蠻中入洞流，人家多住竹棚頭?！崩钯R《黃家洞》也記載了容州黃洞蠻的風(fēng)俗習(xí)慣，“雀步蹙沙聲促促，四尺角弓青石鏃。黑幡三點銅鼓鳴，高作猿啼搖箭箙。彩巾纏踍幅半斜，溪頭簇隊映葛花。”元稹《送嶺南崔侍御》也有:“黃家賊用镩刀利，白水郎行旱地稀。”黃洞蠻頭戴彩巾，民風(fēng)剽悍，兇狠殘暴。而柳宗元則與黃洞蠻相處四年，對黃洞蠻甚為了解，由于歷代朝庭實施民族歧視政策，黃洞蠻生活條件艱苦，被迫住在高山巖洞，其《柳州峒氓》云:“郡城南下接通津，異服殊音不可親。青箬裹鹽歸峒客，綠荷包飯趁虛人。鵝毛御臘縫山罽，雞骨占年拜水神”［4］3949，柳宗元對黃洞蠻的生活持一種憐憫的態(tài)度，黃洞蠻“異服殊音”，用鵝毛制作氈毯抵御嚴(yán)寒。柳宗元雖有同情，但還是認(rèn)為黃洞蠻“不可親”，可見韓愈作的《柳州羅池廟碑》謂柳宗元“不鄙夷其民”的評價略有不實。柳宗元《答劉連州邦字》亦云:“崩云下漓水，劈箭上潯江。負弩啼寒狖，鳴枹驚夜狵”，《寄韋珩》:“饑行夜坐設(shè)方略，籠銅枹鼓手所操”，記載黃洞蠻夜晚援枹擊鼓召集族人。上述詩歌真實詳盡地向世人揭示了黃洞蠻的語言、飲食服飾、居住地域、生活習(xí)性等。

黃洞蠻沒有像莫徭蠻幸運享受朝廷罷黜徭役賦稅的優(yōu)待，他們長期以來忍受唐朝統(tǒng)治者的欺壓、歧視與殺戮，于是他們紛紛反抗，從而激發(fā)了他們與中央朝廷的矛盾，導(dǎo)致民族間的戰(zhàn)爭?！缎绿茣酚涊d了黃洞蠻發(fā)動“暴亂”的整個過程，“上元元年三月，西原蠻寇邊，桂州經(jīng)略使邢濟敗之?！薄皩殤?yīng)元年，西原蠻叛。”“廣德元年十二月，西原蠻陷道州?！薄?廣德二年)是歲，西原蠻陷邵州”，“(貞元十年)七月，西原蠻叛。八月，陷欽、橫、潯、貴四州。”“元和三年六月，西原蠻首領(lǐng)黃少卿降。”“(元和)十一年八月……戊申，西原蠻陷賓、巒二州。十二月己未，西原蠻陷巖州?！碧瞥⑴c黃洞蠻的戰(zhàn)爭斷斷續(xù)續(xù)，此起彼伏。元結(jié)在《賊退示官吏》詩中客觀記述了黃洞蠻犯下暴行的經(jīng)過，“癸卯歲西原賊入道州，焚燒殺掠，幾盡而去。明年，賊又攻永州破邵，不犯此州邊鄙而退。”［4］2696元結(jié)對黃洞蠻“暴亂”的原因進行理性的反思與分析，“使臣將王命，豈不如賊焉。今彼征斂者，迫之如火煎”，斥指統(tǒng)治者的橫征暴斂是造成黃洞蠻反抗的直接原因。面對如火如荼、聲勢浩大的黃洞蠻“暴亂”，唐王朝統(tǒng)治者采取懷柔與鎮(zhèn)壓兼用的雙重民族政策。道州暴亂之后，元結(jié)上書唐代宗“嶺南諸州，寇盜不盡，得守捉候望四十余屯，一有不靖，湖南且亂。請免百姓所負租稅及租庸使和市雜物十三萬緡。帝許之?！保?］4684“(元和)十年，欽州蠻酋黃少卿反，圍州城，邕管經(jīng)略使孫公器奏請發(fā)嶺南兵救之;上不許，遣中使諭解之?！保?0］7554“(元和)十一年，(黃洞蠻)攻欽、橫二州，邕管經(jīng)略使韋悅破走之，取賓、巒二州。是歲，復(fù)屠巖州，桂管觀察使裴行立輕其軍弱，首請發(fā)兵盡誅叛者，徼幸有功，憲宗許之?！保?］6330長慶初年(821)，唐穆宗以容管經(jīng)略使留后嚴(yán)公素為經(jīng)略使，上表請討黃氏洞蠻。國子祭酒韓愈曾建言，努力尋找解決民族矛盾的途徑:“南討損傷，嶺南人希，賊之所處，洞壘荒僻。假如盡殺其人，得其地，在國計不為有益。容貸羈縻，比之禽獸，來則捍御，去則不追，未有虧損朝廷。愿因改元大慶，普赦其罪，遣官以天子恩意宣諭，必能聽命。乃選材用威信者，處以經(jīng)略，處理得方，宜無侵叛。”［5］6330柳宗元與劉禹錫在嶺南民族政策上也表現(xiàn)出不同的態(tài)度和處理方法。柳宗元對黃洞蠻雖有同情憐憫，但在政策上他一直是贊成武力鎮(zhèn)壓，其《祃牙文》記:“天寶兆亂，北方薦役，惟是南方，久稽討伐。藩蠻怙險，乳字生聚，悖傲威命，虐夷齊人。黃姓陋孽，實恣盜暴，僮壯殺老，掠敓使臣，梟視洞窟，以逃大戮?！保?］1091他在《為裴中丞伐黃賊轉(zhuǎn)牒》又云:“黃少卿等歷稔逋誅，舉宗肆暴，恃狡兔之穴，跧伏偷安;憑孽狐之丘，跳踉見怪。以為威弧不射，天網(wǎng)可逃。侵逼使臣，隳犯王略，恣其毒虐，速我誅鋤。”［7］1038劉禹錫站在統(tǒng)治者的角度，同樣表示支持鎮(zhèn)壓黃洞蠻，“蠻水阻朝宗，兵符下渚宮。前籌得上策，無戰(zhàn)已成功。漢使星飛入，夷心草偃同?！保?］4104但在詩歌結(jié)尾的落腳點仍是勸諫統(tǒng)治者相互體諒、善待蠻夷，真誠化解矛盾，憑借武力不能解決民族問題，“歌謠開竹棧，拜舞戢桑弓。就日知冰釋，投人念鳥窮”。(《元和癸巳歲仲秋詔發(fā)江陵偏師問罪蠻凱旋之辰卒爾成詠寄荊南嚴(yán)司空》)

四、余語

戴偉華先生《地域文化與唐代詩歌》提出了強勢和弱勢文化區(qū)域概念，他認(rèn)為地理區(qū)域也因經(jīng)濟發(fā)展和政治地位差異導(dǎo)致文學(xué)發(fā)展不平衡性，因而在空間地域上形成了若干“文化斷續(xù)區(qū)”——強勢文化區(qū)和弱勢文化區(qū)，“文化的強勢區(qū)往往是政治中心及其直接受輻射區(qū)域，如唐代前期，北方是文化強勢區(qū)，而南方則為弱勢文化區(qū)”。［11］161強勢文化區(qū)一般指政治中心及直接受輻射的經(jīng)濟、文化昌盛的地理區(qū)域;弱勢文化處于政治文化輻射隔絕的邊緣化地帶，即指經(jīng)濟、文化相對落后以及交通閉塞的鄙遠之地。嶺南屬于弱勢文化區(qū)，中原精英文人貶謫來到陌生的弱勢文化區(qū)時，他們用筆端及時記錄自己的生活和抒發(fā)情感，體驗簡單疏樸的生活方式和生命情懷，感知生命的意義和價值，同時在其創(chuàng)作中亦無不潛藏著弱勢文化區(qū)的某些“文化痕跡”。劉、柳詩文中不僅具有豐富的民俗學(xué)價值，在其詩文中保存了較完整的關(guān)于連州、柳州風(fēng)物、習(xí)俗、語言、文化等方面的文獻材料，尤為珍貴的是其中蘊含著對莫徭、黃洞蠻的真實記載，為研究者提供較了大量可信的民族史研究資料，具有很高的民族學(xué)價值。

［1］張陳呈．柳宗元柳州詩文研究綜述［J］．玉林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1，32(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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