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 元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46)
喜愛文學的人都會認同比喻是天才的標志,這或許是因為它在表達上具有的形象性、趣味性、特異性等優(yōu)勢。在古代《周易》《尚書》《詩經(jīng)》等經(jīng)典中,便時常出現(xiàn)比喻的例子。起初,比喻往往只是一種說理的手段,或者說在純文藝作品產(chǎn)生之前,比喻只是語言的一部分而被包裹其中。當比喻與詩歌有了聯(lián)系后,它有著怎樣的變化?本文試就黃庭堅詩歌比喻的淵源及其創(chuàng)新進行探討。
以戰(zhàn)爭喻事理,其源甚早。孟子答梁惠王時便說:“王好戰(zhàn),請以戰(zhàn)喻?!绷硪粋€較為人們熟悉的例子,載于《韓非子》。在這個例子中,子夏以戰(zhàn)爭為喻,形象地說明了他在“先王之義”與“富貴之樂”之間的艱苦抉擇。在孔門四科中,子夏恰好被列于“文學”科,善于辭章的他在回答曾子時繞了個彎子,難怪曾子一時還聽不明白。這個比喻在蘇、黃的詩歌中都有反映。蘇軾“年來戰(zhàn)紛華,漸覺夫子勝”,黃庭堅“句中稍覺道戰(zhàn)勝”,都是取材于這個故事。
到了魏晉風流的時代,在人們審美的觀照下,比喻幾乎可以用“繁榮”一詞來形容,以戰(zhàn)為喻便自然而然地進入到文藝乃至純文學的領(lǐng)域?!稌x書·杜預(yù)傳》載,朝野稱其美,“號曰‘杜武庫’,言其無所不有也?!边@主要是說杜預(yù)學問淵博,知識系統(tǒng)完善。宋人很多是讀破萬卷書的,在這點上他們大可以此自居,于是對“杜武庫”的提法也留意于心。黃庭堅的詩中便屢次提及:“詩窮凈欲四壁立,奈何可當杜武庫?”“五兵森武庫,河漢落舌端?!薄皯浳魞缮癖?,埋玉思武庫”等。詩人平日讀書加深學養(yǎng),就像為“武庫”中增添兵器,這種暗中較勁的心理是不難想見的。
然而,這畢竟還是一種較平靜的狀態(tài)。很多文人在心理上不甘于皓首窮經(jīng)的書齋生活,班超投筆從戎之舉,楊炯“寧為百夫長,勝作一書生”之句,都能說明這一點。似乎只有馳騁疆場中,像“幽并游俠兒”一樣才能滿足。周裕鍇在《以戰(zhàn)喻詩:略論宋詩中的“詩戰(zhàn)”之喻及其創(chuàng)作心理》一文中將“書齋英雄的心理補償”作為一個小單元在論文中呈現(xiàn)。[1]周先生在文中指出宋朝重文輕武的政策使書生從塞外走向書闈,這使他們能文能武的理想缺失了,所以便有了“心理補償”一詞。這種分析當然是合理的,但其深層原因和其它解釋還有待進一步挖掘。我們先看一段材料,《后漢書·馬援傳》載其自述曰:
吾從弟少游常哀吾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為郡掾史,守墳?zāi)?,鄉(xiāng)里稱善人,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碑斘嵩诶瞬础⑽骼镩g,虜未滅之時,下潦上霧,毒氣重蒸,仰視飛鳶跕跕墮水中,臥念少游平生時語,何可得也!
從此,馬少游的言論和馬援的感受便深深印在讀書人的心中。黃庭堅《次韻黃斌老晚游池亭二首》(其一)曰:“老夫多病蠻江上,頗憶平生馬少游?!薄侗”【贫隆返囊闹杏小耙杂栌^趙君之言,近乎知足不辱,有馬少游之余風”的說法,蘇軾的詩歌中也頻頻出現(xiàn)“馬少游”一詞,這足以說明《后漢書》這段話在讀書人心中的地位。原因在哪里呢?僅就“致求盈余,但自苦耳”而言,它既符合“富貴于我如浮云”、“簞食瓢飲”的儒家思想,也符合“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的道家理論。加之佛教的進一步發(fā)展,士人對建功立業(yè)的愿望在出仕前就有一定程度的保留。文人很少或是沒有在戰(zhàn)場上建功立業(yè),這在整個社會發(fā)展過程中自始自終地存在著,其原因更多地在于他們自身價值觀的選擇,而不是“(宋王朝)重文輕武”所致。杜甫“甲卒身雖貴,書生道固殊”一語很明白地揭示了這點。再者,讀書人進入仕途之后便成為士人,而士人又享有免除兵役、徭役等特權(quán),杜甫、白居易等人就不止一次地表達這種幸運。與書生心理相符的特權(quán)使得他們在實際上遠離戰(zhàn)場。
然而“不朽”的價值觀在他們心中還是強烈地存在著,《左傳》中的“三不朽”對文人來說,只有“立言”才是他們所能操控的,才是符合實際的。連曹丕都這樣認為,其它文人可想而知。所以“文戰(zhàn)”的現(xiàn)象在宋代以前就屢次出現(xiàn)了,比如京都大賦的模擬與創(chuàng)作等就是宋代“詩戰(zhàn)”的前夜,只是“戰(zhàn)爭”進入詩歌的過程還需要一段時間。
詩戰(zhàn)之意,在杜詩中便已見端倪?!都膷{州劉伯華使君四十韻》曰:“神融躡飛動,戰(zhàn)勝洗侵凌?!蓖跛脢]注曰:“神融句謂文有生氣,戰(zhàn)勝句謂文無敵手?!保?]顯然,這位劉使君也曾與其詩友在詩場一決高低并取得勝利。這也許是杜甫善意的套話,我們未能看到其往來詩作,但元、白酬唱便不同了。白居易便在《元白唱和集解》中感慨道:“樸與足下,二十年來,為文友詩敵,幸也,亦不幸也。”“詩敵”一詞明確出現(xiàn)。只是元、白并未將戰(zhàn)爭或是敵對的狀態(tài)以關(guān)鍵詞的形式呈現(xiàn)在詩歌的文本中。到了黃庭堅手里,這種現(xiàn)象就更加明顯。黃庭堅將戰(zhàn)爭狀態(tài)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論貫徹于他的詩學思想中:
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zhàn)百勝,如孫吳用兵;棘端可以破簇,如甘蠅飛衛(wèi)之射:此詩人之奇也,明叔當自得之。(《再次韻楊明叔》)
在黃庭堅看來,“奇”是孫吳能夠百戰(zhàn)百勝的關(guān)鍵。應(yīng)之于詩,這種“奇”便表現(xiàn)為“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痹谠姼鑴?chuàng)作的實踐上,黃庭堅以戰(zhàn)爭之狀況喻詩作之形態(tài),這本身就是“以故為新”的表現(xiàn)。黃庭堅在實踐上大力使用這一方法。我們先從一個共識——黃庭堅體——談起。在《子瞻詩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堅體蓋退之戲效孟郊樊宗師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解故次韻道之子瞻送楊孟容詩云我家峨眉陰與子同一邦即此韻》一詩中,“江”字韻便是窄韻,其中最為人稱道的是“句法提一律,堅城受我降?!薄峨[居通議·卷八·詩歌三》評曰:“只此一‘降’字,他人如何押到此?奇健之氣,拂拂意表?!贝颂廃S詩用韻固然奇特,但似乎也不宜如此標舉。韓愈詩《病中贈張十八》押的也是“江”字韻,與黃庭堅相比,韓愈幾乎押遍全韻。韓詩“降”字韻為:“夜闌縱捭闔,哆口疎眉厖。勢侔高陽翁,坐約齊橫降?!卞X仲聯(lián)集釋曰:
[顧嗣立注]《史記·田儋傳》:“田橫復(fù)收齊城邑,立田榮子廣為齊王而相之。漢王使酈生往說下齊王廣及其相國橫。橫以為然,解其歷下軍。”又,《酈生傳》:“酈生食其者,陳留高陽人也?!保埸S鉞注]使事仍映上“談舌久不掉?!保?]
從以上所引來看,在詩意上,黃詩“堅城受我降”實從韓愈而來。然而韓愈使用“降”字韻的詩只有兩處,只是偶爾為之。黃庭堅卻加大使用頻率,從而給人耳目一新之感。再者,韓黃二詩之“降”字,在語境中大有不同,效果迥異。韓詩前兩句為“夜闌縱捭闔,哆口疎眉厖?!币蛞拐勚v橫捭闔而言及“高陽翁”、“齊橫降”,語脈連貫,銜接十分自然。而黃庭堅“句法提一律”下便接入“堅城受我降”,語意盤空而下,斬捷生新,正是“橫空盤硬語”(韓愈《薦士》)之代表。從“以戰(zhàn)喻詩”的角度來講,韓詩并不能算入此類,他所用的“降”字在詩法、句法的關(guān)聯(lián)上,不如黃庭堅新穎、典型。
從黃庭堅詩集來看,他一再使用這個“降”字,顯然對這種用法相當?shù)靡?。如以下幾?
世方尊兩耳,未敢筑受降。
傳得黃州新句法,老夫端欲把降幡。
比來少制作,非以弱故降。
叔度初不言,漢庭望風降。
此外,黃庭堅還有大量的以戰(zhàn)喻詩的創(chuàng)作。黃庭堅除了明確以文壇宿將(老伏波)自居外,我們還可以看到他創(chuàng)作(作戰(zhàn))時的微妙心理。如《戲答歐陽誠發(fā)奉議謝余送茶歌》曰:“愛公好詩又能多,老夫何有更橫戈,奈此于思百戰(zhàn)何?”由于其年老力衰,在創(chuàng)作上不如早年那樣充滿活力,他便感到有些力不從心,在此很容易看到他那種欲罷不能的心態(tài)?!坝谒加谒?,棄甲復(fù)來?!边@本來是“城者之謳”、“芻詞卑句”,黃庭堅運之入詩,真正地實踐了他“以俗為雅,以故為新”從而達到“百戰(zhàn)百勝”的理論?!皸壖讖?fù)來”是說宋將華元戰(zhàn)敗后被贖回,又來督巡的情景。黃庭堅喜歡使用“降”字,便是謙虛地認為自己才不如人,但一有機會,他總是技癢難耐,不免操筆作詩?!澳巍巍?,雜糅《詩經(jīng)·唐風》:“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與《史記·項羽本紀》:“虞兮虞兮奈若何!”兩種含意。黃庭堅一來覺得酬唱已有力不從心之感,如項羽之心境;二來提筆時亦有按捺不住之歡喜,如新婚之良人。“奈此于思百戰(zhàn)何”,準確而且富有趣味性地表達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只此一句,便可看出他在以戰(zhàn)喻詩方面所具有的高超水平。
除了他自己之外,黃庭堅也喜歡用戰(zhàn)爭來形容其詩友后輩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如《次韻答薛樂道》:“薛侯筆如椽,崢嶸來索敵。出門決一戰(zhàn),莫見旗鼓跡。”這大概是說薛樂道詩才雄厚,吾等望風而降,故而“莫見旗鼓跡”?!渡w郎中惠詩有二強攻一老不戰(zhàn)而勝之嘲次韻解之》曰:“筆力有余先示怯,真成勾踐勝夫差?!闭f對方筆力有余,只是為了勝于我而先示怯,就像勾踐滅吳一樣。這是個俏皮的說法,顯然也達到了解嘲的效果。白居易把元稹作為自己的詩敵,黃庭堅又何嘗沒有這樣的感受?但黃庭堅運戰(zhàn)入詩,在表情達意上不但直接,也很形象,在詩歌領(lǐng)域的開拓上也是有所貢獻的。
這種做法不僅在黃庭堅之前少有,就是同時之大詩人也頗為少見。蘇軾《次韻子由除日見寄》曰:“但恐詩力弱,斗健未免馘?!边@的確是以戰(zhàn)喻詩之例,但能體現(xiàn)這點的只有一個“馘”字,且出現(xiàn)韻腳上,這也有可能是蘇軾趁韻之作。在整個蘇軾詩集中,如此之例也不太常見,而且在表現(xiàn)力上也不如黃庭堅鋪得開,喻得切。所以,以戰(zhàn)爭喻詩歌創(chuàng)作狀態(tài),是黃庭堅比喻中的特色,也可以認為是山谷詩的一大特色。
至少在漢代以前,比喻的對象很少是文藝作品。我們所熟悉的兩個較早對文學作品進行的比喻,一是《西京雜記》卷三所載,劉安標舉其《淮南子》曰:“字中皆挾風霜。”一是《世說新語·文學篇》載,孫綽自重其《天臺山賦》,曰:“卿試擲地,要作金石聲”。這兩處在黃庭堅的詩歌中都有反映。《觀秘閣蘇子美》曰:“秋河湔筆研,怨句挾風霜?!薄洞雾嵈鹑沃傥ⅰ吩?“高論生風搖麈尾,新詩擲地作金聲?!?/p>
其實,在黃庭堅之前,便已經(jīng)有人用比喻的手法描摹他人的詩歌藝術(shù),其中最重要的兩位便是鍾嶸與杜甫。鍾嶸論詩喜用比喻,如論范云、丘遲曰:“范詩清便宛轉(zhuǎn),如流風回雪。丘詩點綴映媚,似落花依草?!保?]這些比喻是就其詩歌文本所具特點而設(shè)置的。論潘岳之詩曰:“潘詩爛若舒錦,無處不佳。陸文如披沙揀金,往往見寶。”[5]這一類是就讀者閱讀感受所設(shè)置的。鍾嶸的其他比喻與詩歌本身藝術(shù)性、形象性等關(guān)涉較小,故而暫不于文中論述。
需要指出的是,以鍾嶸《詩品》為代表的這種意象批評的方法,在以后的文學批評(尤其是詩話)中形成了一個強有力的傳統(tǒng)。這與在詩歌中運用意象批評有很大不同,即并非僅是字數(shù)及韻腳上的限制,更重要的是,它們處在兩個不同的類型、序列之中。在詩歌中運用意象批評,這種做法的源頭應(yīng)該是論詩詩。它的代表詩人便是杜甫。
杜甫《戲為六絕句》其四曰:“或看翡翠蘭沼上,未掣鯨魚碧海中?!逼渲小棒浯涮m沼”和“鯨魚碧海”便是兩種不同風格的作品。黃庭堅對此自然是心領(lǐng)神會,其《奉答謝公定與榮子邕論狄元規(guī)孫少述詩長韻》曰:“蟹胥與竹萌,乃不美羊腔?!比螠Y注曰:“言二子尚有好奇之病,如嗜異饌而棄常珍也?!薄靶否恪?、“竹萌”是異饌,“羊腔”為常珍。這種手法與杜詩如出一轍,其它如《次韻冕仲考進士試卷》:“絲布澀難縫,快意忽破竹。”用縫絲布、破竹之差異來形容閱讀感受也是用了同樣的方法。
杜甫對具體詩人的作品也有用比喻來形容的,黃庭堅于此也有學習,但黃在學習時更注重變化,并非只在杜甫的圈子里討生活。杜甫《八哀詩·故右仆射相國張公九齡》曰:“詩罷地有余,篇終語清省。一陽發(fā)陰管,淑氣含公鼎?!睏顐惻?“是贊曲江之詩,下語不茍?!保?]雖說如此,但杜詩的比喻還是缺乏鮮活的形象。其它較為形象的句子,如《秋日夔府詠懷寄鄭監(jiān)審李賓客之芳一百韻》“律比昆侖竹,音知燥濕弦”等,但這些只要和黃詩作一比較,便能發(fā)現(xiàn)黃庭堅在這方面走得更遠,站得更高。我們且看兩首黃庭堅的詩作:
嗟乎,晦之遣詞長于猛健,故意淡而孤絕。有如怒流云山三峽泉,亂下龍山千里雪。
任君灑墨即成詩,萬物生愁困品題。清似釣船聞夜雨,壯如軍壘動秋鼙。寒花籬腳飄金鈿,新月天涯掛玉篦。更欲少留觀落筆,須判一飲醉如泥。
前一例中,黃庭堅運用古體詩在氣勢上的優(yōu)勢,一涌而下,在文氣與比喻上都會給人一種“猛健”的感覺。后一例為七律,黃詩中間兩聯(lián)純用比喻連綴,用“釣船聞夜雨”、“軍壘動秋鼙”來形容任仲微詩歌的“清”、“壯”就十分具體形象了?!昂ā迸c“新月”二句,亦可理解為詩歌藝術(shù)的暗喻手法。一連用數(shù)個比喻形容一種藝術(shù),在《詩經(jīng)·小雅·斯干》中便有例證,但發(fā)展到七言詩,杜甫是較早使用這種手法的。杜詩《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曰:“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彼木渫耆切稳菸琛秳ζ鳌窌r的場面,杜詩用的全是直喻,后來韓愈寫琴聲,白居易寫琵琶,蘇軾寫百步洪等,也是直喻手法。黃詩把比喻的對象移之于詩歌本身,前兩句用直喻,后兩句用暗喻,也是出于避熟生新的考慮。從全詩結(jié)構(gòu)來看,比喻的運用正具有承前啟后的特點,使得整首七律一氣而下,無比流暢。這也正可看作是黃庭堅詩歌的一個特點。
在以上兩例中,黃庭堅的喻詩都是在一首詩中出現(xiàn)的,而不是在(限韻)組詩中。在限韻組詩中,黃庭堅運用比喻不但新穎,而且在章法中更顯奇特,這也正是其才力過人之處,且以《再次韻呈明略并寄無咎》為例:
夏云涼生土囊口,周鼎湯盤見科斗。清風古氣滿眼前,乃是戶曹報章還。只今書生無此語,已在貞元元和間……
按,黃庭堅在此韻中共有7首詩作,此為第5首。為了使意義不重復(fù),達到生新出奇之目的,黃庭堅首句用兩個物象鋪設(shè),這是該限韻組詩中開篇最為新奇,也最顯才力的一篇,直到“清風古氣”時,人們也還不能確定黃庭堅在描繪什么(因為此句又可看作二人品格操行),在“報章還”、“書生無此語”、“貞元元和”的提示下,我們才能確定原來這是在描繪二人詩歌的藝術(shù)風格,與上文一樣,“清”與“古”分承首二句“夏云”、“周鼎”。與“清似釣船聞夜雨,壯如軍壘動秋鼙”不同,此二句在空間跨度上更大,詩義的斷續(xù)感也更強,這不能不說是黃庭堅慘淡經(jīng)營之作。
除了這種較為典型的例子外,黃庭堅還有一些較顯平板的句子,如《次韻和答孔毅甫》:“氣與神兵上斗牛,詩如晴雪濯江漢?!薄洞雾嵵艿路蚪?jīng)行不相見之詩》:“誰言井底坐,忽枉故人詩。清如秋露蟬,高柳噫衰遲?!薄洞雾嵈鹱谌隇槌跸囊娂摹?“詩詞清照眼,明月麗珠箔。間出句崛奇,芙蕖依綠蒻?!边@些比喻的喻體都是鮮明可感的,沒有描述性的內(nèi)容?!抖殴げ坎萏迷娫挕份d葛立方之語曰:“詩人贊美同志詩篇之善,多比珠璣、璧玉、錦繡、花草之類,至子美則豈肯作此陳腐語耶?”[7]葛氏所舉杜詩共六例,前五例均為壯美之喻,第六例則陳述之語。而黃庭堅除言及“壯”外,又言及“清”字,則兼及優(yōu)美一格。黃庭堅的詩歌中人文意象較多,然而在比喻詩歌的藝術(shù)性時,豐富多姿的自然意象的出現(xiàn),增加了詩歌的趣味性與可讀性。
除上文兩點集中的論述外,黃庭堅其它的比喻詩作也是其與杜詩淵源的一個理想的觀察點。后句補充前句,這種句法來源甚早,《詩經(jīng)》中就有不少例證。杜甫運之入詩,黃庭堅肯定是覺察到了。黃庭堅除了用此句法來喻詩,也用來喻人。如《戲贈陳季?!?“季子有美質(zhì),明月懸高秋?!薄端湾X一杲卿》:“錢君佳少年,濯濯春月柳?!薄顿浝顝┥睢?“李君氣蕭蕭,翠竹搖清秋?!鼻叭?,黃庭堅的比喻大概是受了《世說新語》中品評人物的影響,這是很容易發(fā)現(xiàn)的。宋人沈作喆在《寓簡》卷八中說:“黃魯直離《莊子》、《世說》一步不得?!保?]這種批評或是緣于黃詩中大量使用二書中的典故,這從引文中便可窺見一斑。如果暫時撇開此點,從詩歌史的角度上溯,杜甫的影子便很快進入我們的視野。
杜甫《覽柏中丞兼子侄數(shù)人除官制詞困述父子兄弟四美載歌絲綸》曰:“子弟先卒伍,芝蘭迭玙璠?!背鹫做椬⒃?“《世說》:‘芝蘭玉樹,欲其生于階庭?!搜宰拥芏嗖?,如芝蘭之迭于玙璠?!保?]“芝蘭”一典是我們極熟悉的,所以《錢注杜詩》《杜詩鏡銓》二書對此就沒有給出批注。然而上句“子弟”一詞,仇氏又引《世說》:“王大將軍語右軍:‘汝是我佳子弟?!薄白拥堋痹~似乎不必注出,但此處卻應(yīng)該具體分析:兩次出現(xiàn)的《世說》提示我們,杜甫此句極有可能是從《世說新語》中化用而來。這種情況在杜詩中也是常見的,如“郎君玉樹高”、“皎如玉樹臨風前”、“玉潤終孤立”、“之子白玉溫”、“昨者間瓊樹”等,都是同一用法。不過杜詩更傾向于用典,比喻因含在典故之中因而被體現(xiàn),其色彩就稍微黯淡了一些。黃庭堅察覺了這種用法,換成自己的語言,所以就活潑了許多。如其《奉和文潛贈無咎篇末多見及以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為韻》(其四)曰:“晁張跫然來,連壁照書幾?!边@很容易讓人想起《世說新語》中“玉山之將崩”、“蒹葭依碧樹”之類形象有趣的例子來。
黃庭堅的確是用了很多《世說新語》中的典故,但他在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能夠做到“不易其意而造其語”和“窺入其意而形容之”。批評家的確應(yīng)該持有自己的尺度,但同樣的尺度下,卻有著不太相同的結(jié)論,這似乎有失公允,也多少會蒙蔽事實的真相。
寫眼前事能曲盡其妙,也是評價詩人才力的標準。茶,是人們談及宋詩常提到的事物,黃庭堅茶詩一個鮮亮奪目之處,也正是由于他使用了新穎的比喻。如《以小團龍及半挺贈無咎并詩用前韻為戲》:“曲幾團蒲聽煮湯,煎成車聲繞羊腸?!薄吨x黃從善司業(yè)寄惠山泉》:“急呼烹鼎供茗事,晴江急雨看跳珠。”前例中,《王直方詩話》“山谷茶詩腸字韻”條載蘇軾見后曾說:“黃九怎得不窮?”[10]如果蘇軾真有此言,他也只是作了一個側(cè)面響應(yīng),或者說回避式的回答。蘇軾寫茶的詩也不止一處,如負有盛名的《汲江煎茶》:“雪乳已翻煎處腳,松風忽作瀉時聲?!薄对囋杭宀琛?“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松風鳴”等。平心而論,此處蘇軾實在難以凌駕于黃庭堅之上。黃詩“車聲羊腸”之句比喻新穎貼切,是顯而易見,無可置疑的。同條載晁無咎和詩曰:“車聲出鼎細九盤,如此佳句誰能傳?”正是從正面明確地肯定了黃詩的絕妙。后例“晴江急雨看跳珠”,即使是實寫江上之景色,也是極好的句子,與蘇軾“白雨跳珠亂入船”亦不相上下,更何況這是一種比喻的虛寫。詩人于小小茶壺之中,展其乾坤之大。“晴江”之中又何來“急雨跳珠”?其《和七兄山蕷湯》“打窗急雨知然鼎,亂眼晴云看上匙”與此同一趣味。突兀工巧之處,正可與人們極為稱道的“馬龁枯萁諠午枕,夢成風雨浪翻江”一聯(lián)并觀。其種種宕蕩、轉(zhuǎn)折正可見詩人之胸懷,詩人之素養(yǎng)。
黃庭堅還有一種巧妙的造句類型,在句意的游移中更見精彩。如《次韻奉送公定》曰:“每來促談麈,風生庭竹枝?!鼻屣L生于庭院之竹枝,可以認為是實寫來客之時的情景,也可認為是清淡之時的那種風雅態(tài)度。再如《次韻元實病目》曰:“閱人朦朧似有味,看字昏澀尤宜懶?!币暳Σ惶茫慈酥畷r便有了“朦朧”之感,此句妙在“似有味”三字的銜接上。黃庭堅將對身體狀況的描寫徒然提升至處世之道的闡釋。在可以兩解,含有雙關(guān)的比喻中,深層的解釋就更具藝術(shù)性,然而黃庭堅的這類創(chuàng)作并不是太多。
比喻,是黃庭堅使用的最多的修辭手法。不但在單句之中顯示他過人的才力,而且在全詩的章法中起著重要作用。當人們往往關(guān)注于黃庭堅經(jīng)典性的比喻,諸如“露濕何郎試湯餅,日烘荀令炷爐香”的以美丈夫比花,以及“程嬰杵臼立孤難,伯夷叔齊采薇瘦”的以節(jié)士比竹時,黃庭堅用比喻描摹詩歌創(chuàng)作狀態(tài)和藝術(shù)性以及其它少為人們提及的比喻,也應(yīng)給予關(guān)注;其比喻在詩歌史上的傳承與開拓也應(yīng)給予更多的考察。這是黃庭堅用心用力之處,也是論述宋詩的發(fā)展及其特色的重要觀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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