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麗娜
(中北大學 人文學院,山西 太原 03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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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至曾說到《昨日之歌》時期創(chuàng)作的這些詩:“尋詞覓句,說愁訴苦,我又何嘗懂得人世間真正的愁苦?!保?](P226~227)很明顯,馮至主要在強調(diào)這些詩過多憂郁傷感的迷惘氣息,但《昨日之歌》同樣有著少年馮至尋路者的身影,正是這兩種氣質(zhì),形成詩集感人的力量,展示出詩人初登文壇就顯示出的優(yōu)秀的創(chuàng)作才華。
“五四”時期,中國社會正經(jīng)歷著一次重大的歷史轉(zhuǎn)型,新文化的倡導者們極力宣揚擺脫封建思想的種種桎梏,人們經(jīng)受著思想上的八面來風,不僅思索社會問題,也不憚表現(xiàn)自己的抑郁痛苦。像現(xiàn)代很多作家一樣,馮至雖然不是這場運動的發(fā)起者,卻是這場運動的親歷者。馮至早年接受過中國傳統(tǒng)式教育,在1919年第一次開始接觸新文學時,就很快傾向于新文學,當時他還是一名中學生。他大量閱讀社會上流行的新文學刊物,同時也開始閱讀翻譯過來的西方名著。這些西方名著中有法國的莫泊桑、都德,俄國的屠格涅夫、契訶夫,波蘭的顯克維支,德國的歌德等。1921年,馮至考入北大預科,兩年后進入北大德文系,更加廣泛涉獵中西文學名作。他辦社團,寫小說,寫戲劇,寫詩歌,稍后,結(jié)集了兩本詩集《昨日之歌》(1927)和《北游及其他》(1929)。正如他自己所說:“不只在教室內(nèi),更重要的是在教室外構(gòu)成了我思想的雛形,培育了我做人的態(tài)度和作文的風格?!保?](P226~227)關(guān)于詩人早期的抒情詩,一些詩評家指出:“是詩人的青春之歌,歌唱愛情友誼,表達青年人的期望和失望?!保?](P2)《昨日之歌》中,愛情詩的光芒掩蓋了其他詩的成就,在46 首抒情詩中,18首寫到愛情,大多數(shù)的詩更多涉及與他人的關(guān)系,對傳統(tǒng)的態(tài)度,對未來道路的探索。本文將這三方面的關(guān)系稱作路向的選擇,這種選擇也是在選擇一個怎樣的自我。
和同時代的詩人相比,馮至的詩自我形象同樣很突出,抒情主人公就是詩人自己,但在強調(diào)自我時,側(cè)重點有所不同。馮至的自我明顯側(cè)重于省思式的社會自我,與強調(diào)本我或超我的個體自我詩人有所不同。這種自我,更強調(diào)與他人的關(guān)系及互動,并采用其他人的態(tài)度來觀察自我。社會學家米德指出:“社會性的自我,是一個通過與其他人的關(guān)系而得到實現(xiàn)的自我”,“自我具有如下特征,即它是它自己的對象”,“他只有采取其他人的在一個社會環(huán)境中或在一個由經(jīng)驗和行為組成的脈絡(luò)內(nèi)部針對他自己的態(tài)度,他才能變成自己的對象”。[3](P150~227)
在人的成長過程中,他人扮演著很重要的角色。他人除了人,還包括周圍的世界?!拔逅摹睍r期,曾經(jīng)的社會秩序、社會角色、社會等級因社會制度的變化,產(chǎn)生了很大的變化,因而重新面對并做出選擇,就成為現(xiàn)代作家的生存體驗。1919年,馮至正值14歲,對自我與他人,自我與社會的理解,他不可避免地受到當時前驅(qū)者的引導,表現(xiàn)出人道主義色彩。在《綠衣人》、《晚報》、《歌女》等詩中,可以找到這種影響的痕跡,但細讀這些詩,抒情主人公和這些被描寫的人物之間不是同情與被同情,啟蒙與被啟蒙的關(guān)系。《綠衣人》這樣寫:
但是在這瘡痍滿目的時代,
他手里拿著多少不幸的消息?
當他正在敲人家的門時,
誰又留神或想:
“這家人可怕的時候到了!”
抒情主人公和這家人以及郵差之間是在相互認定,郵差的信件具有不確定性,因此抒情主人公也等同于信件可能被送達的任何一個對象,而郵差也是無數(shù)平凡人中的一個,他自己的命運也是不可知命運的一部分?!毒G衣人》中的敘述人與他人的關(guān)系,被郵寄信件的動作,不可名狀地聯(lián)系起來,使參與到這首詩中的任何一個人,都成為命運的同一對象。這種人道主義的同情,把自己也席卷在內(nèi)。在寫這首詩的時候,馮至的繼母剛剛?cè)ナ?。馮至接連遭受兩次喪母之痛,情緒明顯低落。對生死的殘酷和對溫情的珍惜,在這首詩里都能夠體會得出來。這首詩明顯有馮至自身的經(jīng)驗,以及對經(jīng)驗的態(tài)度。處于經(jīng)驗和對象的客我就是這樣第一次出現(xiàn)在世人面前?!陡枧愤@樣描寫:“她滴下一顆淚珠/滴在我的口內(nèi)/我鄭重的把它咽了/說不出的辛酸滋味?!边@里的淚珠,更可能是詩人自己的眼淚。這首詩讓人想到白居易的《琵琶行》,但《歌女》的抒情主人公和歌女顯然不是偶遇,詩人是哭倒在“她的懷里”,這種親密的意象,也顯示出兩者等同的意味?!拔逅摹睍r期失去舊有的秩序后,許多人在重新確認他人與自我的關(guān)系。馮至就是在這種確認中,表現(xiàn)出少年人因敏感而寂寞,因困惑而焦慮,甚至是一種不安的情緒?!兑活w明星》、《不能容忍了》強化了抒情主人公與他人的緊張關(guān)系。抒情主人公有著明珠的胸懷,有熱血丹心,但不被理解和接受,這是與他人的一種挫折性接觸。抒情主人公用偽裝的方式(用重重的淚膜蒙起)或者用妥協(xié)的方式(抱著心兒暫時歇息著)達成與他人之間的一種平衡,肯定了自己的本性,沒有對自己的懷疑,也沒有對他人過分的強求,沒有放棄卻依然勇敢,人各有志,自己依然執(zhí)著。這種懷抱明珠的姿態(tài),把自己和他人放在觀察的對象上,從而劃出一道鴻溝。在傳統(tǒng)社會里,這種鴻溝一般被解釋為懷才不遇、遇人不淑、知音難覓、小人作梗等,在馮至這里,更多表現(xiàn)的則是一種執(zhí)著追尋的價值觀。如果說馮至在對他人的關(guān)系中受到早期的人道主義的影響,但更多的是通過他人進行一種不自覺的定位,以他人眼光確定自己的身份,那么,在自我的發(fā)展上,在對自己未來的設(shè)計中,則形成了他早期的個性主義。個性主義是馮至自我的另一個組成部分。它是新的歷史時期提供的另一個參照系?!啊逅摹瘯r期的個人主義只是打破舊習的一個支派,其本身并不是一個有體系的思想根基,亦不代表一個有體系的政治或哲學理論,因此,在評估其價值時,‘五四’的個人主義或許應(yīng)該被看做是當時知識分子肯定自我,并與傳統(tǒng)社會束縛決絕的一種普遍的精神狀態(tài)?!保?](P20~22)
馮至最初的個性主義中,也可以看到“五四”主將們的身影,《滿天星光》、《狂風中》就有創(chuàng)世紀的味道,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郭沫若的《鳳凰涅槃》,但《滿天星光》、《狂風中》很快就顯露出馮至獨特的氣質(zhì)。《漫天星光》希望結(jié)束一個舊秩序,開創(chuàng)一個新秩序,是一種創(chuàng)世紀的意識,但在抒情上寫得幽婉動人。星光是一顆顆閃閃的淚珠,值得好好珍惜在懷里,只有相愛的人才配戴上它,并且應(yīng)該在莊嚴的簫笙中重新安排這些星光。這一連串的動作,細膩而深情,那種破壞一切的沖動不再了,反而是由兩性的“音調(diào)蜜吻”后誕生的一個新的生命體。同樣,《狂風中》寫得似乎很狂暴,“幾萬萬顆的星球/一齊地沉到海底”,但緊接其后,詩人的陰柔氣質(zhì)再次顯現(xiàn)。從這些詩中,可以看到,這種個人主義與“個人可以扮演一個具有創(chuàng)造力的角色不同”[4](P20~22),展示的是另一種保守的特征。這種個性主義的特點,可以用《昨日之歌》中的“淚”來概括?,F(xiàn)代文學中,在女作家身上包括眾多男作家,諸如此類的字眼,構(gòu)成了“五四”文學獨特的風景。這類傷感不復是舊文人的傷感,這種傷感中內(nèi)含一種沖突,不復是一個完整的體認,反而有一種突裂的追尋??梢哉f,“五四”開始廣泛影響了人們對世界的認識,是對民族生存意義上的一種認識。這個時期的寂寞憂郁,敏感多疑,有一種最后一批士大夫的色彩。說他們是最后一批,意味著他們同時開始接受另一種不一樣的文明,與那個時代的英雄自許,同時構(gòu)成一道特殊的風景,“我們經(jīng)??吹揭环N自我與社會,內(nèi)心與現(xiàn)實之間的困惑與沖突……也正是此種深切的分離與斷裂,顯示了‘五四’文學最佳之特色”[4](P20~22)。它們同時構(gòu)成了一種面向未來的文學特色。
在愛情話題開禁的“五四”,愛情詩各有特色。馮至的愛情詩在這種大背景之下,仍引起人們的注意,并不斷被各種選本選用,尤其是《蛇》、《我是一條小河》,這兩首詩成為馮至前期的代表作。在18首情詩中,詩人寫了好感、暗戀、試探、追求、失落等各種情感體驗,寫下作為思慕者、暗戀者、臆想者、追求者、初戀者的各種心態(tài),應(yīng)用了多種抒寫方式,有想象的,虛幻的,白描的。不管以怎樣的方式,女性總以對話者的面貌存在。馮至的愛情詩,溫柔細膩,純凈明麗,熱情真摯,顯示出情詩的新質(zhì)。
《問》寫于1922年暮春。一些論者認為,這首詩表達了詩人認為愛情要有所附麗的觀點。1925年10月,魯迅寫下《傷逝》,表達了同一種觀點。如果這首詩真如論者所說,那么馮至的愛情觀已不再把女性視為男性的附庸,而是一個獨立于男性的個體。這種觀點首先表現(xiàn)在馮至的愛情詩幾乎都是“你”—“我”的對話形式,渴望相互呼應(yīng)的愛情,有著反饋式的情感頓挫,“你”的反應(yīng)左右著“我”的所思所想,這使馮至的愛情詩有著細語般的抒情風格。馮至的愛情詩多來自生活場景,秋千架上,海水浴場,丁香花前,蘆花花開,郊原游蕩等。日常生活場景的出現(xiàn),一方面是對反封建主題的呼應(yīng),表現(xiàn)“五四”青年對自由戀愛的追求,另一方面則節(jié)制了空泛的抒情。馮至的情詩沒有對傳統(tǒng)刻意的挑戰(zhàn),如像湖畔詩人那樣,也沒有狂熱的叛逆,如郭沫若一樣,表現(xiàn)的是生活的質(zhì)地?!肚锴Ъ苌稀穼懙镁秃苊溃?/p>
我躺在嫩綠的淺草上,
望著你蕩起秋千;
春愁隨著你蕩來蕩去,
盡化作淡淡的青煙。
那些不取材于日常生活場景的詩,馮至選擇了具有多重闡釋空間的意象,意象自身具有多種意義和復雜程度。《我是一條小河》以小河喻“我”,小河本身的不斷變動為闡釋和理解增加了難度。馮至的小河類似徐志摩的《偶然》中的一片云,兩者都有一種流浪的心結(jié),有著自己都無法把握的不確定性。馮至的小河由于自身的動蕩歸屬,在理解它和懷中的影兒之間,就有一層緊張的關(guān)系。小河像前途未卜的流浪漢,無法駐足的行程,使它只能短暫擁有。相比較而言,馮詩更具悲劇性,表現(xiàn)出一種無可奈何而不是灑脫。
值得一提的則是他那首膾炙人口的愛情詩《蛇》。這首詩的創(chuàng)作源于一次他看到外國畫家的一幅黑白畫,從而感到“秀麗無邪”?;蛟S是寂寞,或許是對寂寞的獨自咀嚼和承擔,詩人和蛇的形象立刻有了心靈上的溝通,“獨立,又承擔這樣的悖論,使得馮至的生命體驗……不同”[5]?!渡摺返男蜗笫羌拍模邲]有因寂寞而丑陋,詩人把自己的“鄉(xiāng)思”比作蛇,蛇的意象暗示著“鄉(xiāng)思”的咬嚙人心,它帶給自己不能自控地對自己熱情的恐懼。蛇不想驚動對方,在自己靜悄悄的愛中狂熱著,這種寂寞沒有別人承擔的必要。
馮至是“受‘五四’熏陶的一位少年詩人”[6](P38)。《昨日之歌》中的詩音節(jié)自然,情感含蓄,表達生動,有豐富的社會觀察,敏感的心理體驗,富有生活的質(zhì)感,展示了一位甘以“蓼蟲”(《但開風氣不為師》)自居的詩人形象。他執(zhí)著,認真,省思,獨立而又有擔當,體現(xiàn)出一種積極的現(xiàn)代意識?!蹲蛉罩琛冯m是馮至的第一本詩集,但它為其以后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沉思哲理的調(diào)子。這些性格特征,更明顯顯示在其下一階段的創(chuàng)作中,也深深影響了20世紀40年代一批優(yōu)秀的新詩派詩人——九葉詩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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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姜濤.新詩的出發(fā)活力的展開[A].洪之誠.百年中國新詩史略——中國新詩總系導言集[C].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