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承銘
(長春社會主義學院、長春中華文化學院, 吉林 長春 130041)
《定婚店》出自李復言《續(xù)玄怪錄》,是唐代小說中最具民間和社會影響力的一篇,所述“月老牽線”(亦稱“月老紅線”)故事盡管絕少有人知其始于何時,源自何典,但在大江南北,坊間墟里至今仍口口相傳,深得廣大人民群眾之喜愛。月老紅線締結(jié)姻緣,作為中華傳統(tǒng)思想文化的一個活的因子依舊或多或少地影響著當代中國人對婚姻含義的理解、對婚姻關(guān)系的把握和對婚姻生活的態(tài)度。僅此一點,這篇小說就值得我們高度重視、深入研究和充分闡揚。
關(guān)于《定婚店》的思想價值,當代學者們的研究意見主要集中在四個方面:其一,否定者認為,小說“把幸福寄托于冥冥中的主宰,用來自我安慰”,“反映了青年人無力抗拒命運的捉弄”[1]193,“飽含著封建婚姻的悲劇性”[2]425。其二,肯定者認為,小說“蘊含著人文主義思想的萌芽”,“希望有一種婚姻的中介機構(gòu)”,“希望婚姻的締結(jié)能夠超越地域的限制,超越人與人之間的積怨與仇恨”[3]487-488?!霸孪吕先说膫髡f,在那愛情不自由的封建社會,使愛情生活帶有某種美妙的神秘,使青年人對愛情增添些許憧憬與幻想?!保?]140其三,持平者認為,小說“宣傳婚姻問題上的宿命論觀點”,“又宣傳了另外一種思想:只要是命中注定,雖然門第極不相當,雖然遭遇到種種的阻撓、迫害,終究也要結(jié)為夫婦。這種思想與當時那樣陰森可怖的門閥制度是相抵觸的,對那種極度重視門第的封建婚姻制度,多少也算是一種否定”[5]21-22?!靶≌f的主旨在于既已命定,人力便無法挽回,即使是門戶不當?shù)呐渑?,男方也只得順命接受?!薄耙餐嘎读艘稽c富貴者要嫌棄貧賤者也是無能為力的告白”,“對于門戶不相對稱的配偶之間至少有一點安定劑的作用”[6]120。“對禮教制度下不自由的婚姻是一種麻醉劑”,“對恃富棄貧、重財薄情者的移情別戀,也有約束作用”[7]123。“強調(diào)婚姻關(guān)系中的宿命因素,也表現(xiàn)了封建時代男女青年對婚姻不能自主的無奈,具有一定程度的悲劇意味?!保?]229其四,不置評說者認為,小說“演述民間婚姻前定的觀念”[9]535;“是唐代姻緣天定說最典型的故事”,“是唐代社會的產(chǎn)物,是當時婚姻觀念的產(chǎn)物”[10]693-697。
當代學者們的這些研究意見,與小說實際描寫的內(nèi)容相比較,或失之片面,或失之膚淺,或失之含糊不清,或失之浮泛空洞,皆不足以全面、深刻而真實地反映這篇小說的思想價值。
就古代小說(尤其是文言小說)研究而言,讀懂是至關(guān)重要的基礎(chǔ),否則無論借助什么樣時尚新潮的理論方法去分析評價都將是徒勞無益的,因為錯誤的前提只能得出錯誤的結(jié)論,再行渲染描畫,便愈加乖離本真而錯上加錯。解讀《定婚店》這篇小說,可見其故事內(nèi)容共由三個情節(jié)單元構(gòu)成。一是預(yù)知姻緣安排。小說開篇即緊緊圍繞一個青年書生在婚姻上的不順切入情節(jié)。“杜陵韋固少孤,思早娶婦,多歧求婚,必無成而罷?!痹投辏f固前往清河(元和時河北道貝州治所,今河北邢臺清河縣),中途入住宋城縣(今河南商丘市)南部客店,原因是“客有以前清和司馬潘昉女見議者”,相約在第二天日出前于店西的龍興寺山門前會面。第二天他如約而往,沒有等來議婚人,卻意外見到專司世間男女婚姻的幽冥吏——月下老人倚囊向月翻檢“天下之婚牘”,并從中得知了自己的姻緣安排。老人告知,凡人生之事皆掌于幽吏,其所掌為人間婚姻事。囊中赤繩子用系男女之足,以定夫妻。韋固之足“已系于彼矣”,不是待議的清和潘司馬女,而是本城剛剛?cè)龤q的“店北賣菜陳婆女”。這一情節(jié)單元的核心是反映婚姻有定數(shù),具體言之要點有二:其一是月下老人明確告知的與其“思早娶婦”愿望恰好相悖的三歲女“年十七當入君門”(還需再等14年)的晚婚結(jié)果;其二是韋固親眼所見命運為他備下的“弊陋亦甚”之貧賤女這樣難以接受的事實。二是與命定姻緣作抗爭。韋固強烈拒絕這樣的婚姻定數(shù),他先是一怒之下要殺死幼女,以從根本上擺脫不公道的命運,而月老卻告訴他殺不得,也殺不成,結(jié)果是派其“素干事”的奴仆手持利刃前去刺殺毫無戒備也無力戒備的眇嫗幼女也僅得“才中眉間”而已;后是雖謀殺未果而逃離宋城,卻終不甘于命運捉弄,其后14年間從未停息其四處尋覓佳偶的行動,“屢求婚”,但結(jié)果卻是“終無所遂”。這一情節(jié)單元著意揭示定數(shù)不可改,任何反抗皆是徒勞。三是命定姻緣的結(jié)局。14年后,到了兌現(xiàn)月老預(yù)言的時日,出乎意料的是竟出現(xiàn)了一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相州刺史王泰十分賞識韋固的干練,決定將自己的猶女,亡兄宋城令的女兒配之為妻。從表面上看,這是純粹的人事,而實際上不過是假手王泰而必須如期實現(xiàn)的已定宿命。對當年的貧賤陋女而言,嫁給已做州參軍,“專鞫詞獄,以為能”的一方才俊,是所謂“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對已屆中年的書生韋固而言,娶到年方十七,正當妙齡,“容色華麗”的刺史千金,是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昂笊婿H,為雁門太守”,母因子貴,韋固妻最終被朝廷封為“太原郡太夫人”。這是一樁封建社會人人都要羨慕的好姻緣。韋固從開始便“稱愜之極”,在弄清正是陰騭使然,于感嘆“奇也!命也!”的同時,夫妻之間更是“相敬愈極”。這一情節(jié)單元旨在告訴人們,定數(shù)的結(jié)果是美好的和能夠令人滿意的。
非夢非幻,在現(xiàn)實時空中活生生地遇到陰曹鬼吏;人間婚事竟由陰司主宰,一根紅繩綁定天下夫妻。這是一段多么離奇的情節(jié)。不差門第,不少才華,前10年,后又14年,多方求婚,歷時24年方娶上一婦;想求的求不成,不想要的最終還是同床共枕。這又是一個多么曲折的過程。作者寫下這樣一篇離奇曲折的故事,究竟想說明什么?這恰好是我們要深入探究的小說思想主題問題。
綜括韋固的自我表白,其婚姻理想無外乎四端:其一,早婚。其二,多育?!肮躺俟拢T冈缛⒁詮V胤嗣”,希望早婚早育,多子多嗣,蔚成大族。其三,門當戶對?!拔崾看蠓蛑?,娶婦必敵?!贝蠹议|秀,是為首選。其四,郎才女貌?!捌埐荒苋?,即聲妓之美者,或援立之。”退而求其次,也決不能放棄容貌出眾這一底線。韋固所表達的婚姻理想,比之于其他唐代愛情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并無特別之處,反映的只是封建社會青年知識分子的最一般的婚姻理想和追求。韋固有這樣的理想追求,那么我們再來看月老為之綁定的婚姻,也就是小說中所謂的“命”和“陰騭”在多少方面和多大程度上滿足了他的愿望。從數(shù)量上看,四條只滿足了兩條,情況不是太好。二十四年后才娶,未能早婚;只育有一子鯤,廣大其胤嗣的心愿也最后落空。但從輕重上看,最為根本的也是最為世人關(guān)心和看重的門當戶對和郎才女貌這兩條卻都得到了最圓滿的實現(xiàn)。從質(zhì)量上看,命運的安排與韋固的追求,不僅僅是吻合,而是令其大喜過望。岳父是現(xiàn)任州太守兼上司命官,這樣的家庭地位明顯強于他的出身,并且必將對他今后的仕途有所幫助;妻子可稱“容色華麗”,必具傾城之貌,且又正值青春年少,是多少士子欲求不得的佳偶。
由韋固的婚姻反映出,命定婚姻總體上是合理的和符合人愿的,“月老牽線”的原則也是量女配夫,而并非是隨隨便便地亂點鴛鴦譜。小說向人們揭示,“命”、“陰騭”與人的主觀追求不僅不是水火不容,反而是天從人愿,人們想得到并應(yīng)該得到的終將得到,盡管有時開端可能是殘缺和丑陋的,但結(jié)局注定是圓滿和美好的;也許時間漫長,也許過程曲折,但終究會讓人好夢成真。小說最終是要告訴人們,婚姻皆由命定,命定不可更改;命定決定人事,人事必合命定;人要相信命定,樂于接受命定。這就是小說的思想主題,亦即小說所謂“乃知陰騭之定,不可變也”。
歷史文化的存世價值,決非僅僅是作為證明過去和用以把玩消遣。面對包括古代文學在內(nèi)的歷史文化遺存,當代不可改變的使命,仍然是毛澤東所強調(diào)的“取其精華,去其糟粕”,以期達到“古為今用”?!肮艦榻裼谩笔墙沂緝r值,而非篡改歷史。研究歷史文化,“用”是目的,但前提是看得準,分得清什么是精華、什么是糟粕,以及哪些是精華、哪些是糟粕。體現(xiàn)到小說《定婚店》上,我們首先要區(qū)分哪些內(nèi)容要肯定,哪些內(nèi)容要否定,然后才有可能比較恰當?shù)卦u定其思想價值。
小說總體上是宣揚宿命論,但從中透露出的天從人愿的人本思想值得肯定。有學者否定用“宿命論”為小說“定性”,這是無視事實的說法。小說從頭至尾,通篇都是宿命論,這一點不該有任何疑問。宿命論是產(chǎn)生于人們不掌握科學也不掌握命運的時代,是人面對自然和社會的無能為力論和無所作為論。宿命論早在古代社會就遭到許多進步思想家的強烈反對,如戰(zhàn)國時期墨子即專著《非命》一文批判命定說,明確指出“命之為暴人之道”,“執(zhí)有命者不仁”(《墨子·非命上》);北宋著名理學家程顥則強調(diào)“儒者只合言人事,不合言有數(shù),直到不得已處,然后歸之于命可也?!?《外書》卷五)在科技進步、民主提升的當今社會,宿命論當然更沒有其可以立足的理由。但是,值得注意的是,這篇小說的宿命論與一般的宿命論思想略有不同。作為有神論的宿命論,一般都主張人神不兩立,而以神為價值核心和評判標準,其中人的主體地位和價值則完全被忽視和否定。小說《定婚店》卻是一邊在宣揚婚由命定、命由冥定的思想,一邊又著意強調(diào)人的主體地位和價值,要的是天從人愿,接受的是能夠滿足或最終滿足人的愿望和實現(xiàn)人的幸福的命定。由此可見,小說所主張的命定論是有一定前提的,即要求神要成全人,造福于人,命定須以符合人愿為最終歸宿。這種湮沒于有神論中的人本思想,盡管無法改變小說思想內(nèi)容總體消極的基本走向,但它至少可以說明當時人們面對許許多多的人生無奈和不幸,仍然沒有動搖堅守追求幸福的人生底線,相信有所謂的命定和陰騭,卻難能可貴地保持著積極樂觀的人生態(tài)度。
小說要人順命無爭的主觀意圖極其明確,但所塑造的不屈服于命定的人物形象值得肯定。小說的寫作目的是通過青年男女的愛情婚姻故事闡揚諸事命定、福由神降的封建宗教、迷信思想,要人們知命、信命、安命、樂命,但實際上卻不由自主地塑造出了一個與此目的截然對立的人物形象,以至出現(xiàn)了作者主觀意圖與小說客觀效果相悖反這一令人難以理解的怪異現(xiàn)象。青年書生韋固是一個具有鮮明的叛逆性格和叛逆精神的典型人物形象。他明知婚姻已有定數(shù),卻堅決不屈服和不相信命運的安排,既有指使殺人的激烈對抗,更有長達14年之久的不懈追求和尋覓;他明知月下老人是決定人間婚配,頗有威權(quán)的冥司尊神,卻并未唯命是從,輕易就范,先是與之平等對話,打探自身的命運安排,隨后見到與自己意愿反差極大的結(jié)果,即勃然大怒,口出不遜,“固罵曰:‘老鬼妖妄如此!’”對命運之神不僅失之恭敬,而且毀謗有加。雖然韋固最后還是欣然接受了早已命定的姻緣,但最終低頭的不是他而是命運,他對理想婚姻的追求從未動搖,擬定的擇偶標準始終沒有降低,最終得到的為之稱愜的相州婚姻,實際上已不是當初見到的為之深惡痛絕的宋城婚姻。就最初所見和最終結(jié)果而言,這樁婚姻,始終不變的是本可以改變的韋固,而最終改變的恰恰是本不可以改變的命定。盡管作者在主觀上是安排韋固做一個充分證明命不可違、命不可爭的角色,但所設(shè)計的故事情節(jié)卻適得其反,最終留給人們的印象是:不聽任命運擺布而勇于抗爭;沒有逆來順受而堅持追求個人幸福。與環(huán)境、情節(jié)、旁白等敘事因素相比,人物形象從來都是小說賴以揭示思想內(nèi)涵的更為重要和更為直接的載體?!抖ɑ榈辍分饕宋锱c其作者主觀意圖所反映出的巨大反差,為古今讀者提供了可以積極解讀這篇小說的空間和可能。
小說表達的主題比較單一,但相對豐富復雜的思想內(nèi)容值得肯定。小說主題的消極,毋庸置疑。然而,小說在表達作者主觀上的消極思想認識過程中卻客觀地記錄下和反映出或游離于故事情節(jié)之外,或與故事情節(jié)、結(jié)局相矛盾的一些當時比較進步的思想內(nèi)容,從而使小說在單一而消極的主題之外,又蘊含著可以深入挖掘的一些積極意義。一是對墮落的現(xiàn)實社會的委婉嘲諷和批判。“固曰:‘幽冥之人,何以到此?’曰:‘君行自早,非某不當來也。凡幽吏皆掌生人之事,掌人可不行冥中乎?今道途之行,人鬼各半,自不辨爾?!边@一段對話,相對于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總體脈絡(luò)走向而言,乃屬節(jié)外生枝,月下老人關(guān)于“道途之行,人鬼各半”的議論也分明是語帶雙關(guān),目的顯然是譏時諷世,而不在泄露天機。古人認為“人主于晝,鬼行于夜,陰陽分別,各有司存?!薄坝拿鳟愑颍斯硎馔尽?《神仙傳·張道陵》)[11]29,人鬼同行,必大有害于人?!短綇V記》對唐人關(guān)于鬼害人的故事多有收錄,其中第三百五十四卷錄自《北夢瑣言》的《李茵》即是較為典型的一篇。僖宗時進士李茵因避亂而路遇已是幽魂名叫云芳子的宮娥,遂同行并相愛。后數(shù)年,“李茵疾瘠”,為道士所識,宮娥始自陳身世,訣別而去,并有言曰:“人鬼殊途,何敢貽患于君。”人鬼同途,表明法度弛廢,人鬼各不守法以至亂法,乃得同途。如能堅守當年張道陵“違者正一有法,必加誅戮”[11]之約法,人鬼豈敢雜處?!叭斯砀靼搿保f明鬼魅數(shù)量之眾多與世態(tài)人情之惡薄已經(jīng)達到了相當嚴重的程度。如果說“道途”的真正含義在于喻指當時的政治和社會,那么此處所提之“鬼”,其言外之意當然在于那些披著人皮的人世間的“鬼”,而非化為魂靈的陰間的“鬼”?!白圆槐鏍枴?,一方面說明鬼有高超的騙術(shù)和偽裝術(shù),另一方面則是意在批判世人的麻木與渾噩。小說的故事背景是“元和二年”,即憲宗皇帝即位之初。憲宗是唐在安史之亂后比較有作為的一任君主,史稱“中興之帝”,稱其執(zhí)政成就為可與“貞觀之治”、“開元盛世”相媲美的“元和中興”。小說作者生活在大和、開成之際的動蕩年代,而把“人鬼各半”的亂象放在為當時絕大多數(shù)文士官員所稱道的元和時代,其對自己所處現(xiàn)實無疑寄寓了更深的不滿和批判。二是否定攀高結(jié)貴、門當戶對的婚姻觀念,體現(xiàn)出一種反世俗精神?!叭D必敵”,富貴者一定要與富貴者締結(jié)婚姻,不是出身“士大夫之家”的韋固一人,而是當時封建貴族階級普遍的婚姻觀念,其實質(zhì)乃是封建社會反映在婚姻家庭問題上的階級矛盾和階層歧視,是富貴者階層對貧賤者階層的強烈抵觸和排斥。這種陳腐落后的婚姻觀念根深蒂固,釀成無數(shù)悲劇,在理性上早就被人們所認識和反對,但只要有階級或階層間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的利益差異,就仍有其繼續(xù)存在和為害愛情婚姻的社會基礎(chǔ)?!半m讎敵之家,貴賤懸隔,天涯從宦,吳楚異鄉(xiāng),此繩一系,終不可逭。”月下老人用命定論對婚姻關(guān)系的解說,強調(diào)的是婚姻本身的必然性和神圣性,告訴人們婚姻超越于階級(“貴賤”)、地域(“天涯”)、文化(“吳楚”)以及思想感情(“讎敵”)之上,紅繩所系任何身份地位的男女都是合理的和應(yīng)該的,任何人都沒有權(quán)利和能力褻瀆和破壞注定的婚姻;反對任何注定的婚姻,都是反對命定,反對神圣。以司愛之神的身份,作為司愛之神的話語,這樣表達出的具有進步色彩的婚姻觀念,對古代青年男女的愛戀,特別是對不同階層和政治經(jīng)濟地位不對等的青年男女的愛戀,必將產(chǎn)生一定的支持和鼓舞作用。三是描寫眇目貧婦靠自食其力撫養(yǎng)主人遺孤,肯定和歌頌了下層勞動人民的善良本性。陳婆眇目,自己生存尚且艱難,卻靠“鬻蔬以給朝夕”,獨自承擔起撫養(yǎng)尚在襁褓中的主人遺孤的重任,而且精心呵護,“不忍暫棄”達“七八年”之久。在世道劇頹波,人情薄如紙,“塵世難逢開口笑”(杜牧《九日齊山登高》)的中晚唐社會背景下,陳婆的助人之舉及其所反映出的人性美顯得格外亮麗光輝,而比較韋固的殺人之行,由貴族階級本性的自私、惡毒(韋固殺人本質(zhì)不是犯罪問題,而是暴露了其階級本性),尤能彰顯出下層勞動人民的純真與善良。
小說存在著這樣諸多值得注意和肯定的思想內(nèi)容,必然使它在主觀意圖與實際效果上充滿矛盾、悖論,甚至是變數(shù),會因不同的人、不同的時代、不同的處境,給出不同的結(jié)論。唯其如此,盡管小說的主題(主觀主題)極為清晰明了,但其思想內(nèi)容并不如人們想象的那樣單一膚淺。
《定婚店》不是思想論著,亦非鴻篇巨制,僅是通篇不足千字的文言短篇小說,但其社會歷史影響以及留給后人的啟示意義不可輕視。由于這篇小說是非標準駁雜,或者根本就無意評價孰是孰非,僅是著意于有神無神與有命無命的結(jié)局結(jié)論,致使其在表達思想內(nèi)容上出現(xiàn)了是中有非非中有是,善中有惡惡中有善,是非齟齬,善惡矛盾,而又是非善惡雜陳并敘的現(xiàn)象。這就決定了“安慰”“捉弄”“悲劇”“憧憬”“幻想”“否定”“安定劑”“麻醉劑”等諸如此類的詞語皆不足以準確、全面而深刻地對小說作出切近實際的評價。今人評價古人作品的思想價值無不力爭站在古代和古人的立場,似乎唯有如此才是科學,殊不知站在古代和古人的立場上說不清楚的,反倒是站在當代和今人的立場上往往容易說得清楚。其實一切價值問題說到底,都是客體對于主體(現(xiàn)實的具體的人)的利害關(guān)系。以是論之,我們今天研究《定婚店》的思想價值,至少可得以下三點:
第一,小說創(chuàng)造了紅繩結(jié)縭的神話故事,充分反映了古代人民對婚姻的敬畏心理。而這種心理正是當代社會日見銷蝕乃至喪失的。有學者認為,小說故事采自民間傳說,而非出自文人原創(chuàng),但到目前為止,除了作為猜測和臆斷,還沒有任何材料可以證明這種觀點。然而不是民間傳說,不等于不代表或不反映社會心理。《定婚店》的問世,說明至少在中晚唐時期我國就已經(jīng)形成了建立于神仙信仰基礎(chǔ)上的比較成熟和穩(wěn)固的婚姻敬畏心理。這種心理在封建社會一方面禁錮了人們對愛情和幸福婚姻的主動追求,另一方面也增強了人們在包辦婚姻制度下對不夠合理和不夠幸福婚姻的忍耐力,發(fā)揮了穩(wěn)定家庭以至社會的積極作用。研究中國古代社會的道德建設(shè),可以發(fā)現(xiàn)一種特別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那就是歷代統(tǒng)治者及其統(tǒng)治下的封建社會總是一手抓道德教化,一手抓封建迷信和神學思想的宣揚,一邊是立功德碑和貞節(jié)牌坊,一邊是修廟建祠和造像設(shè)龕,不斷用宗教、迷信賦予道德以莊嚴神圣的光暈,使人們特別是文化素養(yǎng)相對較低的社會中下層在很大程度上因敬畏神仙和因果報應(yīng)而更加敬畏人倫道德。唐代文人創(chuàng)作出許多反映婚姻命定思想的小說,僅為《太平廣記》分類收錄者就多達12篇,比較著名的如《灌園嬰女》、《盧生》等,但這些小說關(guān)于命者究竟為何,以及命如何而定,都未能回答,唯《定婚店》在婚姻問題上將“命”具象為愛神月老,將“命定”細化為月老手持姻緣簿,紅線系男女,使人們由對“命”的迷茫無奈跨入到對特定神仙的清晰崇拜。一篇小說竟創(chuàng)造出一尊神主,引發(fā)了一種信仰,這正是《定婚店》不容忽視的社會歷史價值所在。隨著月老躋身于我國民間信仰的神仙譜系,月老祠(亦云“鴻禧堂”)在各朝代和地域的興建,由月老、姻緣簿、紅線這三個關(guān)鍵詞所喚起的對婚姻的敬畏必將深入人心,而產(chǎn)生深遠的社會歷史影響。究其源頭,乃在《定婚店》;評其功罪,亦須首論《定婚店》。
從科學角度看,婚姻由神仙以紅線系定的說法,固然十分荒唐可笑,這個故事對今天的讀者顯然已經(jīng)很是過時,但拋開這特定時代的特定內(nèi)容,小說要求人們對婚姻加以敬畏的動機目的并未過時,相反,可謂正當其時?!拔幕蟾锩鼻?,我國婚姻關(guān)系總體上是超級穩(wěn)定,其后四十多年來離婚率持續(xù)增長[12],到2011 年全國平均離婚率達到 14.6%[13],一線大城市更是創(chuàng)出新高,上海高達38%,北京高達39%[14]。高離婚率帶來了民事糾紛、刑事案件、養(yǎng)老救助、青少年教育等一系列社會問題,加大了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成本。分析離婚率居高不下的原因,可以給出多種答案,但最為根本的就是對婚姻缺乏或失去敬畏。在當代,婚姻已經(jīng)不再那么神圣,或當作兒戲,高興就玩,不高興就散;或當作快樂組合,需要快樂時牽手,不需要快樂時再見;或當作經(jīng)濟互助組,有利就過,沒利就分;或當作臨時契約,沒有合適的先湊合,有了合適的就調(diào)換。對婚姻太隨便,太輕慢,太褻瀆,其結(jié)果只能是繼續(xù)推高的離婚率。一切問題都要從源頭抓起,人的行為源頭無疑是思想、觀念和認識。“心者,一身之主,百行之本?!?《周書·蘇綽傳》)借鑒《定婚店》及其對后世的影響,重樹人們對婚姻的敬畏,或許不失為治本的措施。
第二,小說作為命定論思想主題的突出代表,充分反映了晚唐時期人的沉淪和對主觀能動作用的主動放棄。神仙、定數(shù)、俠義是中晚唐之際,特別是晚唐時期唐代小說的三大突出主題,三類小說內(nèi)容看似不同,但旨歸無二,反映的都是人對自身和現(xiàn)實的無能為力,是晚唐更加動蕩不安的社會政治形勢迫使當時的人們向往神仙,呼喚俠士,聽天由命。從數(shù)量上看,定數(shù)小說僅次于神仙小說,《太平廣記》“定數(shù)”門共收錄15卷152篇小說,其中絕大部分都是唐人小說。《定婚店》以其無與倫比的影響力作為這一類小說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當之無愧的。其一,小說意圖鮮明,情節(jié)曲折生動;其二,小說從一個特定層面概括反映了其他同類小說的思想內(nèi)容,研究這篇小說可以收到舉一反三的功效;其三,小說故事為人們所熟知和喜聞樂道,以其為實證材料容易被廣泛理解和接受。
在天人關(guān)系的認識上,唐代一直存在著激烈的思想斗爭,出現(xiàn)了所謂“陰騭之說”與“自然之說”(劉禹錫《天論》)[15]67-69,大體上是“生乎治者,人道明,咸知其所自,故德與怨不歸乎天;生乎亂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舉歸乎天。”[15]在中唐時期,適應(yīng)統(tǒng)治者的志在中興,盡管有牛僧孺等人極力宣揚“生人一飲一啄,無非前定”,“人生有命,時不參差”(《玄怪錄·掠剩使》)[16]401-402,但還是有劉禹錫、柳宗元等一些進步思想家力主“天人交相勝”,“功者自功,禍者自禍”,強調(diào)掌握和發(fā)揮人的主觀能動作用,而到晚唐時期,伴隨大唐王朝不可逆轉(zhuǎn)的滅亡趨勢,“生人之窮達,皆自陰騭”(《續(xù)玄怪錄·李岳州》)[16]436便幾乎成了那個時代的共識?!抖ɑ榈辍氛沁@種思想認識下的產(chǎn)物,它反映了在一個政權(quán)滅亡和社會解體的進程中,最先頹敗的將是人的思想和精神。
第三,小說作為一個典型例證,充分說明對思想內(nèi)容豐富復雜的古代文學作品不能簡單地評判對錯。依照真理的相對性規(guī)律,包括文學研究在內(nèi)的社會科學研究,從來就沒有簡單的是與非,也沒有永遠的是與非,過去的是可能是今天的非,今天的是也可能是過去的非。沒有一成不變,也不該一成不變。古代文學作品是古人對今人以至后人的厚贈,是今人以至后人智慧和力量的一個重要源泉,簡單地評價其思想內(nèi)容的對與錯,或是作佛頭著糞式的評論無疑都是在作踐古代文化遺產(chǎn),而不表達觀點,沒有評價的復述情節(jié)式的“研究”更顯現(xiàn)出一種無能和不負責任。如何真正做到披沙揀金,既是我們的使命,也是對我們研究工作自身價值的檢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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