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志雄

新世紀以來，在互聯(lián)網上誕生的軍事題材小說中，有不少人氣頗高的抗戰(zhàn)題材小說，如《雪亮軍刀》（張磊）、《遍地狼煙》（李曉敏）、《抗戰(zhàn)狙擊手》（獨孤手）、《特戰(zhàn)先驅》（業(yè)余狙擊手）等，《雪亮軍刀》是新浪第三屆原創(chuàng)文學大獎賽獲獎作品，《遍地狼煙》入圍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的初評前81強，獲得中國首屆網絡小說創(chuàng)作大賽一等獎及第二屆中國出版政府獎，《抗戰(zhàn)狙擊手》被網友們稱為“最好看的網絡抗戰(zhàn)小說”，這幾部作品先后被改編成影視劇，受到讀者熱評。抗戰(zhàn)的歷史距離今天已六十多年了，網絡小說以其自由精神重新發(fā)掘、鍍亮歷史，帶有鮮明的“網絡特色”，有其自身的“精神氣質”和藝術旨趣。這里主要就《遍地狼煙》和《抗戰(zhàn)狙擊手》來說說這個問題。

一

抗戰(zhàn)是20世紀中國歷史上的一件大事，是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抵抗外來侵略者的一次最大的勝利，抗戰(zhàn)凝聚了中國的多方政治力量，民族國家的觀念在外來侵略面前得到了強化和整合。抗戰(zhàn)勝利后，中國共產黨與中國國民黨走向分裂，經過三年內戰(zhàn)，在政治、地理上分割開來。因意識形態(tài)的分歧，在很長一段歷史時間內，抗戰(zhàn)題材的文學作品有很強烈的政治色彩，抗戰(zhàn)歷史被按照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刪減、過濾，抗戰(zhàn)歷史的研究也有一些未曾解密的禁區(qū)。近三十年來，經濟發(fā)展和文化交流成為時代的主潮，中國大陸和臺灣的關系走向緩和，中國與國外的文化交流活動增多，塵封的歷史資料相繼被發(fā)掘，戰(zhàn)爭親歷者口述歷史及回憶錄等開始大量出版，文學對抗戰(zhàn)歷史的表現(xiàn)與想象的空間大了，敘事的維度多了，抗戰(zhàn)文學開始擺脫了簡單的意識形態(tài)局限，其內容及表現(xiàn)手法也變得豐富、駁雜。

20世紀90年代開始普及應用的互聯(lián)網媒體為抗戰(zhàn)小說的繁榮提供了新的空間。在互聯(lián)網上，在相對自由的言論環(huán)境中，對歷史的解密，對軍事的興趣，對原生態(tài)歷史復原的探討，較之以往要活躍得多，大膽得多，自由得多。20世紀80年代，自官方到民間，抗日戰(zhàn)爭中國民黨在正面戰(zhàn)場的歷史作用得到普遍重視和認可，“一九八五年八月抗日戰(zhàn)爭勝利四十周年前夕，中共中央發(fā)出了個文件，大意是國共兩黨合作，形成了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動員群眾，團結全國各族人民，包括海外僑胞在內，凡是英勇抗日的將領和士兵（包括國民黨中央軍在內）都應該表揚和肯定?！雹?0年代中期拍攝的電影《血戰(zhàn)臺兒莊》塑造了國民黨官兵英勇抗日的光輝形象。在周而復的《長城萬里圖》、李爾重的《新戰(zhàn)爭與和平》等史詩性的長篇作品中，國民黨官兵的形象較以往的小說有根本的改變。網絡小說寫抗戰(zhàn)，將國民黨官兵的形象作為小說的主角，是時代文化語境變化的結果。《抗戰(zhàn)狙擊手》集中筆墨寫國名黨51師守南京，主人公蕭劍揚是一名國民黨兵，是正面刻劃的神槍手。這篇小說對抗戰(zhàn)歷史的描寫超越了意識形態(tài)，有非常豐富飽滿的細節(jié)，受到歷史資料和歷史檔案解密材料的影響，如其中披露國民黨在南京保衛(wèi)戰(zhàn)中導致防御失敗的各項軍事因素，諸如防御工事的馬虎，防御政策的失當，戰(zhàn)略物資供給的不足等等，給讀者一個更近距離走近歷史的機會。小說與電影《血戰(zhàn)臺兒莊》中的慘烈是相似的，臺兒莊戰(zhàn)役是中國抗戰(zhàn)史上的勝利之戰(zhàn)，作品表現(xiàn)了國民黨官兵誓死保衛(wèi)祖國的勇氣和行動，但《血戰(zhàn)臺兒莊》中國民黨內部的分裂與戰(zhàn)場上的慘烈是令人震驚的，其中所隱含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是十分明顯的，這種慘烈的悲歌基調與充滿革命浪漫主義色彩的《新兒女英雄傳》《鐵道游擊隊》的基調是根本不同的。

在《遍地狼煙》中，國軍自身的腐敗問題很突出，地方鄉(xiāng)紳和軍閥與日本鬼子相勾結，哄抬物價，發(fā)國難財。國民黨軍統(tǒng)特務為所欲為，殘害抗日將領。一身正氣的牧良逢因“好管閑事”得罪了小人，不明不白地被軍統(tǒng)抓走，也差點喪命。在延安，在共產黨的部隊里也有周主任這樣的敗類，因個人私情而不擇手段。延安整風運動中冤枉了一些好人，一心革命的牧良逢的父母牧大明、余秀蘭蒙受了陷害。小說沒有刻意地去美化或丑化國民黨或共產黨，淡化意識形態(tài)的色彩是明顯的。

抗戰(zhàn)題材的網絡小說在寫法上并未有根本性的突破，所不同的是農民出身的成長為優(yōu)秀革命戰(zhàn)士的主人公參加的不是共產黨的隊伍，而是國民黨的隊伍。革命浪漫主義情懷的載體是想象的傳奇故事，主人公野性、生猛，有草莽英雄氣?！侗榈乩菬煛返闹魅斯亮挤晔菄姂?zhàn)士，出身獵戶，是個神槍手，他勇敢、聰明、機智、豪爽、義氣，“能打”，愛護士兵，有正義感。牧良逢既是一個勇敢的戰(zhàn)士，也是一個有智有謀的將官。他有民間草莽英雄的血性，又有俠骨柔腸，還有江湖俠士的義氣、豪氣。他善于開動腦筋，因地制宜，展開戰(zhàn)斗?！斑@個背起槍桿子沒多久的新兵好像天生就是塊打仗的材料，臨危不懼，沉著冷靜，關鍵時刻還能玩出不少鬼點子來。”牧良逢及其部隊是國民黨部隊的精銳之師，他們的行動為中國人爭得了光彩。牧良逢善于反省自己，擅長換位思考，在危急中顯英雄。他的部下稱他：“我們連長不但槍法好，會打仗，而且心地也好，對我們就像自己兄弟一樣，一點架子也沒有……”

抗戰(zhàn)題材的網絡小說延續(xù)了80年代抗日故事的民間視角，民間視角打開了更加豐盈、飽滿的歷史人物和歷史故事。當代網絡小說的寫作者沒有親歷過戰(zhàn)爭，他們與莫言類似，在他們筆下，抗戰(zhàn)是小說的背景，是一個歷史舞臺，人物故事是想象性的，是當代情感的投射。在網絡上廣為流傳的小說《亮劍》以抗戰(zhàn)為背景重新塑造了我軍指戰(zhàn)員李云龍的形象，李云龍形象似是對古典小說中牛皋、李逵、張飛等人物形象的呼應，人物回到了本原“原型”的意義，打破了被意識形態(tài)修剪的規(guī)整性。李云龍又是有缺點的“可愛”的人物，他身上有豐富的歷史意味和當代現(xiàn)實意義，“亮劍”被解讀為一種當代需要的“亮劍”精神，歷史人物被時代精神激活。與此相對，國民黨將領楚云飛的形象也令人敬仰，淡化了過去作品中對國民黨將領的丑化傾向?！侗榈乩菬煛贰犊箲?zhàn)狙擊手》的主人公身上有一股野性，牧良逢的兵都有一股血性，其張揚的人物個性也是一種時代需要的敢于擔當的力量。狄德羅說：“力、豐盈、我無以名之的粗糙、紊亂、崇高、激動正是天才在藝術里的特征……”②網絡精神的特點是自由，豐盈的野性，網民的娛樂精神，民間復活的歷史想象，讓抗戰(zhàn)故事變得更好看了。

二

網絡小說回歸故事的傳統(tǒng)，不搞隱喻，以實實在在的故事情節(jié)吸引讀者，如戴維·洛奇所說：“小說就是講故事，講故事無論使用什么手段——言語、電影、連環(huán)漫畫——總是通過提出問題、延緩提供答案來吸引住觀眾（讀者的）的興趣?！雹酃适潞每?，是網絡小說的共同特點。在網絡機制中，有人將網絡小說的好看總結為“爽”機制，或者YY機制，就是讓故事滿足讀者的潛在欲望。網絡小說追求的不是思想的深度和文學手法的創(chuàng)造，而是如何吸引讀者的眼球。

網絡小說中，敘事的速度相對較快，入題快，敘事干凈、簡潔、明快，沒有過多的心理描寫，沒有冗繁的細節(jié)。昆德拉認為：“在一部小說中有太多的懸念。那么，它就逐漸衰竭，逐漸被消耗光。小說是速度的敵人，閱讀應該是緩慢進行的，讀者應該在每一頁，每一段落，甚至每個句子的魅力前停留?！雹堋侗榈乩菬煛泛汀犊箲?zhàn)狙擊手》故事性很強，讀來有“閱讀速度”的快感，與昆德拉所說的“緩慢”是相反的，網絡小說在網絡上連載，不追求微言大義，不追求語言的精致，不能讓讀者在“每個句子的魅力前停留”，這是消遣的美學，不是現(xiàn)代文學追求深度的美學。

YY機制的制造來自主人公的不斷成長和步步勝利。敘事筆力集中在英雄人物身上，很容易讓讀者產生代入感，從而獲得閱讀的快感。閱讀者隨著主人公的步步勝利一起分享“變得強大”的感覺?！侗榈乩菬煛分械闹魅斯亮挤晔且粋€成長的抗日英雄，但他非真實的歷史人物。小說寫主人公的步步進步，如何調動智慧與敵軍周旋，類似《薛仁貴征西》《說唐》《岳飛傳》之類的故事，作品中沒有更深的人性刻畫，沒有繁復的故事線索。故事就是一條直線，讓讀者跟隨敘述者向前推進。牧良逢的快速進步如同網絡游戲者的闖關晉級，不斷地挑戰(zhàn)新的任務，讀者和敘述人一起快意恩仇。寫作者追求的是閱讀者理解的便捷和輕松，閱讀不構成對閱讀者智力的挑戰(zhàn)。

《遍地狼煙》《抗戰(zhàn)狙擊手》中，故事的戲劇性、喜劇性很強。英雄主人公也會遇到危險和麻煩，但最終總會以戲劇性的轉折逢兇化吉?！犊箲?zhàn)狙擊手》所寫的南京保衛(wèi)戰(zhàn)是慘烈的，但主人公的個人故事是傳奇的，是俠客式的勝利?！侗榈乩菬煛分?，牧良逢被削職，蒙冤，得罪小人受到報復，遭人打冷槍，被土匪伏擊，受傷，墜入河中被老百姓所救等情節(jié)都很驚險，富有傳奇色彩。主人公在關鍵的時候化險為夷，靠的是作者編故事的能力，如牧良逢被人暗算，差點丟了老命，柳煙及時出現(xiàn)，開了一槍，救了他。牧良逢被軍統(tǒng)抓走，差點被處死，意外遇到了以前與之合作的軍統(tǒng)特務，及時出手相救。這種逢兇化吉的故事節(jié)點是傳統(tǒng)故事的寫法，是“無巧不成書”的敘事設置?！侗榈乩菬煛穼嶓w書的封口上介紹說：“山村少年牧良逢本是獵戶人家的孩子，天生擅長槍支運用，槍法奇準。一個陰差陽錯的機會，他開槍擊傷了一位欺壓寡婦的國軍軍官，從而踏上了與日寇廝殺的征途：潛入淪陷區(qū)刺殺漢奸，與鬼子狙擊手的生死較量，配合新四軍摧毀鬼子小型兵工廠和印鈔廠，收編土匪解救戰(zhàn)俘……”這個敘述概括的是小說的主要故事情節(jié)，小說正是以故事情節(jié)的快速轉換讓讀者獲得閱讀快感。

《抗戰(zhàn)狙擊手》《遍地狼煙》故事好看，還在于人物的傳奇性。蕭劍揚和牧良逢都是獵戶出身，天賦異稟，有著超乎常人的能力，善于在戰(zhàn)場上采取靈活機動的戰(zhàn)術。小說表現(xiàn)了正面人物的精神光輝，《遍地狼煙》中，牧良逢沒有任何背景，他的步步進步是靠自己的能力打出來的，與那些靠關系升職的人有根本的不同，牧良逢身上體現(xiàn)的是精神“正能量”。牧良逢與陳德凱將軍的相識很有傳奇性，他意外成為陳將軍的救命恩人。他與部下兄弟同心，他和他的兵都是有血性的，他們當官不是為了升官發(fā)財，而是抗日救國，他們有很強的人格魅力。牧良逢是岳飛、楊繼業(yè)式人物的抗日版，身上流淌的是一腔忠良、正義的熱血，小說的是非價值判斷分明。

血性的主人公，草莽英雄氣十足，但勇敢、誠實、聰明、能干、正直、堅忍，讀來令人熱血沸騰，是通俗小說神化人物的寫法，主人公的性格并不復雜，在殘酷的戰(zhàn)爭中人物的內心活動，乃至人性的掙扎并未得到深刻地表現(xiàn)。牧良逢的個性較豐滿，有圓形人物的氣質，但總體上仍屬于扁平人物，牧良逢的兄弟們則都是扁平人物。如福斯特所說：“一個圓形人物務必給人以新奇感，必須令人信服。如果沒有新奇感，便是扁平人物；如果缺乏說服力，他只能算是偽裝的圓形人物。圓形人物的生活是豐富多彩的——這種生活在書中到處可見。小說家有時只單獨地利用他，但大多數情況是使他與扁平人物結合在一起，使人物與作品的其他面和睦共處。這樣的作品才適應潮流的發(fā)展?！雹荨侗榈乩菬煛愤h未達到福斯特所說的圓形人物和扁形人物相結合的要求，牧良逢的生活也難以說是豐富多彩，牧良逢天生的機智、聰明幫他渡過一次次的難關，但最后他卻陷入悖論之中，牧良逢作為國軍將領，他的父母是共產黨的高層領導，自己心愛的人柳煙投身到延安，在最后的抉擇面前，牧良逢不知所措。牧良逢最后變成了《天龍八部》（金庸）中的喬峰，小說以開放的結局將懸念留給了讀者。在已有的情節(jié)中，小說表現(xiàn)了牧良逢的深明大義。

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可以看到，抗戰(zhàn)題材的網絡小說追求的是梁啟超所說的“淺而易解”“樂而多趣”⑥的敘事風格，小說的人物個性是相似的，缺乏多樣性。對比現(xiàn)代文學以來的小說敘事，抗戰(zhàn)故事在網絡小說中的總體基調是娛樂化的，在寫法上也是采取難度較小的寫法，在藝術上還處于較淺的層次。

三

抗戰(zhàn)題材的網絡小說，以小說的形式重返歷史，固然偏重的是想象，但不是戲說歷史，小說寫作者的寫作態(tài)度是認真而嚴肅的?？箲?zhàn)題材的網絡小說中，為增加小說的閱讀趣味，大量增加相關的知識，讀者閱讀中享受的不只是故事的閱讀快感，還增長了知識。這與西方通俗小說極其相似，在西方通俗小說中，為增加小說的看點，大量吸收科學知識，如19世紀美國作家埃德加·愛倫·坡的小說涉及氣球、蒸汽船、電報、神秘主義、天文猜測、政治黑幕、霍亂、原電池等現(xiàn)代多學科的知識，當代美國作家丹·布朗的《失落的密碼》綜合了宗教、心理學等多方面的知識。

網絡小說中對知識的運用與前代作家相比的優(yōu)勢是，網絡小說作者可以利用網絡搜索，利用網絡資料。網絡小說作者也會通過采訪、閱讀獲得對抗戰(zhàn)的認識，大到當時的戰(zhàn)略決策、作戰(zhàn)地圖，小到炮彈、槍支的種類，服裝的質料，都會以知識的形式散布在作品之中。

《遍地狼煙》中，故事的大背景是武漢保衛(wèi)戰(zhàn)，長沙保衛(wèi)戰(zhàn)，常德保衛(wèi)戰(zhàn)，昆侖關爭奪戰(zhàn)等歷史戰(zhàn)役，相關的歷史大事不虛，為增加作品細節(jié)描寫的真實性，作者閱讀了相關的大量史料，走訪了抗戰(zhàn)的老兵，做了大量的功課，前期準備十分充分。

《抗戰(zhàn)狙擊手》中對槍支、炮彈、軍事術語的介紹，以詞條的形式出現(xiàn)，構成了小說的特色。小說中對51師、中正式步槍、濛江、對眼穿、響窯、擲彈筒、捷克造輕機槍、八二迫擊炮、歪把子機槍、內爆效應等名詞的解釋非常專業(yè)，如小說中對中正式步槍的子彈的介紹是：“中正式步槍所使用的，是7.92×57毫米毛瑟步槍彈。該彈尖頭、平底、鉛心、黃銅或者覆銅鋼被甲，彈頭質量10克，初速870米秒，膛壓304MPa。該彈的特點是：威力大，殺傷效果好，精度高，彈種齊全，用途廣泛?！边@樣的行文方式滿足了軍事愛好者的要求，讓讀者在閱讀故事時增長了相關的軍事知識。

與小說對應的是，在電影和電視劇中，狙擊戲、激烈的戰(zhàn)斗場面、戰(zhàn)術對抗形成視覺的沖擊力度，構成了對觀眾（讀者）的吸引，《遍地狼煙》的電視劇制片人王海斌認為，電視劇《遍地狼煙》的看點是“暴力美學”，“槍戰(zhàn)場面真實、富有質感，對狙戲占到全劇30-40%”，“該劇全面展示狙擊手成長史，槍戰(zhàn)場面刺激、爆破戲份兒非常震撼，視覺效果非常震撼，是一部重口味的戰(zhàn)爭戲?！雹哌@種制作方式或是受西方景觀電影的啟發(fā)，通過逼真的場面試圖想象性回到歷史，給讀者以視覺享受。

抗戰(zhàn)題材的網絡小說出自草根作者，粗糙、簡單但豐盈、野性，富有活力，它彰示了民間的創(chuàng)造力，也呼應了閱讀的市場和消費的文化市場，與刀光劍影的屏幕形象相呼應，網絡小說是消費時代的產物，又是民間草根寫作者與讀者展開歷史想象的舞臺?？箲?zhàn)題材的網絡小說追求的是一種震撼、娛樂美學，是與時代文化語境相適應的。托克維爾在《美國的民主》細致地描述了民主時代一般讀者的需求：“由于他們能夠用于文學的時間很少，他們就想方設法充分去利用這點時間。他們偏愛那些容易到手、讀得快且無須研究學問就能理解的書。他們尋求那些自動呈獻的、可以輕松地欣賞到的美；頂頂重要的是，它們必得有新的、出乎意料的東西?！雹嗫箲?zhàn)題材的網絡小說作者沒有完整的歷史知識體系，還難以駕馭更恢宏的歷史場面，他們也缺乏嚴格的寫作訓練，但寫作者和他們的讀者之間有緊密的互動關系，寫作者讓讀者在輕松的閱讀中，欣賞到“出乎意料的東西”。

抗戰(zhàn)題材的網絡小說在小說美學追求上類似十七年時期的小說，采用的多是通俗小說的寫法，富有傳奇色彩，帶有鮮明的中國作風和中國氣派，英雄主義是小說的基本基調。但與十七年時期《鐵道游擊隊》《敵后武工隊》《地道戰(zhàn)》《小兵張嘎》等革命通俗小說又有根本的不同，抗戰(zhàn)題材的網絡小說在形式上更自由、多樣，內容上沖破了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作品的內容更為蕪雜，可讀性也更強，更注重通過時代精神激活抗戰(zhàn)故事。另一方面，抗戰(zhàn)題材的網絡小說作者也會在小說中寫出自己的文化寄托，如對抗戰(zhàn)的重新認識，個體人生的經驗，社會現(xiàn)實的深層寫照，如人心難測，如現(xiàn)實黑幕，等等。德里達認為：“文學的法原則上傾向于無視法或取消法，因此它允許人們在‘講述一切’的經驗中去思考法的本質。文學是一種傾向于淹沒建制的建制?！雹釓倪@個意義上說，文學沒有固定的定規(guī)，也不因審美追求不同而有高下之分，抗戰(zhàn)題材的網絡小說打破了已有的敘述模式，有一種時代讀者所需要的蓬勃與活力。

抗戰(zhàn)題材的網絡小說作者還缺乏深厚的史學修養(yǎng)和文化積累，還缺乏更飽滿、更復雜的對人性的理解和對藝術繁復的追求，他們的作品還不那么厚重。周而復創(chuàng)作300多萬字的抗戰(zhàn)史詩小說《長城萬里圖》曾閱讀了一億字左右的檔案、文獻和資料，花去了十六年的時間。李爾重創(chuàng)作的《新戰(zhàn)爭與和平》，有8部，450多萬字，花了整整10年時間。網絡小說在網上連載，每天要更新數千甚至上萬字，作者似乎沒有這樣的雄心和寫作準備，他們在虛構和想象中去調動讀者的口味，小說被卷入網站商業(yè)機制之中?！皻v史地看，媚俗藝術的出現(xiàn)和發(fā)展壯大是另一種現(xiàn)代性侵入藝術領域的結果，這就是資本主義的技術與商業(yè)利潤。媚俗藝術由工業(yè)革命而產生，最初是作為它的一個邊緣產品。隨著時間的推移，由于工業(yè)革命帶來的全面社會與心理轉型，‘文化工業(yè)’逐步成長，以至于到了今天，在主要以服務為取向、強調富裕和消費的后工業(yè)社會中，媚俗藝術已成為現(xiàn)代文明生活的一個核心因素，已成了一種常規(guī)地、無可逃避地包圍著我們的藝術?！雹饩W絡抗戰(zhàn)小說受市場、讀者的牽制明顯，其快餐、時尚文化的底色是明晰的。抗戰(zhàn)題材的網絡小說不會產生如《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約瑟夫·海勒）、《弗蘭德公路》（克勞德·西蒙）那樣的藝術探索型小說，也難以產生《靜靜的頓河》、《這里的黎明靜悄悄》那樣的史詩性的作品，與當代喬良的《靈旗》、尤鳳偉的《五月鄉(xiāng)戰(zhàn)》、莊旭清的《炮樓子》等作品在深入刻劃人性的力度上也相差甚遠。但我們不能因此否定抗戰(zhàn)題材的網絡小說，因為，對于網絡時代的文學來說，自由生長的文學因素，為時代讀者提供新鮮的內容，讓讀者享受到閱讀的震驚和快感，同樣是有價值的，這也是抗戰(zhàn)題材的網絡小說的意義。

注釋：

①周而復：《長城萬里圖·后記》，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

②[法]狄德羅：《論戲劇藝術》，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選》（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404頁。

③[英]戴維·洛奇（David Lodge）著，王峻巖等譯：《戴維·洛奇文集小說的藝術》，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第14頁。

④ [法]米蘭·昆德拉著，譚立德譯：《米蘭·昆德拉訪談錄》，見呂同六編：《20世紀世界小說理論經典（下）》，華夏出版社1995年版，第444頁。

⑤[英]愛·摩·福斯特著，蘇炳文譯：《小說面面觀》，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第62頁。

⑥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見計紅芳編：《中國現(xiàn)代小說理論經典》，蘇州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頁。

⑦《〈遍地狼煙〉衛(wèi)視開播打造重口味戰(zhàn)爭戲》，《海南日報》2012年5月8日。

⑧⑩[美]馬泰·卡林內斯庫著，顧愛彬、李瑞華譯：《現(xiàn)代性的五副面孔：現(xiàn)代主義、先鋒派、頹廢、媚俗藝術、后現(xiàn)代主義》，商務印書館2002年版，第256頁、第14-15頁。

⑨[法]雅克·德里達著，趙興國譯：《文學行動》，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