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杰
中國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的類型探析
陳偉杰
有關中國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的研究認為,階級關系和生產力的變革訴求曾壓制了婦女解放,相反,當婦女解放擺脫前述基于生產方式的理論視角后,性別問題就不會受到全局性目標的壓制。然而,中國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的實踐其實存在更豐富的可能性:建黨初期,表現為一種生產方式視角下的女性本位;在隨后的戰(zhàn)爭年代至改革開放之前,生產方式視角下的全局本位占據主導;近三十年來的婦女解放則呈現性別視角下女性本位與全局本位交錯的局面。將中國共產黨行動力(強或弱)及其生存環(huán)境(沖突性環(huán)境或競爭性環(huán)境)兩大因素相結合,有助于解釋這種復雜的類型變異。
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女性本位;行動力;生存環(huán)境
(一)文獻回顧
在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那里,階級解放被認為是婦女解放之前提。然而,有關階級解放與婦女解放之間的關系問題,學術界卻存在爭議。一種觀點認為,從歷史實踐來看,階級解放壓制了性別解放。為了贏得農民的整體支持,共產黨向父權制作了讓步,沒有將各項關于婦女解放的政策完全落實。[1][2]另一種觀點則指出,雖然國家領導的婦女運動受制于國家的中心工作和戰(zhàn)略目標,存在其具有局限性的一面,但也要看到國家領導的各種政治社會運動的確為婦女開拓了新的空間和機會。[3]盡管存在分歧,但雙方都承認在階級解放與婦女解放相聯系的前提下,全局性目標至少在一定程度上壓制了婦女解放目標,分歧只在于對這種壓制該如何定性。
亦有論者指出,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中婦女解放的內容具有不同的發(fā)展階段。在階級解放實現后的社會解放階段,婦女解放著眼于促進法律上的男女平等到事實平等的進一步實現,其主要任務是發(fā)展生產力。[4]對于社會解放階段,批評者所質疑的問題是,沿著婦女解放是階級解放一部分的邏輯,以社會主義建成之故,強調性別不平等的根源是生產力,進而偏重于生產力的發(fā)展,由此產生生產力解放問題對性別問題的壓制。[5]在此背景之下,婦聯傾向于代表黨的代言人角色,服務于生產力的發(fā)展。20世紀80年代后,前述生產力觀點開始被放棄,婦聯職能定位轉向“維護婦女合法權益,促進男女平等”。這意味著婦聯開始被定義為具有女性主義性質的團體。[6]而男女平等作為一個問題被認為在現階段仍然存在。[5]換言之,婦女解放逐漸演化為純粹的性別平等問題,不再受全局性目標的壓制。
綜上,已有研究通常認為,在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歷史中,作為一種整體目標,生產方式(包括生產關系和生產力)的變革訴求曾壓制婦女解放這一特殊目標;相反,當婦女解放擺脫基于生產方式的理論視角后,性別問題就不會受到全局性目標的壓制。而情況是否必然如此,其變異受哪些力量的影響,正是本文所要考察的。
(二)研究問題
本文將從政黨、國家及其代理人的角度,探討中國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的歷史中存在的理論—實踐類型,并嘗試分析形成不同類型的影響因素。由于表達與實踐之間可能同時存在著抱合與背離的可能性[7],因此,在研究之中必須將理論與實踐結合起來考察?;谶@種認識,本文主要從以下兩個角度切入:其一,從理論解釋的角度看,婦女解放的本質是什么?其二,從實踐過程中看,婦女解放更傾向于以解決何種問題為主要目標?
從第一個角度出發(fā),對于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而言,關注的核心是:婦女解放的問題屬于一個純粹的性別問題,還是一個決定于性別之外的問題?在這一方面,從中國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的歷史看,存在兩種理論視角:一種是生產方式視角,包括生產關系(也即階級關系)和生產力兩大內容,婦女解放與這兩者相聯系;一種是性別視角,婦女解放的目標直指性別問題本身。而從第二個角度出發(fā),考察婦女解放實踐時需要追問的是:婦女解放的本位問題是什么?所謂本位,并非指向一種二元對立的狀態(tài),而是指在全局與婦女兩種目標兼具的前提下,哪一種目標更具優(yōu)先性。因此,存在一個從全局本位到女性本位的連續(xù)譜。不過,出于分析簡潔的考慮,以前述兩種標準進行理想類型式的區(qū)分,從邏輯上說,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可有四種基本形態(tài)(見表1)。本文將據此對歷史中出現的實踐模式進行類型歸納。
表1 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的理想類型
在結合前述兩種視角進行考察之外,進一步的問題是,造成不同情境下本位問題相異的原因是什么?本文將嘗試對此進行分析。
(三)研究資料
本文所采用的資料,包括歷史文獻、口述史資料以及海內外有關婦女研究的已有成果。其中,口述史資料主要來自中華女子學院中國女性圖書館組織采集的離退休婦女干部訪談記錄。本文中的引用資料,未作說明的皆出自以上這些記錄。
(一)生產方式(階級)視角下的女性本位
五四時期,通過包括李大釗、陳獨秀在內的眾多論者推進,形成的理論認識包括:其一,婦女整體是一個被壓迫階級;其二,婦女具有生產與家庭奴隸的雙重身份;其三,經濟獨立是婦女解放的要旨。[8]在此前提下,《中國共產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關于婦女運動的決議》宣稱,婦女解放要伴隨著勞動解放進行,只有無產階級取得了政權,婦女們才能得到真正解放。[9]30這一決議奠定了中國化馬克思主義婦女理論的框架。[8]
在理論發(fā)展的同時期,共產黨人關于婦女解放的實踐亦在推行之中。他們興辦婦女學校,培養(yǎng)婦運人才[10]148,創(chuàng)辦婦女刊物,關注女工工作和運動問題。[10]149-150[11]197不過,最能直接體現早期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之階級關注的當屬在發(fā)起、領導女工運動方面的努力。
迄今為止,海內外相關研究已經顯示,最初共產黨人盡管付出了巨大努力,但在工人群體(包括女工)中開展工作遠非易事。依照裴宜理的分析,困難至少出自兩重因素。[12]首先,國民黨人也注重深入工人之中,因此,共產黨人在嘗試領導工運時面對來自外部的競爭。其次,工人(當然也包括女工在內)并非可以任意塑造的白板一塊,相反,他們一方面有著自己的抗爭傳統(tǒng)①裴宜理指出,在任何黨派進入之前,作為全國產業(yè)中心的上海即已發(fā)生多次工人群體抗爭。參見裴宜理《上海罷工:中國工人政治研究》,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頁。,另一方面,工人群體情況復雜,依地域、工種、性別等因素而被分割為不同的子群體,存在巨大的整合困難,以致共產黨人想要深入開展工作,不得不借助于傳統(tǒng)的整合勢力——青幫,先加入其中,“低首下心去學他們的清規(guī)戒律,然后再轉彎抹角,開展工作?!盵12]91在女工群體中,共產黨人所遇到的阻力更大。組織女工罷工運動的領導者楊之華在回憶當年情形時,也談及共產黨人在女工中尚缺工作基礎,不得不順應傳統(tǒng),先用結拜姐妹、交朋友的方式開展工作。[12]206不僅如此,家庭常常成為女工參與工運的牽絆,她們常遭到家人的阻撓和威嚇。[12]208正如洪尼格所指,在20年代的上海女工當中,階級覺悟并不高,動員難度很大。[11]232陳衛(wèi)民也認為,婦女在上海工人中占據主體,使得共產黨在上海領導工運并不成功。[13]
彼時彼地的情形,勢必影響婦女解放實踐的展開。在1920年的一次演講中,陳獨秀提出,勞動者的覺悟分為兩步。第一步尋求自身待遇改良,這是討飯吃;第二步要求管理權,這是做飯吃?,F在第一步還沒做到,但是第二步也要去想。[14]與此相類,我們需要注意的是,二大決議對婦女解放的最終目標和當時目標作了區(qū)分。后者包括幫助婦女們獲得包括普通選舉權在內的政治權利和自由,保護女工及童工利益和打破舊社會的禮俗束縛。[9]30這與終極目標相比,更為貼近于當時的情境。女工的罷工目標的確反映了這種斗爭的階段性①當時女工罷工的特色之一是與民族主義結合在一起,例如五卅運動,就是工人針對英日帝國主義的集體抗爭。當然,這類罷工并非唯一主題,且此處重點考察階級解放和婦女解放的關系,因此,暫不考慮此類問題?!⒉恢苯犹犭A級革命,而是主要要求包括提高工資、縮短工時、允許組織工會、制定禁止體罰的規(guī)章制度以及要求男女同工同酬等。[11]194
綜上,依據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指引,共產黨人在最初階段選擇了產業(yè)工人作為階級動員的主要對象。盡管在理論層面設立了消滅私有制這樣具有社會革命性質的長遠目標,但是,早期的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實踐也意識到斗爭的階段性,采取了更為務實的行動方式。具體說來,就理論表述而言,其基本邏輯是:只有階級解放才有婦女的整體解放,因此,婦女運動應朝階級解放方向(私有制的消滅)發(fā)展。與此邏輯相適應,這一理論視角特別強調無產階級婦女的作用。然而在最初的實踐中,出于對斗爭所處階段的認識和現實阻力的束縛,引導、鼓勵婦女(女工)通過罷工斗爭追求自身的現實利益則成為工作的重心??梢哉f,當時的婦女解放實踐在階級解放的號召下階段性地采取了女性本位的斗爭方式。
(二)生產方式視角下(階級和生產力)的全局本位
1.階級視角下的全局本位
在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多數時段里,婦女解放的實踐不得不與戰(zhàn)爭相伴隨,這對于婦女解放的方向具有關鍵性影響。一名婦女干部在回憶早年工作經歷時點明了這一點:
戰(zhàn)爭時期就不要講了,要保證戰(zhàn)爭的勝利支前等等,這都要圍繞戰(zhàn)爭來做發(fā)動婦女的工作,它就是婦女運動。
依據婦女組織志的記載,江西根據地時期在蘇區(qū)設立的各種婦女組織,很明確地以支前為其工作的中心任務。例如,中共贛東北省委婦女部于1930年成立,主要工作是組織婦女參戰(zhàn)、擴紅、支前和搞好后方的經濟建設。中共湘鄂贛省委婦女部于1931年成立,前期的工作主要是開展婚姻自由的宣傳,倡導婦女剪發(fā)放足;后期主要是鼓勵婦女參加武裝斗爭,積極擴大紅軍支援前線,特別在第五次反“圍剿”失敗后,強調恢復紅軍主力,把擴紅工作作為中心任務。[15]19
婦女特殊利益在這一時期無法得到足夠的重視。1930年11月29日,一份省行委文件的內容清晰地展示,與作為整體目標的革命斗爭相比,爭取婦女利益只是細枝末節(jié)的工作[16]17:
在整個的赤區(qū)中的婦女群體雖然有部分的參加各種斗爭取得了相當的利益相當的打破了封建觀念特別是放足剪發(fā)運動到處且行,婚姻自由問題普遍實行了,但是在這些的當中婦女群眾工作僅是注意一些小的技術問題固然對于放足剪發(fā)工作要做但是婦女在革命當中一些主要任務與工作以及實際參加階級決戰(zhàn)和階級決戰(zhàn)的意義等一般的說來還是莫名其妙……②原文標點如此。
類似的情況出現于戰(zhàn)爭年代的其他階段。例如,延安時期,婦女統(tǒng)戰(zhàn)工作被高度重視,擴大婦聯隊伍成為要務。其中,最緊迫的任務就是團結婦女開展抗戰(zhàn)。[17]123而當建國伊始,根據女干部的訪談記錄,黨的中心工作轉移到剿匪、征糧和治安之上,婦女工作的重心亦緊隨其后,以為輔助。
相關研究已揭示,階級解放的目標經常和對婦女的具體支持結合在一起,婦女的確在這一過程中獲益。[3]不過,戰(zhàn)爭的壓力使得對婦女的具體支持處于從屬地位。誠如仉乃華所指出,近代中國深重的民族危機使得中國婦女運動的發(fā)展不得不首先致力于解決民族、階級這些大的結構性問題。[18]為了達成更大的全局性目標,婦女自身的利益在某些條件下受到遮蔽。
2.生產力視角下的全局本位
新中國成立后,共產黨的中心工作發(fā)生了轉換。一位婦女干部回憶道:“鄧小平同志提出:婦聯要‘議大事、管本行’。要求婦聯組織明確這個大局,服從和服務于這個大局,為促進社會生產力的發(fā)展貢獻力量?!碑敃r,盡管婦聯內部上至高層領導,下至基層干部曾開啟“階級消滅之后還有沒有婦女問題”、“婦女是不是解放了”、“男女是不是平等了”等問題的討論,基本達成了婦女解放是一個長期過程的共識,但是,“反右”運動的開展使討論沒能繼續(xù)下去。[18]
1957年,全國婦聯章程宣稱婦聯的性質和宗旨是“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團結和教育全國婦女積極參加祖國的社會主義建設,并且組織群眾的力量協(xié)同社會各有關方面為婦女群眾服務”。[6]中國婦女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提出了“勤儉建國,勤儉持家,為建設社會主義而奮斗”的婦女運動根本方針。在此次會議上,全國婦聯副主席章蘊代表中華全國民主婦女聯合會第二屆執(zhí)行委員會作了報告,提出要“集中一切力量來發(fā)展我國的社會生產力,盡可能迅速地把我國建設成為一個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19]310-311一位婦女干部回憶當年場景時談道:“后來我們婦聯副主任RL被劃成右派,說她攻擊社會主義制度,在人大會上發(fā)言,說‘婦女沒有得到保護、沒有得到保證’?!痹诖饲樾蜗?,也就不難理解婦聯為何要在其章程中去除了“婦女解放”、“男女平等”等措辭,僅保留“為婦女服務”、“為社會主義貢獻”的內容。
在婦女工作實踐中,婦女的特殊利益并非被全然忽略。不過,在某一階段注重何種婦女權益,取決于彼時黨的中心工作是什么。因此,地方婦女工作的實踐,圍繞著上層所確定的工作重心,隨時發(fā)生轉變。一位婦女干部回憶了20世紀50年代初期以后一段時間的婦女工作:土改時,動員婦女串聯,進行訴苦、斗地主;分完田地,發(fā)動婦女以新法插秧;插完秧,發(fā)動婦女搞水利,而后是組織互助組;為了讓婦女安心參加生產,組織托兒所,培養(yǎng)幼兒教師。70年代恢復生產時,發(fā)展生產重新作為婦女工作的重點被提出來。
為何發(fā)展生產力這一黨的中心工作要成為婦女工作的中心?從對一位冶金企業(yè)婦女干部的訪談遂展示了其中的邏輯鏈條:
必須發(fā)動女工參加生產,開展勞動競賽、技術革新,努力完成當年的生產任務,這是首要的。生產任務完成,才有經濟效益,女工的特殊問題,如辦托兒所、幼兒園、“四期保護”(經期、孕期、產期、哺乳期)等,才能解決。如果生產任務無法完成,沒有錢,拿什么照顧她們?
生產關系視角下的全局本位,其基本邏輯是只有階級解放才有婦女解放,因此,婦女運動的主要方向應服務于階級斗爭的需要。生產力下全局本位的基本邏輯則是在階級解放的前提下,指出只有生產力發(fā)展了,才能(并且,自然而然地就)解決婦女問題,因此婦女工作的主要方向應服從生產力發(fā)展的需要。對于婦女而言,不可否認的是參加勞動具有經濟上自立的效果,只不過這一效果確切地說,是為滿足全局性目標所產生的附加物。
(三)性別視角下女性本位與全局本位的交錯
從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起,思想禁區(qū)逐次放開,各種新生的社會議題進入公共輿論領域。依賀蕭的回憶,這其中就包括內涵豐富的婦女問題。[20]與此相呼應,執(zhí)政黨從理論高度對婦女解放的表述進行了革新。這集中體現于1990年江澤民的《全黨全社會都要樹立馬克思主義婦女觀》對新時期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實踐指導思想所作的闡述之中。[21]講話所歸納的婦女解放思想內容,前面三點是對經典馬克思主義婦女觀的重述,肯定了生產關系的革命構成婦女解放的前提。從第四點開始則出現了新的闡釋:
第四,婦女解放……不僅為生產關系所制約,也為生產力所制約,不僅受物質生產水平的影響,也受精神文明程度的影響……由法律上的男女平等達到事實上的男女平等,任務仍然十分艱巨。
第五,……婦女和男子……應該具有同等的人格和尊嚴、同等的權利和地位……
第四點承認生產方式視角下的理論闡述只構成婦女解放的必要而非充分條件——講話中“物質生產水平”這一概念涵蓋了生產關系和生產力兩大方面。而新時代中婦女問題仍然存在,其原因是當前“精神文明程度”仍存在欠缺。表述的第五點則從正面指出婦女的作用和權利。五點內容被視為渾然一體的系統(tǒng),并且有其邏輯上的遞進性,后兩點建立在前三點的基礎之上。這一表述既是對經典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思想的肯定,也是基于歷史發(fā)展的立場對經典視角(生產關系視角以及生產力視角)進行了懸置。換言之,(已完成的)階級解放與婦女解放在新的歷史時期里發(fā)生了剝離,單憑生產力的發(fā)展并不足以解決婦女問題。因此,第五點中所闡述的婦女權利、地位和價值也就擺脫了生產方式視角的限定,演變?yōu)橐环N不依附于其他因素的性別問題。
與中央理論闡釋的變化相適應,婦聯對其自身角色地位的論述發(fā)生了一定改變。這首先體現于章程的修訂。1988年全國婦聯章程宣稱:社會主義初級階段下婦女聯合會的基本職能是“代表和維護婦女利益,促進男女平等”。此后歷屆章程都以此為基本職能。總體而言,婦聯的職能“由一向是動員婦女參與社會,轉向呼吁社會關注婦女,逐漸明確了‘為婦女做事’的立場,開始為解決婦女問題尋找現實可行的辦法,而不僅僅是向婦女傳達黨的聲音”。[6]
順應于前述理論視角上從生產方式視角向性別視角的轉變,基層的婦女工作實踐,開始顯現出女性本位的特征。例如,婦女工作的重心開始轉移到在黨的中心工作和婦女合法權益保障之間建立聯系上。這與之前婦女工作緊密圍繞黨的中心工作的思路相比,顯示出工作重心的雙重化。一名婦女干部談道:
我就是(說)婦聯的工作呢,就是一個黨從理論上講就是聯系婦女群眾的橋梁工作,是婦女合法權益的代言人、維護者。前者是為黨的全局中心工作服務的,后者是展現我們婦聯的特點特色,否則就不要婦聯了,它就是有個這樣的特色。
具體說來,80年代以來,與經濟建設中心相適應,生產力話語雖仍奏效,但婦女權益成為另外一個重點。在對婦女干部的口述史訪談中,此一階段的鮮明特色正體現于對婦女權益的強調之上。
在維權方面呢,一個就是從當時婚姻法的宣傳,作為一個著重點?!驗榛橐龇?,教育婦女、引導婦女、武裝婦女,依靠法律來保護自己的婚姻的權利……強化了這個婦女法律保護和婦女群眾的來信來訪工作。所以在機構內設機構上呢作了一些相應的調整,增設了法律顧問處、接待來信來訪處,原來就是在辦公室里面的,以后也交到法律顧問處了。這樣嘛,就是對維護婦女合法權益開創(chuàng)了一個法律的法制的渠道、提供法律幫組的渠道。
要教育提高婦女的法律知識和法律觀念,學會用法律來保護自己。婦女解放了你還不解放,還回到原來的嫁漢嫁漢穿衣吃飯狀態(tài),那就倒退了。要用法律來保護自己……
權益是受法律保護的權利和利益。作為一個法律概念,權利具有個體主義的品格,它意味著對于個體的保護具備了某種超越整體的優(yōu)先性。自“文革”結束以來,中國的法制化進程得以重新推進,個人權利得到了聲張。在這一潮流中,當婦女工作的重心直接指向婦女權益本身時,向來施加于其上的整體性目標具有了脫縛的意味。
然而,女性本位并非這一階段婦女工作的唯一特征,對全局性目標的強調還有其存在的空間。這在維權與維穩(wěn)的關系處理中得到集中體現。
自鄧小平提出“穩(wěn)定壓倒一切”以來,對于社會穩(wěn)定的追求成為中國共產黨跨越數十年的核心關注。及至第三代領導集體,穩(wěn)定與其他工作的關系被表述為“穩(wěn)定是前提,改革是動力,發(fā)展是目標”。在改革初期,從理論表述上看,婦女工作并未與社會穩(wěn)定直接相聯系。而進入21世紀以后,婦女維護與社會維穩(wěn)并重的提法出現了,二者被認為可以有機地統(tǒng)一起來:“憲法及法律賦予婦女的權利和權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只有保障了婦女的合法權利和權益,才有相對的利益均衡,有了利益的均衡才有社會的穩(wěn)定,這是解決社會穩(wěn)定問題的治本之道?!盵22]
有兩點需引起注意:第一,婦女問題與社會穩(wěn)定問題雖然在早些時候未在理論上進行關聯,這并不意味著實踐中就不曾如此;第二,盡管如同階級解放與婦女解放的關系那樣,維權與維穩(wěn)的關系在理論上再次成為一個統(tǒng)一體。但是,維權的關注重心是婦女的特定利益,而維穩(wěn)的根本著眼點則在于全局。因此,從實踐來看,維權與維穩(wěn)并非總是具有內在的一致性。這兩點可在拐賣婦女等社會問題領域里得到反映。
拐賣婦女作為刑事犯罪歷來是國家打擊的對象。不過,打拐多年,效果并不顯著,雖然統(tǒng)計數字可能一度呈下降之勢,但公安立案件數遠低于拐賣實際發(fā)生數卻是不爭的事實。[23]在這種現象背后存在著深厚的社會根源。其中,至少有兩種社會結構性要素相互疊加。第一,出生性別比問題。計劃生育基本國策的推行,男孩偏好傳統(tǒng)的延續(xù),經濟基礎的落后以及胎兒性別鑒定技術的發(fā)展等因素的綜合作用,使得中國的男女出生性別比自1980年以來持續(xù)偏高。[24]這一情況在農村地區(qū)尤為明顯。第二,養(yǎng)老問題。全國老年人口多數居住在農村。[25]時至今日,盡管可能存在各種社會性保障制度的配合,家庭仍是農村地區(qū)養(yǎng)老的主要場所。對于經濟落后地區(qū)的農村男性居民而言,性別比的失衡進一步加劇其娶妻的難度,家庭養(yǎng)老的現實則大大增強了其娶妻生子的愿望,兩個因素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張力。這構成了威脅地方社會穩(wěn)定的重要因素。
從立法層面上看,1991年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發(fā)布的《關于嚴懲綁架、拐賣婦女兒童的犯罪分子的決定》已將買拐(買入被拐賣婦女)列入犯罪之列,然而,在多年的實際運作過程中,買拐問題并未受到充分重視。在一些鄉(xiāng)村地區(qū)尤其是邊遠山區(qū),買媳婦甚至成為本地大齡青年解決婚姻問題的主要渠道。[26]眾多分析指出,拐賣不絕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國家在打拐行動中將主要精力用于懲治賣家,而對于買家打擊力度過小。[25][27]聯系與拐賣婦女相聯系的社會結構性因素,可以發(fā)現,國家在寬待買家背后所隱含的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深層意圖——這意味著弱化維護婦女權益,也即在全局性目標和女性特定目標之間作出了取舍。
(一)婦女解放的類型變異
如前所述,人們一般認為,馬克思主義的婦女解放本身在生產方式視角(無論是階級的,還是生產力的)之下受到了一定的壓制,因此,全局本位優(yōu)于女性本位;而當性別視角走上歷史舞臺時,這種壓制很大程度上消失了,女性本位因而終能擺脫全局本位。本文想要指出的是,無論在生產方式視角下還是在性別視角下,都存在女性本位或全局本位優(yōu)先的可能性。
革命戰(zhàn)爭年代及社會主義建成之后,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理論以生產關系和生產力的變革為基本視角,并且,在此理論指導下,婦女工作的重心被放置于促進階級斗爭、奪取戰(zhàn)爭勝利和發(fā)展生產力之上。這是一種生產方式視角下的全局本位——這驗證了階級解放與生產力解放壓制婦女解放的通常觀點。
但是,在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初,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理論盡管秉持階級視角,階級解放卻僅作為遠景目標而存在,婦女利益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工人運動中并未明顯地受到整體性目標的壓制。此時的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可稱為生產方式視角的女性本位。
而當20世紀80年代以來,生產力視角被懸置,性別視角開始走上歷史舞臺,一種女性本位與全局本位交錯的局面出現了。一方面,婦聯的職能設定發(fā)生轉向,這意味著婦聯被定義為具有女性主義性質的團體,并且,婦女權益的維護成為其核心詞匯,在婦女參加勞動、婦女參政及婚姻家庭生活等領域,對男女平等的追求不再受整體性目標的遮蔽;另一方面,以一種隱性的方式,出于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需要,在諸如“打拐”這樣的問題上,婦女解放的目標卻繼續(xù)受到全局性目標的壓制。
(二)婦女解放類型變異的影響因素
婦女解放究竟是以全局性目標為中心,還是以女性為中心,并不取決于理論視角本身。相反,我們應該從中國共產黨行動力及其生存環(huán)境性質的變化中去理解這一點。行動力(Capacity)指共產黨對于其動員對象的支配能力。生存環(huán)境的性質可以區(qū)分為兩大類型:一種是競爭性環(huán)境,另一種是沖突性環(huán)境。競爭性環(huán)境的特征是不同主體間為某一共同目標展開競爭,其焦點是得到目標而非消滅其競爭者;沖突性環(huán)境的特征則是,沖突主體以消滅對方并奪取對方占有的人、財、物為根本目標。對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來說,女性本位的實踐通常與強行動力緊密關聯,全局本位的實踐則往往源自于強行動力及沖突性環(huán)境帶來的巨大壓力。當共產黨行動力強且處于競爭性環(huán)境中時,就很容易出現全局本位與女性本位的交錯(見表2)。
表2 婦女解放類型變異的影響因素
中國共產黨創(chuàng)立初期的工作重心放在城市之中。此時,共產黨行動力弱,并且處于競爭性環(huán)境之中。一方面影響尚屬微弱,在動員女工方面缺乏足夠的能力。另一方面,在其深入實地爭取女工運動領導權的過程中,面對來自國民黨以及“青幫”的競爭,因此,需要采取階段性的組織與動員策略。無論從行動力還是生存環(huán)境的特質看,通過階級斗爭奪取政權只能作為一個遠景目標而存在,相反,以女工的利益為本位,爭取其支持成為主要的工作方式。
而后,共產黨轉而開始嘗試“農村包圍城市”的斗爭方式,陸續(xù)建立了一批農村革命根據地,組建了工農政權,其行動力和生存環(huán)境的性質發(fā)生了根本改變:其一,在根據地內部共產黨擁有城市工運時期所不曾有的行動力,不再面對來自其他力量的競爭;其二,共產黨面對來自國民黨政權(以至后來的日本軍隊)的實質性威脅,求取生存成為最為緊迫的目標。此時,全局本位成為其有能力實現并且不可避免的行動方式。
行動力對于共產黨行動方式的關鍵影響可在以下對比中得到體現。1929年,中國共產黨中央通告第五十八號專就女工與農婦工作路線進行了整體部署。值得注意的是,城鄉(xiāng)策略存在兩點顯著差異:其一,強調女工工作是當時職工運動的中心工作之一,而對于農婦的動員,只視為一項重要的工作;其二,特別提出農婦特殊利益的照顧必須以一般農民的同情與贊助為前提,不能與整個農民利益相違背。相反,在部署城市組織女工運動時,其口號包括“反對加重工作”,“反對打罵女工”,“要求男女工資平等”,“男女年關紅利平等”,“產前產后休息工資照給”,“女工在廠談話、梳頭、大小便自由”,“月經期內告假自由”等。[28]30-31以上這些目標都是基于女性本位的理念。
這一時期國共兩黨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之中,無論在城市還是農村根據地,共產黨所面對的都是沖突性的環(huán)境,差別則在于其無力控制城市,而對農村根據地具有強大的支配力。行動力的差異,使共產黨在農村的斗爭有可能采取全局優(yōu)先的行動方式,而在城市中則繼續(xù)采取早期城市工人運動中延續(xù)下來的女性本位策略。
新中國成立之后,隨著社會主義宣告建成,從理論邏輯層面看,當階級差別被消滅時,婦女解放問題就應當隨之得到解決。這種觀點有助于理解當時為什么那些主張繼續(xù)推進婦女解放的要求會受到打壓。不過,我們不能忽視背后的結構性力量。在冷戰(zhàn)持續(xù)、社會主義陣營發(fā)生分裂的背景之下,發(fā)展國力成為中國共產黨在沖突性環(huán)境中所需要強力關注的目標。因而,憑借其強大的行動力,組織全國力量投入于這一全局性任務之中,變得容易理解。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共產黨的生存環(huán)境性質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通過開放市場,中國與外部世界重建聯系,并不斷加強彼此間的依賴。因此,就整體環(huán)境而言,其性質更傾向于競爭而非沖突。在思想領域,各種女性主義思潮涌入。自80年代以來,中國社會中“女性主義”取代“婦女解放”成為主流用語,被認為是“在話語層面上對中共婦女解放運動的一種默然否定”。[18]這使得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思想一改其原有的統(tǒng)治地位,來面對來自外部的競爭(但不是沖突)。由此,中國共產黨開始處于一種行動力強但競爭激烈的情境之中,這使其行動可能具有雙重品格:一方面要面對發(fā)展生產以及社會維穩(wěn)等全局性任務,高度的行動力使其有可能保持一種全局本位的婦女工作方式;另一方面,思想競爭的存在又促其借鑒、融合西方女性主義思潮的要素,發(fā)展出以女性為本位的工作維度。
最后,本文嘗試歸結出三個有待進一步檢驗并有關中國馬克思主義婦女解放實踐的命題:
1.行動主體的行動力越弱,越有可能采取女性本位的策略;相反,行動力越強,越有可能采取全局本位的策略。
2.當行動主體行動力不強,即便所面對的生存環(huán)境是沖突性的,其策略也傾向于女性本位。
3.當行動主體行動力強時,如果其生存環(huán)境偏向于競爭性的,則其策略可能出現女性本位與全局本位的交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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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艷玲
Typical Analysis on the Marxist Women’s Emancipation in China
CHEN Weijie
In the opinions of some researches on the Marxist women’s emancipation in China,the pursuit of the revolutions in class relationship and productivity has overwhelmed the gender issue,and on the contrast,when the theoretical explanation based on the class relationship and productivity was shifted,the gender issue escaped the control of the holistic goal.However,the practice of the Marxist women’s emancipation in China is more complicated. In the early period of CCP,gender issue was accorded priority despite the theoretical emphasis on class revolution. During the period from the democratic revolution to the end of Cultural Revolution,holistic goal held sway.In the past thirty years,both of the gender issue and holistic goal can be respectively emphasized under particular context.Which one to get the priority depends on the variation of the CCP’s capability (strong or weak)and the nature of living environment which the CCP faces(competitive environment or conflicting environment).
Marxist women’s emancipation;the gender issue;capability;living environment
10.3969/j.issn.1007-3698.2013.05.013
:2013-07-16
D442.9
:A
:1007-3698(2013)05-0075-08
陳偉杰,男,中華女子學院性別與社會發(fā)展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政治社會學、社會工作、婦女問題。100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