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民間糾紛”一詞是我國政法機關化解社會矛盾政策的產物,與調解制度密切相關。民間糾紛在我國憲法乃至所有法律中使用的語境、類型具有同一性,可界定為:公民之間有關人身、財產權益和其他日常生活、工作中發(fā)生的糾紛。延續(xù)歷史、貫徹政策、總結實踐是新《刑事訴訟法》將刑事和解范圍限定為“民間糾紛”的三點因素。在刑事訴訟法律文本中,民間糾紛具有限縮刑事和解范圍的功能。
關鍵詞:刑事訴訟法;刑事和解;民間糾紛
中圖分類號:DF73文獻標識碼:A
理論是實踐的指南,概念是思維的工具[1]。法學的規(guī)范指向以及明確性要求,決定了法律規(guī)范中概念研究的重要性和必要性。2012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新增加了“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訴訟程序”。該法第277條規(guī)定了刑事和解的兩種情形,其中之一為:“因民間糾紛引起,涉嫌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規(guī)定的犯罪案件,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準確界定“民間糾紛”概念是正確理解和適用刑事和解程序的前提和基礎,基于此,本文嘗試從現行法律規(guī)范中民間糾紛的概念入手,探討民間糾紛概念的內涵及其在刑事訴訟文本中的特有含義,以期對刑事和解制度的司法適用起到一定的推動作用。
一、法律規(guī)范中的民間糾紛概念之分布據統(tǒng)計,在我國以憲法為核心、以法律為主干,由法律、行政法規(guī)、地方性法規(guī)等多個層次法律規(guī)范構成的現行法律體系中,直接使用“民間糾紛”字眼的規(guī)范性文件有833個(現行有效的667個,已被修訂的2個,已被修正的35個,已失效的125個,部分失效的3個,尚未生效的1個),其中就有憲法和7部法律(包括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
(一)憲法典中直接使用民間糾紛概念
我國憲法典直接使用民間糾紛概念1次?,F行《憲法》第121條規(guī)定:“居民委員會、村民委員會設人民調解、治安保衛(wèi)、公共衛(wèi)生等委員會,辦理本居住地區(qū)的公共事務和公益事業(yè),調解民間糾紛,協助維護社會治安,并且向人民政府反映群眾的意見、要求和提出建議?!?/p>
憲法是社會共識的集中體現,是社會契約,是社會共同體的根本法[2]。在凝聚社會共識、促進社會整合方面發(fā)揮著不可或缺、不可替代的特殊作用[3]。憲法典直接使用民間糾紛概念,意味著民間糾紛概念并非僅是政治話語和學理概念,還是名副其實的法律概念。同時也意味著民間糾紛概念在我國具有了憲法基礎,這對全國立法和司法都具有重要的指引意義。
從民間糾紛概念在憲法文本中的位置來看,憲法典中民間糾紛的使用與居委會、村委會的職責和任務直接相關,是居委會、村委會的職責之一。從內容上看,民間糾紛與人民調解的制度相關,是人民調解委員會的調解對象。
西南政法大學學報關振海:刑事和解法律文本中“民間糾紛”的規(guī)范分析
(二)直接使用民間糾紛概念的現行法律
表1顯示,除了新修訂的《刑事訴訟法》外,民間糾紛概念在我國現行法律中并不罕見。最早使用這一概念的《城市居民委員會組織法》于1989年12月26日便已向社會發(fā)布。此后《老年人權益保障法》、《治安管理處罰法》等法律也依次使用。但需要注意的是,雖然這一概念具有較深的歷史淵源,且分布在不同的法律之中,但使用的類型卻非常單一。即上述7部法律中直接使用民間糾紛概念的法條都與調解(和解)制度直接相關,反映出民間糾紛概念在我國憲法乃至所有法律中使用的語境、類型具有同一性。
(三)使用民間糾紛概念的刑事規(guī)范
就刑事規(guī)范而言,直接使用民間糾紛概念的有1部法律和6個解釋性文件。
表2顯示,我國刑事規(guī)范性文件中最早直接使用民間糾紛概念始于1999年,晚于其他民事、行政性規(guī)范文件。在發(fā)布主體上,既有全國人大通過的法律規(guī)范,也有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發(fā)布的解釋性文件。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關于貫徹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若干意見》、《關于為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提供司法保障的若干意見》、《人民法院量刑指導意見》(試行)中,都曾使用了“民間矛盾”這個概念,本文將其與“民間糾紛”作同義理解。 其中,檢察機關發(fā)布了1個文件(有1處表述),法院發(fā)布了5個文件(有7處表述)。在規(guī)范的內容上,有6個文件是關于量刑適用(2個為死刑適用)的,1個是關于化解矛盾的檢察建議的。而在量刑適用方面,既有從輕處理的量刑規(guī)定(有4處表述),也有從輕定罪的罪名選擇(有2處表述),還有刑事和解的程序規(guī)定(有2處表述)。表面上看,這些規(guī)范用語的表現形式存在差異(刑事和解、檢察建議、從寬量刑),但從實質內容來看,都涉及到化解社會矛盾的價值取向和從寬處理的政策選擇。
此外,除了直接使用民間糾紛概念的顯性規(guī)范外,我國還存在一些隱性的規(guī)范表述。例如,對于民間糾紛指稱的對象,有的規(guī)范文件傾向于使用“親友、鄰里、同學同事等糾紛”這樣的表述。如《關于在檢察工作中貫徹寬嚴相濟刑事司法政策的若干意見》有2處類似表述,《人民檢察院審查逮捕質量標準》和《人民檢察院不起訴案件質量標準(試行)》也均有1處類似表述。如表3所示:
表3顯示,上述3個規(guī)范性文件的發(fā)布主體均是檢察機關。在某種程度上反映出我國檢察機關對民間糾紛這種顯性的表述方式還存在顧慮,立法技術上寧肯使用“親友、鄰里、同學同事等糾紛”這樣略顯繁瑣但相對明確的表述,也不用民間糾紛這樣簡潔明快但相對模糊的說法。
二、法律規(guī)范中民間糾紛概念的界定在現行法律規(guī)范中,只有司法部頒布的《民間糾紛處理辦法》(1990年4月19日)直接明確了民間糾紛的含義。該《辦法》第3條規(guī)定:基層人民政府處理民間糾紛的范圍,為《人民調解委員會組織條例》規(guī)定的民間糾紛,即公民之間有關人身、財產權益和其他日常生活中發(fā)生的糾紛。為確定該含義在法律規(guī)范及理論用語中是否一致,進一步明確該概念的內涵和外延,本文從歷史發(fā)展和語詞分析兩個層面對這一概念進行考察。
(一)法律規(guī)范中民間糾紛概念之發(fā)展
“民間糾紛”一詞是伴隨著調解制度的出臺而出現的。1949年2月,我黨領導的華北人民政府頒布的《關于民間糾紛調解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是“民間糾紛”第一次出現在正式的規(guī)范性文件之中。《決定》規(guī)定:凡民事案件,均得進行調解。但不得違反法律上之強制規(guī)定。“凡刑事案件除損害國家社會公共治安及損害個人權益較重者,不得進行調解外,其余一般輕微刑事案件,亦得進行調解。”[4]可見,《決定》中的“民間糾紛”既包括民事案件,又包括一般輕微刑事案件。
1954年3月22日,政務院(國務院前身)發(fā)布了《人民調解委員會暫行組織通則》(以下簡稱“《通則》”),其第1條規(guī)定:“為建立人民調解委員會(以下簡稱“調解委員會”)及時解決民間糾紛……,特制訂本通則”。第3條又規(guī)定:“調解委員會的任務為調解民間一般民事糾紛與輕微刑事案件,并通過調解進行政策法令的宣傳教育。”通過對比不難發(fā)現,《通則》對民間糾紛的范圍界定(一般民事糾紛與輕微刑事案件)與《決定》一致。
1989年6月17日,《通則》被《人民調解委員會組織條例》(以下簡稱“《條例》”)所代替?!稐l例》第2條規(guī)定:“人民調解委員會是村民委員會和居民委員會下設的調解民間糾紛的群眾性組織?!钡?條規(guī)定:“人民調解委員會的任務為調解民間糾紛,并通過調解工作宣傳法律、法規(guī)、規(guī)章和政策,教育公民遵紀守法,尊重社會公德?!?/p>
在《條例》的基礎上,1990年4月19日司法部頒布了《民間糾紛處理辦法》(以下簡稱“《辦法》”),第一次明確提出了民間糾紛的含義和范圍。此后,全國各級規(guī)范性文件均以不同的形式直接或間接使用了民間糾紛概念。
(二)權威詞典關于民間糾紛概念的解釋
根據《當代漢語詞典》,“民間”一詞有兩種含義:一是“勞動人民中”,二是“非官方的”[5]。由此推斷,民間糾紛也有兩種含義:一是勞動人民之間的糾紛;二是非官方的糾紛。但這樣界定無疑過于籠統(tǒng),無法為司法部門提供規(guī)范指引。
為此,筆者選取了三大權威詞典的相關解讀,以期在分析和評判的基礎上,提煉出該詞語的普適含義。
1.權威詞典對“民間糾紛”的解釋
(1)《法學大辭典》對于“民間糾紛”的界定:人民群眾中發(fā)生的一般糾紛。包括一般民事糾紛和輕微刑事糾紛兩大類。一般民事糾紛,是公民之間、公民個人與非法人單位之間及非法人單位內部因民事權益受到侵犯或者發(fā)生爭執(zhí)而產生的糾紛,如婚姻家庭糾紛、鄰里糾紛、房屋糾紛以及在生產經營方面發(fā)生的簡易經濟糾紛、勞動糾紛等等。輕微刑事糾紛,既包括不構成犯罪的輕微刑事違法行為引起的糾紛事件,也包括我國刑法規(guī)定的告訴才處理的案件或者構成犯罪的自訴案件和其他不需要進行偵查的輕微刑事案件[6]。
(2)《中國倫理學百科全書》對于“民間糾紛”的界定:包括一般民事糾紛和輕微刑事糾紛。一般民事糾紛是指婚姻、家庭、鄰里、繼承、贍養(yǎng)、撫養(yǎng)、房屋、宅基、債務、賠償、生產經營等方面的權利和義務的爭論和糾紛。輕微刑事糾紛則是指打架斗毆、損壞名譽、小偷小摸以及輕微傷害、虐待、毀損等糾紛。所有這些糾紛尚未構成犯罪,不需追究刑事責任[7]。
(3)《中華法學大辭典》對于“民間糾紛”的界定:發(fā)生在人民群眾之間的民事權益爭執(zhí)和輕微刑事行為所引起的糾紛。該界定有廣義和狹義之分。廣義的民間糾紛包括發(fā)生在民間的一般民事糾紛、重大復雜的民事糾紛和輕微的刑事糾紛。狹義的民間糾紛則是指發(fā)生在民間的,國家法律不主動強制干預的,并且允許當事人自行處分其權利的一般民事糾紛(如爭執(zhí)不大的土地、房屋、債務、婚姻、繼承等糾紛)和輕微的刑事案件 (如輕微的侵占、斗毆、傷害、毀損、小額偷竊、欺詐、妨害名譽信用等案件)[8]。
2.權威詞典界定“民間糾紛”的異同
通過列舉,不難發(fā)現上述三大權威詞典關于“民間糾紛”的界定存在以下共同之處:(1)基本都是以容易調解為根據來界定民間糾紛的,反映出“民間糾紛”一詞誕生于社會矛盾化解的政策要求;(2)內容都包括一般民事糾紛和輕微刑事糾紛(案件)。
同時,上述界定還存在以下不同之處:(1)在民事糾紛方面。前兩種觀點所說的民間糾紛僅限于一般民事糾紛和輕微刑事糾紛,第三種觀點則還包括重大復雜的民事糾紛。(2)關于“輕微刑事糾紛(案件)”的界定方面,第一種觀點是指現在意義上的治安案件和刑事自訴案件;第二種觀點僅指現在意義上的治安案件;第三種觀點是指輕微的刑事犯罪案件。
(三)法律規(guī)范及權威詞典中“民間糾紛”的共同點
通過分析,不難發(fā)現上述關于“民間糾紛”概念的使用和界定具有以下三個特點:
一是都與調解制度相關聯。具體體現在:(1)在內涵方面,“民間”一詞的兩種含義(“勞動人民中”和“非官方的”)都指明了這種糾紛不涉及到與國內外敵對勢力的斗爭,僅限于人民內部的一般矛盾沖突,因而存在調解的余地和空間。(2)在外延方面,將民間糾紛限定于一般民事糾紛和輕微刑事糾紛,主要是基于調解可行性的考慮。可見,民間糾紛與調解制度相伴而生,是調解的對象,也是社會矛盾化解的重點。
二是權威詞典對“民間糾紛”的類型劃分(一般民事糾紛和輕微刑事糾紛)與法律規(guī)范相一致。權威詞典關于“民間糾紛”的類型列舉與《關于民間糾紛調解的決定》、《人民調解委員會暫行組織通則》等規(guī)范相一致,也與《民間糾紛處理辦法》所界定的民間糾紛范圍(公民之間有關人身、財產權益和其他日常生活中發(fā)生的糾紛)相一致。
三是對“民間糾紛”的類型劃分突出糾紛的部門法屬性。民間糾紛的提法,強調糾紛的屬性是勞動人民之間的,是人民內部的矛盾沖突,是局部的、個別的權益糾紛。而民事糾紛、刑事糾紛的提法,則強調糾紛的部門法屬性。因此,將“民間糾紛”的類型劃分為一般民事糾紛和輕微刑事糾紛,突出了民間糾紛的部門法屬性。
(四)法律規(guī)范中民間糾紛概念之界定
總體而言,我國法律規(guī)范中的民間糾紛概念具有同一性,法律規(guī)范與權威詞典的解釋具有同一性。如此一來,對民間糾紛概念的界定就轉變成對上述規(guī)范、詞典解釋信息的歸納。本文認為,民間糾紛就是指公民之間有關人身、財產權益和其他日常生活、工作中發(fā)生的糾紛。具體是指親友、鄰里、同事、同學之間,因人身、財產、名譽等權益產生的糾紛。根據事態(tài)的發(fā)展,有的民間糾紛可能屬于民事案件,有的糾紛則可能發(fā)展成為刑事案件。
三、刑事和解法律文本中民間糾紛的規(guī)范分析2012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新增加了“當事人和解的公訴案件訴訟程序”,對刑事和解的條件和法律后果都做了明確規(guī)定。該法第277條規(guī)定:“下列公訴案件,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真誠悔罪,通過向被害人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等方式獲得被害人諒解,被害人自愿和解的,雙方當事人可以和解:(一)因民間糾紛引起,涉嫌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規(guī)定的犯罪案件,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五年以內曾經故意犯罪的,不適用本章規(guī)定的程序?!钡?79條又規(guī)定:“對于達成和解協議的案件,公安機關可以向人民檢察院提出從寬處理的建議。人民檢察院可以向人民法院提出從寬處理的建議;對于犯罪情節(jié)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作出不起訴的決定。人民法院可以依法對被告人從寬處罰?!笨梢?,因民間糾紛引起的人身、財產類輕微刑事案件,只要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五年內沒有故意犯罪記錄,都可以進行刑事和解,享受從寬處理的優(yōu)惠政策。
(一)刑事和解的價值意蘊
所謂刑事和解,是指在刑事訴訟程序運作過程中,被害人和加害人以認罪、賠償、道歉等方式達成諒解以后,國家專門機關不再追究加害人刑事責任,或者對其從輕處罰的一種案件處理方式[9]。雖然名為刑事和解,但實質上當事人是對民事部分達成和解并表達對刑事部分如何處理的意見(不追究或者從輕處理)。辦案機關往往結合案件情況,對加害人作出較為寬緩的處理。
對于我國刑事和解的起源和理論基礎,歷來存在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是中國古老的和合性文化的司法體現;另一種觀點認為是西方恢復性司法制度的中國化[10]。從我國刑事和解的司法實踐來看,早在2002年,北京市朝陽區(qū)人民檢察院就制定了《輕傷害案件處理程序實施規(guī)則(試行)》,對刑事和解的范圍、條件、程序等問題作了規(guī)定。早于中央提出的和諧社會(2004年)以及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2004年),也早于國外恢復性司法制度的引進(2005年)。當然,刑事和解的興起卻在這些政策提出、國外制度引進之后。 應該說這一制度得益于以下因素的合力:一是中央構建和諧社會的號召;二是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適用;三是古代和合性文化底蘊;四是國外恢復性司法的借鑒;五是程序分流的實踐需求。
實踐證明,刑事和解至少在以下幾個方面具有積極的效果:(1)促進社會關系恢復與化解社會矛盾,尤其是行為人與被害人之間的矛盾。(2)促進犯罪者回歸社會,防止重新犯罪。(3)撫慰被害人心理創(chuàng)傷,保障被害人的財產權利得到及時實現。(4)減少審前羈押。(5)增加案件的審前分流,提高辦案效率。(6)減少短期自由刑適用。(7)寬緩刑罰[11]。
(二)刑事和解限定為“民間糾紛”的原因分析
現行《刑事訴訟法》限定的刑事和解的類型有兩種:一是民間糾紛引起的人身、財產類刑事案件;二是瀆職犯罪以外的過失犯罪案件。由此產生的問題便是:刑事和解的范圍為何限定為“民間糾紛”?本文認為主要有以下幾方面原因:
第一,歷史傳統(tǒng)的影響。如前文所述,從1949年華北人民政府《關于民間糾紛調解的決定》將調解范圍界定為民間糾紛之日起,我國各種法律規(guī)范中的調解制度也都是圍繞民間糾紛展開。例如,《民間糾紛處理辦法》(1990年4月19日)將民間糾紛界定為“公民之間有關人身、財產權益和其他日常生活中發(fā)生的糾紛”,與《刑事訴訟法》把刑事和解類型界定為“民間糾紛引起的人身、財產類輕微刑事案件”完全一致。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是歷史傳統(tǒng)對現行立法產生了較大影響。
第二,化解矛盾的政策。刑事和解的價值之一便是社會矛盾的化解與社會關系的修復。前述規(guī)定民間糾紛的各類規(guī)范性文件,不論是將民間糾紛描述為“婚姻家庭、鄰里糾紛”,還是“親友、鄰里、同學同事等糾紛”,都體現了民間糾紛的熟人特質,為矛盾化解奠定了良好基礎。這樣描述并非毫無根據,首先,熟人之間關系的修復有其必要性。在熟人的生活世界中,人們的關系總是非常密切的,且是多維度的[12]。大家通常生活在同一地域或者空間之內,“低頭不見抬頭見”是他們生活的真實寫照,甚至還帶有血緣連接、存在法定的權利義務關系。在這種情況下,矛盾糾紛的存在必然對其今后生活、交往產生較大的影響,容易滋生新的矛盾,影響社會穩(wěn)定。其次,熟人關系的修復有其可行性。我國有著較為濃厚的“以德報怨”文化背景,被害人常會基于“得饒人處且饒人”的態(tài)度進行感情投資,期望得到加害人的回報。再次,從刑罰目的來看,熟人之間的刑事糾紛往往基于個體或者家庭的某些特殊原因發(fā)生,不可能威脅到生活網絡里的其他熟人,不會對整個社區(qū)、單位的治安狀況產生多大動搖,也不會給其他人帶來恐慌和不安[13]。既然對熟人社會中刑事糾紛加害人的懲罰目的是特殊預防,不會嚴重威脅或損害社會治安與穩(wěn)定,因而對其懲罰的必要性和程度也就隨之降低了(不涉及一般預防)。
第三,司法實踐的探索。盡管理論界關于刑事和解的范圍還存在爭議,但實務部門關于刑事和解案件的探索卻基本都集中在輕傷害、交通肇事案件、未成年人犯罪以及盜竊、敲詐勒索等輕微刑事案件范圍之內。例如,有學者選取了我國東部和中部三個地區(qū)的8個基層檢察院進行實證調研(2006年9月至2008年12月),在重點觀察的案件中,共有16種案由的243起案件和解成功。這些案由分布于刑法分則的第二、三、四、五、六章,尤其集中在刑法分則的第四章(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罪)和第五章(侵犯財產罪)。其中,故意傷害(輕傷)、盜竊、交通肇事排在前三位,分別占案件總數的29.2%、26.3%和21.8%[14]。
總之,本文認為,延續(xù)歷史、貫徹政策、總結實踐是《刑事訴訟法》將刑事和解范圍限定為“民間糾紛”的三類原因。
(三)刑事訴訟法文本中“民間糾紛”的司法適用
結合前述民間糾紛概念的界定,可以認定《刑事訴訟法》第277條第1款關于刑事和解的第一種案件類型因民間糾紛引起,涉嫌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規(guī)定罪名,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且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五年以內無故意犯罪前科的案件。 屬于民間糾紛概念在刑事法律規(guī)范中的具體化,體現在:該款中關于“涉嫌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規(guī)定”罪名、“可能判處三年有期徒刑以下刑罰”等內容都是民間糾紛概念內涵的直接體現。至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在五年以內曾經故意犯罪的,不適用本章規(guī)定的程序”規(guī)定,也完全符合民間糾紛調解不能違反刑罰目的這一前提。因為刑事和解從輕處理政策的實質根據,在于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人格可譴責程度的減少或者降低,使得對他施以刑罰或者施以較重的刑罰顯得沒有必要[15]。而五年內有故意犯罪前科的犯罪嫌疑人或者被告人顯然不符合這一價值追求。
一般而言,刑事訴訟法文本中民間糾紛的外延應小于一般法律規(guī)范的規(guī)定。這是由刑事法規(guī)范的保障性地位決定的。但就民間糾紛在《刑事訴訟法》第277條規(guī)定中的地位而言,對其本身并無限縮解釋的必要。因為其并非中心詞,而是屬于限定詞,應與一般法律規(guī)范涵義相同。就功能而言,民間糾紛限定了刑事和解案件的適用范圍,即排除了非民間糾紛引起的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民主權利、財產權利犯罪當事人進行刑事和解的可能性。例如,行為人甲為外來務工人員,一個月內在其打工的城市實施了3次盜竊行為,犯罪數額為1000元人民幣,涉嫌盜竊罪,可能判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由于甲與被害人之間既非親友、同事關系,也非鄰里關系,因而該案件也就不屬于民間糾紛引起的盜竊案件,因而不能適用刑事和解。從法理上分析,非民間糾紛引起案件的當事人之間并非熟人關系,不具有社會矛盾化解與關系修復的必要性與可能性,其行為也因嚴重威脅或損害社會治安與穩(wěn)定而必須發(fā)揮刑罰的一般預防功能,無法對其適用從寬處罰的優(yōu)惠政策。
需要說明的是,《刑事訴訟法》修訂前實踐中也存在將尋釁滋事罪等刑法分則第四章、第五章之外的罪名作為刑事和解范圍的做法,但這只是法律沒有具體規(guī)定時的探索。刑訴法修訂內容生效后,司法部門必須嚴格依法辦事,排除非法定范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適用刑事和解的可能。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刑法分則其他章節(jié)犯罪跟民間糾紛毫無瓜葛,例如,尋釁滋事罪同樣可能因民間糾紛引起,雖然依照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不能適用“刑事和解”的相關規(guī)定,但可以適用量刑階段的司法規(guī)定,從而在審判階段享受從寬處理的優(yōu)惠政策。J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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