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林

到上海當了校長之后，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一個好校長就是一所好學?！薄Ｃ看温牭竭@句話時，我都感到非常大的壓力：我要努力，千萬不能讓這所百年名校、市級重點，壞在我的手上。但是，聽得多了，我慢慢發(fā)現(xiàn)，說這句話的，大多是所謂好學校的校長，或曾經(jīng)是好學校的校長。那些還算不上是好學校的校長，似乎從未聽他們在什么場合說過這樣的話。

不過這卻促使我開始很理性地思考校長與學校的關系。一個校長，對一所學校到底發(fā)揮了什么樣的作用：應該發(fā)揮什么樣的作用？能發(fā)揮什么樣的作用？在我的視野里，似乎還沒有看到有哪位校長在這樣述說問題。但是我從個人做校長的切身體驗中感受到，這樣的問題其實是非常重要的，它決定我每一天在學校做的每一件事：什么事，如何做，做到一個什么樣的分寸……這些具體的問題，比抽象地說“一個好校長就是一所好學?！备匾?，更能指導我這個校長在實踐中做好校長的工作，并最終帶領這所學校走向“好學?！?。

而有意思的是，關于這些問題的答案或者分析，我從未在哪一本《校長學》之類的著作中看到。我過去做過副校長，也在教育行政部門做過管理工作，但真正做校長，這是第一次，因此我像我過去做其他工作一樣，首先搜集并研究我找得到的一些文件和論著，看看有關管理部門有一些什么具體的要求，看看這份工作有一些什么樣的規(guī)律和要領，看看別人是怎么想的，怎么做的。

但我遺憾地發(fā)現(xiàn)，它們大部分都沒有辦法真正用來指導我如何做校長。我特別關注的問題，它們似乎覺得并不重要，我的困惑，它們似乎不證自明。反過來，有些我覺得用不著我操心的事，它們卻在那兒大講特講。

我覺得，在中國，所謂《校長學》是一門奇怪的理論，不說汗牛充棟，至少可以說成千上萬，但真正可以用來作校長指南的，的確不多。不知道我這樣說是不是對不起那些皓首窮經(jīng)的校長學研究者和那些將自己畢生經(jīng)驗奉獻出來的老校長們。但這的確是我的一種切身體驗。

舉例來說吧，“一個好校長就是一個好學?！钡囊馑际牵盒ｉL決定學校的命運，決定學校的辦學方針，決定學校的辦學方向，決定學校的培養(yǎng)目標，決定學校的價值觀、教育內(nèi)容、課程體系、規(guī)章制度、隊伍構(gòu)成等等。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他如何能把學校辦成他想要的樣子呢？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一個好校長就是一個好學?！钡牧⒄摳揪筒荒艹闪?。

但是在實踐中，根本就不是這么回事。這一切都另有決定者，而且是非常強勢的決定者，是說一不二的決定者。一所具體的學校，其實是在校長之外的真正決定者成系統(tǒng)的規(guī)定和操控下運行和發(fā)展的。在這種情況下，說“一個好校長就是一個好學?！?，至少是片面的。在真正的實際工作中，在這一切之外、之下，校長能做的，其實是很有限的。

校長真正關心的，是在這一切之外、之下，我到底可以做什么？可以怎么做？尤其是當學校的具體情況、校長的具體想法與這一切有沖突的時候，我該怎么辦？哪一些我可以照著做，哪一些我要改造一下，哪一些我暫時不做今后條件成熟時再做，哪一些是我過去、現(xiàn)在、未來都沒法做、也不需要做的事，哪一些是我做了也白做、不做也沒什么的事，哪一些是做了一定還要說的事，哪一些是說了卻不一定要做的事……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問題：凡是那些我沒有做的事，又如何向決定我要做這些事的人一個好的交待呢？恰好是這樣最重要的、最實在的問題，《校長學》里不討論，或者根本在它討論視野之外。因為它們立論的假設本來就是：這一切都是由校長來決定的，因此根本就不會有“沖突”這一說。所以“如何解決沖突”這一命題是個“偽命題”。

但是這個“偽命題”所蘊含的答案，恰是幾乎每一位校長天天在思考、在掂量、在糾結(jié)、在痛苦的事。更重要的是，觀察我身邊那些比較成功的校長，他們之所以比較成功，最重要的，其實并不是他們在前面說的那些方面做了什么決定，而是在另外的決定者的決定與自己學校的實際和自己的想法之間，他們做了什么樣的選擇。同樣，觀察我們身邊那些所謂好學校，他們之所以是好學校，也根本不是因為他們的校長決定了前面我說的那些教育方針、辦學方向、培養(yǎng)目標等等，而是由于：他們學校固有種種條件，恰好與這些已經(jīng)被人決定了的東西，相一致，相統(tǒng)一。如果真的讓他們失去了他們學校已有的種種條件，他們怎么辦？他們能辦得如何好？還真的很難說。

記得兩年前曾看到一則報道。一批在教育落后地區(qū)的校長，來到北京，接受一位全國著名校長的培訓。在參觀了這位校長所在的學校、聽了這位校長的經(jīng)驗介紹之后，這一批參觀者哭了。他們來之前，是抱著慚愧、抱著自卑來的，他們來了之后，不慚愧了，不自卑了。有一位校長甚至不服氣地說：如果給我這么好的條件，我也可以把我的學校辦好。平心而論，此言，倒真的不虛。

當我在進行這一系列思考的時候，我也在反復想：我試圖否定“一個好校長就是一所好學?！钡拿}，在理論上能成立嗎？作為一個在職的校長，在感情上也有點難接受對校長在學校中領導地位、靈魂作用的質(zhì)疑。我所認識的校長們，幾乎每一位都是在盡心盡力，他們其中的一些人，即使說他們殫精竭慮也不為過。更讓我感同身受的是，我所認識的每一位校長，他們都在承受著校長之外的人沒有承受、也沒有辦法理解的壓力和痛苦。我曾當面聽一位已經(jīng)退下來的校長對我的局長說，你們領導要愛校長，因為除了你們，沒有人會愛他們。我所在的城市，有一位著名的學校，有一位著名的校長，我沒有直接接觸過他，但有一天，我在他的一篇文章里讀到一句話，他說：校長最重要的素質(zhì)，是承受負面評價的能力。就這一句話，我深引以為同道。但我是一位思考者，我的專業(yè)精神要求我服從學理的邏輯。我有時甚至想，校長們之所以有時沉入痛苦中不能自拔，恰好是他們接受了“一個好校長就是一所好學?！钡募僭O。

也許，我們可以換一個角度來看這件事。從來沒有人否定一位好的管理人員對一個企業(yè)的重要作用，但是似乎我們沒有看到有人說“一個好管理人員就是一個好企業(yè)”的說法。從來都沒有人否定一位好的院長對一所醫(yī)院的重要作用，但是哪一位院長敢說“一個好院長就是一所好醫(yī)院”？大家也許可以接受這樣的說法，一個好的設計師、工程師就是一個好工程，一個好的會計師就是一本好帳，一個好的律師就是一場好的辯護，但是恐怕很難讓人接受這樣的說法：一個好的工程設計院的院長就是一個好工程，一個好的會計事務所主管就是一本好帳，一個好的法院院長就是一場好辯護。這之間，似乎沒有這樣的必然的對應性的聯(lián)系。

本文的目的，不在于要否定校長的重要性。否定“一個好校長就是一所好學?！钡拿}不等于否定校長對學校的重要意義。校長作為一校之長，是學校的當家人。正如許多人都說過的，一個好校長怎么定義他對學校的意義都不為過。但是，不要忘記，這句話是有前提的，那就是：辦好一所學校，在學校內(nèi)部的所有人員中，校長最重要。問題是，辦好一所學校，并不完全是、甚至可以說并不主要是由學校內(nèi)部的人員決定的。這一點，在教育學原理的著作中，已經(jīng)被專家們說得很透徹：教育是上層建筑，它被經(jīng)濟基礎決定。在上層建筑中，教育又處在思想上層建筑和政治上層建筑之下。因此，在這樣的邏輯背景中，“一個好校長就是一所好學?！钡拿}太容易被錯誤地作出種種不正確、不合理、不公平的推論，從而對校長這個職位作出種種不正確、不合理、不公平的要求，最后對目前在校長崗位上的人在從事校長工作時作出種種引導和規(guī)范。這種種引導和規(guī)范，有一些，不僅在傷害校長個人，也會妨礙學校的工作，甚至教育本身。

我的結(jié)論是：如何辦好學校，不要把責任都歸到校長身上。因為好多事情本來就不是由他們決定的。還是從我們國家的教育觀念、教育大環(huán)境、教育管理制度這些更根本的方面來研究、來分析、來思考、來設計、來實施中國教育目前正在奮力推進的改革事業(yè)。

大家都承認，現(xiàn)在大家都在談論中國的教育有問題，但大家都不知道自己這一塊有什么問題，大家都不知道自己這一塊應該怎么辦。大家都在努力改進，但改了幾十年，一些根本性的問題幾乎都沒有什么改進，有些方面甚至越來越嚴重。那說明，問題可能并不在我們已經(jīng)考慮到的這些方面，而在這些方面的更深處。中國教育改革事業(yè)，應該從這些更深處來考慮，把焦點聚集到這些更深刻的問題上，才是正道。而“一個好校長就是一所好學?！?，不但把校長，也把我們大家分析思考、討論決策的焦點，集中到校長的好與不好上，我覺得，至少沒有抓住最關鍵的點。因為，不要忘記，一個好的校長不是天生的，他是在一個好的教育中產(chǎn)生和成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