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華
(西南民族大學 預科教育學院,成都610041)
敦煌吐魯番所出法制文書疑難詞語新釋
徐 華
(西南民族大學 預科教育學院,成都610041)
敦煌吐魯番所出法制文書是漢語史和法制史研究的重要語料,但其中有的詞語至今難得其解,這對整個文書的識讀和利用帶來極大的不便。利用各種文獻包括藏文獻有關(guān)資料,相互比較,其“別理”、“收后”、“下牒”三詞乃“申訴”、“署名最后的保人”、“遞交訴狀或請求”之義。
敦煌;吐魯番;法制文書;釋義
敦煌吐魯番所出法制文書是漢語史和法制史研究的重要語料,但其中有的詞語至今難得其解,這對整個文書的識讀和利用帶來極大的不便,本文拈出三詞“別理”、“收后”、“下牒”分別詮釋其義。
【別理】
“別理”一詞,不見任何字典辭書和敦煌吐魯番研究文獻提及,屬于“字面普通而義晦”一類詞語,故詮釋之。這里關(guān)鍵是對“別”的理解。今考《龍龕·辛部》:“辯,符蹇反,別也,理也?!保?]183緊接著言:“辨,同上。罪人相訟詐辨如刀,故從刀也?!痹瓉恚皠e”就是“理”,同義連用。那么“理”又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申述、申辯”?!肚f子·盜跖》:“鮑子立乾,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背尚⑹瑁骸霸恹惣еy,枉被讒謗。 不自申理,自縊而死矣。”[2]1007《唐律疏議·斗訟》:“諸邀車駕及撾登聞鼓若上表,以身事自理訴而不實者,杖八十?!保?]1671唐人撰《北史·韓麒麟傳附韓子熙》:“伏闕上書,理懌之冤,極言元叉、劉騰誣罔?!保?]1443考《說文·刀部》:“列,分解也?!保?]180考《廣雅·釋詁一》:“別,分也?!保?]21再考《詩·小雅·信南山》“我疆我理,南東其畝?!泵珎鳎骸袄?,分地理也?!保?]470可見,從語源上講,“別”、“理”都得名于“有條理地進行分析”。今再考《文心雕龍·書記》:“列者,陳也。陳列事情,昭然可見也。”范文瀾注:“黃先生曰:‘陸機文有自列之言。(按司馬遷《報任安書》已有列字。)又任彥升《奏彈劉整》云,輒攝整亡父舊使到臺辯問列稱云云。沈休文《奏彈王源》云,輒攝媒人劉嗣之到臺辯問,嗣之列稱云云。是列與辭同,即今讞之供招也。’”②
吐魯番出土文書中還有大量與之相關(guān)的詞可以參考。如“列別”,逐一陳述,同義連用,請比較67TAM84:21(b)條列入官臧錢文數(shù)殘奏(2-3)③:“□[案]條列入官臧錢文數(shù),列別如右,記識奏諾?!薄傲修o”,即逐一申述、陳述(“列辭”往往不一定是當事人直接的口供和辯護辭,而是官府在其基礎上摘錄要點,注明某某人列辭,然后據(jù)此提出處理辦法,寫成文書即判決書),并由主簿等署名,因此和“某某辭”、“謹辭”有區(qū)別。66TAM59:4/2-4(a),4/2-5(a)北涼玄始十二年(423)失官馬責陪文書一(1-14)④:“[李]頡前列辭:吻馬一匹,付兵王冬[恩]。陪馬,即責恩辝。亡馬。撿恩給[頡]償頡。唯知亡失李頡馬亡失官馬,今仰恩[吏]樊照李宗督入曹。玄始十二年二月九日白?!酰鄄荆萜饝偂!?006TSYIM4:3-26北涼宋□辭(榮210)⑤:“宋□列辭稱:于舍亡右□□□行”2006TSYIM4:3-18北涼愛紀辭(榮211):“[愛]紀列辭稱:去秋共奴往□□曹宿,愛取細袴索祖□沙彌奴相生等,饑□錄超等責辭,校[案]須□[奉]行。校曹主簿[養(yǎng)]。”又單作“列”,79TAM382:5-4b北涼高昌郡內(nèi)學司成白請查刈苜蓿牒(柳396):“內(nèi)學司成令狐嗣[白]:辭如右,稱名墮軍部,當刈蓿。長在學,偶即書,承學桑役。投辭□差檢,信如所列,請如辭差刈蓿。事諾付曹存記奉。四月十六日白,典學 主 簿 建?!雹抻?有 “列 理”,逐 一 申 訴;2006TSYIM4:1北涼緣禾二年(433)高昌郡高寧縣趙貨母子冥訟文書(榮170):“緣禾二年十月廿七日,高昌郡高寧縣都鄉(xiāng)安邑里[民][趙]貨辭:行年卅,以立身不越王法,今橫為叔琳見狀枉死,即就后世。銜[恨]入土,皇天后土,當明照察,鹽羅大王,平等之主,愿加威神,召琳夫妻及男女子孫撿挍。冀蒙列理,辭具。貨命母子白大公、己父明為了理,莫爰歲月?!庇钟小白防怼?。
現(xiàn)在我們再回到伯2653《燕子賦》(甲)中,當作為長官的鳳凰要求被告雀兒“有何別理,以自明白。仰答”時,雀兒抓住機會爆猛料:“但雀兒只緣腦子避難,暫時留連燕舍。既見空閑,暫歇解卸,燕子到來,即欲向前詞謝。不悉事由,望風惡罵。父子團頭,牽及上下,忿不思難,便即相打。燕子既稱墜翮,雀兒今亦跛跨。兩家損處,彼此相亞。若欲卻論坐宅,請乞酬其宅價。今欲據(jù)法科繩,實即不敢咋呀。見有上柱國勛,請與收贖罪價?!币舱亲鳛楸桓娴娜竷荷暝V自己有上柱國勛,所以讓此案的判定帶來了巨大的轉(zhuǎn)機,最后鳳凰判云:“既有上柱國勛收贖,不可久留在獄。 宜即適放,勿煩案責。”[8]526-527[9]378-379
【收后】
最后一位保人,往往要承擔責任受托照管契約當事人家產(chǎn)的人。如果契約中借錢或借物一方的人舉家出逃,則由最后一位保人代償。59TAM301:15/ 4—1,15/4—2唐貞觀十七年(643)西州高昌縣趙懷滿夏田契(2-82):“若前卻不上,聽抴家財□□麥直。若身東西無,仰收后者上?!?4TAM24:26唐貞觀二十二年(648)索善奴佃田契(2-177):“若延引不償,得抴家資平為麥秋直。若身□西無者,一仰妻兒及收后者償了。取麥秋之日,依高昌舊故平袁中取?!?4TAM4:53唐麟德二年(665)張海歡、白懷洛貸銀錢契(3-214):“若張身東西沒洛者,一仰妻兒及收后保人替償。兩和立契,畫指為信?!?4TAM4:32唐總章元年(668)左憧憙買草契(3-220):“總章元年六月三日,崇化鄉(xiāng)人左憧憙交用銀錢肆拾,順義鄉(xiāng)張潘塠邊取草玖拾韋(個?)。如到高昌之日不得草玖韋(個?)者,還銀錢陸拾文。如身東西不到高昌者,仰收后者別還。若草好惡之中,任為左意。如身東西不在者,一仰妻兒及保人知當。兩和立契,獲指為信。如草□高昌□。錢主左;取草人張潘塠;保人竹阿阇利;保人樊曾□,同伴人和廣護?!?4TAM4:41唐總章三年(670)張善憙舉錢契(3 -223):“若左須錢之日,張即子本具還。前卻不還,任掣家資,平為錢直,身東西不在,仰收后代還。”TAM240:1/5唐借麥殘契(4-50):“若□期不付,任[奪]充麥[直]。 有利不追,仰收后[妻]兒代還。”⑦
最近筆者研讀藏文獻,終于恍然大悟,今考敦煌千佛洞所出藏文契約文書(紙張,卷57,22葉,完整。7行,秀麗的草寫楷書體,與其他借據(jù)一起,寫于大開本佛經(jīng)寫卷結(jié)尾葉上):“沙振興貸出:漢麻一束(或譯:大繩一條)和短紙十卷(Yug)借與李六通(Livu-klu-rton),歸還時間定在龍年冬臘月二十之前。屆時如未歸還,紙張和漢麻將翻力兩倍。無需三個保人負責,根據(jù)舊有規(guī)矩,由最后一位保人承擔責任。屆時六通的(由最后一個保人薛金Shivu-kin的財產(chǎn)擔保)財產(chǎn),不論置于何處,一任取走,不得抗辯。此契約保人薩達來(Sag-stag-slebs)、殷七來、康滿子、宋六六等,在契約上蓋了章,六通按指印。(倒書)六通未簽名,按了指印?!雹嗖匚钠跫s文書深受漢文契約的影響,兩種文獻正可以互觀。
在傳世文獻中,目前所見“收后”的最早語例是《明成化說唱詞話叢刊·薛仁貴跨海征遼故事》:“你放過三千軍馬,都過去了,只有王孫遨收后?!雹岽颂幍摹笆蘸蟆币馑际恰暗詈螅咴陉犖榈淖詈竺妗?,也可以用來旁證吐魯番文書中的“收后”真義。
【下牒】
目前海南大學的《商品學》課程主要在市場營銷和國際貿(mào)易兩個專業(yè)中開設,在該課程開設的幾年時間中,學生的普遍反映為此課程“用處不大”,《商品學》原本為應用性極強的學科,在學生中得到如此反應,主要是在教學中存在以下幾個問題。
下文牒。呈狀申訴或請求。伯2491《燕子賦》:“遂往鳳凰邊,下牒分析。”73TAM193:11(a)武周郭智與人書(4-237):“猶自兩頭急索文歷,無人可造,始下牒車元早來?!?3TAM509:8/21(a)之一唐開元二十一年(733)西州都督府案卷為勘給過所事(4-291):“傔人桑思利經(jīng)都督下牒,判付虞候勘當?shù)脤崳煴7懦?。?3TAM193:11(a)武周郭智與人書(4-237):“使在此,曹司頻索。又訊其文智,為寶月(武周)下牒,都督已許,今附牒送公為入司,判牒高昌縣追張山海,不須追婢。待高昌縣牒到,然后追婢??致┣闋睿韭劶瓷乇??!闭埍容^“下文牒”,73TAM509:8/8(a)之四唐開元二十一年(733)西州都督府案卷為勘給過所事(4-284):“但懷福安西都給過所是實。十月七日于此過,行至柳中患,其過所大家同,獨自不可擘得。今下文牒,請責保給過所。如有一事虛妄,求受重罪。被問依實謹辯?!雹庥终埍容^“下狀”。72TAM223:48(b)唐開元年間(713-741)征麥利殘文書(4-121):“征○利用資益供客?!鹑ラ_元希逸等下狀請以來年已后。異筆處分來年 加減取麥利,文案分明,出舉案狀,呂都督異筆直取開七例,妄剝(?)一分,非主典隱欺在腹,不合□□□圣日時明,都督遠若呂都督處分,曹司合從,即威德負屈已深,不妄征?!敝袊糯姆梢?guī)定,起訴可以通過五種形式:其一是自訴,受害人及家屬到官府呈告;其二是告發(fā),第三人到官府對犯罪事件進行檢舉報告;其三是自首,犯罪人自己到官府陳訴所犯罪狀;其四是官吏舉發(fā),由一般官員或監(jiān)察官員對犯罪舉發(fā)或彈舉;其五是審判機關(guān)主動追查犯罪、進行審判?。
今考“下”有“遞送”義并且專門用于法制文書的最早出處似乎是在《三國志》裴注引《世語》里,考《三國志》卷九《魏書》“諸夏侯曹傳”:“事下有司,收玄、緝、鑠、敦、賢等送廷尉?!迸嶙⒁妒勒Z》:“玄至廷尉,不肯下辭。廷尉鐘毓自臨治玄。玄正色責毓曰:‘吾當何辭?卿為令史責人也,卿便為吾作?!挂云涿?,節(jié)高不可屈,而獄當竟,夜為作辭,令與事相附,流涕以示玄。玄視,頷之而已。毓弟會,年少于玄,玄不與交,是日于毓坐狎玄,玄不受?!保?0]302到了唐代,此用法逐漸增多,除了上引敦煌吐魯番文書外,還有傳世文獻。唐韓愈《寄盧仝》詩:“昨晚長須來下狀,隔墻惡少惡難似?!?
注釋:
①“4-332”表明此件文書原卷圖版見于唐長孺主編圖錄本《吐魯番出土文書》第肆冊,文物出版社1996年版,第332頁。下同。
②見: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490頁?!傲小蹦恕爸鹨涣信e、陳述、申述”義(《廣雅·釋詁》:“列,陳也?!保?,在兩漢魏晉,“列”要么單用,要么構(gòu)成“辭列”、“列辭”結(jié)構(gòu)(參考《高昌官府文書雜考》一文,??偙蟆恫牟徊凝S文集——??偙髮W術(shù)研究論文集》下編《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研究》,第337-372頁)。王兆芳《文體通釋》“列辭”:“列辭者,陳事于官,條敘之而使上聞?!焙萝残小段男牡颀堓嬜ⅰ放ⅲ骸鞍慈螐┥龔検掠辛修o。古之傳列,今之供狀也?!币陨险Z料引自詹锳《文心雕龍義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965頁。
③“2-3”表明此件文書原卷圖版見于唐長孺主編圖錄本《吐魯番出土文書》第貳冊,文物出版社1994年版,第3頁。下同。
④“1-14”表明此件文書原卷圖版見于唐長孺主編圖錄本《吐魯番出土文書》第壹冊,文物出版社1992年版,第14頁。下同。
⑤“榮210”表明此件文書原卷圖版見于榮新江、孟憲實、李肖主編《新獲吐魯番出土文書》,中華書局2008年版,第332頁。下同。
⑥“柳396”表明此件文書原卷圖版見于柳洪亮《新出吐魯番文書及其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⑦“收后”一詞,前賢時彥都有考索,但是限于當時條件,都沒有細探得名之由和個中原委,從語言文字學角度進行解釋者,可以參考蔣禮鴻先生主編《敦煌文獻語言詞典》,杭州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96頁。從史學角度進行解釋者,如陳國燦先生認為“收后”即“契后收尾的其他保人”。參考氏著《唐代的民間借貸—吐魯番敦煌等地所出唐代借貸契券初探》,收入唐長孺主編《敦煌吐魯番文書初探》,武漢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217-274頁。張廣達先生則認為:“在吐魯番文書中出現(xiàn)的保人,細分似有兩種不同的情況。一種是契約中的保人,這種保人在文書中常被稱為是‘收后保人’,他們往往和租借人的妻兒一起向債主擔保償還債務;另一類保人則是鄉(xiāng)保制度中的‘比鄰具知’、‘恐比鄰不委’的同保保人?!笔现段臅⒌浼c西域史地》,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28頁。
⑧F·W·托馬斯編著《敦煌西域古藏文社會歷史文獻》(劉忠、楊銘譯注),民族出版社2003年版,第51頁。
⑨見羅竹風主編《漢語大詞典》第五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1年版,第385頁。
⑩又請比較73TAM509:8/21(a)之三唐開元二十一年(733)西州都督府案卷為勘給過所事(4-293):“經(jīng)都督批得過所,十四日至赤亭鎮(zhèn)官勘過,為卒患不能前進。”
?參楚永橋《〈燕子賦〉與唐代司法制度》,載《敦煌研究》2002年第6期,第24頁。
?“下”有“投遞”義,還見于韓愈作品(韓愈作品的新詞新義很值得研究)。如“投書”,即投遞書信。唐韓愈孟郊《征蜀聯(lián)句》:“下書遏雄鳩,解罪吊攣瞎。”
[1]釋行均.龍龕手鏡(高麗本)[M].北京:中華書局,2006.
[2]郭慶藩.莊子集釋[M].王孝漁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89.[3]劉俊文.唐律疏議箋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6.
[4]李延壽.北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8.
[5]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6.
[6]王念孫.廣雅疏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3.
[7]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G].北京:中華書局,1987.
[8]項楚.敦煌變文選注(增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2006.
[9]黃征,張涌泉.敦煌變文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7.
[10]陳壽.三國志[M].裴松之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
The Explanation of Difficult Words of Legal Documents in Dunhuang and Turpan
XU Hua
(College of Preparatory Education,Southwest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Chengdu,Sichuan 610041,China)
Dunhuang and Turpan legal documents provide significant corpus to the study o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the legal system.However,there are some difficult words without common explanations yet,which hinders the understanding and application of those documents.With careful comparison among variousmaterials,including Tibetanmaterials,the thesis believes that“bie li”means appeal,“shou hou”means guarantorwho signified in the last place,and“xia die”means file a complaint or request.
Dunhuang;Turpan;legal documents;explanation
H131
A
1000-5315(2013)06-0151-04
[責任編輯:唐 普]
2013-07-08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敦煌西域所出法制文書語言研究”(編號:11BYY067)、教育部2009年度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敦煌吐魯番文獻與民族交流史研究”(編號:09YJA740093)、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培育項目“敦煌文獻語言研究”(編號:11SZD04)。
徐華(1981—),女,四川宜賓人,西南民族大學預科教育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