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帆
一
《少年派》如果沒有最后十分鐘的關于另一個故事的講述,沒有兩個故事的映襯互現(xiàn),或許就只是一個富有瑰麗奇幻色彩的冒險故事。當?shù)诙€故事即真相被講述時,觀眾才驀然發(fā)現(xiàn)四個動物與水手、廚子、母親、派之間的一一對應,才恍然明白第一個故事里那些充滿種種不可思議的場景其實不過是一場“夢”,夢中的隱喻,奇妙而清晰。在網(wǎng)上搜索的影評,大多醉心于從文化的、宗教的、倫理的等各角度解讀隱喻的意義,卻忽視了影片的整體喻示。在筆者看來,這部電影,是一個有關信仰的影片,它在故事層面以主角的故事展現(xiàn)人發(fā)現(xiàn)自我、認識自我的心理歷程,而在影片的整體喻象上探討著信仰的主題。我認為,這是李安想要傳達給觀眾的最主要的內(nèi)涵之一。
信仰,在影片開始時是以宗教的面貌出現(xiàn)的,童年派信奉著印度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和猶太教四種宗教。派嚴格遵守著每種宗教的教義,不吃肉、不殺生、飯前禱告……以至于他的父親在一次晚餐時明確對他指出“信奉太多的宗教就等于什么都不信”,希望他能夠通過理性思考去找到自己的方向。但對父親的話童年派顯然不以為然,這個時候的他并不能真正理解信仰的含義,他只是在“信奉”。我想,他確實被宗教中的某些神秘的、崇高的教義所吸引著、感動著,確實相信著“神愛世人”,相信著神在人最困難的時候會伸出救援的手,也確實在每天嚴格執(zhí)行宗教儀式中感受到自身與神的貼近。童年派無疑是虔誠的,他的虔誠在于他對神美好的幻想,以及盲目的信任,同時,還來源于對自身“神性”的追求,似乎緊跟著神就能夠在某一天觸摸到神的手。
從派童年的故事來看,李安對宗教的世俗作用不否定,也不低估,但抱有一定的質(zhì)疑——這句話通過成年派的話表達了出來。記得曾經(jīng)看過的一段對人性了解非常通透的話,“一個蹺蹺板上,一頭是神,一頭是獸,人站在中間;人一半是神,一半是獸,不偏不倚,蹺蹺板才能平衡。如果人背叛了自己,不管是偏向神,還是偏向獸,結果都會讓蹺蹺板傾覆?!鄙裥耘c獸性,是人不可分割的兩面,不論是不承認獸性一味向往追求至善至美的神性,還是一心為惡,在墮落為獸的路上越走越遠,人都不可能與真正的自我相遇。童年的派,他所追求的“神”,實際上是披著宗教外衣的對自身“神性”追求,而他越是自以為靠近“神”,越是背離了真正的自己。所以,這樣的派在遭遇海難,在目睹同類殘殺、母親慘死,獨自在海上無盡漂流,甚至必須靠著同類的尸體才得以存活的痛苦時,他的信念體系在劇烈動搖著,動搖得最厲害的兩部分,一個是來自于對自身“獸性”的驚恐,一個是來自神拋棄自身的憤怒,長期以來賴以存活的信念從動搖到最終的崩潰,他經(jīng)歷了一個痛不欲生的過程,但在迷茫、困惑、惶恐、茫然而不知何所從的過程,心靈開始了重建。
二
首先,我們必須先著眼于故事層面,對派在海上漂流的心理歷程做一個梳理。將少年派與老虎視為派的一體兩面,這是大多數(shù)影評人都認可的分法,這里,不妨將派作為實體的人,少年派與老虎分別視為偏向神性的一面與偏向獸性的一面。
少年派與老虎在海上的結伴漂流,他們之間經(jīng)歷了對立、對峙、共處與和解四個階段。對立階段,老虎在少年派的眼中無比強大,他無法接受,不敢碰觸,只能將水與食物都搬上小筏子,立在“神”端而拒絕“獸”端。當小筏子被打翻,水和食物掉入大海后,對峙階段開始,對峙并不代表派接受了獸性,只能說明他在饑餓中無可奈何向自身獸性的妥協(xié),同時還要依賴獸性生存下去。影片中少年派指向老虎的棍叉,實際朝向派的心靈;向老虎大吼的姿態(tài)如“頓喝”般令派始終保持警醒,不愿與獸性同流合污。
當少年派開始想辦法“馴養(yǎng)”老虎時,共處階段開始了。這時,派在長期的獸性生存中逐漸習慣了自身獸性的存在,在享用著獸性帶給他生存的惠處時,他終于在直面惡的基礎上一點一點接受獸性。量的變化在累積著,而帶給派心靈質(zhì)的飛躍的是那一場暴風雨。在暴風雨中,當少年派在自然的偉力下呼喚圣跡時,他發(fā)現(xiàn)老虎卻蜷縮在一隅瑟瑟發(fā)抖,就像少年派最初面對突然出現(xiàn)的老虎瑟瑟發(fā)抖一樣。那一瞬間,派頓悟了,原來人的獸性,并不令人恐懼,也并不強大,一切都源于內(nèi)心。內(nèi)心有多嫌棄自身的獸性,就有多恐懼自身的獸性,獸性本是自身的一部分,要舍棄獸性就等于舍棄自身,就等于時刻逃避與自身的清醒對視。倒不如坦然接受獸性,然后發(fā)現(xiàn)它,原來亦不過如此。
暴風雨之后,少年派與老虎終于達到了真正的和解,少年派抱著奄奄一息老虎的頭,把它放在自己的膝上,輕輕撫摸著,“我們要死了”,少年派落淚。這一刻的場景竟是如此和諧,少年派與老虎,不再有你死我活的爭斗,不再有誰占上風誰落下乘的糾結,在感受到死亡如此清晰襲來的那一刻,派內(nèi)心有了脫胎換骨般的清明。
離開食人島的時候,少年派吹響了哨子,像等待一個老朋友一樣等待著老虎,他知道它會來。坦然接受了自己的獸性,也就坦然接受了自己的“罪”;欣然與獸性相處,也就欣然拋棄了對“神性”的追求,還原為本真的人。那段時間獨自漂流在海上的派,心靈進行著無數(shù)修煉者可遇不可求的洗禮,足夠使派走出海難的夢魘,在文明世界重新開始新的生活。這才有小說家面前那樣一個淡定的,有妻有子,過著平靜生活的成年派。
這是第一個故事中少年派與老虎的經(jīng)歷,還原到第二個故事的真相中,便是派發(fā)現(xiàn)自我、認識自我、接受自我的過程。
三
當一個人只有承認了自己的不完美,坦然接受自己神性與獸性并存的兩面,站在蹺蹺板的中心,對自我有了真正的清醒的認識時,才有可能打開進階信仰的門,接近李安導演所認為的信仰。
那么,到底在李安的心目中,到底什么是信仰?我想,在理解李安所認為的信仰之前,我們還必須再弄清楚李安心中的“神”是怎么一回事。
我以為,李安所想傳達給觀眾的他所理解的神,不全是影片開始童年派信奉的各種宗教的神,不等同于印度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和猶太教四種宗教的簡單相加,它看似不在卻又無處不在,它一片虛無卻又包羅萬象,它神秘莫測卻又莊嚴肅穆……這一切恰恰與影片所呈現(xiàn)的直觀的自然影像相符合。原來,先進的3 D電影技術并不僅僅為了帶給觀眾更美好的觀景感受,更重要的是契合了李安導演價值觀中對神的感念與想象。
當我們把第一個故事與真相一一對應重合時,我們便能夠想象,獨自漂流在海上的派,是在怎樣的心靈煎熬中度過了一日日、一夜夜。信奉宗教的他,定然無數(shù)次仰望天空,企盼神的拯救,企盼神諭的降臨。然而,無論他怎樣地祈求、怎樣的禱告,神似乎都對他不聞不問,命運卻始終與他開玩笑。在一次次的絕望、希望、掙扎、奮起中瀕死存活的派慢慢地明白,就像在絕境中漂流到食人島時少年派感受到的那樣:無論在希望中微笑,還是在絕境中哭泣,神都在那里,但是,也只是在那里。
這就是神拯救人的方式。神在那里,靜默地看著派在與自然的對抗中頭破血流、筋疲力盡,靜默地看著派在命運的驅(qū)使下浮浮沉沉,身不由己,靜默地看著派在宇宙的浩淼中虔誠的低下了頭,承認自己作為人類的卑微與渺小。當派終于不再執(zhí)著想要用以“人”的姿態(tài)去追求“神”的時候,終于丟棄了人對自身“神性”的迷戀與膨脹,在神的面前俯低姿態(tài),以最本質(zhì)的人的身份,不偏不倚,站在神與獸的中間時,他才真正地朝向“神”邁出了第一步。
我想,這或許就是李安心中的“神”,那樣靜默的、神秘的、包羅萬象又虛無飄渺的“神”,在李安的鏡頭下,以奇幻的自然具象出現(xiàn)。躍出水面的鯨魚、恐懼與雄壯并存的暴風雨,都儼然作為派命運的轉(zhuǎn)折點、心靈成長的催化劑出現(xiàn)。而電影多次出現(xiàn)的夜之海鏡頭更是最充分地具像化了李安心中的“神”。夜、星空、大海,水天交換處,一葉孤舟,派或者默默地仰望蒼穹,或者低頭凝視水中的自己。人,只有丟棄了對自身完美的追求時,才有可能面對真正的自己,在那一片威嚴的無窮無盡的靜默面前,展開心靈的對話,進而真正地認識自己,善也是我,惡也是我,我只是一個渺小的人類,有著卑微的靈魂,但我愿意接受這樣的自己,進而喜歡這樣的自己。
海上漂流的后期,是派一生中最接近神的日子。那些日子,派與自己在一起,在神靜默的凝視中,在肉體極度的衰弱中。沒有哪一次,派能夠這樣地貼近自己的內(nèi)心?!翱傆幸浑p眼睛笑瞇瞇地看著你”,神亦是無比地寬容,所有的惡,所有的罪,講給自己聽,講給神聽,在靜默中感受到神的包容,感受到自身的被救贖。就像少年派與老虎最終的和諧,派與自己的心靈達到了和諧,一切,都放下了。
我想,這或許就是李安心中的“神”。心中的神,并非任何一個世俗的宗教之神,而是那樣一種神秘莫測的威嚴,那樣一種包羅萬象的博大,使人不自覺地在他面前俯低姿態(tài),拋棄任何作為人自身欲望的膨脹,并在這俯首的姿態(tài)中,無限接近真實的自己。
四
那么,信仰是什么?
影片的最后,成年派與小說家之間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對話。成年派在分別講述兩個故事之后,問小說家“你更喜歡哪一個?”小說家思考片刻,答“我更喜歡少年派與老虎的故事”,成年派的目光欣然,說:你追隨上帝!
這段對話是解讀影片的關鍵,也是理解李安想要傳達給觀眾的信仰觀念的關鍵。比較兩個故事,第二個故事作為真相,人與人之間,為了生存的自相殘殺,何其殘酷,幾乎是在挑戰(zhàn)觀眾的道德極限,而第一個故事,雖然也不乏驚心動魄,但在真相的映襯下,至少不那么“面目可憎”。我想,連同我在內(nèi),大多數(shù)觀眾都會與小說家一樣,更喜歡第一個故事,喜歡那一個“夢”。因為無論現(xiàn)實何等的殘酷,無論人具有怎樣卑劣的一面,人性中天然有向善的因子。人是能夠通過后天的道德教化,隱藏獸性的一面,就像那消失在叢林里的老虎。正因為成年派感受到小說家那顆趨善避惡的心,才欣然道出:你追隨上帝。
這時,我眼前,似乎有一幅圖畫徐徐呈現(xiàn):一個蹺蹺板上,人站在蹺蹺板的中間,維持著平衡(本質(zhì)的自己),他的頭頂上,是神秘莫測又包羅萬象的靜默的天空(心中的神),他抬起頭,手撫胸,仰望天空,臉,光明的一面,始終朝向蹺蹺板指向善的那一端。
轉(zhuǎn)念間,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幾百年前的康德說過的話:“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這就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
我想,這,或許便是李安想要傳達給觀眾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