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之聲
(華南師范大學 政治與行政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國家”是政治學說研究不可回避的論域,自古希臘開始,政治學家們就開始了對城邦國家的研究和闡述。到17世紀中葉,英國霍布斯的《利維坦》對國家權力及其范圍的論證更是引起了人們對個人與國家、自由與權威、民主與專制的新的關注與論爭。隨著對霍布斯政治思想的研究加深和面對現(xiàn)代政治“忠實捍衛(wèi)個體權利的同時,卻造就了德行和欲望、權利和責任失衡的嚴重后果”[1]的困境,人們開始對霍布斯的強大與絕對的國家——“利維坦”進行重新審視。本文從霍布斯“利維坦”的邏輯預設出發(fā),嘗試著對霍布斯的絕對國家權力、相對國家權力進行探究梳理,以期對飽受詬病的“利維坦”作淺顯的辯解。
“奧克肖特把《利維坦》看作是一部偉大的政治哲學著作,其特點就是對人類所遭遇的困境的觀察、反省與解救”[2]?;舨妓股钤谟鴥?nèi)戰(zhàn)與資產(chǎn)階級革命爆發(fā)的時代,再加上其對戰(zhàn)爭史的酷愛和政治哲學的唯物主義傾向,霍布斯對人性的理解是“惡”,對人類自然狀態(tài)的理解是“苦難”,這也建構起其“利維坦”的邏輯預設。
在對國家起源的探討中,頗多政治學家都會選擇從實有的歷史事?lián)蟹治鋈祟惖脑紶顟B(tài)或自然狀態(tài),但在“霍布斯說來,自然狀態(tài)只是人類本性的必然結果,他全然不在意歷史上的有無”[3]P138。
霍布斯在《利維坦》第一部分的《論人類幸福與苦難的自然狀況》中從人的身體與智力平等出發(fā)推出人類達到目的的結果平等,一旦人類這種結果平等受到破壞時,人與人的仇恨和保全自己、摧毀或征服對方的欲望就會產(chǎn)生,出于對別人同樣欲望的疑懼,人們往往會采用先發(fā)制人的策略,所以在沒有強有力的權力控制下,競爭與猜疑便成為了人類共有的天性。在霍布斯的人性假設中,人都會追求自己的滿足,并且這種追求隨著人類上述天性的作用而轉化為無限的權力欲望和統(tǒng)治激情,這種欲望與激情使每個人都渴望統(tǒng)治別人而保全自己,因此一種每個人對每個人的戰(zhàn)爭便不可避免。但又因為人類的榮譽感和對戰(zhàn)爭中死亡的畏懼,人們往往愿意放棄斗爭以避免死亡,而得意者也往往因為榮譽而放棄對別人生命的奪取,于是“主奴關系由此產(chǎn)生,這就是‘自然國家’的起源”[4]。這種榮譽感而催生的以保全生命為正義或非正義的道德判斷也成為了霍布斯建立國家的道德哲學基礎。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霍布斯的“利維坦”是基于人類因不能實現(xiàn)由能力平等而要求結果平等的愿望便會顯現(xiàn)其貪婪的人性和面對死亡所喚醒的追求和平與榮譽的理性的預設而建構起來的“人造國家”。
當上述人類貪婪的天性因沒有外界強力的限制而肆意放縱時,人類便陷入了每個人都追求自我滿足和保全自我而始終與他人保持對峙與戰(zhàn)爭的苦難自然狀態(tài),“人們不斷處于暴力死亡的恐懼和危險中,人的生活孤獨、貧困、卑污、殘忍而短壽”[5]P95,更糟糕的是這種狀態(tài)下“整個沒有和平
保障的時期中人所共知的戰(zhàn)斗意圖”[6]。為了改變這種狀態(tài),人類便尋求一種先于與獨立于人的意志的有約束力的秩序,這即是霍布斯為自然狀態(tài)給出的自然律:“理性所發(fā)現(xiàn)的戒條或一般法則,這種戒條或一般法則約束人們尋求和平、信守和平和利用一切可能的辦法來保衛(wèi)自己”[5]P98?;舨妓沟淖匀宦墒且缘赖陆渎蔀榛A的,而并不是簡單的與生俱來的天性,但又離不開人類的理性。但不幸的是“人類常常是被激情——直接的要求——控制要多于被理性控制”[7]P743,“在激情面前,理性所揭示的法則是無效的,因而需要有一種更為強烈的欲望——對死亡的恐懼或求生的欲望來左右人的行為”[6]。于是,人們開始以訂立信約的形式來把這種欲望寄托于一個強大的權力,一個“利維坦”——強大的國家便由此產(chǎn)生。
為了保證人們擺脫自然狀態(tài)的困境,人們開始放棄自己的一些權利,同時也要求每一個其他的個人也這樣做,把這讓渡出來的權利以訂立信約的形式交賦予一個人們自己造出來的“利維坦”——至高與絕對的國家。
要理解霍布斯國家權力的絕對性和合法性,就要理解這個偉大“利維坦”和其組成者——每一個個人,需要對“個人”進行準確的界定。霍布斯曾在《論人》中闡述:“關于人這個術語的一般用法可定義如下:所謂一個人,就是言辭和行動可被認為是他的,無論它們是他自己做出的還是別人做出的。若它們是他自己作出的,則此人是一個自然人;若它們是別人作出的,則此人是一個虛擬的人?!盵8]P189由此可見,每一個人都為具有自然個人和虛擬個人的統(tǒng)一體。霍布斯的絕對國家只是人們由于懼怕自然狀態(tài)而授權一個至高絕對的權力而形成,在這個絕對的國家中,每一個個人都是授權者,每一個個人肆意的言辭和行為得到了控制,而以一個人造的絕對國家的形式來彰顯,這樣一來人類便可以避免不幸而保障自由也不致個人價值在國家中的遺失,個人與絕對的國家形成了一個共同體。在絕對的國家里每一個個人是以虛擬個人的形式存在的,也就是自然個人要絕對地服從國家,因為這是他們虛擬個人所作出的授權,但這種虛擬個體正使自然個體進入了文明或政治社會的狀態(tài),從而保障了個人的安全和自我需求。
霍布斯的國家權力作為一種公共權力,其絕對性不僅表現(xiàn)在凌駕于一國的所有權力之上而體現(xiàn)出一種至高無上性,還表現(xiàn)在國家權力范圍的廣泛性。因為“利維坦”的誕生是人們基于對自然狀態(tài)中每個人對每個人戰(zhàn)爭的懼怕而授權造就的,為了實現(xiàn)國家全體的和平安全和防衛(wèi),眾人授予了國家廣泛的權力與手段,在霍布斯的設計中便是主權者擁有極大的權力來實現(xiàn)個人通過國家來保全自己和實現(xiàn)自由的目的。
霍布斯給予了國家至上和廣泛的權力并不是為了壓制個人,也不是為了給予國家主權者以無限的權力,霍布斯“利維坦”的目的在于“服從理性所昭示的自然法以及人們均認同的主權者,走出自然狀態(tài),進入文明狀態(tài)”[4],也就是人們?yōu)榱吮苊庾约旱娜诵詯汉拖嗷デ址付斐傻母蟮膿p失,而情愿地走進帶有自己創(chuàng)造的鏈鎖的世界,以換取一種和平的秩序和自由。
國家具有絕對的權力是霍布斯“利維坦”宣稱的重要一點,也是很多學者稱其為專制主義者的重要原因,但在霍布斯的國家設計中,國家真的具有任意無限的權力嗎?國家權力的絕對性與國家權力不是任意無限的矛盾嗎?要回答這些問題,得從人們建立國家的目的說起。
霍布斯建立的絕對國家是為了把人們從苦難的自然狀態(tài)困境中解救而進入一種有秩序、有保障的文明狀態(tài),也正是基于這種目的,自然狀態(tài)中的人們才自愿地放棄自己追求自我保全和自我滿足的權利,而進入絕對國家權力的統(tǒng)治中。正如霍布斯在《利維坦》的開篇中即談到“這個人造的人比自然人身高力大,但它卻是‘以保護自然人為其目的’”[5]P1。國家和主權者的絕對權力正來源于自然人追求和平的目的與意志,并以此為國家絕對權力行使的天然使命和范圍。當主權者超出這個使命與范圍而使國家權力任意擴大,使人們比在自然狀態(tài)中蒙受更多的生命與和平利益損失時,人們便會重新采用任何自認為有效的手段來尋求自我的保全和滿足,這時人們與國家訂立的信約便不復存在,人類又將回到自然狀態(tài)而使眾人人格和利益形成的國家和主權者蒙受利益損失。所以,國家權力的絕對性是基于人們建立國家的目的而言,當這個目的受到破壞時,國家權力的絕對性就因失去其合法性而喪失,由此便不難理解霍布斯對國家權力相對性的設置。
那人們在絕對的國家中如何獲取自由,霍布斯國家權力相對性體現(xiàn)在哪?“政治權力合法性從理論上說實際來自于政治秩序之下人們之間的相互承認”[4],人們基于對滿足自我保全需求的秩序的認可而置身于“利維坦”中,但個人的利益是個人服從的標準沒有變,當國家權力超越其合法性基礎而危害人們利益時,人們有權利起而對抗,這就奠定了人們在絕對國家中的自由和霍布斯國家權力的相對性。此外,霍布斯還通過對主權者行為的設限和國家法律來體現(xiàn)國家權力的相對性,而不是任意的絕對性。盡管主權者在霍布斯的國家中占有很突出的地位,擁有很大的權力,但主權者行為的歸屬性、人們授權范圍的有限性,并且國家對保全人們生命與和平的強調,使得主權者的權力有了限制,也可以見諸《利維坦》中對主權者權利的闡述。另外,霍布斯還通過對“自由”的論述來論證自然權力與自然法、國家中人們自由與國家法律的相應關系,規(guī)定國家應依法治國,人們應在法律下尋求自由的行為,因為按照霍布斯的國家學說理路,自然法和國家下的法律都是人們追求和平和自我滿足之理性的彰顯,都是人們可以獲取自由、滿足安全需求的法則。
由此可見,霍布斯所建立的國家并不是任意的絕對,而是基于人們建立國家的目的的絕對,同時這一目的也決定了國家權力的相對性,體現(xiàn)在霍布斯對主權者權力的設限、對國家實現(xiàn)和平與秩序的強調、對自由與法律的規(guī)定上。在這種相對的國家權力中,人們可以享受讓渡權利后的更為穩(wěn)固的自由,并因人們需求的滿足而穩(wěn)固了國家的合法性與其權力的絕對性,從而使利維坦與其“臣民”合而成為一個利益共同體。
霍布斯曾因為“利維坦”而成為政治學說家爭論的焦點,人們批評其為君主作的辯護,批評其強烈的專制主義傾向,但其實“為君主專制主義所做的辯護只是霍布斯實際有效的政治哲學中的一個淺層部分”[9]P137。誠然,霍布斯的國家學說包含著專制成分,例如霍布斯強調建立絕對國家的重要性和對國家主權絕對性的論證,把主權者的權威擺得高不可攀,對臣民服從意識的婆媽式教導等。但我們不應忘記,霍布斯在對國家、主權者和臣民的這些制度和行為進行規(guī)制時的前提和其出發(fā)點,這里無處不包含著對人們自由的維護和對破壞自由因素的痛恨?;舨妓沟摹袄S坦”不是壓制人們的自由,相反,而是霍布斯在對人類生存狀態(tài)考究后為實現(xiàn)真正的自由與和平而開出的國家處方——在“鏈鎖”中尋求人類的共處、和平與自由。這看似荒謬與自相矛盾,但從上文的辯解可知,正是在“鏈鎖”與“自由”之間的“利維坦”,實現(xiàn)了人類從自然狀態(tài)困境中的自我解救。
[1]吳玉金.現(xiàn)代政治的困境及其出路[J].南京社會科學,2010,(1).
[2]李海明.奧克肖特對《利維坦》的解讀[D].華東師范大學,2011.
[3][美]威廉·鄧寧(謝義偉譯).政治學說史(中卷)[M].長春:吉林出版集團有限責任公司,2009.
[4]段保良.在自由與權威之間——對霍布斯政治哲學的一種解釋[J].云南社會科學,2009,(4).
[5][英]霍布斯(黎思復,黎廷弼譯).利維坦[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
[6]由長龍.論霍布斯的國家觀——國家權力的有限性與絕對性[D].吉林大學,2006.
[7]Preston King: Thomas Hobbes: Critical Assessment[M].London:Routledge,1993.
[8]Skinner, Quentin. Visions of Politics(vol.3)[M]. Lond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
[9][美]喬治·薩拜因,托馬斯·索爾森(鄧正來譯).政治學說史(下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