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宗良
(山東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山東濟南250100)
《石頭記》中的脂批,有六處提到“獄神廟”之事,“獄神廟”的情節(jié)實為《紅樓夢》后三十回佚稿中的重要關(guān)目。但“獄神廟”究系何等廟宇,卻一直存在不同的認(rèn)識。美籍華人趙岡教授在《紅樓夢后三十回的情節(jié)》一文中推想“獄神廟”的性質(zhì),認(rèn)為有關(guān)情節(jié)或者是“寶玉在獄神廟中乞討”,但更有可能是賈寶玉在廟中“執(zhí)某種賤役,以資糊口”。他說,從怡紅院出去的丫鬟茜雪“可能是在一次類似廟會的場合下發(fā)現(xiàn)了寶玉……可能是在上香的場合碰到他的”[1]。獄神廟里竟然會出現(xiàn)“類似廟會的場合”,會有善男信女在廟中拜佛“上香”,看來趙岡先生心目中的“獄神廟”與監(jiān)獄毫無關(guān)系,他是把“獄神廟”想象成為《水滸傳》里浪子燕青與擎天柱任原相撲爭勝的東嶽廟一類場所了。
如果說趙岡先生對“獄神廟”的看法還僅僅是一種“推想”,一種猜測,并未坐實脂批中的“獄神廟”就是所謂的“嶽神廟”,那么以探佚名家的梁歸智教授可謂明言“獄神廟”之“獄”為“嶽”字的簡寫,“獄神廟”就是“嶽神廟”的紅學(xué)研究者了。且看他的幾段相關(guān)論述:
趙岡雖然沒有明說,實際上他認(rèn)為“獄神廟”就是“嶽神廟”?!皫[”和“獄”用毛筆書寫本來就極容易混淆誤認(rèn)。比如脂批“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中“獄”字上邊筆畫相連,極像是一個“嶽”字。嶽神廟又是東嶽廟的別稱,東嶽廟又叫天齊廟。[2]
把“嶽神廟”理解為“監(jiān)獄”似系誤解。這是因為脂批多把“嶽神廟”簡寫成“獄神廟”而造成,第二十回眉批“茜雪至嶽神廟方呈正文”中“嶽”就沒有簡寫成“獄”是一個力證。[3]
紅學(xué)界多把“獄神廟”解作“監(jiān)獄”,我頗疑“獄神廟”實為“嶽神廟”,與“監(jiān)獄”無關(guān)。蓋脂批多把“嶽”簡寫作“獄”也。而第八十回中有“寶玉……出西城門外天齊廟來燒香還愿……寶玉天生性怯,不敢近猙獰神鬼之像,這天齊廟本系前朝所修,極其宏壯,寶玉天性膽怯,不敢細(xì)看,如今年深歲久,又極其荒涼,里面泥胎塑像皆極其兇惡……”,這一段文字似非閑筆,據(jù)俞平伯先生考證,天齊廟就是東嶽廟,所以我頗疑“獄神廟”就是這座天齊廟,賈府?dāng)『髮氂窳髟⑵渲?,故八十回中預(yù)作伏筆也。[4]
此外,李金波先生在一篇短文中也說:“‘獄神廟’的‘獄’字,我以為是‘嶽’字的誤寫。”[5]
朱志遠先生不同意梁歸智、李金波所說的“獄神廟”是“嶽神廟”的簡寫或誤寫的觀點,但他認(rèn)為獄神廟是平凡廟宇,而且是“建在公共場合”,具體地說就是“天齊廟內(nèi)有供給獄神的廟宇,獄神廟是普通廟宇”[6]。這種觀點,則是把獄神廟視為了天齊廟(東嶽廟)的一個組成部分,視“獄神廟”為“嶽神廟”的性質(zhì)并沒有改變。
“獄神廟”與“嶽神廟”雖然只有一字之不同,但卻牽涉到對《紅樓夢》后三十回佚稿中一處重要情節(jié)性質(zhì)的認(rèn)定。所謂“失之毫厘,謬以千里”,是“獄神廟”還是“嶽神廟”,是在監(jiān)獄之內(nèi)還是建在公共場合,是獨立廟宇還是天齊廟的一個部分,這直接影響到對佚稿中獄神廟一大回情節(jié)的認(rèn)定與理解,故實有一辨之必要。
上文說脂批中有六處提到了“獄神廟”之事,這六處脂批分見于第二十、二十四、二十六、二十七和第四十二回,分別出自《石頭記》甲戌本、庚辰本、己卯本和迷失的靖本。靖本的一條在第四十二回,見于毛國瑤輯錄的《靖應(yīng)鵾藏抄本〈紅樓夢〉批語》[7]。除這一條因靖藏抄本不可復(fù)見而難睹其原貌外,見于他本的諸條俱有《石頭記》影印本可按。在細(xì)檢了甲戌本、己卯本和庚辰本諸影印本之后,筆者發(fā)現(xiàn)除了第二十回的一處眉批外,其他幾處脂批,在各本中均作“獄神廟”或“獄神庿”(“庿”為“廟”的異體字——筆者按),并不存在把“獄”字抄寫為“嶽”的問題。
第二十回眉批中的“獄神廟”一事,情況較為復(fù)雜,“獄神廟”與“嶽神廟”的諸多紛爭即由此而來?!妒^記》第二十回,庚辰本有朱筆眉批云:
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襲人正文,標(biāo)昌[目曰]花襲人有始有終。余只見有一次謄清時,與獄神廟慰寶玉等五六稿被借閱者迷失。嘆嘆。丁亥夏畸笏叟。[8]
此條脂批分別見于庚辰本和己卯本。在己卯本中,前后兩處“獄神廟”均寫作“獄神庿”,“獄”字并無改筆,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1月影印本可按[9]。但在庚辰本中,這條脂批前一處“獄神廟”的“獄”字確實有些特別。細(xì)觀此字,它既不像有人所說的,是“雖曾寫作‘嶽’,但后又用朱筆將‘山’字抹去”[6],也不是如梁歸智先生所說的那樣,“脂批‘茜雪至獄神廟方呈正文’中‘獄’字上邊筆畫相連,極像是一個‘嶽’字”。就這個字的字形而言,它是抄寫者在寫下了一個“山”字之后,發(fā)覺此字應(yīng)是“獄”而不是“嶽”,于是就“山”字的筆畫改寫而成的一個“獄”字。因為是就先寫的“山”字的筆畫改寫而成的,所以“山”字左邊的一豎,被改成了“獄”字左邊“犭”旁第二筆折勾的上半部分;“山”字中間的一豎和下面一橫的中段,被改寫成了“獄”字中間“言”字上面的一點一橫;而“山”字右邊的一豎和下面一橫右邊的部分,則被改寫作“獄”字右邊“犬”字“丿”筆的上半和中間的一橫。這個“獄”字是就先寫下的“山”字改寫而成的,其痕跡至為明顯,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1月影印出版的庚辰本第439頁存此條眉批書影,讀者可以細(xì)按。
庚辰本第二十回這條脂批中,前一處“獄神廟”的“獄”字系由先寫的“山”字改寫而成的事實,可以說明這樣幾個問題:其一,這個“獄”字絕不是抄寫者對“嶽”字的誤認(rèn)。如果是抄寫者錯把“嶽”字誤認(rèn)為“獄”,又怎么可能對先寫下的“山”字作這樣一番改寫?因為先寫下的“山”字正是“嶽”字的上半部分,它的存在,不僅不能說明“獄”字是對“嶽”字的誤認(rèn),恰恰相反,它有力地證明了這個字在庚辰本的底本中就是“獄”字,是抄寫者發(fā)覺寫下了“山”字,出現(xiàn)了誤認(rèn)“獄”字為“嶽”的錯誤之后,才就勢作出了如上一番修改的。
有沒有可能是抄寫者先寫下一個“獄”字,在發(fā)現(xiàn)抄錯了文字之后又在“獄”字的上部添寫一個“山”字,從而恢復(fù)庚辰本底本上“嶽”字的原貌呢?筆者認(rèn)為完全不存在這種可能。因為如果“山”字是后來添寫的,它的位置就應(yīng)該添寫在“獄”字的上面,而不會與“獄”字的上半部重疊在一起。放大之后來看這個“獄”字,筆者還發(fā)現(xiàn),這個后寫的“獄”字右邊的“犬”字部分,中間的一橫是一處斷筆,且起筆處筆勢渾圓,很明顯是在“山”字一橫的右部重描而成的。筆者認(rèn)為,這一處斷筆,正是從書法的角度明辨“山”字非后來添寫的最有力的證據(jù)。
其二,這個“獄”字同樣不是“嶽”字的誤寫。李金波先生說:
我們在脂批中往往會遇到一些“字近音不同”或“音同字不同”的字樣,譬如甲戌本第一回的朱筆眉批,“癩頭和尚”的“癩”字誤寫成了“*(左犭右賴)”;庚辰、戚本第二十二回的雙行夾批“斷不如此一句”,“斷”寫成了“段”,等等?!蔼z神廟”的“獄”字,我認(rèn)為是“嶽”字的誤寫。[5]
由于輾轉(zhuǎn)抄寫、抄手的文字水平不高等原因,我們不能否認(rèn)《石頭記》諸抄本的脂批中存在較多的同音字、別字的事實,但此處這個“獄”字,卻和李金波先生所舉的“癩”、“斷”等字在脂批中寫為別字的情況存在性質(zhì)的不同。如上所言,庚辰本第二十回脂批中的這個“獄”字,是抄寫者先誤寫了一個“山”字,然后在“山”字的字形之上改寫成“獄”字的。如果抄寫者所依據(jù)的底本本來是一個“嶽”字,此處就應(yīng)該在寫出了“山”字之后就勢下寫一“獄”,從而順理成章地組成一個“嶽”字。但事實是抄寫者并沒有這樣來寫,他是在先寫下了“山”字之后,又在“山”字的原筆畫上作了修改,從而改寫成一個“獄”字的。抄寫者把“山”字改寫為“獄”字的事實已經(jīng)說明,此處的文字,在庚辰本的底本上就是“獄”字而不會是“嶽”字。所以,“獄”字是“嶽”字誤寫的說法同樣是不能成立的。
其三,“獄”字也不是“嶽”字的簡寫。簡寫或稱俗寫,是將某些漢字化繁為簡的寫法,自古即有之?!墩f文解字》釋“嶽”字云:“從山,獄聲。”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注曰:“今字作岳,古文之變?!边@個由古文變化而來的“岳”字就是“嶽”字的簡寫?!稘h語大字典》所列“嶽”字字形,計有《說文解字》、《白石神君碑》、《曹全碑》、《淮源廟碑》、《魯峻碑》、《耿勛碑》,其中見于《說文解字》者一為本字字形,一為古文字形。其古文字形與見于《魯峻碑》、《耿勛碑》的隸字字形皆為楷書“岳”字的前身,它們和后來出現(xiàn)的楷書“岳”字,皆為“嶽”字的簡寫、俗寫。
“嶽”字除“岳”之外,是否還有別的簡寫或俗寫存在?筆者翻檢了秦公輯《碑別字新編》和劉復(fù)、李家瑞編《宋元以來俗字譜》,前者收輯歷代碑帖、碑石別字(異體字、俗字)一萬二千余個,收“嶽”字碑別字凡三個,并無“嶽”、“獄”二字通用之例在[10];后者收錄宋代以來民間通俗刻本中的簡寫漢字六千余個,其中亦無“嶽”字俗寫之例[11]。由二書所收的歷代碑帖、碑石和宋元以來的俗字書證可知,“嶽”與“獄”二字在古代并不通用,也沒有“嶽”字可以簡寫作“獄”字的碑石或書證存在。
梁歸智先生說,“脂批多把‘嶽神廟’簡寫成‘獄神廟’”,“脂批多把‘嶽’簡寫作‘獄’”,“簡寫”之說是他以“獄”為“嶽”的一個關(guān)鍵理由。既然梁先生認(rèn)定脂批中“獄神廟”之“獄”字皆為“嶽”字的簡寫,那么試問其證據(jù)何在?如果僅僅是一種并無史料依據(jù)的揣測,又如何能夠以此立論,說“嶽”字是可以簡寫作“獄”字的?
實際上,庚辰本第二十回這條脂批中“獄”字系由先寫的“山”字改寫而成的事實,已經(jīng)有力地否定了梁歸智先生“脂批多把‘嶽’簡寫作‘獄’”的說法。在《石頭記》現(xiàn)存的各種抄本中,存在“獄”、“嶽”之辨的脂批僅在庚辰本中存此一處,而在這惟一的一處中,“把‘嶽神廟’簡寫成‘獄神廟’”的事實也是不存在的。如上面所說,這段脂批的抄寫者在寫下“山”字之后又就勢改寫為“獄”字的事實,恰好說明了在庚辰本的抄寫者看來,“獄”、“嶽”二字并不通用,不容混淆,所以才會有這樣一個經(jīng)過改寫的“獄”字出現(xiàn)。
庚辰本第二十六回的眉批,明言“獄神廟回有茜雪、紅玉一大回文字”,這說明“獄神廟”的情節(jié)在后三十回佚稿中起碼占有一回的篇幅。梁歸智先生“頗疑”佚稿中的這座獄神廟“實為‘嶽神廟’,與‘監(jiān)獄’無關(guān)”,他又“頗疑”這座獄神廟就是小說第八十回寫到的“西城門外天齊廟”,這一回有關(guān)天齊廟的描寫是為后來的“獄神廟”一回“預(yù)作伏筆”。通過這兩個“頗疑”,梁先生認(rèn)為“獄神廟”就是“嶽神廟”,而“嶽神廟又是東嶽廟的別稱,東嶽廟又叫天齊廟”。這一觀點在后來的紅學(xué)研究中頗有影響,也頗須一辨。
退一步說,假設(shè)“獄神廟”真的是“嶽神廟”的簡寫,那么“嶽神廟”就成為東嶽廟、天齊廟的“別稱”,“嶽神廟”和東嶽廟、天齊廟就可以劃等號了嗎?話并不能這樣說。
筆者發(fā)現(xiàn),史籍中“嶽(岳)神廟”的說法其實并不鮮見,但它們只是某種語境之中對五嶽諸神廟宇的稱呼。如稱西嶽華山神廟為“岳神廟”,見于《敦煌變文集》中的《葉凈能詩》:
經(jīng)數(shù)日,得至華州華陰懸[縣]東五里已來。其年四月選,悉皆赴任。有常州無錫懸[縣]令張令將妻及男女于華岳神前過。其張令將妻,酒脯駞馬,奠祭岳神求福。適會此日岳神在廟中闕第三夫人,放到店中,夜至三更,使人娶之……凈能遂取筆書一道黑符,吹向空中,化為著黑衣神人,疾速如云,即到岳神廟前。[12]
稱南嶽衡山神廟為“岳神廟”,見于清褚人獲《堅瓠秘集》卷二《衡州岳神》:
《大有奇書》:康熙甲寅,吳三桂叛于滇南,駐兵衡州。衡山有岳神廟,有小白龜,大僅如錢,多歷年所。土人以為神之使也,敬而祀之,藏之幃中,籍以占卜。[13]
《葉凈能詩》所說的“岳神”為西嶽華山神,文中“岳神廟”的所指自然只能是西嶽華山神廟;《衡州岳神》中的“岳神廟”,所指也只能是南嶽衡山神廟?!皫[(岳)神廟”一詞指的是“嶽(岳)神”的廟宇,而中國先后有四嶽、五嶽之稱,在缺少前提語境的場合,以“嶽神廟”一詞指稱某一嶽神的廟宇,所指并不明確,極易產(chǎn)生理解的歧義。也就是說,在說到四嶽或五嶽中的某一位“嶽(岳)神”的時候,才能在這樣的語境之中語及該尊神的廟宇為“嶽(岳)神廟”?!皫[(岳)神廟”一詞有其特定的所指,不能用于泛指的場合,所以它并不能成為東嶽廟、天齊廟的“別稱”?!皫[(岳)神廟”和東嶽廟、天齊廟,顯然并不是同一回事。
筆者在此討論的“嶽(岳)神廟”一詞的語境問題,同樣可以反證脂批“獄神廟”不是“嶽神廟”的誤認(rèn)、誤寫或簡寫。因為“嶽神廟”并不能作為東嶽廟的別稱使用,在一般語境中,人們只稱呼東嶽大帝的廟宇為東嶽廟、天齊廟,或者約定俗成地稱其為“東嶽廟”的簡稱“嶽廟”,脂硯齋、畸笏叟等人也不會不顧社會約定俗成的語言習(xí)慣,極其突兀地稱東嶽廟為“嶽神廟”。
如梁歸智先生所說,《石頭記》第八十回寫到了賈寶玉“出西城門外天齊廟來燒香還愿”的事。俞平伯先生認(rèn)為這里雖說的是“出西城門”,其所指則是北京朝陽門外的天齊廟,而梁先生則“頗疑‘獄神廟’就是這座天齊廟”。筆者在此試問,對《紅樓夢》一書“披閱十載,增刪五次”的曹雪芹,既然已經(jīng)在八十回里按當(dāng)時社會的習(xí)慣稱呼稱東嶽廟為“天齊廟”,他又焉能改變小說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慣常稱呼,在同一部小說之中把同一座廟宇改稱為只能泛指五嶽諸神廟宇的“嶽神廟”?“獄神廟”就是“天齊廟”的揣測,既與《紅樓夢》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天齊廟”的習(xí)慣稱呼不合,也罔顧東嶽廟、天齊廟與嶽神廟并不等同的事實,只是一種強古人以從我的猜測。
筆者在上文中考察認(rèn)為,“獄神廟”并不是“嶽神廟”的簡寫,明清時期亦無以“嶽神廟”代指“天齊廟”或“東嶽廟”的說法,“嶽神廟”并不等同于“天齊廟”或“東嶽廟”。因此,趙岡先生和梁歸智先生,雖然一個“沒有明說”,一個則云“脂批多把‘嶽神廟’簡寫成‘獄神廟’”,其實趙、梁二位都是依據(jù)沒有證據(jù)的想象做了一個“獄神廟”→“嶽神廟”→“天齊廟”的錯誤的邏輯推導(dǎo)。事實已經(jīng)說明,這樣的推論是難以成立的,“嶽神廟”和《石頭記》第八十回寫到的“天齊廟”之間,是不能簡單地劃上一個等號的。
朱志遠先生認(rèn)為脂批“獄神廟”所指不是“嶽神廟”,但他以為梁歸智等把“獄神廟”移到了監(jiān)獄之外,“功績自也不容抹殺”。他以清震鈞《天咫偶聞》、王士禛《香祖筆記》中的兩條記載為據(jù),提出了獄神廟應(yīng)建在公共場所的觀點。其實,《天咫偶聞》和《香祖筆記》都沒有明言獄神廟建于何地。說獄神廟建在公共場所缺乏文獻依據(jù),是一種并不符合歷史事實的假說。
朱志遠先生還把獄神廟安排在了祭祀東嶽大帝的天齊廟之內(nèi)。他說:
上述之天齊廟(指北京朝陽門外天齊廟——筆者按),據(jù)于敏中編撰的《日下舊聞》引《明英宗實錄》云:“正統(tǒng)十二年八月,京師重建東嶽廟成”及劉侗《帝京景物略》云:“正統(tǒng)中,益拓其宇,兩廡設(shè)地獄七十二司”,等等,正與《紅樓夢》里“泥胎塑像,皆極其兇惡”相符,說明天齊廟內(nèi)有供給獄神的廟宇,獄神廟是普通廟宇,地獄七十二司可為鑒證。[6]
其實,獄神廟里供奉的獄神,與天齊廟里“地獄七十二司”的冥神是性質(zhì)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二者決不能混為一談。
天齊廟崇祀的是泰山神東嶽大帝,而這個東嶽大帝在中國造神史上經(jīng)歷了由“太山府君”(舊題曹丕所著《列異傳》)→“天齊神君”(武則天萬歲通天元年,696年)→“天齊王”(唐玄宗開元十三年,725年)→“東嶽天齊仁圣大帝”(宋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的一系列演變。“泰山治鬼”即由泰山神行使掌管冥府的職能,管理死人亡魂的觀念,在佛教東漸的漢魏之際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14]。東嶽泰山神本是山嶽之神,他何以會成為冥府的主宰?諸說各有不同。較為可信的是錢鍾書先生在《管錐篇·史記會注考證·封禪書》條所作的解釋:
《日知錄》卷三〇、《陔馀叢考》卷三五、清俞樾《茶香室叢鈔》卷一六考漢魏時泰山治鬼之說,已得涯略。吳錫麟《有正味齋駢體文》卷一五《游泰山記》全本《日知錄》。經(jīng)來白馬,泰山更成地獄之別名,如吳支謙譯《八吉祥神咒經(jīng)》即云“泰山地獄餓鬼畜牲道”,隋費長房《歷代三寶記》卷九所謂“泰山”為“梵言”而強以“泰方岱岳”譯之者。然則泰山之行,非長生登仙,乃趨死路而入鬼耳。[15]
在東漢“經(jīng)來白馬”之后,由于梵文佛經(jīng)中的“地獄”常常被中土的譯經(jīng)者譯作“太山地獄”或徑譯“太山”,“太山”一詞于是“成地獄之別名”。五嶽之一的泰山,在古籍中又作“大山”、“太山”,佛經(jīng)譯文中的“太山”與泰山同音同名,故也有將“地獄”直接譯為“泰山”者。久而久之,佛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掌管死人魂魄的“太山王”、“太山府君”逐漸與泰山神融合為一。因為“社會需要有一個專門的冥府,把管理人鬼的冥事從天帝那里分離出來,而佛經(jīng)中的‘太山’則提供了一個機會。在佛教僧侶開始宣講‘地獄太山’的時候,民間的方士巫師們(這時還沒有嚴(yán)格意義的道教)就利用了這一名詞的含糊概念,把佛教的‘太山地獄’轉(zhuǎn)化為中國的冥府?!保?4]
泰山治鬼說還明確了其治鬼的具體處所,那便是位于泰山之陽的蒿里山。蒿里山本名“高里山”,其地在今泰安火車站附近,現(xiàn)已并入泰安市區(qū)。清顧炎武《山東考古錄·辨蒿里山》云:
泰安州西南二里。俗名蒿里山者,高里之山之訛也……自晉陸機《泰山吟》始以梁父、蒿里并列,而后之言鬼者因之,遂令古昔帝王降禪之壤,一變而為閻王鬼伯之祠矣。[16]
蒿里山原建有森羅殿,其廊列地獄七十五司。清人金棨所撰《泰山志》,曾錄元至元二十一年(1284年)《蒿里七十五司碑》、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蒿里七十五司神房》殘碑碑文。唐宋以降,泰山神在五嶽神中倍受尊崇,明清時又被納入官方祠祀,因而形成了“東嶽之廟,遍于天下”的格局[17]。由于“泰山治鬼”說為社會接受已久,許多地方的東嶽廟里都有東嶽大帝管轄之下的十殿閻羅、地獄和處理冥府事務(wù)的七十五司(或作七十司、七十二司、七十四司、七十六司)等職司形象的塑像或壁畫。如山西蒲縣東嶽廟中,有地獄、十殿閻羅和七十二司塑像,北京朝陽門外的東嶽廟,冥府司署原有七十二司塑像,后來則增至七十六司。
須要辨析的是,出現(xiàn)在東嶽廟里的七十二司也好,七十六司也罷,它們都是東嶽大帝治下的冥府職司,與人間廟宇獄神廟里的獄神承擔(dān)的職責(zé)并不相同。由于研究者對脂批“獄神廟”問題的關(guān)注,關(guān)于獄神、獄神廟的研究已經(jīng)有了較大進展。如有研究者指出,中國古代的獄神,既有上古的皋陶,漢代的蕭何,也有明代后期的亞孻、楊繼盛、王世貞、史朝賓、劉時守;獄神廟遍布于從中央的刑部到地方大大小小的監(jiān)獄,也見于有關(guān)的官署,如主管一省司法刑獄的河南按察使司內(nèi)即有獄神廟[18]。獄神信仰既是古代獄吏的行業(yè)神崇拜現(xiàn)象,也是古代監(jiān)獄中的精神信仰,還是當(dāng)時司法公正的一種神圣象征[19]。由相關(guān)的研究可知,獄神主要是中國古代各級各類監(jiān)獄中供奉的神靈,它既不能建在公共場所供監(jiān)獄之外的平民百姓焚香禮拜,也不能與東嶽廟里管理冥府職事的“地獄七十二司”混為一談。人們觀念形態(tài)中的冥府地獄與人間的監(jiān)獄,雖然組詞用的是同一個“獄”字,但性質(zhì)卻是截然不同的。
由于庚辰本第二十回朱筆眉批“獄神廟”的“獄”字存在一字之改的版本現(xiàn)象,對這一現(xiàn)象的關(guān)注引發(fā)了一場長達數(shù)十年的“獄神廟”還是“嶽神廟”的持久討論。有的研究者走得更遠一些,甚至把“嶽神”引申成了“山神”[20]。隨著相關(guān)事實的澄清和明了,應(yīng)該是到了回歸“獄神廟”一詞正解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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