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虹
(哈爾濱理工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
故事的力量
——論湯亭亭的《女勇士》
陳 虹
(哈爾濱理工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黑龍江哈爾濱 150080)
湯亭亭的處女作《女勇士》在美國華裔文學(xué)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該書運用“口述故事”的敘事策略,對中國神話、傳說、意象進行解構(gòu)和重讀,憑借其獨特的敘述視角和奇特的故事傳說震撼了當代美國文壇。本文將從敘述角度出發(fā),指出《女勇士》通過“口述故事”展示了“我”在重壓之下,對中西方文化從對抗走向認同的過程,并由此為掙扎在兩種不同文化夾縫中的華裔美國人指明了自我實現(xiàn)的道路。
《女勇士》;口述故事;對抗;認同
項目名稱:20世紀末美國小說特色的三維透視(黑龍江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xué)項目)。
美國被稱為“文化大熔爐”,其文化具有多元性的特點,但與非洲裔文學(xué)相比,華裔文學(xué)遲遲未能進入美國主流文化中,何時能在美國文壇中占有一席之地一直是無數(shù)華裔美國人為之奮斗的夢想。直到1976年華裔女作家湯婷婷的《女勇士》的出版,才真正實現(xiàn)了這一夢想,“有了這本書,亞裔美國文學(xué)進入了主流”(Huntley 2001:75)。該書出版后獲得了當年美國非小說類“全國圖書批評界獎”,以后又不斷獲得其他獎項。該書還被選定美國大學(xué)文學(xué)課程中的必讀書目。正如張子清(1998:4)所說:“可以毫不夸張地說,華裔文學(xué)近幾年來在美國聲譽日隆,與湯婷婷取得的文學(xué)成就密不可分?!比欢杜率俊吩诿绹鴮W(xué)術(shù)評論界取得巨大成功的同時,以趙健秀(1991:3)為代表的亞裔美國評論家卻認為,湯亭亭的該作品是通過故意歪曲中國歷史和文化,來迎合美國白人讀者的東方主義審美情趣。對于此種評論湯婷婷明確表示她所創(chuàng)作的并非是中國故事,而是一本美國書。作為一個美國作家,她有權(quán)用美國的方式來講述中國的神話(Skenazy&Martine 1998:202)。然而在談到《女勇士》時,湯亭亭也曾經(jīng)說過:“這些是講故事的人的故事,所以,我講的……是他們的夢想和他們講的故事?!@是我的人民,我的家庭的生活方式。人們聚集在一起,講述各自的生活,他們虛構(gòu)了自己生活的故事?!圃焯摌?gòu)的生活,是華裔美國人文化的一部分,作為一位作家,我只是文化的一部分。這是我的書中真正的人,我盡力準確地去敘述他們,我講述他們對自己的虛構(gòu)”(Bonetti 1998:37)。由此可見,湯婷婷努力追求的境界是既為美國主流文化所接受,又保留自己族裔的文化傳統(tǒng)。這一思想在《女勇士》中多處得以具體體現(xiàn)。
《女勇士》是一部自傳體小說,講述的是一個華裔美國少女在以母親所講故事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美國的社會現(xiàn)實中艱難成長的故事。它由《無名女子》、《白虎山學(xué)道》、《鄉(xiāng)村醫(yī)生》、《西宮門外》和《羌笛野曲》五個部分組成。前四個部分分別講述了無名姑媽、花木蘭、“我”的母親勇蘭、月蘭姨媽的經(jīng)歷和故事,第五部分講述“我”的經(jīng)歷。筆者認為《女勇士》之所以得到東西方廣泛認可,主要因為它的獨創(chuàng)性。湯亭亭的獨創(chuàng)性就在于,她緊緊抓住了“口述故事”這一傳統(tǒng)的華人敘述方式,形象的再現(xiàn)了早期美國華裔在美國社會所遭遇的身份認同的種種困惑,并通過“女勇士”這一形象的塑造,為華裔美國人在兩種不同文化的夾縫中指明了自我實現(xiàn)之路。本文試圖通過解讀母女二人各自所講述的故事,從而得出結(jié)論:湯婷婷的“女勇士”拋開重重壓力,對中西方文化的態(tài)度從對抗到認同,最終樹立全新的自我形象,為少數(shù)族裔在主流文化中生存提供了范例。
《女勇士》里主要有兩個敘述者:“我”和母親?!拔摇庇忠詢蓚€身份出現(xiàn):邊聽母親講故事邊重述故事的“我”(童年時的女兒)和幾乎貫穿始終的總敘述者的“我”(成年的女兒),同時也是這部小說的主角。其中最主要的對話集中在母女之間,作為中西方文化的代表,母女之間的對話也體現(xiàn)了東西方文化的矛盾沖突。
人們將《女勇士》稱為“母親的書”,里面父親的形象鮮少得以正面描述。但是父權(quán)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所占地位卻也得到體現(xiàn)。開篇《無名女子》中,母親對“我”描述了無名姑姑因不貞所受到的懲罰。由于無名姑姑懷上了“野種”,村民們憤怒了。他們“抽泣著,咒罵著,一邊糟蹋我們的家。”不僅如此,姑姑之所以沒有被公婆“賣掉,抵押掉,用石頭打死”是因為她做了“丟人的事情”結(jié)果被“公婆送回她父母身邊”,一邊享受“下桌”待遇,一邊等待復(fù)仇者的到來,最終抱著剛出生的嬰兒“向井口走去”。聽故事的“我”不禁惋惜“那也許是個女孩,要是男孩,還會有幾分寬恕的希望”。然而受到懲罰的只有姑姑,那個“野男人”在母親的講述中從始至終沒有受到任何哪怕是言語上的責(zé)備?!安灰c任何人說你有個姑姑,你父親不想聽到她的名字。她從來就沒有到這個世界上來?!庇纱丝梢?,父權(quán)已經(jīng)滲透到華人的思想中去。
在舊中國的男權(quán)社會里,受到懲罰的不只是被家人故意遺忘的姑姑,還有姨媽月蘭。在《西宮門外》中,“我”作為敘述者隱藏起來,采用全知視角,而母親勇蘭繼續(xù)主導(dǎo)故事。月蘭的丈夫來到美國后重組家庭。深受舊中國男權(quán)思想毒害又被美國文化影響的母親勇蘭認為,月蘭作為大老婆應(yīng)該“奪回你的權(quán)利”“奪回屬于你的一切”。而姨媽月蘭是一個舊中國的傳統(tǒng)女性形象,她認為丈夫“沒有拋棄我”,自己不應(yīng)該“給他添亂”不應(yīng)該去“打擾那個可憐的人”,不應(yīng)該讓他“為女人的事煩惱了”。在去“奪權(quán)”的路上,月蘭表示她知道“有兩個妻子在這個國家是違法的”,但是仍然幾次反悔,認為去奪權(quán)“太可怕了,我真害怕”。見到丈夫后,月蘭在他的“逼視”下,縮作一團。丈夫已經(jīng)儼然是徹徹底底的美國人,他認為月蘭“不該來這兒”,“來這兒是個錯誤”,因為他得“遵守美國法律”。月蘭深深感到他們來美國是“來到了鬼的世界,都已成了鬼”。確實,丈夫之于月蘭,不僅代表著舊中國傳統(tǒng)的男權(quán)思想,同時還代表著陌生的美國文化和價值觀。在雙重壓迫下,姨媽月蘭最后被送去瘋?cè)嗽骸?/p>
不僅如此,“我”作為第二代華裔女性也一直飽受性別種族雙重歧視,不僅被母親“割舌頭”,更淪為中西方文化的“他者”。代表著中國文化的母親也就代表著華裔美國人的文化母體。母親試圖通過講故事、傳說來強化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孩子的精神控制,讓孩子們不要忘了自己的根。但是在思想禁錮的同時又處處流露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女性的歧視。這一矛盾在《白虎山學(xué)道》中得以充分體現(xiàn)。首先,“我”對巾幗英雄的崇拜與向往源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女性所扮演家庭角色和所處社會地位的極度不認同。在父母和華僑眼里,“養(yǎng)女等于白填。寧養(yǎng)呆鵝不養(yǎng)女仔”,“女大必為別人妻”。每天遭受如此的負面評價,“我”難免無法認同自己的華裔女性這一身份?!拔摇毕胂笞约喝グ谆⑸綄W(xué)道,實際是種自我放逐。因為我“不想再自慚形穢的在華人街呆下去了,那里的民諺和傳說多的讓我難以忍受”。其次,母親在對話中對第二代華裔子女的文化身份的混亂定義,也加深了“我”自我認知的困惑。母親時而訓(xùn)斥子女“你們這些美國人總是拿生命開玩笑”“這是我們中國人之間的事,你懂什么?”,時而提醒子女“要不了多久,我們就會回國,那里都是我們漢人?!币虼?,我雖然“一直想把自己轉(zhuǎn)變?yōu)榈氐赖拿绹浴保J為“如果我有美國人的美麗,班上的男生就會愛上我”,卻同時意識到“直到現(xiàn)在,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還束縛著我的手腳?!倍摇斑h離開家時,我就會感覺到父母實際上還是很愛我的。”這種矛盾的感受也體現(xiàn)出,以“我”為代表的第二代華裔女性對中國文化既無比恐懼又無法割舍。第二代華裔子女既不能擺脫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的束縛又無法正常融入美國社會。我“不想去中國。在中國,父母會把我和妹妹們賣掉,父親也會娶兩個乃至三個老婆”,但是在美國,“我”被老板稱為“黃鬼”,美國也“充滿了鬼,我都透不過氣來,我都無法邁步,”
在重重的重壓之下,“我”依然壓抑著,“我”受夠了母親講的那些故事,想說“別講了,別講了”,卻“一次也未曾說出口”??梢姷诙A裔女性長期處于失聲的狀態(tài),是一個沉默的群體。
這樣一群失聲華裔女性的故事,在《女勇士》中被湯婷婷進行解構(gòu)和重塑,以“講故事”為武器,通過爭奪話語權(quán)與母親進行精神對抗。
首先,在“無名女子”中,對于無名姑姑婚外生子的原因,“我”(成年的女兒)表示理解甚至同情。因為在男權(quán)社會,“舊中國的女人沒有選擇”,“某個男人命令她和他睡覺”,“又對她進行了恐嚇”,于是“她順從了他,她逆來順受慣了”?!拔摇北荛_了母親描述懲罰的可怕場面,著意描寫的是姑姑精心梳頭打扮,還有孤獨地生下孩子,面對死亡的情形。因此,在“我”的重塑中,姑姑的“越軌行為”被看成是反抗男權(quán)壓迫和主動追求愛情的英勇之舉。姑姑的故事之所以變成悲劇,不過是因為“通奸在正常年景或許只是一種錯誤,在村民們鬧糧荒的時候就成了一種罪過?!憋@然,在“我”的重新闡釋中,姑姑被置于現(xiàn)代西方道德的坐標中,她被描述成大膽而愛美的女子,內(nèi)心充滿了對愛情和自由的向往。以此與母親講述的故事相抗衡。因此重述無名姑姑的故事,就是爭取話語權(quán)的行為,是對以母親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反抗。
其次,在“白虎山學(xué)道”中,作者化身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家喻戶曉的女英雄花木蘭,卻在敘述過程中將其傳統(tǒng)形象進行了較大改動。其中木蘭在替父從軍前接受父親背后刺字,這一描寫明顯是對岳飛背刺“精忠報國”這一典故的移植。其目的是賦予木蘭男性的力量。她在戰(zhàn)場上領(lǐng)軍殺敵,驍勇善戰(zhàn),而后建功立業(yè)。此外,為了對抗男權(quán)文化對女性的歧視,湯婷婷的花木蘭在軍營里毫不掩飾自己的女兒身。她在軍營里結(jié)婚,在馬背上分娩。通過改寫與移植,花木蘭成為既能建功立業(yè)又能完成中國傳統(tǒng)女性使命的成功女性典范。在想象的世界,“我”幻化成為花木蘭?;氐搅钊藟阂值默F(xiàn)實世界中之后,敘述者找到了與花木蘭的共性——我們的共同點是背上的字。 “報仇不是殺頭剖腹,而是文字,我有很多的文字,也是中國佬的文字,他們多得我的皮膚都刻不下?!弊源耍瑪⑹稣哒业搅藢鼓袡?quán)社會和種族歧視的武器——話語權(quán)。
除了無名姑姑和花木蘭,《女勇士》中另外一個進行反擊的女性是姨媽月蘭。在“西宮門外”一章結(jié)尾處,勇蘭懷著復(fù)雜的心情去探望被自己送進瘋?cè)嗽旱拿妹迷绿m,讓人驚訝的是月蘭在那里“很愉快”,因為在瘋?cè)嗽骸按蠹叶际桥恕倍摇岸颊f同樣的話”能夠“互相理解”,月蘭在瘋?cè)嗽褐匦抡一亓俗约旱穆曇?,奪回了話語權(quán),因此自己也“有了新的故事”。雖然月蘭的故事以郁郁而終這樣的悲劇結(jié)尾,但月蘭在瘋?cè)嗽豪锒冗^的那段幸福時光,無疑是對舊中國男權(quán)社會和美國種族歧視的有力反擊:只有在沒有男人,沒有英語的地方,華裔女性才不會被逼瘋。
然而,以“我”為代表的華裔女性在找回來自己的聲音之后,并沒有徹底的與母親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決裂。在“鄉(xiāng)村醫(yī)生”的末尾,“我”回家探望母親,看著白發(fā)蒼蒼的母親,“我不忍離她而去”,卻還是得“離開家”再回到“外面的世界”中去?!拔摇敝苯亓水?shù)谋硎驹谶@里“時常生病,幾乎一點事情都不能做”,“離開家,我就不會生病”,但是“我很快會回來,我一離開家就想你們“。最后母親承認“我也不想回去了”,“也許你離開家會更好些”。從某種程度來看,這段對話意味著母女通過言語交流從而實現(xiàn)了妥協(xié)和對對方的認同。
在全書的最后一章“羌笛野曲”中,作者著重描寫了早期的“我”在中美兩種文化重壓之下失語的痛苦遭遇。不止“我喜歡沉默”,“別的女孩子也不講話,于是我明白了沉默的原因是因為我們是華人。”為了改變?nèi)A人身上的沉默屬性,“我”對沉默同學(xué)進行了勸告甚至威逼。此后,“我”在病床上躺了18個月,經(jīng)歷了這次象征意義上的自我救助后,“我”脫胎換骨,開始擺脫沉默。因為我認為“講不講話是正常人與瘋子的區(qū)別所在”,而“我不想當我們家的瘋女人”。終有一天,“我”打破了沉默,向母親一口氣“嚷出”壓在心底的憤懣,成為敘事的女勇士。
全文最后母女共同講述了蔡琰的故事。作者著重描寫蔡琰被掠到匈奴后,由于語言不通,生活習(xí)慣不同,變得沉默,正如華裔被美國主流社會排斥一樣。蔡琰和野蠻的匈奴人通過笛聲和歌聲理解了對方的感情,這無疑代表著作者正試圖認同自己的雙重身份,以及對中美兩種文化和諧共存的美好愿望。正如溫迪·何(Wendy:144)所言:跟蔡琰一樣,在變化多端的野蠻人的土地上,湯亭亭唱出了她和她母親的悲哀和憤怒,作為女性,她們唱出了自己族群在被錯置的時空中的渴望,在一個被消音和非人化的社會生活的孤獨和哀傷。
臺灣著名學(xué)者馮品佳(1998:1-2)在敘述湯亭亭的貢獻時,把她與美國黑人女作家,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托尼·莫里森相提并論,說她們“塑造亞裔和非洲裔身份的作品對成長小說(Bildungsroman)研究、美國文學(xué)史和美國集體史作出了重大貢獻。”從這個意義來講,湯婷婷無疑是美國華裔文學(xué)史上真正的“女勇士”。
Bonetti,K.(1998).An Interview with Maxine Hong Kingston[M].Mississippi: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Pin-chia Feng (1998).The Female Bildungsroman by Toni Morrison and Maxine Hong Kingston:A Postmodern Reading[M].New York:Peter Lang Publishing.Inc..
Wendy,Ho.(1999).In Her Mother s House:The Politics of Asian—American Mother—Daughter Writing[M].Walnut Creek:Alta Mira Press.
湯亭亭(1998).女勇士[M].桂林:漓江出版社。
張子清(1998).“美國華裔文學(xué)”《女勇士》總序[M].桂林:漓江出版社。
2013-0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