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謙
豐玲又流產(chǎn)了,這是婚后她第二次流產(chǎn)。醫(yī)生說,這輩子她大概再也懷不上了。
豐玲第一次流產(chǎn)時,劉心平還有些心有戚戚焉。第二次,特別是聽醫(yī)生判了“無后”刑后,劉心平對豐玲竟沒有多少感覺了。本來這夫妻紐帶就不是特別牢,不是特別自然順暢,更不用提水乳交融,如今這“無后”無疑是雪上加霜。
豐玲自己也很難過,半天說不出什么話來。半天過去了,她走過來安慰劉心平:沒關(guān)系,我們?nèi)ヮI(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一樣的!
一樣?你在開玩笑吧?領(lǐng)養(yǎng)的和自己身上掉下來的怎么會一樣?!劉心平這么想,也這么答。當(dāng)然他英文沒那么好,大致意思是如此。
1
劉心平是個四十出頭的四川漢子,長方型臉的清俊棱角內(nèi)藏著依稀可見的柔和。有人說四川人矮,這話對劉心平可一點都不合適。一米八幾的個頭,自觀鏡子里的自己,他自我感覺良好,有點“良種”的意識。也因此在其他“矮個子”群里,他常常表現(xiàn)出強(qiáng)者的大度和呵護(hù)心態(tài)。
說起來這父子之間也許有著什么命運(yùn)的連帶。他父親跨過鴨綠江參加過韓戰(zhàn)。再往上,他伯父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父輩們勝利的榮光就像陽光一般輝映在他身上。他自己參加過老山戰(zhàn)役。后來回想起來,打仗,他實在沒有怕過。遺憾的是沒有機(jī)會參加進(jìn)攻型戰(zhàn)役,只能蹲貓耳洞里進(jìn)行防御作戰(zhàn)。最難過的是他最好的戰(zhàn)友死在了敵軍女特務(wù)的槍底。那一天,他領(lǐng)著一排戰(zhàn)士(他只是個班長,不過卻是他偵探出了敵人的行蹤,所以全排都跟了來)圍剿那兩個女特務(wù)。雖然是個一米八幾的軍營大男人,他實在沒有殺過人,連動物都很少殺過。只是那一刻,想起自己好友的慘死,他兩只眼睛里布滿了紅絲,不怕自己被殺,也不拒殺別人。噼里啪啦稀里嘩啦轟隆隆槍彈齊發(fā)。過后去收尸,眼看女特工支離破碎的肢體,才忽然有了一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的感覺。不過過后,他又爽朗了起來,畢竟,報了仇!
沒有仗打了,他也就無心戀軍營,很快轉(zhuǎn)業(yè)回了老家。那時在老家他有個相好的姑娘,叫香青。香青比他小兩歲,鵝蛋臉,彎彎清晰的眉毛底下是一雙水靈的帶雙眼皮的大眼睛。仿佛是畫出來的、線條優(yōu)美的雙唇,一笑就笑出了一對酒窩。香青是劉心平的鄰桌同學(xué),又是川中雅安城里方圓幾十里內(nèi)知名的小美女。他愛她,到了如癡如醉的地步。十六歲的她送十八歲的他去參軍,當(dāng)時兩人信誓旦旦。可不知怎么地,當(dāng)他歡天喜地回到家里,向親友報告平安歸來時,他發(fā)現(xiàn)香青并不特別興高采烈。他是九死一生回來的,沒有被子彈穿透也會被地雷炸碎;沒有被炸碎也會被壓死;沒有被壓死也會被蚊蟲病毒折騰死……他居然活著回來了,而她居然沒有表現(xiàn)出歡天喜地的樣子,她的眉目間有種難以捉摸的冷漠!
劉心平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把香青約了出去。
“說吧,你到底怎么了?”他說著,把叼在嘴里的煙拿出來,吐了口白氣。
“你就別抽煙了吧?!毕闱嗫戳藙⑿钠揭幌?,眼光很快就挪開。
盡管香青說得沒好氣,劉心平心里還是有幾分安慰。畢竟她還管他。劉心平應(yīng)聲就把半截?zé)熌頊纭?/p>
“現(xiàn)在可以敞開來說說了吧?”劉心平問,帶著些許央求的口氣。
“我覺得咱倆吧,不特別合適。”沉默了大約二十秒鐘之久,香青終于擠出了這句讓劉心平心驚的話。
“怎么會?不好好的嗎,哪兒不合適了?”
“我也說不好,反正,咱那會兒太小,沒懂太多。那些事,不能算……”香青就那么支吾搪塞著半天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后劉心平給逼急了,問道:“你該不會是有別人了吧?”
“說什么呢!”有一樣香青自己說對了,也許是因為還小,香青不怎么會撒謊。眼神的躲閃,反照著她的語無倫次和心虛。
2
兩個人見面的時候越來越少,越來越勉強(qiáng),直到最后香青終于干脆明說了:
“我爸媽要我嫁給一個軍官!”
“你爸媽要你嫁給他,那你呢,你怎么想?”他在做困獸猶斗。
“我是不想讓我爸媽生氣,再說……再說他也不錯……”還是那副躲閃的眼神,支吾的話語。劉心平的心被重重地一擊,平生第一次,他有了自慚形穢的感覺。是啊,自己是什么呢?只殺過幾個小魚蝦,可人家,人家是戰(zhàn)斗英雄,一級功臣,團(tuán)級軍官……換成是自己,也會舍此取彼??!
香青最后是舍此取了彼,和一個叫胡崇崗的復(fù)員軍人結(jié)了婚。
盡管劉心平使勁在道理上掙扎,說服自己這是命定,是必然,可感情上,這不是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的問題,這比那痛一百倍??!
也許這世上本來也沒有療不了的痛,一陣過后,劉心平變得麻木了。
他是開車的。后來他在開車途中碰見了另一個女孩,他們好了一陣??删驮谒麄冏羁駸岬臅r候,他們都彼此心照不宣:也許說不上逢場作戲,但是這關(guān)系是短時的。
再往后,他連車也沒得開了,就在一家朋友經(jīng)營的餐廳里幫忙打雜。
3
劉心平有個姐姐,叫劉心影,早年自己考托福到了美國,后來當(dāng)上了美國東南部一家大公司的部門管理。
心影有個要好的同事兼女友,叫美樂妮。美樂妮的父親效職美軍,駐扎德國時生了她。美樂妮個子高挑,金發(fā)碧眼。少女時候和一位黑人男孩談戀愛,兩人感情熾熱,互相都表示這輩子不再另愛。誰知這學(xué)校里有極端白人主義幫派,居然行兇殺死了美樂妮的男朋友。
美樂妮那時十六歲。受到那次重創(chuàng)后,美樂妮心理上落下了陰影,好多年緩不過勁來。好不容易又有了談戀愛的勇氣,運(yùn)氣卻是一直不佳,認(rèn)識心影時她還是一個人。
劉心影和美樂妮雖然同在一家公司,但是由于公司很大,她們分別在不同的辦公樓上班,好長時間都互不相識,后來她們竟然是在教會里相識的,一提才知道她們原來是同事。劉心影一開始只是好奇去教會看看,美樂妮卻是篤信基督。兩人認(rèn)識后,美樂妮總是抓住機(jī)會和劉心影傳福音,最后劉心影被說動了,就去受了洗,兩人的關(guān)系從此越發(fā)密切起來。漸漸地心影知道了美樂妮的苦衷:她很想找個男人過日子,建立家庭,養(yǎng)育子女,可就是一直找不到。
“繼續(xù)幫我禱告啊!”美樂妮常常都會這么叮囑心影。
心影和弟弟心平是相依相扶、一起長大的姐弟,感情篤深。弟弟這些年生活和工作都沒有著落,心影正為這事發(fā)愁。突然覺得讓弟弟到國外走走看看也未嘗不是個好點子,順便接觸一下美樂妮,也許兩人有緣也說不定。
“一個美國女人,一個曾經(jīng)的中國……軍人,不知合不合適?”心影心里咯噔一響,很快自我調(diào)適:都什么年代了,哪來那么多的顧慮!
生活路似乎越走越窄的劉心平,自然也樂意到海外見見世面。夏季的一天里,他帶著兩箱行李到了美國,機(jī)票是心影給買的。
心影住在一個叫綠塢的小城。劉心平踏上綠塢的第一個感覺就是:美國的城市原來這么樸素,這么有鄉(xiāng)村氣息!另一個感覺怪怪的,礙礙的,他好一陣了才回味過來:那就是,他一家三代包括他自己都和“美帝國主義”戰(zhàn)斗過,現(xiàn)在他莫名其妙的居然來到了這個國度!
姐姐心影就像是這個激烈過渡中的過軟調(diào)節(jié)器,她看上去還是地地道道的中國人,可是美國的東西她似乎也適應(yīng)得很好,玩的很轉(zhuǎn)。來了沒兩天,心影就介紹弟弟和美樂妮認(rèn)識。
美樂妮來了,她見到劉心平顯然很歡喜,很熱情地伸手過去打招呼,還講中文!劉心平問她怎么會中文,她說她喜歡中國文化,公司可能派人到中國去常駐,她想爭取,就買了些錄音錄像帶來自學(xué)。
“自學(xué)成才,你很厲害!”劉心平不由得夸贊。
“心影對我?guī)椭艽竽?!”美樂妮說著臉轉(zhuǎn)過去朝心影笑了笑。
美樂妮圓形的臉,收斂的下巴,話不多。劉心平在這個美國女子面前更是木訥,于是幾乎所有難堪時段都由心影打破沉默。
“怎么樣???”美樂妮走了后心影問弟弟。
“什么怎么樣?”劉心平有些摸不到頭腦。
“你覺得美樂妮怎么樣?”
劉心平還是有些懵,“不知道啊,她是你朋友,你應(yīng)該比我清楚。”
“唉,人說你是只傻公雞,還真不假。我是有意介紹你們認(rèn)識。你來以前我就跟美樂妮說了你許多好話。你沒覺得她對你特別熱情?”
劉心平臉上現(xiàn)出幾分尷尬,說:“姐,你看你想哪里去了,這都哪跟哪兒?。 ?/p>
“中國跟美國啊,很合適啊?!?/p>
劉心平“嘖”了一聲:“你自己都說出來了么,中國跟美國,它能合適嗎!”
“誰說不合適?現(xiàn)在跨國婚姻多的是!”
“那都是外嫁,哪有男的……”說到這里,劉心平覺得有些嘴漏,便打住沒有說下去。
“沒想到你這么老腦筋?!眲⑿挠爸赖艿鼙容^一根筋,極力想著怎么讓他開竅,便跟他說了一大堆有關(guān)美樂妮的好話:她人怎么好,怎么沒有一些女人的傲氣和淺薄,怎么比東方女人還溫柔細(xì)膩文靜,還不失熱情、慷慨……
任憑姐姐怎么叨叨,劉心平還是感覺寥寥。
4
劉心平在老家的住處臨一條鬧街,晚上人聲車吼總是喧鬧到夜過半。心影的住處在綠塢寧靜的住宅區(qū),晚上四周靜得劉心平反而失眠。一睡不著就開始想事情。首先想到的是香青。劉心平后來才知道,那個胡崇崗原來并不是什么戰(zhàn)斗英雄,也不是什么團(tuán)級干部。他是知道了香青有個來自老山的男朋友后才編謊騙香青的。而香青知道了后,居然還繼續(xù)跟他!不過劉心平出國前不久聽到傳言,說香青和她的丈夫相處并不好,不知現(xiàn)在怎么樣了?改善了?還是……
他想起了姐姐。劉心平小時候是個刁頑的孩子,闖了不少禍。那時候姐姐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替這個不爭氣的弟弟隱瞞罪狀實情,而且還要謊加美言。每次想起那些往事,劉心平就會思考“說謊”的本性,究竟說謊是全然的壞還是情有可諒。不管怎么說,他還是感到一點內(nèi)疚,讓姐姐擔(dān)待了那許多。
想到這里,美樂妮溜進(jìn)了他腦海。
這個姐,怎么會想到那里去了?那個黃毛女子和我可是兩個世界里的人。兩個世界,他一點都不夸張。她說她爹是干什么的?越戰(zhàn)老兵!他跟她結(jié)婚?這個世界怕是暈了!
他打了呵欠,翻了幾下身,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他夢見了那頂美軍的帽子,父親的戰(zhàn)利品,高高地掛在那陳列館的墻上……
劉心平一覺睡到日當(dāng)午,還是睡意未盡,心影回來了。
“哎,心平,快來瞧瞧!”
“什么呀姐?”劉心平懶洋洋地走了出來。
“看這短衫,美樂妮送給你的。還有這巧克力,來,試試看!”
“送給我的?她干嗎要送給我?”劉心平的心境還停留在昨夜未眠時。
心影眉頭皺了起來:“有這么問話的嗎?人家也是看在你老姐的情分上對你表示熱情歡迎,真不識相!來,穿上試試看?!?/p>
劉心平?jīng)]辦法只好試。一穿,嗯,別說,還真的很柔軟很舒服。
“這短衫質(zhì)量不錯?!彼滩蛔】淞艘痪?。
聽劉心平這么一句夸,心影終于有了點成就感。她咧嘴一笑,說:“知道了吧?瞧人家多細(xì)心!”
5
接下來的周末,心影就約了美樂妮一起到郊外游玩。美樂妮在前頭開車,心影坐她邊上,不時和她聊幾句。劉心平一人坐后頭。他聽不懂前面兩個女人究竟在說什么??疵罉纺蓠{車的嫻熟勁,他突然就想起了老山戰(zhàn)役里同團(tuán)的女兵。女兵叫白一靜,長得很標(biāo)致。他們倆還曾經(jīng)有過一段曖昧?xí)r期。不過他心里有香青,不想做對不住香青的事。誰知道到頭來,香青甩了他!白一靜轉(zhuǎn)業(yè)了以后,嫁給了一個有錢的實業(yè)家。
劉心平焦躁地?zé)o目的地四處看著窗外的景致。每當(dāng)想到香青的事,他就這樣煩躁不安。
三人停了車,走到一條半深不淺的溪水旁。
“怎么辦,咱們繞道過去?”心影問美樂妮。
美樂妮沒說什么,卷起褲管,脫了鞋,腳丫子在水里試探了一下?!拔蚁朐蹅兛梢赃@么趟過去?!?/p>
心影回頭看看弟弟:“怎么樣,行不?”她問。
劉心平一副不在話下的樣子:“行。這點水算什么!”是啊,當(dāng)初在貓耳洞的雨季里,趟水可沒有這么閑情。
美樂妮時而腳尖點石,時而從容踏溪。相比之下,心影就有點膽小加笨拙了。越是膽小越濺水。到了對岸時,她的褲管濕了半截。
“真對不起,早知道咱們就開車?yán)@道……”美樂妮看著心影的褲管,有些過意不去。
“沒事,”心影說,“大太陽天的,一會兒就干了。再說這樣比繞道有趣!”
6
三個人一起去坐游船,逛農(nóng)貿(mào)市場,還一起進(jìn)晚餐,天黑了才各自回到家里。
“這個美樂妮還真挺能干的?!笨粗罉纺莸能囅г诠战翘?,劉心平蹦出了這么一句。雖然只說了這么一句,他心里想得卻挺多。美樂妮熱情平易、良善果敢,著實給他留下了不淺的印象。
弟弟的神情沒能溜過有心姐姐的眼睛。心影知道機(jī)會來了,這事有希望。
“怎么樣,我?guī)湍銈兝€?”她問弟弟。
“你又來了。好人很多,可不一定有共同語言?!眲⑿钠秸f的是實在話,盡管印象不壞,他還是不愿往那方面套。
“你傻呀心平。想想那會兒咱爹咱媽,有啥共同語言?感情是培養(yǎng)的,到時候自然有。倒是那些戀愛談好好的,還不是一樣散?”說到這里心影意味深長地看了弟弟一眼。
“拉線就拉線,你干嘛挖苦人?”也許是一語擊中劉心平的軟肋,他脫口回應(yīng),終于后退了一步。不過他緊接著補(bǔ)充:“也別說什么拉線,就是一起聊聊?!?/p>
劉心影看著弟弟,抿嘴一笑。
劉心影做事雷厲風(fēng)行,效率極高。這線說拉就拉了。兩天后,三個人又一起出現(xiàn)在一家中餐館里。
劉心影現(xiàn)在處在一種比較尷尬的情勢里。一方面,她實在想要弟弟和美樂妮單獨在一起;可另一方面,兩人又碰巧都性格內(nèi)斂,更加上語言不甚暢通,心影總怕他們打手語錯過關(guān)鍵性的交流。于是她就在餐館里坐坐走走,很古怪的樣,連那些服務(wù)員都有些迷惑。
不過心影的苦心還是值得的。第二天上班碰到美樂妮,就見她臉上泛著紅潤的光澤,眼睛里很有神韻,總之是和昨天不一樣。
“美樂妮你好呀!怎么樣???”心影殷勤上前招呼。
“我挺好,你呢?”美樂妮循規(guī)蹈矩地回打招呼。
“嘿,我是問你覺得我弟弟他怎么樣?”心影只得實話實問。
“哦,我覺得他很好,我印象滿深的。”美樂妮有些靦腆地應(yīng)著,微微點著頭。
“那,你喜不喜歡他呢?”劉心影步步為營地問。
雖然有些難為情,美樂妮還是如實告訴女友:“感覺還好,只是,還需要多接觸了解?!?/p>
劉心影不失時機(jī):“那你可得抓緊。我弟弟他很快就回中國去了?!毙挠把凵癯錆M了誘引。
“這,”美樂妮顯出了幾分不安,“就是不知道你弟弟他怎么看我。”
“放心,他也說你很好。我看這事還真像你說的,是上帝在保佑呢!”
美樂妮甜甜地笑了笑。她實在想要一個男人。這么多年了,她受夠了孤單的苦。這條寂寞的單行道,現(xiàn)在似乎有了柳暗花明的希望。
7
劉心平回國的最后一周,他和美樂妮終于有了單獨會面的時候。兩人坐在美樂妮的溫馨會客廳里,有那么一分多鐘的時候,誰也說不出什么來。一想到美樂妮的父親是越戰(zhàn)老兵,而自己的父輩卻是抗美英雄,并且自己還是老山軍人,劉心平就語噎。其實美樂妮知道他的家世,他們也聊過。美樂妮似乎并不怎么太在意。
“林達(dá)……就是心影……有沒有跟你提到我們倆的關(guān)系……”心影的英文名字叫林達(dá)。美樂妮把心影抬出來打破沉默。
“說了?!眲⑿钠酱鸬?。
“那你……覺得怎么樣?”姐姐沒有騙他,美樂妮是顯得很含蓄文靜,一點都不輕浮。劉心平印象中的美國人都很開放,恨不得三句話沒說完就上床。不過眼前的這位可一點都不像。
劉心平話沒出口頭先點:“怎么說,還挺好的。我們可以多交流?!?/p>
“謝謝你,我很愿意。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電郵。有時間請給我寫信?!?/p>
“我只能用中文寫……”
美樂妮笑了:“別擔(dān)心,我讀得懂不少中文,還有,現(xiàn)在網(wǎng)上有翻譯。”說著她遞給劉心平一張很精巧的名片。
他們的首次的單獨會面就這么平淡地結(jié)束。
他們開始了跨洋電郵。幾乎每次都是美樂妮先開的話題。她曾經(jīng)問過劉心平四川在中國的地理位置,還有雅安在四川的哪里。電郵一開通,她就接著問四川的歷史啊,特產(chǎn)啊什么的。有些東西劉心平還要自己去調(diào)查研究一番才能回復(fù)。剛開始他還以為哪有那么多話可以交流的,沒想到美樂妮問完四川接著就毛遂自薦向劉心平介紹起綠塢……劉心平總也想不起來要說什么,美樂妮總有話頭可以起。
有人告訴過劉心平……對了,是心影告訴他的……對對方相關(guān)事情的好奇,是愛情的開始,也是關(guān)愛的表現(xiàn)。這么說來,美樂妮應(yīng)該是開始愛了? 自己對她呢?愛情是要培養(yǎng)的,一見鐘情是靠不住的,這是心影的哲學(xué),劉心平愿意相信,也愿意聽姐姐的話認(rèn)真努力一次。本來已經(jīng)開了頭的英文學(xué)習(xí),現(xiàn)在是更加的用心了。
他們開始了跨洋電話,這電話越來越頻繁,心影也時常從中加油加柴。終于到了有一次,他們竟然提起了婚嫁的可能性這個話頭!電話上兩個人都有些支吾,語言的障礙是一回事,更重要的,還是事情的進(jìn)展似乎擺脫了兩個當(dāng)事人的控制,使兩人都感到反應(yīng)跟不上,甚至感到一點尷尬。最后,兩人互相表示給對方時間,認(rèn)真考慮。
那通電話后,劉心平突然覺得,人都要死;他許多老山戰(zhàn)友都已經(jīng)走在他的前頭,并且葉落沒歸根,永遠(yuǎn)眠在他鄉(xiāng)。人生有什么呢?人生頂多就是一種體驗,他十九歲就可以體驗戰(zhàn)爭,有什么是他不能體驗的?跨國婚姻,有什么可怕的?他還落伍了,許多人都跨過了那一步。這時的他,重新?lián)炱鹆水?dāng)年兵營生涯的豪情和膽量。
他們又從電話轉(zhuǎn)回到電郵。那電子信,慢慢有了一點情書的意味了。劉心平的每封信,美樂妮都要一個字一個字的查認(rèn),細(xì)細(xì)體會。解讀這中文電郵的分分鐘鐘,是美樂妮的快活時光。還在劉心平未下最后決心的時候,這邊的她就已經(jīng)開始了準(zhǔn)備工作。
赴美手續(xù)是繁瑣的,不過劉心平仿佛撞上了好運(yùn),隔年,劉心平再一次登上了飛往美東的航班。這回不是為旅游,而是為結(jié)婚!一應(yīng)的文件不再是從劉心影那里來,而是來自美樂妮。
不過這回劉心平的心緒沒有了上次的單純,幾個月前的豪情也不知緣何悄然回落。他心里重新不平靜起來,一方面總覺得事情有些怪怪,和美樂妮有哪點不對勁,另一方面香青的影子總是不由自主地在腦海搖晃。飛機(jī)轟隆隆往前疾飛,他的心遲遲往后移。
從美國回去后他見過香青。她生了個女娃,看上去還是那么美麗苗條,但卻是憔悴了不少。那個胡崇崗是滿五湖四海的跑,根本不著家。
“他一回來我們就吵架。所以還是不回來的好?!毕闱啻怪劬φf。
劉心平看著她,心里是說不出的愛憐和無奈?!斑@樣長此以往不是個辦法?!彼f。
“可也沒有更好的法子。至少我現(xiàn)在還不愁吃穿,他還給我們母女寄錢?!?/p>
劉心平不說話了。他的話都被香青堵了回來??聪闱啻┑拇鞯?,要是自己娶了她,恐怕還……
想到這些劉心平便又開始煩躁起來。他下意識伸手掏煙,才意識到這機(jī)艙內(nèi)禁煙。他把頭靠在機(jī)窗邊,一閉目,眼前便揮之不去地浮現(xiàn)出了少女香青的形象:胖胖的,純純的,還有幾分癡勁和傻勁。
事情總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問題,不然他們一直好好的,在部隊時還通了不少信,香青怎么突然就改了心變了意?
8
劉心平拉著兩箱行李出了機(jī)場,一抬眼就見美樂妮在那里向他招手??礃幼铀呀?jīng)在那里等候多時。
剛剛下過一場雪。美樂妮戴著一頂齊耳的毛線帽子,她笑著說著歡迎的話,嘴里吐出裊裊的白色煙霧。
劉心平的英文顯然有了進(jìn)步,美樂妮的中文也熟練了許多。雖然已經(jīng)有了許多接觸,可都是隔海交流,加上心影沒在邊上,所以剛見面的瞬間兩人還是有些不自如。
美樂妮的眼睛和劉心平的對視了片刻,很快移到他的身上。想著眼前站著的這位中國男子就是自己的未婚夫,她的心不免怦怦跳了起來。她臉帶羞澀地、有些局促地幫劉心平拉行李。
美樂妮的這副害羞樣在劉心平眼里卻是自從兩人認(rèn)識以來她顯得最富魅力的一次。
上了車,氣氛就自然了些。車上美樂妮沒少問寒暖,劉心平客客氣氣回了話,總覺得自己的回答有些無關(guān)痛癢,覺得和這個外籍女子……他正在慢慢習(xí)慣于把她當(dāng)作和自己有關(guān)系的人來看待……談話有點像隔著一層霧。
“你今天不上班嗎?”劉心平有意識地主動問了一句。
“上班,我這是請了個短假出來的,沒關(guān)系,平時我總超時?!?/p>
“你還是很忙?”劉心平又問。
“是。工作總是這樣做不完?!?/p>
美樂妮把劉心平送到了心影那里時,心影還在班上。
“要不要先去吃點什么?”她問他。
“不用,我不餓。等我姐回來再說吧?!彼卮穑杏⒓嬗?,外加肢體語言。
“噢,你等我一下?!泵罉纺菹肫鹆耸裁?,急急回到車上,取下來一包東西。
她撕開一個小包,把里面的東西放碗里,加點水?dāng)嚵藬?,放到微波爐里轉(zhuǎn)了幾分鐘,然后取出來,放在桌上。“這是蔬菜雞湯,你喝吧,拌這個面包。喝了就休息。我先回去上班,回頭再見!”說著她朝他笑了笑,做了個bye—bye的手勢。
劉心平機(jī)械地舉起手來朝她揮了揮。
他是有點餓了,坐下來舀了一小勺美樂妮的羹,一入嘴,他眉頭微微一皺,有些反胃,差點沒吐出來。
“什么雞湯這是,怪味道!”他自言自語。
心影回來了。一見弟弟,她就高興地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問路上累不累,美樂妮接機(jī)順利不順利,接著問要吃點什么。
“稀粥咸菜!”劉心平甕聲甕氣地回答。
整個晚飯期間,劉心平都感到一種莫名的憂郁,喝完一碗粥后,他說困,沒和心影多聊便臥床去了。
9
他沒費多少周折就睡著了。自從香青嫁人了以后,他就沒有再怎么失過大眠。再度來美國前,他覺得自己有些不可思議,進(jìn)而有些不知所措。還在一年多前,美國,除了以前熟悉的美帝國主義、資本主義還有西方最發(fā)達(dá)的國家等等概念,和自己的姐姐在那里生活外,美國在他下意識里沒有多少聯(lián)想。而今,自己卻萬里迢迢跑到這么一個和自己不甚相干的國度,而且跑過來的目的竟然是來相親結(jié)婚!
不可思議,想不通,所以他就不想了。想也白搭,不如接受命運(yùn)??磥碛捎跁r代的變遷,孔子說的“五十而知天命”要修正:四十就可以知天命。
大搖大擺的倒過幾天時差后,這天一早心影就來把他叫醒了。
“還有完沒完了?人家美樂妮還等著你商量事兒呢!”
他睡眼仍惺忪?!吧塘渴裁词聝海俊?/p>
“問你自己?。 ?/p>
“哦,那些事……”
“那些事?是你的事哎!”
“美樂妮,她,她會張羅么?!?/p>
“瞧你這出息。男子漢大丈夫還讓人家女的操心結(jié)婚的事!”
結(jié)婚的事,結(jié)婚的事,這,是啊,他就是為了這事兒二度出國來的,不是嗎。
“反正我語言也不怎么通,你就和她商量好了?!彼f。
心影眉頭皺得緊緊的,“你英語得抓緊上進(jìn),將來有多少事得在你們倆之間溝通,姐可是替代不了的。”
盡管這么說,心影還是繼續(xù)她那尷尬的既是姐姐又是溝通使者的角色。比如這接下來的幾天里,她就得時常陪著這兩人商量他們婚禮的事情:在哪里舉行啊,請誰來啊等等。劉心平說簡單點,就到法院去登個記就好了,也不用什么形式,也不用請誰來。美樂妮聽了,表情相當(dāng)復(fù)雜,強(qiáng)作著其若無事的樣子。心影一邊做著修正的翻譯,一邊責(zé)怪弟弟太不懂事,哪有丈夫不給妻子一個婚禮的?這是在美國,每個女人結(jié)婚都有儀式。美樂妮是基督徒,不去教會是根本不行的。
“到教堂去舉行婚禮,我還真不習(xí)慣,我是當(dāng)過兵的?!眲⑿钠秸f,摸了摸頭。
“軍人就不興去教堂?入鄉(xiāng)要隨俗……你當(dāng)時在云南,不也要隨俗?”心影教訓(xùn)弟弟。
等只有姐弟倆的時候,心影加大了訓(xùn)教弟弟的力度。
“現(xiàn)在是兩個人了,你要懂得理解人,尊重人?!?/p>
“姐,我都這么大了,怎么會不懂尊重人?至于說理解,你非給我拉這個線。當(dāng)初我就說了,沒有共同語言。她那兒一口一個上帝耶穌的,叫我怎么理解?”
“到了這時候了你還這么說,叫我怎么放心!”耐性過人的劉心影這時煩躁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袄€是拉線,不也得你情愿?”她瞄了心平一眼,將了他一軍。
劉心平一下子沒有了話。是啊,是自己最后同意了的。至于自己為什么做了這決定,大概是一種無奈吧?或者是抱著一種撞運(yùn)心理甚至是玩世不恭的心態(tài)?劉心平這回有不糊涂都不行的感覺。
“再說這也不單純是宗教觀念的事,這是男人女人的事?!币姷艿芊N了心影就繼續(xù)進(jìn)攻?!芭税鸦槎Y看得很重?!毙挠罢f到這里自己嘆了口氣。她結(jié)婚那會兒就是草草了事,沒有個正式的儀式。后來補(bǔ)了一下,總還是不是一回事。人生就這么欠缺了一塊。
劉心平不吭聲,掏出了一根煙。
“從現(xiàn)在做起,你煙要戒掉!”心影不失時機(jī)地喝了一聲。
“嘖,姐,你就讓我再抽一根吧!”劉心平不耐煩。見心影還站在一旁不依不饒,索性說:我到外邊去。
到了外邊,他低頭抽著悶煙。劉心影說得沒錯,爹媽就是人家給介紹的,后來兩人那個相濡以沫的勁,姐弟倆看了都動容。
既然答應(yīng)了娶美樂妮,就認(rèn)真一點,盡力一點,不就是過日子嗎。
可過日子,還是香青好啊!
香青好是好,可她,她不跟自己靠!
算了,別想了。這事兒想不過來……再說,是啊,都到了這時候了。劉心平扔了煙頭,走回屋來。
他環(huán)顧著姐姐這個家,突然感到一陣傷感和失落。
“我這算什么呢?”他自言自語。
“算什么?”姐姐問。
“男人竟然出嫁給女人!”
心影撲哧一聲笑了,不管怎么說,弟弟在慢慢進(jìn)步!“在這里哪有所謂嫁和娶?哪方房子方便就住哪方?!毙挠靶南?,住我這邊算怎么回事?我還成婆婆了不成?!
劉心平?jīng)]讀出心影的弦外音,機(jī)械地跟著笑了笑,心里幾分感激:還真得謝謝姐姐給自己一個能夠繼續(xù)自稱男子漢大丈夫的理由。
10
他開始陪美樂妮出去,主要是去商場購買東西。坐在車?yán)镞€好,一下了車,走在這個金發(fā)女人的身旁,身后,他始終有種礙礙的、近乎古怪的感覺。一開始,美樂妮頭上洗頭液、護(hù)發(fā)膏的味道,她身上護(hù)膚霜和體香混合的味道,沖入他的鼻子,又彈了出來,一點親切感也沒有。慢慢地,他對那些香味感覺遲鈍了起來;再往后,竟沒有了感覺。沒有了感覺,也就沒有了反應(yīng)。
美樂妮買什么,總要問他的看法?!拔鞣饺司褪侵v究民主?!边@點他還真悟到了。不過他沒有積極行使他的民主權(quán),他基本都是哼哼啊啊表示贊同。有時候表示贊同時,他眼睛會迅速看一眼美樂妮,那一瞄里他能看到她眼里的一絲失落,甚至尷尬。于是他連忙伸出手去,機(jī)械地摸了摸那枕頭,那床單?!昂伲阏鏁?!”他夸贊道。
他去過“她家”幾回,對這個就要成為自己家的地方,他試著努力培養(yǎng)感情,努力排去陌生感,培育親切感和歸屬感。
美樂妮大概感覺到了些什么,有一天,美樂妮對劉心平說:“給我起個中國名字吧。”
“你的英文名字翻譯成中文很好聽啊。”劉心平說。
“我想要一個真正的中國名字,不要翻譯的?!泵罉纺蓍L長的睫毛底下的那雙寶石般的眼睛注視著他,神態(tài)很認(rèn)真,也很單純。
劉心平頭一低,“豐玲”這個名字忽然就闖進(jìn)了他腦海。
就是它了。
“豐玲是什么意思?”
劉心平告訴她,是美麗的豐滿的玉。是的,美樂妮體態(tài)很豐滿,比香青豐滿。說到心靈,不管自己愿不愿意用心去感受,美樂妮是一個很單純的女子,就像一塊玉一樣。
“我喜歡這個名字?!泵罉纺菡f,“以后你就叫我豐玲,好嗎?”美樂妮輕聲問道,跟著碰了碰他的手。
“嗯。”他點點頭,那手顫了一下。
說到這樁親事,美樂妮的父母并不十分欣賞,原因是美樂妮少女時候的那次不幸經(jīng)歷,父母實在不喜歡女兒再陷入可能引起觀念沖突的戀情和婚姻。不過美樂妮很是堅持。這么多年了,美樂妮終于有機(jī)會再度捍衛(wèi)自己的愛情,她感到特別的幸福。爸爸媽媽看著女兒的眉頭那么興奮地?fù)P著,不忍心破壞她的心境,也就只好聽之任之。
就像假期總是那么快就結(jié)束,新的更緊張的學(xué)期總是轉(zhuǎn)眼就到一樣,結(jié)婚的日子說到就到。
婚禮在一個教堂舉行。以前電影上看到的,現(xiàn)在不可思議地發(fā)生在了自己身上?;槎Y上劉心平有種做夢般的曠世感覺。美樂妮……豐玲……實實在在站在自己對面,牧師實實在在站在一旁,劉心平卻一直有些精神恍惚。這個教堂劉心平隨豐玲來過幾次,算是努力做好男人的開始。教堂很大,人卻很少,邊上還辦起了幼稚園,大概是為了增加些收入。豐玲每個月都要給教會開一張支票。這會兒豐玲離劉心平那么近,笑得像朵白芙蓉。她是由父親陪著走到這里的。心影站在不遠(yuǎn)處,也笑開顏,像朵牡丹。
劉心平看著這一切,心里卻是空的,因為這空他感到不安。都說教堂里的婚禮很圣潔,他卻找不到那圣潔的感覺。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
本來教堂說要特意請一位翻譯,心影說不用了,她來就好了。至于說Yes,I do這些個詞,劉心平早就會了,也知道什么時候說?;槎Y的大致步驟心影都和弟弟講解過了。不過點蠟燭、交換戒指時,劉心平還是有些遲鈍遲疑。他先給豐玲戴上了戒指。接著,豐玲拉起他的手來,給他戴戒指。劉心平手指有些發(fā)硬發(fā)熱,他看著豐玲低垂的閃亮的睫毛,她一直微揚(yáng)著的雙唇,戒指穿進(jìn)去的那一刻,他心里一緊,耳邊起了一聲幻響,是不是身上什么東西掉下去了?
11
婚宴結(jié)束了。這對新人帶著各方的祝福,回到了“他們的家”。
一派溫馨和諧的燈光里,時間仿佛在這一點上停住了。劉心平第一次有耐心,有興趣環(huán)顧這個家。這是豐玲精心布置的家,特別是這個臥室,每一個角落,都有豐玲的心血和熱情。
窗簾是新?lián)Q的,波浪式盤掛在天花板下面。豐玲說了,臥室最關(guān)鍵的就是那窗簾了。墻紙是新貼的。豐玲說了,墻紙的色調(diào)不可小看。屋子里,記事的小本帶筆,放調(diào)料的小架子,放餐巾紙的小托臺,水房里的花盆、掛畫和各式毛巾浴巾……如此等等,都是豐玲一點一滴巧布置。雖然劉心平對精巧的玩意兒并不特別上心,但是這一刻里不能不說他有了一種溫馨感。
名字這東西很奇妙,自從美樂妮改叫豐玲后,劉心平的感覺還真的有些不一樣了?,F(xiàn)在,在明暗有序的燈光里,他凝視著眼前這個模樣和香青迥異的女人,從她那渴望的藍(lán)色瞳孔里,他第一次從心里承認(rèn),她,豐玲(這是他親口給她起的名字),的確是自己的女人。
說老實話,在他對她沒有幾多感覺的那些日子里,他曾經(jīng)悄悄想到,和她同房,他會不會犯“陽冷”?,F(xiàn)在看來,這一切都不用擔(dān)心了。當(dāng)她軟綿綿倒在自己懷里時,他發(fā)覺自己“陽”熱得很。
婚后很奇妙的一件事,就是盡管劉心平是萬里迢迢“嫁”過來的,豐玲卻沒有給他任何“沒面子”的感覺。他甚至再不會動那根神經(jīng)。一下班,豐玲就會匆匆趕回家來開火做飯。一到周末,他們就會一起出去郊游,或者去購物添置家里的家私……每次都是他開的車。事無大小,豐玲都和他商量,甚至要他拿主意。這樣的日子讓劉心平感到這個家沒有誰大誰小誰主誰副這樣的問題,實在是很自然的一個共同體。如果說還有困擾,那就是劉心平時不時還是會覺得有那么些許的失落、無聊,甚至乏味。
在那些有點失落的日子里,他常常會對著夕陽,或者星星月亮,默默回憶著他那些和老山蘭親近的日日夜夜。他從來沒有跟豐玲公開過他的那段歷史。每次豐玲問到他的軍人生涯,他都會含糊其辭地說他只是一般性參軍,總是盡量低調(diào)甚至回避這個話題。心影也提醒過他,不要公開老山的事情,這個話題太敏感,畢竟豐玲的父親參加過越戰(zhàn)。
還好,劉心平?jīng)]有多少機(jī)會進(jìn)一步體驗枯燥、寥落一類的滋味。新婚兩個月后,豐玲就懷上了。劉心平興奮非凡,他就快要當(dāng)爸爸了!盡管孩子他媽不是香青,可他也實在是盡了力了,他和香青就是沒有一家人的緣。所謂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真是不假?。?/p>
他很興奮,三天兩頭就往超市跑,跑了就往回拎好吃的,有營養(yǎng)的。他給她做可口的中餐,也會拌幾樣西式沙拉。
她每次在餐桌前坐下,臉上就露出幸福的神色。劉心平所問,她都說“好吃”。
甜美的日子延續(xù)了兩個月。誰會想到兩個月后,豐玲一捂肚子,一聲喊痛,劉心平片刻不誤送她到產(chǎn)科診所,可孩子他就是保不住了。
醫(yī)生說,有了第一次,下一次就要特別小心。
三個月后,豐玲再度懷孕。這一次,劉心平要她常常呆家,凡是往外跑的事,都由他去。
可不知是命還是什么,有些東西,人總拗不過。一片鮮紅的血跡,宣告了又一次的夢碎。
12
就在這時,劉心平郵箱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封久違了的信:香青來信!香青信中說,她離婚了,現(xiàn)在一人,很孤單。
那是半夜劉心平睡不著時起來上網(wǎng)看到的。信還不短,劉心平看完,下意識看了看虛掩著的臥室門,那里面豐玲正在酣睡。近來她看上去比較疲勞,身心都是。
劉心平從一個隱蔽的抽屜里摸出來半包煙。他本來已經(jīng)戒煙好幾個月了。他把那半包煙放在兜里,走出書房,走到廚房,從那里輕輕打開后門走了出去。
這是初冬,這是感恩節(jié)的前幾天。 寒星滿天眨著眼。劉心平嘴里吐出的白煙,徐徐地,凝重地朝著星星吃力地上升。劉心平看著那煙霧融進(jìn)夜空,耳邊一遍又一遍地響著香青的話:“我是自作自受,當(dāng)初眼瞎耳聾,竟會喜歡上這么一個騙子流氓,還傷害了真正愛我的人。我現(xiàn)在好孤獨好寂寞,整天活在悔恨里,可又有什么用呢?命運(yùn)不好的人,是沒有第二次機(jī)會的?!?/p>
香青一席話顛覆了劉心平的所有過去! 他不僅完全原諒了她……其實他也從來沒有怨過她……那從來沒有離開過他生命的那個愛欲再次沖動起來:他恨不得馬上去到她的身邊。
分開的要重合,那么,那既合的就必須分開。
想到這里,他的心開始微微地發(fā)酸發(fā)痛。豐玲,他不能說她于他完全陌生。她給了自己這個家,她為他改了名??墒撬退莻€什么緣分呢?兩度流產(chǎn),難道是無緣無故的?
先不說流產(chǎn),他和她有什么共同語言呢?不提英語這檔子事也罷,他能跟她講老山貓耳洞嗎?她喜歡狗,他能跟她講小棕豆……他帶到老山貓耳洞里去的一只愛犬……嗎?她是越戰(zhàn)英雄的女兒啊。香青就不同了。不管怎么說,他能跟香青講他生命里最慘烈的那些時刻,香青會聽她講。聽到他在貓耳洞差點沒窒息死過去,她會心疼;聽到小棕豆救人,她會咯咯地笑。兩個生命之間沒有回響共鳴,結(jié)什么合呢?也許那就是為什么這胎兒總也成不了形!
他不后悔,他只恨。他有些恨自己玩世不恭闖進(jìn)了這美國,現(xiàn)在他要闖出去!
第二天起,劉心平天天做好吃的,天天把房子打點得干凈整齊。這樣一直到過了感恩節(jié)。那天,吃完飯,劉心平對豐玲說有事情和她商量。
“豐玲,我想回中國?!彼_宗明義,眼睛卻沒有看她。
“回中國?什么時候?”她的眼睛里起了疑惑。
“就這幾天?!?/p>
“這么急?是不是你家人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嗯。”劉心平語言盡量的短,仿佛謊話說得越長,罪孽就越重似的。不管怎么說,他知道他這里撒的謊和當(dāng)年姐姐為了救他而撒的謊是不一樣的“謊”。
“心影怎么沒和我提起?”她的眼睛盯著他不放。
“出事的是跟我有關(guān)系的人,跟我姐沒關(guān)系。”劉心平狠下一條心,心里有種破釜沉舟的悲壯,決定攤牌。
“對不起,心平,到底是什么人,什么事?請跟我說明白些好嗎?” 豐玲看著他的“悲壯”樣,心里忐忑不安。
“好吧?!眲⑿钠缴钌钗艘豢跉??!柏S玲,雖然我住美國有段日子了,可我總是沒有辦法適應(yīng),我連個正式工作都沒有。就連和你說話交流,也常常有問題?!?/p>
劉心平停了片刻,豐玲什么也沒說,只等著他繼續(xù)講下去。
“我需要有孩子,自己的孩子,不是領(lǐng)養(yǎng)的孩子??晌覀儭?/p>
“你想說明什么呢?你剛才不是說你國內(nèi)的人出了什么事了嗎?”豐玲終于插話。
“是,是我過去的女朋友。我想回去見她……”剛才鼓足了千般勇氣的劉心平,撐了這么久,說到這里終于沒有勇氣繼續(xù)下去。
豐玲睜圓了雙眼,眸光汪亮,睫毛顫抖。
13
第二天晚上,劉心平就被姐姐喚了去。
“你開什么玩笑?你以為你還跟孩子似的能玩那些過家家的游戲嗎?”劉心影非常生氣,沒多羅嗦,單刀直入。
劉心平也沒多問,他知道豐玲一早就把話傳到了心影那里。
“我不會開玩笑。”他回答。
“那你是瞎了眼!豐玲怎么對你,香青又怎么對你,你還不明白?”
“她們怎么對我是一回事,我對她們怎么感覺才是最關(guān)鍵的。”
沒想到弟弟會這么渾,劉心影心里憤怒,卻感到無助。她仰天嘆了口長氣?!叭四模荒苓@么任性,這么自私。你把豐玲擺哪里,往哪里擱。你不是在耍弄人家嗎?”
劉心平一陣心煩:“我耍她什么了?本來好好的沒這些事,還不是你硬把我們兩個不相干的人往一起扯?”
“你倒怪起我來了?你是大人了,光我扯管什么用?”心影怒極,不知用什么話反擊。姐弟倆從來沒有這么你來我往頂牛過。“反正你不可以這么做,不可以丟下豐玲不管!”
可此時的劉心平已經(jīng)鐵了心。他知道理是講不通的了,只有扯破臉皮。當(dāng)天晚上回去,他就跟豐玲說要離婚。
眼淚在豐玲眼里轉(zhuǎn),她沒讓它流下來。
“基督徒是不相信離婚的。”她說?!皟蓚€人一結(jié)了婚,除了死亡,沒有什么可以把他們分開?!?/p>
“可我不是基督徒?!彼荒蜔┑卣f,想了想,咬咬牙又補(bǔ)充一句:“其實你同不同意都一樣,我反正過幾天就走?!?/p>
夫妻倆當(dāng)晚就沒睡一起。劉心平自己卷鋪蓋睡到了客人房里。
我真的壞到家了,劉心平捫心自斷。我是個大壞蛋,是不是?他問自己,接著便嘆口氣,翻了翻身——管不了這么多了,為了香青,他甘愿去做那世上最壞最壞的人。
那一夜對豐玲來說仿佛過了十年。第二天她提前離開了公司,徑自到教會找到了牧師。她本是個比較內(nèi)向的人,也很能忍耐一些事情。不過多年的教會傳統(tǒng)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她信任牧師的習(xí)慣。一腔苦水,她全都跟牧師倒了出來。
牧師嘆口氣,說:“記得我領(lǐng)你們查經(jīng)的時候怎么說的,基督徒,最好不要找非基督徒結(jié)婚。這種事情發(fā)生了,就很難辦。不過我的建議,你堅持住,不跟他離,讓他去鬧,你只管堅持到最后?!?/p>
從牧師那里出來,豐玲心事更重。她對劉心平很有感情,她愛他,實在不忍心叫他為難,也覺得這樣沒有意思。傍晚,她又到了教會里一個叫保妮的姐妹的家里。保妮和豐玲是一個查經(jīng)組的,她是組長,經(jīng)常領(lǐng)讀。她細(xì)心地聽豐玲講完她所有要講的故事和話語,靜靜地想了片刻,然后說:這種情況,非基督徒配偶硬是要離婚,基督徒配偶就跟他離無妨。她還幫豐玲找出了圣經(jīng)里的根據(jù)。
從保妮那里出來后,豐玲總算是平靜了一些。最重要的,她覺得自己能夠比較平靜地面對劉心平了。她從外面買回來現(xiàn)成的,問劉心平吃過了沒有。劉心平說沒有,他可以很快做點面條什么的。豐玲說不用了,有現(xiàn)成的。
劉心平看著豐玲從包里拿出來香噴噴的兩盒吃的,心里有些內(nèi)疚,推說不餓,站起來想離開。
“心平,”豐玲叫住了他。
劉心平站著不動了,他感到她有話要說。
“你知道我很愛你,你是知道的,對吧?”
劉心平的心處在一種尷尬的折磨中,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連這個你都答不出來嗎?”豐玲又問了一句。
他連忙點點頭,“是的,我知道。”
“那你就一點都不愛我嗎?”
劉心平的心又是一陣尷尬的折磨。他避開她的眼睛。他害怕看到她那雙藍(lán)色的眼睛,那里面的光柔柔的直直的足以鉆透他的心。
“你原來的女朋友回來找你,這就是理由?”豐玲的眼睛不放棄地緊緊盯著劉心平看。
劉心平好容易使自己恢復(fù)了正常?!柏S玲,”他說,“我上次就說了,我們很不一樣。我真的很抱歉,我這樣下去感覺很不舒服,很不自在?!?/p>
“這時候抱歉,聽起來很殘酷?!必S玲終于把眼睛從劉心平的臉上移開?!拔覀儾徽f這些了,先吃飯吧。”她一邊說一邊把晚飯便當(dāng)打開,自己默默禱告了幾句后,就率先吃了起來。
這時候每口飯對劉心平來說都不好咽,但是他又吃得很快,他想盡快結(jié)束這難堪的晚餐。
“我同意離婚,你可以自由地做你的選擇。”晚飯快吃完時,豐玲一字一句地交了底。
劉心平的眉頭微微一揚(yáng),心一緊一松,一松一緊……
“謝謝你,豐玲……”
豐玲臉上閃過一絲慘淡的笑。
電話鈴響了,豐玲剛好在洗手間,劉心平接的電話。一聽,壞了,是豐玲父親來的電話。
“劉心平,我把女兒交給了你,你就這樣對待她么?!”豐玲父親憤怒的話語。“我警告你,你最好改變心意好好對她,否則的話,你,你會下地獄的!”
豐玲從洗手間出來,見劉心平聽電話的窘樣,心中猜到了幾分。她走上前來接過了電話機(jī)?!鞍职郑犖艺f……”
“你別打斷,我跟他話還沒說完!”豐玲的父親咆哮著。
豐玲強(qiáng)按心里的苦痛,不斷勸說著父親。劉心平只聽她頻頻說到“耶穌”、“耶穌”,他轉(zhuǎn)過了身去。他覺得他不配聽他們的對話,也不配聽到那個名字。
那天晚上,劉心平還睡外頭,豐玲獨守孤枕,抹著淚到了半夜?!爸靼?,為什么讓我碰到這個男人?為什么讓這樣的事發(fā)生在我的身上?”她問?!耙苍S,你是要磨煉我的忍耐和愛心……”她答。
來的時候帶著兩個箱子,離開的時候也是。豐玲還想送他到機(jī)場,被他謝絕了。他覺得假如還讓豐玲送,他簡直就不是人了。候機(jī)的時候,他也想不起來去抽煙。心一時沉甸甸的,豐玲的父親罵得對,自己是一個十惡不赦該下十八層地獄的罪人??粗饷娴娘w機(jī)一架架起飛,又一架架降落,他的心突然放瀟灑了些,高興了一點。分分合合人生事,聚聚散散緣自定,又有誰能說就是他的錯?不管怎么說,他始終愛著香青,香青才是他的真愛;而現(xiàn)在,他就快要見著她了!
14
劉心平回到了四川。一腳跨進(jìn)他熟悉的門時,里面?zhèn)鞒隽艘宦暭饨?,接著猛地跑出來一個女人:香青。
香青雙手環(huán)抱著劉心平的脖子,使勁笑著,腮邊淌著淚?!澳阏娴幕貋砹耍俊?/p>
回來了,過去的一切幾乎頃刻間全部回歸;中國新郎的那一截被全然拋到了腦后。劉心平 身和心頓然輕盈了許多,一段日子以來的郁悶和兩天來的旅行勞頓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情不自禁俯下頭來猛親了香青一口。“該是我問你才對。你離啦?真的再也不跟他在一起了?”
香青使勁點著頭。
“我可是扔了一切回來找你的,你這個小壞蛋!”
香青唧唧笑了幾聲,說:“我知道啦,別說了,我很負(fù)罪哦!”
當(dāng)天晚上,香青就帶劉心平到了一家很豪華的餐廳用餐,把他介紹給了柜臺邊上一個胖乎乎的男人。“心平,這就是我說的聶總,聶中榮。怎么說,他是我哥的哥兒們。是吧聶總?”
那個叫聶中榮的胖乎乎的中年男子點頭稱是?!靶視O闵教岬侥懔?,中外經(jīng)驗具佳,我們很歡迎!”
香山是香青的哥哥,和聶中榮過去是老同學(xué),現(xiàn)在和他的飯店有業(yè)務(wù)關(guān)系。劉心平聽聶中榮這么一說心花頓然怒放?!奥櫩傔^獎,劉某一定盡力效勞!”說著就遞過去一根免稅店買來的煙。
那頓晚飯劉心平多喝了幾杯,腳步有些不穩(wěn)。聶中榮叫人來把他送回了住處。這是劉心平出國前住的地方,一個小區(qū)里最舊的一間。香青進(jìn)去,幫他把地方清掃整理了一番。
“瞧這蜘蛛網(wǎng)拉的喲!”她叫道。
“不好意思叫你代勞?!彼蛄藗€帶酒味的飽嗝。
“今晚先湊和,明天我?guī)湍惆汛采蠔|西都洗嘍,一股霉味。”香青說。
“不用,沒什么。大男人哪兒都能睡。比我蹲的貓耳洞好太多了!”
香青瞟了他一眼,哼了一聲?!八晕艺f你代溝了吧?總跟那會兒比什么勁哪?”
“行行,跟你沒代溝就行,來,親親!”劉心平說著,就把香青摟了過來。
香青輕輕一撥,掙脫了他的手。“你快歇著吧,不累呀你?”
15
劉心平在聶中榮的酒店當(dāng)了柜臺員。巧得很,斷斷續(xù)續(xù)在美國的近兩年時間里,他就做過旅館的管理,還做過回收站的出納員,所以現(xiàn)在站在這個豪華了許多的柜臺前,他的反應(yīng)敏捷自如,香青的哥哥總算是沒有白替妹妹推薦這個準(zhǔn)妹夫。
香青已經(jīng)基本不怎么工作了,反正哥哥有的是錢罩著她。這些日子,她時常就往酒店跑來看劉心平。劉心平一下班,兩人就一起跑飯館。這一天,兩人吃飯時劉心平自然就提起了結(jié)婚的事。這是回來后劉心平第二次提婚。第一次香青說還在做她爸媽的工作。
這一次香青說,老媽是不吱聲了,老爸態(tài)度還很硬,說一定要等劉心平工作穩(wěn)定了才會考慮。劉心平不說話了,低頭喝悶酒。晚飯后,他要香青回去陪陪他。等到她一進(jìn)門,他便攬住了她的腰。
香青有些冷不提防。這些日子,香青雖然常來看他,卻很謹(jǐn)慎,避免和他過分親近。現(xiàn)在見劉心平來勢有些猛,她有些慌了。
“你,你又來了……”
“又來什么了?不是天經(jīng)地義的嗎?”香青個小,劉心平三下兩下就抱起她來放在床上。
“不行心平,今天做這個非得懷了不可?!?/p>
劉心平一聽欲火更旺:“喲好哎,不正好嗎?”
“等,等結(jié)婚不行嗎?”香青簡直是在哀求了。
“不等了,你我關(guān)系多少年了?從你黃毛丫頭的時候起!我這男人做得也算是破吉尼斯紀(jì)錄了……”說到這里香青的衣服已經(jīng)被扒掉了一半。再接下來她就失去了反抗力。
香青沒撒謊,那夜急風(fēng)暴雨的風(fēng)流后,香青懷上了。劉心平知道香青懷孕后,立刻就提出來去登記結(jié)婚。
香青看上去有些為難。她說想去把孩子打掉。
“為什么?”劉心平大驚失色。看著香青臉上那個對他來說不陌生的表情……21年前他從老山回來向她求婚時她就是這副遲疑的表情……劉心平的脊梁背都涼了。
“你是不是和那個姓胡的還有瓜連?”
香青搖著頭,不置可否。
“我這么告訴你好了,這個孩子我要定了。你要缺錢,我賺的全都給你。你敢去打,我先要你的命!”
香青哭了起來。
劉心平心軟了下來。“你別哭啊,我會承擔(dān)起責(zé)任,所以我說我們馬上去結(jié)婚?!?/p>
“我爸他不同意?!?/p>
“他不同意管屁用!我同意就行。怎么,你一輩子都活在你爸緊箍咒里不成?”
“還有我那大女娃……”
“過來一起住!我不會嫌棄!”
原來這香青為難也有她的理由。十六歲那年朦朦朧朧中和劉心平談了戀愛,兩年后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狂熱愛上了另一個男人:胡崇崗。兩個人的關(guān)系好好壞壞已經(jīng)幾個回合了。最后因為姓胡的胡搞女人,生出孩子,她實在不得已才和他離了婚。雖然是這樣,心里卻還是忘不了他。她對胡崇崗,就像劉心平對她:隨時準(zhǔn)備奔回去。她和劉心平來往,一是自己確實孤單,更重要的,是想刺激刺激胡崇崗,希望他能再度回心轉(zhuǎn)意。
可眼下,肚子里有了孩子,劉心平又這么堅決要這孩子,她已經(jīng)沒有了退路。推父母只是借口,其實她父母自從她和姓胡的離婚了后,就冷了心不再管她的事了。
就這樣折騰著,眼看著肚子鼓起來了,打也太晚了,香青只好隨著劉心平去登記。劉心平記得心影和自己說過的話:女人很重視婚禮。于是登記了后劉心平問香青要不要辦個婚禮。香青哼哼呀呀的,說:算了,老大不小,又不是第一次,而且肚子里還有個孩子。
盡管香青顯得被動,劉心平還是很高興。又盡管已經(jīng)重挫了兩次,那種要做爸爸的感覺還是倔強(qiáng)地、溫馨地充滿了他的心頭。工作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有了動力。
和自己心愛的人結(jié)婚了,再過幾個月就當(dāng)爸爸了,人生從來沒有這么積極過。劉心平這一陣一有空就跑商場去買嬰兒物品。他還特意跟聶中榮請求調(diào)一下時間,提早上班,下午早些回來給香青做可口又有營養(yǎng)的飯菜。
B超檢查出來,說是個女孩。
“怎么又是個女娃。”香青說,“唉,我怎么就生不出個男的來?!?/p>
“不是你的錯?!眲⑿钠秸f。“再說,女娃好!”
臨盆的那一天,劉心平被允許在產(chǎn)房陪產(chǎn)。他又興奮又緊張又心疼。香青畢竟年齡偏大,折騰了二十幾個小時才被送上產(chǎn)床。到了產(chǎn)床上用力的時候她滿頭是汗,臉色發(fā)白,臉型都變了樣。她時而牙關(guān)緊咬,時而痛極呼喊。平生第一次,劉心平跟上帝祈禱了起來。祈禱順產(chǎn),祈禱這母子平安。
“出來了,出來了!”護(hù)士叫了起來。 血涌上了劉心平的腦門。緊接著,是嬰兒帶著些委屈的哭喊。他的眼睛不知往哪里看,一會兒看看香青,一會兒又看看嬰兒……可慢點,嬰兒的嘴怎么了?她的嘴唇怎么了?!
16
“很抱歉啊劉先生,您這孩子有點先天性毛病,就是一般說的兔唇?!碑a(chǎn)科醫(yī)生語調(diào)相當(dāng)?shù)统痢?/p>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我們都很健康啊,怎……”劉心平急得大叫起來。
“這個,父母健康并不能保證孩子就不會有畸形發(fā)生?!贬t(yī)生很無奈的樣子。
“給我看看。”香青難過地請求。護(hù)士把孩子抱了過來。她看了看,抽泣了一下,手掩著臉回過頭去。
這個世界三分鐘前和三分鐘后簡直是兩重天。現(xiàn)在產(chǎn)房里靜靜的,除了護(hù)士幫嬰兒拭擦的聲音。
“兔唇其實也可以做手術(shù)的。”大概為了安慰這對夫妻,醫(yī)生這么說了一句。
“那得多少錢???”香青問。
“這個,到時候你們再問。”
“你當(dāng)時要聽我的話……”香青頭轉(zhuǎn)向劉心平,剛說到一半,劉心平就怒吼了起來:“住口!有你這樣的媽媽么?孩子都出來了,你還狠心這么想!”
“我狠心?那你有錢給她治嗎?你叫她長大了怎么做人,做女人?!”香青哭喊了起來。
劉心平?jīng)]理會妻子。他抱著女兒劉海藍(lán)。她正安靜地靠在自己懷里。他看著她紅噴噴的臉,聽著那均勻的呼吸聲;他拿手輕輕碰了碰她那紅潤稚嫩的臉。“兔唇就兔唇吧,什么樣都是乖寶寶,美寶寶!爸爸會,爸爸會掙錢給你治啊!”他輕輕晃著孩子,仿佛也是在輕輕晃著自己的心,情緒漸漸平息了下來。
香青坐月子的那一個月里,劉心平一天大概只睡三個小時。他換了晚班,晚上工作,白天照顧母女倆。給劉海藍(lán)洗澡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女兒右手臂內(nèi)側(cè)有一顆很大很紅的痣。
“蘭子喲,將來肯定有福氣!”他一邊細(xì)細(xì)洗一邊叨叨著。
女兒出生的一個半月后,有一天晚上劉心平正在班上,手機(jī)突然響了,香青慌慌張張來電話,喊說:“女兒不見了!”
“怎么會?你不是在家嗎?”
“我也不知道啊。我就去了一趟洗手間,回到房間里時女兒就不見了!”香青帶著哭聲說。
“你沒有關(guān)好門嗎?我馬上報警,我馬上趕回去!”
劉心平扔下電話,騎上摩托火速趕回了家。女兒的小床果然是空的,冷的!劉心平抓起電話來,撥了報警號。
報完了警,他回過頭來,眼睛盯著香青:“趁警察來以前我問你一句,是不是你干的?”
香青倒抽一口冷氣:“你瘋了,你懷疑我?”
“我能不懷疑嗎?你想想,這孩子從懷在你肚里到她出生,你做過什么事說過什么話?”
“我要干了什么,天打雷劈不得好死!”香青自己發(fā)了毒誓。
“行行?!眲⑿钠綌[擺手,走到前門?!拔疫M(jìn)來的時候門是開著的,是不是你開的?”
香青想半天也記不起來她究竟開了門還是沒有。
警察來了,他們走到門窗周圍檢查,采了些指紋。到嬰兒床那里看了看,也采了些指紋。最后問了香青和劉心平一些問題,作了記錄,說他們可能再來查詢些事,就先離開了。
17
女兒劉海藍(lán)從此就像石沉大海,杳無音信。劉心平走遍小城每個角落,不知問了多少人,跑了多少路,光是警察局就跑了好多趟。末了,他獨自坐在一個偏僻的地方,一棵珙桐樹下。他的煙癮就這樣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眼淚就像春末的淫雨漫臉而下。
“孩子你命真苦呀……可憐的海藍(lán),爸爸的海藍(lán),爸爸沒用,爸爸不配,爸爸對不起你呀孩子!你在哪里呀孩子……不公??!”他拳捶自己的胸膛,語無倫次地嚎啕著。
那是他這輩子哭得最兇的一次。這輩子除了在老山和死去的好友道別時流涕痛哭外,他還真沒怎么哭過。珙桐樹下他幾乎把五腑六臟都哭了出來。珙桐花抖動著,像傷心的鴿子在跟著落淚。哭完了,安靜了,淚也干了,他回歸了沉靜,他沉靜地回到家中。
“去哪兒了?”香青問。
“你去找女兒了么?”他反問。
“女兒還能找得著嗎?”她反問回來。
“你說不能嗎?難道真是你把她扔掉的?你說呀!老虎都不會吃自己的孩子啊,你說呀!”他揪住香青的衣服,眼睛仿佛要冒出火來。
“你真的是瘋了!放開我!”香青尖聲叫了起來。
劉心平放開了香青。為了這個女人,他舍得背負(fù)世界上最大的罪惡?,F(xiàn)在看著她,他心里再沒有一絲溫柔留戀,有的只是悲憤、狂怒和厭惡。不,其實她不值得他動任何情緒,她不值!
沒過多久,香青就離開劉海平那間小屋,回到娘家去住。又沒過多久,酒店的聶總以經(jīng)常遲到早退,班上不專心為理由,給劉心平下了逐客令。再往后,命運(yùn)仿佛是一本被背熟了的書,它按著主人的預(yù)料走:劉心平和香青去辦了離婚。
從民政處辦完離婚手續(xù)出來,在街角拐彎處突然闖出來一條大漢。
“劉心平,怎么樣???妻離子散的滋味不好受吧?”
劉心平一抬頭,他認(rèn)得這個人,臉色黝黑,四方棱角,胡子拉碴,他就是胡崇崗。
“姓胡的,是你!原來是你耍陰謀害我女兒的,我揍你,我打死你!”說完搶前幾步,一拳就落在了胡崇崗臉上。
胡崇崗連退幾步,奸笑道:“誰害你女兒了?有證據(jù)么?再說一個兔唇兒,哈,值得么?”
血“轟”地涌上劉心平的腦門,二十幾年前學(xué)的格斗術(shù)一下子全把他裝備了起來。幾番拳劈腳踢,鼻里口里全是血的胡崇崗殺豬般嚎了起來:“來人哪,打人了,殺人了啊!”
“有種你別喊!”劉心平邊說邊追著打,直到最后被公安擋住。
他被關(guān)進(jìn)了派出所。
“關(guān)死你!永世不見天日!”剛剛還躺地上的胡崇崗站了起來,揩著嘴邊的血惡狠狠地說。
18
劉心平在派出所里呆了三天。那三天里他腦袋空空,一會兒哼一段“終點又回到了起點”,過一會兒又哼一段“一無所有”。第四天,他被放了出來。一位年輕的小民警臉帶羨慕對他說:“你很厲害??!聽說你三拳就把對方大牙給打下來了?!?/p>
“那是。咱這手可是真格的?!眲⑿钠讲弊又敝钡?。
“不過,好自為之,可別再打人了啊,這次放你走,下次就不知道了?!?/p>
一腳跨出派出所門,就有人迎了上來。
“一班長你好啊,我等你多時了!”
劉心平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己的老山戰(zhàn)友,當(dāng)時自己班上的戰(zhàn)士小斌。小斌個子矮,差不多只到劉心平肩上多一點。那會兒戰(zhàn)友們常拿他倆開心,總要他們站一起合影。他們有幾年沒見面了,最后那次見面時,他知道小斌當(dāng)了名不小的官。
“小斌?!你從哪個洞冒出來的?!”劉心平那仿佛散了架的神經(jīng)剎那間全自己理順了。
“運(yùn)氣不差呀班長!兩天前我特意來看你。你前妻說你在這里,我就趕來了。我跟里面的人作證說,你除了在老山打人,打敵人,從來沒有前科,干干凈凈的。這不,你就出來了?!?/p>
“兄弟我謝謝你了!”劉心平一語出口,心頭百感交集。
“出生入死的,別見外。隨我來,兄弟我今天請客,給你壓壓驚?!?/p>
劉心平隨小斌到城東一家清靜飯莊。戰(zhàn)友久別重逢,分外親切,也格外歡喜,酒是少不了的。
一杯入肚,劉心平就問小斌怎么會到這里來的。
“不瞞你說,我們哥兒幾個在川東南那邊開了家山蘭客莊,有酒店,有雜貨,有書報,幾年下來生意見好,就是人手有些吃緊,兄弟我就想起你來了。怎么樣,一起干吧?”
劉心平“砰”一聲拍了一下桌,把四周主客嚇了一跳。
“沒問題!兄弟我這就去卷鋪蓋,立馬跟你走!”
19
兩年后,劉心平已經(jīng)是瀘州山蘭客莊的一名部門經(jīng)理了。這一天,月近中秋,許多人都回老家去了。劉心平留守客莊,四周少見的安靜,他想起了心影。拿出手機(jī)來,他往美國掛了電話。
“姐姐中秋快樂!”他說。這么些時日了,他還是覺得愧對姐姐。
“心平呀?”電話那頭響起了姐姐的聲音,“我剛剛在想你,你就來電話了。你怎么樣了?我打了幾次電話都找不到你!”這個姐姐,就像母親一樣,對他的過錯很健忘。
劉心平說他挺好的,客莊生意紅火,人氣越來越旺,許多二十年沒見面的戰(zhàn)友都在這里重逢。
“姐姐,那個……”說到這里,劉心平磕巴了一下。
“你是想問豐玲的事嗎?”心影猜到了弟弟的心事。
“她,她怎么樣了?”
“唉,”心影嘆了口氣,“虧你還有心問起她。告訴你吧,豐玲她還是一個人。還有啊,說了你不要吃驚,她現(xiàn)在就在四川,攀枝花!”
劉心平一聽,電話差點沒掉下來?!霸趺纯赡??!她來四川干什么?”
“怎么,就你可以在四川呀?告訴你,她這是第二次到四川了。她在那里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女孩?!?/p>
“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女孩?”
“她打電話告訴我那女孩有多么多么可愛。”
“可愛的女孩……”劉心平自言自語。
放下電話,劉心平心緒怎么也平靜不下來。又一通電話,他打給了小斌。
“小斌,你能叫個人盯一下嗎?我得去趟攀枝花,有點急事?!?/p>
“你老兄單身一人,能有啥急事?”小斌有點勉強(qiáng),嘖了一聲,又道:“行行,你走吧,沒問題,我馬上叫老牛過來一下?!?/p>
20
按著心影的指點,劉心平趕到了攀枝花一家叫星月的旅館里。他找到了豐玲的房間。
站在門外,他沒有馬上敲門。耳朵貼著門板,他聽到了里面細(xì)細(xì)的話語聲,那是他相當(dāng)熟悉的聲音。
“豐玲在跟誰說話?”他問自己。她話音那么輕那么柔,他根本聽不清她在說什么。
他敲了敲門。
“誰呀?”豐玲用帶口音的中文問。
三年前的事,仿佛只在昨天,昨夜。
“是我?!彼卮?。
門開了,頃刻間,兩個人面對面,四目相視。時間凝滯了好幾秒鐘。
“是你,心平!”豐玲終于眼睛一亮喊了出來。
劉心平點了點頭。“是我。你好嗎?”他的眼光迅速從豐玲的雙頰和身上走過。
“我,還好。請進(jìn)來。”豐玲側(cè)了側(cè)身,讓出一條道來,可眼睛還留在劉心平臉上。
劉心平一走進(jìn)房間,眼睛就被墻角沙發(fā)上的女孩給吸引了去。女孩一頭披肩發(fā),半遮著一對彎彎的秀眉。她眼睛圓圓的,完美無瑕。鼻子也很玲瓏,看著眼熟。再往下,那嘴唇……
“海藍(lán)!”他脫口失聲叫了出來。
“心平,你認(rèn)識這個孩子?”豐玲看了看劉心平,又看了看孩子。
劉心平?jīng)]顧上回答豐玲,徑直走向那個女孩。他目不轉(zhuǎn)睛看著那個女孩,她裂開的上唇。那女孩帶著幾分驚恐的眼睛也看著他。
“乖孩子,不怕,不怕啊?!眲⑿钠接脴O輕柔的聲音說著。他在女孩跟前蹲了下來。他輕輕地,輕輕地握著女孩的右手,卷起她的衣袖,手有些發(fā)顫……他看見了女孩手臂內(nèi)側(cè)一顆紅色的痣。
“海藍(lán),我的海藍(lán)!”他喚著,抱起了女孩,幾滴淚不自覺地落在了女孩的發(fā)上。
女孩吱呀了幾聲,在他懷里掙扎著。
他重新把她放在沙發(fā)上,摟著她:“海藍(lán),我是爸爸呀,你不認(rèn)識了?你不記得了嗎?”他一會兒笑,一會兒眼淚往下掉。
豐玲被眼前的一切搞糊涂了。
“心平,告訴我是怎么回事好嗎?”
劉心平再一次抱起了海藍(lán),然后轉(zhuǎn)過身來?!柏S玲,你在哪里領(lǐng)的這孩子?”
“這里,攀枝花呀?!?/p>
“她是我的女兒,她叫劉海藍(lán)。我找她找得好苦,整座雅安城都給我找遍了。她怎么會到了攀枝花!”劉心平把女兒抱得緊緊的,好像生怕有人會來搶走似的。
“聽那里辦事的人說,這女孩不是本地人,她是從別處被領(lǐng)到攀枝花的?!?/p>
“那就對了。蘭子受苦了!爸爸,爸爸這就把你帶到瀘州。爸爸這回要好好照顧你,再不會讓你受一點苦!”劉心平摸著女兒的頭,拍著她的肩。
豐玲在一邊不知如何是好。
劉心平終于把眼光轉(zhuǎn)向了豐玲?!澳?,你讓他們把錢退給你吧?”
“不,不是錢的問題。我什么手續(xù)都辦好了,我們是明天的飛機(jī)……”
“海藍(lán)她不能跟你走!她是我的女兒!我可以叫醫(yī)生來驗血證實!”劉心平連聲說道。
“可海藍(lán)她也是我的女兒呀。白天她都叫我媽媽了,她很喜歡我的!”豐玲也提高了嗓音。
劉心平想起了什么,取出手機(jī)來,給香青去了電話。
21
“讓她被領(lǐng)去美國好啊,”香青的第一句話,“說不定那兔唇還能給治好呢!”
劉心平無聲地合上了手機(jī)。
“是孩子的媽媽?”豐玲問。
劉心平搖搖頭,“不,只是個熟人?!?/p>
劉心平收起手機(jī),沉思的眼睛抬了起來,碰到了豐玲那雙迷惑的和有幾分焦慮的眼睛。他的目光溫和了下來?!皩Σ黄穑S玲。我說的全是真的。她真正是我的女兒。假如不是真的我為什么平白無故跑這里來……對不起,我意思是說,孩子嘴唇這樣,我干嗎要跟人搶……我是說,孩子她,她的嘴唇出生就是這樣……剛才你也都看到了,我看她手臂,我知道她手臂上有顆痣?!眲⑿钠筋嵢顾牡卣f著,豐玲的眼光跟著在大人和孩子之間轉(zhuǎn),也跟著溫和了起來。
“我知道了心平,我相信你,替你高興!讓我想想,她是你的女兒,你找到她了,有什么比這個更高興的。我本來已經(jīng)和醫(yī)生約好了的,一回去就給孩子做手術(shù)。我會幫她治療的,這種手術(shù)越早越好。讓,讓我想想……”豐玲說著,湊近來親了親海藍(lán)的臉,就開門出去了。
“請稍微等我一下?!迸R出去前她對劉心平說。
“你去哪兒?”劉心平追出去問,她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
孩子在劉心平懷里哭了起來。
“海藍(lán)乖哦,不哭,不哭……”劉心平不斷地哄著海藍(lán)。不料這孩子是越哄越哭得起勁,一邊哭一邊把手指向門外。
劉心平遲疑了一下,抱著孩子追了出去,一路追到走廊的盡頭,豐玲正要進(jìn)電梯。
“孩子好像要你?!眲⑿钠娇戳素S玲一眼,聲音低沉地說。
豐玲走了過來,對著海藍(lán)甜甜一笑,說:“小海藍(lán),不哭,媽媽……美樂妮就在這里。美樂妮出去一下就回來,???”
豐玲剛一轉(zhuǎn)身,海藍(lán)就又大哭了起來。
“你到底要去哪里?我們跟你去。”劉心平說。
“沒有要去哪里。那,我們一起先回房間吧。”
22
走回旅館房間的路上,海藍(lán)很安靜,時而還會在豐玲的逗樂下咯咯笑。劉心平和豐玲卻一路無語。兩人進(jìn)了房間,默默地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豐玲把海藍(lán)放在地上,從包里拿出一只淺棕色的毛熊出來。
“海藍(lán),要不要小熊?”
海藍(lán)從豐玲手里接過毛熊,往它肚皮上一捏,那熊就拍著手唱起了歌:
如果你感到快樂,你就拍拍手
如果你感到快樂,你就拍拍手
如果你感到快樂,你的臉上會自然顯現(xiàn)出來
如果你感到快樂,你就拍拍手。
海藍(lán)高興地跟著拍起了手。
劉心平看著海藍(lán),看得出了神。
“你在想什么?”豐玲問。
“孩子好快樂?!眲⑿钠酱鸱撬鶈枴?/p>
小熊唱完了,豐玲接著唱。她的歌聲清潤如玉。哦,劉心平突然想起來,他后來查過字典?!傲帷保怯衽鲎驳穆曇?。
“心平,你有沒有想到我們會在這里,會這樣的碰面?”豐玲再問,打斷了劉心平的沉思;一句話問到了劉心平的心里去?;卮甬?dāng)然是“沒有想到”。誰能想得到這樣的事,這樣的巧合!就算是那些大作家們大導(dǎo)演們,怕是也編織不出這樣的情節(jié)。可是,這僅僅是巧合嗎?這巧合,很蹊蹺……
“這都是神,神在安排!”豐玲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對劉心平傾訴。
神,豐玲稱神,劉心平稱上帝。劉心平四十就信了天命。這天命就是上帝的意志嗎?上帝的意志就是人的命運(yùn)嗎?豐玲總說神是好的,那么,人的命運(yùn)不管怎么樣,也總歸會是好的吧!劉心平看著抱著小熊的孩子和孩子邊上的豐玲,思路在拐著彎…….
“心平,讓我把海藍(lán)帶去美國吧。等手術(shù)做好了,我就把她帶回來給你,我說到做到。” 豐玲說得至懇至切。
此時劉心平心中和腦海涌動的除了感動還是感動,他久久地看著豐玲。
“這樣對你太不公平。好處都給我得了?!彼@么說。
“我也有好處?!?/p>
“你有什么好處?”他問。
“我愛海藍(lán),我也,愛你。我樂意為海藍(lán)做這些??粗吲d的樣子,美麗的樣子,我就高興。這不是好處嗎?”
豐玲所說的“好處”,絲毫不能減少劉心平的負(fù)罪感,減輕他的自責(zé)?!柏S玲,我,我太對不起你了!”感動、感激、自責(zé)、愧疚……交織在劉心平心里,除了這句話,他什么也說不出來。
“我那時候是很傷心,”豐玲的睫毛低低地垂了下來,幾秒鐘后又重新?lián)P了起來,“不過,不過都過去了。我想,現(xiàn)在,神給了我們又一次的機(jī)會……”
“機(jī)會?”劉心平怔住了。
豐玲把海藍(lán)從地上抱了起來,看著劉心平,問:“你說,現(xiàn)在我們這三個人還能分得開嗎?”
是的,不說老山貓耳洞,不說語言和國籍,不說文化,甚至也不說愛情和命運(yùn),現(xiàn)在,一種奇妙無比的力量,跨越了所有這一切,把他、她和她強(qiáng)有力地、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第二天,徹夜無眠的劉心平送豐玲和海藍(lán)上了飛機(jī)。他終于同意豐玲帶走海藍(lán)。至少現(xiàn)在,這是他現(xiàn)在唯一能夠補(bǔ)償豐玲的,也是他所能給自己久違女兒的最好禮物。在機(jī)場目送她們母女進(jìn)入候機(jī)廳的時候,劉心平的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種莊嚴(yán)和圣潔的感覺,那種三年前在那教堂婚禮上他不曾體驗過的感覺。
神啊,豐玲總說神,這世界上真是有神啊……劉心平心里喃喃,眼眶潮濕。
豐玲走了,海藍(lán)走了。劉心平在山蘭酒店繼續(xù)當(dāng)他的柜臺員。他努力地工作著,感到一切都有了新的意義。和昔日戰(zhàn)友們在一起經(jīng)營的日子很快樂,也單純。到了夜里,他就會墜入對女兒和豐玲的想念中。豐玲常常會來電話,海藍(lán)會在大洋的那一端喊他爸爸……那是劉心平最幸福滿足的時刻。三個人通過無形電波的萬里團(tuán)聚,使劉心平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安詳。
一場春雨剛過,枝頭上綻出了許多新綠,空氣格外新鮮。劉心平深深呼吸著,有一種脫胎換骨的感覺。案臺上煙灰缸一點灰燼都沒有,他已經(jīng)完全戒煙。
陽春時節(jié),劉心平和豐玲二度站在了婚禮臺上。一同出席婚禮的還有他們已經(jīng)成功做好了手術(shù)的女兒劉海藍(lán)。豐玲穿著白色婚紗,美極了。他吻著她的手,又一次把戒指套進(jìn)了她柔順的指尖。海藍(lán)穿著一身粉色衣裙,宛如小天使一般……
他迷迷糊糊半醒了過來,盡管剛才的一切仿佛真實無比,但是他知道,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夢。似夢非夢中,他聽到窗外鳥鳴唧喳。
“是喜鵲在叫么……”他站起來,打開窗戶,一抹陽光射了進(jìn)來。那陽光很暖很暖,幾乎會說話,幾乎在告訴劉心平:那不僅僅是夢,豐玲的報喜郵件,已經(jīng)在路上;他的許多以前沒來得及問她的話,還有沒來得及告訴她的故事,連同他特意為她買的一對中國玉,豐潤的中國美玉,也在路上。他仿佛聽到了那玲玲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