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川
在小隴山一帶提起麻乃,知道其人的不多,但提起二狗來誰都知道。二狗的經(jīng)名叫麻乃。自從父母雙雙在房子倒塌歿了后,叫麻乃經(jīng)名的人漸漸少了。那年麻乃才五歲,在親房二大、三大家湊和日子,飽一頓饑一頓的,養(yǎng)成了懶、臟的習性,整日在村子里溜達,像村里那條無人管的游狗。于是村里人管他叫二狗了。
山里人夏日耕作,冬日上山。
二狗一年四季衣著破爛,穿著通底鞋,時常是村里人開心、嘲弄的對象。誰家有忙活只要給飯吃,二狗樂意出力。自卑、孤單使二狗顯得怯弱、無為。“肉孜節(jié)”、“庫爾班節(jié)”之際,坊上(二三個村子一個坊寺)有人舍散衣服、錢什么的。二大、三大家怕別人說閑話,忙給二狗買雙鞋襪,縫一套藍布衫子,應付一下坊上。坊上誰家念索兒請阿訇,二狗“嗅覺”靈敏,準能到那家。阿訇念完索兒,他能吃上香噴噴的肉菜和酥酥的油香。運氣好時,還能收到散的“乜貼”錢。后來坊上知道二狗拿“乜貼”錢買煙抽的事后,再沒人給二狗散“乜貼”錢了。加上二狗個頭高了起來,幫助他的人自然少了些。
村里有個姑娘,叫素索(經(jīng)名叫谷素爾)。小時她嫌二狗臟、懶,從不跟二狗玩。二狗見到素索咧開嘴總想說說話兒,可是她一見二狗就兇了起來,罵他、吐他。二狗抹著唾沫星兒,傻傻地站著。
二狗長大自食其力了。雖然不種莊稼,但常上山砍柴、打獵賺錢,一來二去竟在自家的院里蓋了兩間瓦房,臉、衣服也干凈起來。在素索眼中,二狗是個男子漢,碰見二狗她便低著頭,臉一紅,旋風一樣離去。二狗此時心咚咚地直跳,臉紅到脖子根上。
小隴山一帶的回族鄉(xiāng)村,誰家有個女子,到了十六七歲的年齡,說親的就來了。一個女子到了這樣的年齡沒有上門說親的,難免要引起人的議論:“這家人蠻橫無理,怕要彩禮耙子重!”“把女子當騾馬賣,一萬八千的!”“聽說這女子不本分……”素索是幸運的,一到這個芳齡就來人說親了。
二狗聽到耳朵里,一夜未睡安穩(wěn),幾次偷偷跑到素索屋后墻角聽……她在嗚嗚地哭。
素索的親事已定,就是“肉孜節(jié)”那天。女婿家在后山穆河。
二狗心里悶得慌,背上獵槍風卷似的上了山。望著穆河放了兩槍。穆河與二狗的村子只隔一山,是同一寺坊,不過比較富裕點。莊戶人家的屋子在半公里寬的河谷里,沿河北岸撒珠粒似的落了一串,看起來長長的,素索女婿家在村子的西頭一棵大柳樹下面。紅磚青瓦,白灰屋墻,遠遠眺望格外顯眼。
對于穆河二狗也是比較熟悉的。他小時跟隨寺里的阿訇吃過油香。素索女婿是何人,二狗自然心中有數(shù),只覺得人家有大有娘又有錢??赡桥鐾尥葟澅绸勏駛€榆樹根,真是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了。嫉恨、不服氣窩在二狗肚子里難受,他無奈地悲嘆:真主造化人,偏偏造化我是個苦命孤兒!如果大、娘健在,那個傻女婿娃能娶到素索嗎?可眼下誰會瞎了眼嫁給我這個窮苦娃!唉!真主為什么不把我連大、娘一起收走呢?
素索有時上山,二狗跟在后面,幫她砍柴、捆柴、勒繩子……
“給你!”
二狗回過頭,見素索手里提著一個粉紅色的塑料袋向他走來。午后的太陽淡淡地照在她身上,那張圓而白嫩的臉看起來有些微紅,那件做農(nóng)活時穿的粉紅棉襖很合體地穿在她豐滿而線條均勻的身上,胸部高高地隆起著,草綠色的褲子繃得圓鼓鼓、直條條的。
二狗傻乎乎地望著素索,忘記了素索在將什么給自己。
“你!”素索見二狗傻呆呆地望她,便溫柔地推了他一把。
二狗有些不好意思,嘴里咕嚕著:“我倆兒這么近乎,人家瞅見會說閑話哩!”
“我才不怕哩!”素索把粉紅塑料袋打開給了二狗。
“哦喲!這么香的肉和油香!”
“是我家念索兒的肉和油香,我給你偷偷留下的。”
二狗多年沒吃過念索兒的肉和油香了,一見油轆轆的肉和酥酥的油香,胃口大開。素索仔細地瞅二狗大口大口地吃,滿臉堆滿幸福和甜蜜。
被愛情和幸福所陶醉的二狗有了膽氣,他一把將素索抱進懷里。慌亂中的素索有些害怕有些心跳地接納了,身后捆好的干柴枯枝壓得吱吱嘎嘎直響。
“素索?!?/p>
“嗯!”
“你喜歡嗎?”
“喜歡!”
素索第一次被男人尤其是自己愛的男人用力地摟抱著,嘴對嘴說著這些令她臉紅令她心跳的悄悄話,她感到人世間的一切原本這么美好,這么令人神往,二狗摟抱素索如捆抱柴捆子似的,緊緊的重重的,素索小鳥依人地乖巧地躺在二狗寬厚結(jié)實的胸前。兩人喘著粗氣但沒有絲毫的厭倦和勞累。素索第一次在眩暈中飽嘗愛的甜美和喜悅。
二狗以前睡覺做夢,總有一對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在對著他笑,笑得那么甜,笑得那么深情,那么熱烈。等他醒來時,他就意識到,這雙眼睛就是素索的啊!
今兒個,這雙好看的多情的眼睛不但在看他,而且從眼神中,好像在暗示著什么。
二狗對突如其來的,渴望已久的某種東西,驚慌失措……
素索軟綿綿地沉醉在他懷里,那雙綿軟光滑的手竄進他的大手心里滑溜溜地來回抽動著,二狗終于克制不住了叫出聲。
“嗯喲——嗯喲——”
“素索,我喜歡你!”
“二狗子,我也喜歡你!”
“……”
二狗是個死心眼人,不知道請媒人說親事,只管上山幫素索砍柴獻殷勤。話又說回來,二狗即便請媒人誰會來哩?一沒家底二沒雙親的。誰把女兒終身往苦瓜架上搭哩!何況素索已有了婆家了!
二狗與素索在山上往來,日子長了,村里人說三道四。
“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
“撒泡尿照照影子,配人家嗎?”
“……”
風言風語傳到后山。女婿大氣得直拍胸:“哎胡大呀!我李家老漢虧了誰?”
于是定親第二年,也就是正月初三開齋節(jié),李家娶走了素索。素索心里有二狗,徹夜哭泣。
出嫁那天,她騎著一匹油亮剽悍的棗紅馬,披紅戴花,女婿娃掛著紅牽著素索的馬走在娶親的馬隊最前面。素索盼望能見二狗一眼,可是他一直沒有閃面。二狗無奈感慨:“臘月里吃涼粉——寒心”,便窩在自己的屋子里嚎哭。素索心里亂紛紛的。
“二狗,不是我不嫁你,是我大不同意!”
今兒個,素索大手里捏著一把汗,生怕二狗跳出來鬧或者女兒變了卦,望著娶親的馬隊出了村口,李家老漢才捋了把山羊胡子,長長地喘了口氣。
“今兒個張羅得熱熱鬧鬧!”
“你女兒的嫁妝蠻時興的!”
“穆河是個好地方哩?!?/p>
“……”
素索大聽到村里人的夸贊,擔心空落的心立刻踏實暖和起來。
“知感真主的大恩!”
底格爾(下午5點)的時候,二狗瘋子似的爬上了山,看看心愛的素索是否到了婆家。這是他不愿看到的又是無法改變的現(xiàn)實。女婿家,當院搭著棚子,紅紅綠綠的單子蓋著頂。人出人進,一派熱鬧喜慶的景象。
二狗今兒個上山不是去打獵的。二狗的好朋友奴哈(經(jīng)名)擔心二狗出事,隨后追了上去。
太陽西下,殘陽如血。山中的鳥兒棲集于樹梢,嘰嘰喳喳,讓二狗煩上加煩。二狗拄著獵槍抽著煙,眼巴巴地望著山下的穆河。
二狗漫無目的地端著獵槍在林子里轉(zhuǎn)悠,不時“唰——唰——”用槍桿橫掃著枯草。二狗是這里有名的好獵手,逢啥打啥,什么狐貍、山雞、兔子、野貓都是他的目標。說實在的,今兒個二狗不想打獵,只是心里煩亂,不知所措。突然,一只兔子冷不防從奴哈腳下奔躍而起,像離弦的箭,沒命地逃遁。奴哈的心“咚咚咚”如打鼓,只管往喉嚨里跳,頃刻驚出一身冷汗來。
“快快,兔子!”二狗終于在長時間的沉默中噴出一聲來。他如貓追耗子似的緊追不舍,穿梭于林中。說時遲那時快,只聽“叭”的一聲,兔子一個趔趄,就不再起身蹦達了。奴哈的耳朵震蒙了,神經(jīng)卻異常興奮。聽到槍響如聽到?jīng)_鋒號,向中了彈的兔子沖去。可憐的兔子還在動彈,皮開肉綻,倒在腥烈的熱血中。
“其實誰也沒有發(fā)現(xiàn)你。只要你再沉住氣,把‘人來了根本不當回事,也就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了??上銢]有這么做,偏偏在我氣頭上跳出來!”二狗心里嘀咕著,卡住兔子的脖頸給了它一刀。
“安拉胡艾開拜熱!”
兔子命歸黃泉了。
“你不高興,別拿兔子的小命出悶氣!”
奴哈責怪道。
此時,一對山雞掠過頭頂,二狗端起槍,但又放下來。哎,打死它們倆,山雞的崽娃沒有雙親,不是跟我一樣可憐嗎?看到腳下死去的兔子悲嘆:你的另一半肯定在窩里等急了,或者在窩門口急得團團轉(zhuǎn)悠??蓱z的兔子,殊不知你的這一半已死在我二狗的手中。我不是故意害命,是我今兒個心情不好。
二狗扛起槍,槍桿上掛著的兔子不停地晃動著,悲悲慘慘的。
穆河星星點點亮了燈,素索女婿家窗戶上貼著的大紅喜字染紅了燈光,顯得特別紅亮。今兒個晚上是素索的洞房花燭夜。這一洞房蜜夜后素索就是那憨松娃的女人了;那雙綿軟光滑的手,紅潤的嘴唇,還有隆起的胸……將不再屬于我了;以前那快活的事只能以后回味。二狗想到此時,心頭涌起萬般怒火,便舉起槍來連打了三槍。第一槍打素索父親,第二槍打素索女婿,第三槍打那媒人。他恨這三個人,恨這個不公平的世界……山頂上火光沖天,雷鳴轟耳,空谷深山驚心動魄。二狗開槍是向素索女婿宣戰(zhàn)、示威;同時提醒素索,他在山上。在空寂的山上盼她、等她……
晚風四起,寒氣逼人。二狗打了個寒顫,頓時從頭冷到腳底。他兩腿酸軟,癱倒在地哽咽起來。素索一出嫁,二狗在村子里沒有任何牽掛和依戀,心里空落落的,像秋風落葉……在世上活著還有啥意思哩。從二狗懂事起,那被人尊重的感覺、應有的母愛都未曾得到過,惟有饑寒、孤單陪伴著他。想到這里,二狗不由地哆嗦起來,腦子里亂成一團。他看見他大、他娘呼喚他:“麻乃兒啊,你命好苦呀!”
“我要找大和娘去。”
他把彈丸一一裝進槍膛,移好槍口準備“上路”。又想素索、奴哈,不是我最好的朋友嗎?在這走與留的矛盾中,二狗似乎掂量著、尋覓著什么。
奴哈見勢不妙,撲上身去奪槍。兩人在撕扯中碰響了板機,火光一閃,天搖地動。二狗耳鳴目眩,腦子一片空白。
槍擊中了奴哈的臉部,奴哈的臉頓時血肉模糊面目全非,腥味濃烈的熱血濺了二狗一臉。奴哈已倒在那只兔子的一旁,像中了彈的兔子一樣,痛苦地呻吟著。
二狗抱著奴哈呼叫著搖晃著。
“奴哈,奴哈!”
“……”
二狗撕扯自己的衣襟、棉花,為奴哈包扎、擦血、止血。
“奴哈,是我害了你!”
“……”
奴哈斷了氣。二狗連夜把奴哈背下山,送進了奴哈家,此時寂靜的山村不再寂靜了。
二狗因過失傷人被判刑。奴哈上有三個姐姐,他是惟一的續(xù)香火的人?!八?、他娘能不傷心痛苦嗎?他大煽我?guī)装驼撇凰氵^分!他娘罵我、唾我也不過分呀!”二狗責怪自己,“苦命根兒,苦了自個兒不算,還苦了人家!”
“我真沒用,真沒用!”
“我要報答奴哈的救命之恩!”
很快三年過去,二狗出了獄。他洗了個大凈,請寺里阿匐給奴哈上了個墳,順便給雙親也上了個墳。
他決定要給奴哈大、娘當兒子,于是請寺里的掌坊阿訇幫他一回忙。阿訇見二狗兩眼淚水長跪不起便應承下來。
阿訇出面事情還算順利,奴哈大、娘答應接納二狗。
二狗叫大,喊娘,奴哈大、娘好不開心。
二狗摔斷那支獵槍,不再上山了。
“大,我要去煤礦掙錢?!?/p>
“你要小心,煤礦危險!”
“大,我會小心的?!?/p>
奴哈大、奴哈娘送二狗出了村口。
“麻乃,去了要來信!”
“大、娘,我會寫信的?!?/p>
二狗家向東走2里,就是圓樹梁。這是當?shù)赜忻?、具有地理標志意義的一個地方,向東100里到寶雞,向南60里到天水,向西30里就到秦安,向北70里到達平?jīng)?。從古到今是兵家商賈必爭之地。這里,紅軍會師曾經(jīng)在這兒經(jīng)過,解放蘭州時彭德懷的部隊在此地安營扎寨,是古絲綢之路貫穿南北之道。圓樹梁,顧名思義,有樹有梁。到底它的色彩有多么神秘,當?shù)厝苏f法不一,有人說,這是一棵神女樹。傳說從前有一個農(nóng)家少女,與相鄰村莊的一男孩子深愛。后來,男孩子被抓去當了壯丁,女孩子站在梁上盼望他回來,一年、十年、二十年過去,小伙子沒有回來,女孩子的癡心和眼淚感動了真主,收了她并將她變成一棵酸梨樹。樹冠呈圓形狀,生長在山峁城堡中央。在起伏連綿的小隴山一帶,這座山是比較高的,四周山上山下的人遠望圓樹梁,自然很清楚了。站在這里就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
小隴山一帶的回族人,大多居住在貧瘠的山坡上。這里有一個奇觀,多數(shù)山頭上有土筑的城堡(pu)??梢哉f,只要有村莊的地方就有城堡,每個山頭上幾乎都能看到遺址。這里的城堡,高低不等,大小不一,高者十米八米,低者三米五米的,大的有足球場那么大,小的跟院子差不多。堡名通常以莊名姓氏叫名,王家堡子、李庭堡子什么的。一般的城堡開有一道大門,兩道小門。據(jù)說,古代人為了防御土匪強盜或者躲避戰(zhàn)亂修建的。有人說,它是一個烽火臺,哪個村里有什么事通過火把傳寄消息。當時在他們心中是保護神,是堅固的長城。一有危險農(nóng)家人便撤離村子,紛紛帶著家眷和貴重財物進入其中,他們用事先準備的石頭、磚塊、箭靶還擊入侵者,或者通過眾人的怒吼威懾,嚇跑強盜。
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的風雨雕鑿,有的城堡成了殘垣斷壁?,F(xiàn)在,有的地方作為住宅使用,有的當耕地種糧。
關(guān)于城堡的功能作用有多少,歷史價值有多大,二狗從不上心,但他知道,村里東面山上的堡子曾經(jīng)是他的家。小時候,二狗每當遭遇親房二大、三大家人的打罵,就跑到那里。有時,村里那條游狗也來溜達,他和狗一起相依為命打發(fā)日子。
去天水方向的班車來了,二狗把行李放到行李倉后,向奴哈大、奴哈娘二位老人一一作揖告別。
“哎色倆目爾來一庫目!”
“吾來一庫色倆目!”
深秋的小隴山,陰雨綿綿,水霧和濕潮彌漫著整個山巒。二狗隨著班車的行駛,他的目光逐漸遠離奴哈大、奴哈娘二位老人。
看到剛才眼前二位老人送別的情景,二狗心里一陣酸楚。奴哈大腰里勒著麻繩,棉衣襟頭露出棉花,頭上戴著破舊的草帽,帽檐一處脫線搭拉下來,縫隙中透漏著花白稀疏的頭發(fā)。奴哈娘彎著腰雙手握著拐杖,草帽檐下露出慈祥憨鈍而灑滿淚水的臉龐。草帽頂小遮擋不住雨水,后半個身子淋在雨中,濕漉漉的,二狗的心涼到腳底。秋雨中,二位老人顯得孤苦伶仃、無奈無助。
忽然,車上有人唱起了“花兒”。歌聲雖然深情悠揚,但不夠地道,有點糊里馬達,歌兒順著山嶺起伏繚繞,時而似山泉叮當,時而像鳥兒林中嘰語,時而像山羊在山坡上叫喚……
“三月里三月三,針線茶飯懶得貪。
一天在墻頭曬幾遍,不見阿哥在那邊。
十月里來冷寒天,哥哥蹊的是爛鞋片。
尕妹妹一見把心酸,兩股子眼淚流不干?!?/p>
有一老漢來了情緒:“……尕妹是牡丹園子里長,根扎在阿哥的心上……”一戴頭巾的媳婦對起了歌:“……我的阿哥是莊稼漢,英雄排里的好漢……”
這里的回族人,生活的艱辛和寂寞的勞作,只能用“花兒”、“山歌”這一種簡約的方式來舒緩和表達,無論是田間,還是地頭;無論是趕集的路上,還是出門坐在車上,總有人唱,也有人對。有了“山歌”他們干活不累,有了“花兒”出門不愁。在天遠地偏的山野里,在荒涼焦干的旱塬和溝峁上,漫一首“山歌”,能送落太陽、迎出月亮。
二狗的心緒難以平靜,如同行駛在山路上起伏的車輛,忽上忽下……不過車上時起時落的“花兒”,讓他凄然冰涼的心很快暖和起來。他陶醉在歡快的對歌氛圍里,不由自主地哼起小時放羊的山歌。
“……漫坡上的花兒開了,阿哥心上的尕妹有哩……拉起個被來我想起你,手拿個枕頭我想起你……”
二狗小時唱山歌,只是學著大人,干活打發(fā)時間的。唱歌的真正意思根本不懂得。可是,現(xiàn)在的山歌融入了他的心思。不知不覺中,他想到穆河女婿家和素索……思戀不著邊際地滿腦子彌漫開來。仿佛自己和素索在山上,跟在她的身后,幫她砍柴、捆柴、勒繩子……素索軟綿綿地沉醉在自己懷里,那雙柔軟光滑的手竄進他粗糙的大手心里“嗯喲——嗯喲——”
“素索,我喜歡你!”
“二狗子,我也喜歡你!”
秋雨中,小隴山的山巒、田野多姿多彩,讓人無限神往。成條連片的冬麥、油菜青苗、滿山遍野的野菊黃花,把大地組拼得色彩斑斕。尤其,這里的野菊小黃花,雖然不夠起眼,但因為它們連條成片地營造和冬麥、油菜青苗的陪襯,使起伏連綿的山巒有了奇異的美貌和希望的生機,挑逗人莫名的激動。它們在田間溝壑、林間草柯,隨處生長,點綴勞作和生息的土地,從高坡陽山到背陰低洼處毫無怨言地適從,使之有了一種奮發(fā)掙扎的精神,一副光彩奪目而攀緣向上的情態(tài),給人以慰藉,予人以超脫進而踏實的念想,也給人一種樸素的認知和一份寄托的希望。
小隴山的田地倚山而耕,莊稼倚坡而長,直陡陡的斷崖坎、巴掌大的三角地,都被人見縫插針地種上了莊稼。從向陽處到背陰坡,從低矮的山腳到高高的山頂,節(jié)氣跌差、次第分批,有條分塊地生長。無論誰都禁不住浮起一點快意!一塊塊的綠色,一片片的黃花,閃爍引誘,掃蕩了心底的陰愁。
沿途公路兩旁,多處都是零零散散的村落。偌大的老屋瓦房,竟然修建得十分結(jié)實,歷經(jīng)風雨滄桑,仍然保持頑固的個性和氣質(zhì),基腳多處由大青石砌基,墻壁為厚厚的土筑建成,冬暖夏涼。房前屋后都被楊樹、柳樹、蘋果、梨子、核桃和杏樹遮掩,密密匝匝……
傳說很久以前,這里是一片原始森林,無人居住。后來,在民國末年,由于戰(zhàn)亂,姓張的回族大戶人家逃進山中,看到這里樹木叢生,河流小溪縱橫,便砍伐樹木、修建木屋,單門獨戶住下來。經(jīng)過多年的辛勤耕作,繁衍生息,人口慢慢多起來,他們獵食野雞和野羊,后又圈養(yǎng)野物,有了現(xiàn)在的牛、羊、馬等,往來來往,代代傳承,逐漸地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村落。
這里,老舊的莊廓墻頭,由于常年風吹雨打,歲月剝蝕,變得坑坑洼洼,有些還歪倒一邊,欲斜倒塌的樣子,用半截椽子橫斜地頂著,有的斜頂?shù)拇由线€掛著綁捆的石頭,用力地拉頂著院墻。高高矮矮的院墻上,架起了一捆捆包谷稈、洋芋秧、柴草。因為風吹雨淋變得灰楚楚的。
農(nóng)戶人家一到秋季,房頂、木架和樹杈都垛上已剝皮捆綁好的苞米,苞米垛金黃閃爍。據(jù)說,誰家的苞米垛大,誰家就富裕,若這家人有兒子,找媳婦準有人家答應給。
二狗在愛戀素索那時,家里沒有一處玉米垛,樹杈、屋頂都是光禿禿的。所以,他沒有家底,也沒有底氣托人張口說親,即便是找媒人,也沒有人給他跑腿。他,只有心里挖抓著暗戀素索了。
車進入祁連山南麓山腳下,繼續(xù)向東方向的山溝行進50里,突然停了下來。司機興致勃勃地叫喊:“到站了!”二狗被下車的人推來擠去,從想念素索的美夢里驚醒過來。二狗拍了一下頭:“哎真主呀!我在白日作夢。”
“我咋成了驢鞭子打肚皮自我安慰!不光是我二狗一個人這樣,可能許多人都有過這種感覺吧?!倍沸睦锕緡A藥拙?,暫時心里得到了平衡。
他很快地將行李背上,頭暈昏昏的,分不清東南西北,便向周圍張望??匆娪羞^路人經(jīng)過,二狗微笑著躬身問:”師傅,這是煤礦嗎?“
過路人回答“是煤礦!”
“怎么是這樣?”二狗又驚又喜感嘆道。
煤礦,對于二狗來說,今生是第一次見識。對于他來說似乎又新鮮又陌生。公路上,盡是拉煤炭來來往往的汽車。路面黑乎乎的浮土,在來往的車輪下變換著形狀和紋絡,從低到高、由濃漸淡,在汽車屁股后面升騰起來,騰云駕霧。公路兩旁倚山而上修建的低矮錯落土坯房,還有掛有大小不一、高低不齊門牌的商店、飯館、理發(fā)店和礦工的宿舍,一時間,都淹沒在滿天浮土黑霧里。
二狗沒有防備,不,他是沒有經(jīng)驗去防備。他被剛剛駛過的煤車屁股吐出的灰土,從頭到腳干洗了一遍,灰頭土臉地站在路邊打聽馬金海。
看到二狗是新來的架勢,過路的一名老礦工便沖著他開玩笑:”新來當耗子的,這是必經(jīng)的頭一課!“
這里的人,把礦工叫煤耗子。關(guān)于這樣的稱謂是否有高低貴賤分別,誰也沒有去理論過。
親眼目睹了眼前的壯觀場面,二狗喜憂各半,心里不禁感嘆:“這里,還比監(jiān)獄里苦調(diào)呀!”
此時,在二狗的心里,這里不是一個小地方!公路上,浮土埋沒了二狗的腳面,他噗哧噗哧地走著,檢量著他即將見到的獄友馬金海和這個地方的分量。
這次,二狗來煤礦,是獄友馬金海三年前出獄時叫他的。至于馬金海其人,二狗在獄里略知多少,馬哥講義氣,有公心,是一個刀子嘴豆腐心腸的人。
礦區(qū)很快到了,有人把二狗領到老馬的礦井口。
“馬老板,你的朋友來了。”二狗如做夢一般,神秘地望著頭戴安全帽、臉額黝黑的那個人。見到二狗,馬金海頓時眼睛一亮,咧嘴一笑,便把雙手伸過來握手迎接。馬金海剛從煤窩子出來,渾身上下都讓煤灰染過。他眼睛閃爍光芒,嘴皮紅潤,似乎把熱情都堆放在眼角唇邊。
“馬礦長,井下需要你查看情況?!?/p>
聽到有人這樣叫馬金海,二狗被驚嚇得頭暈目眩。
“我不是在做夢吧,我遇到大人物了!”
“托真主的口喚,我二狗以后有新的命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