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上世紀六十年代出生于青海。1983年開始寫詩,1994年出版詩集《李南詩選》,2007年出版詩集《小》。作品被收入國內(nèi)外多種選本?,F(xiàn)居河北石家莊市。
火車拉著我
孩子們都以為坐火車很好玩兒,至少小時候我這么想。
小時候,我以為火車可以把我送到一個神奇的地方。神奇的地方有些什么人呢?會發(fā)生什么事呢?會不會像《木偶奇遇記》中寫的那樣呢?我小小的腦袋里裝滿了心事。
六歲那年第一次坐火車回陜西老家,小臉兒趴在玻璃車窗上看了一路。一會兒是紅色陡峭的山石,沒幾個小時后又經(jīng)過一片戈壁灘,接下來是黃河、黃土坡……
地理的概念漸漸地在我腦海里扎下了根兒。
火車拉著我漸漸長大成人,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我認識了許多事物——麻雀快樂的旅行。一條閃亮的冰河。樹與樹的交談。農(nóng)民們干活的姿勢。牛羊在靜靜地吃草。在古老的時間中,四季不斷地更迭。
有很多次,我注意到雪地上的墳塋,它們緊緊地挨在一起,形成一種團結(jié)起來的姿勢,它們莊嚴肅穆的表情,凝視著我的眼睛,像是問我,你為了什么,長久地在大地上奔波?我憂傷地看著它們,不能回答上來。
——當他們變成了它們。
我始終沒有小布頭那么幸運。那是童話,童話中是沒有悲哀的。
思想與哲學家
有人說,只有哲學家,才有思想,才會思想,其實錯了。
我知道真正的思想家在人民當中。他可能是田間正在耪地的老農(nóng),也可能是剛剛娩下嬰兒的產(chǎn)婦,或者就是車間里打鐵的工人師傅——當然,還有更多的人。他們不是哲學家,但他們?nèi)巳擞幸惶讟闼氐纳畹览怼?/p>
我有一個朋友,在空曠的山坡上放了幾年羊。那幾年當中,他沒有人交談,沒有聽到任何回應,他有時對著山谷大喊幾嗓子,有時躺在草地上看天空中飄蕩的云彩。他想了很多——關(guān)于生命、關(guān)于活著、關(guān)于死……
繼繼續(xù)續(xù)地,他把這些思想記錄下來,最后出了本書。
在我看來,他的“想”是一個孤獨者的訴說,他沉潛下去,探求著這個世界未知的深度,他的思想也就飛翔在所有孤獨者的心靈空間。
而哲學家不過是民間思想的整理者、記錄者,他們嫻熟地掌握了歸納總結(jié)思想的方法。他們給那些各種各樣、不成體系的思想命名、定論,成為一種研究的課題。
男人很害怕有思想的女人,而女人卻欣賞有思想的男人。這是因為男人不喜歡任何一個女人成為他行為的審判員,這對他來說是很危險的。
讓我們想一想,如果一個人的思想從肉身中逃逸,那么我們會成為什么?
在霧中
飄。一切是不確定的。天空已經(jīng)下降到地面,你已經(jīng)不再是清晰的你。
我走在大霧中,生怕撞上了什么人,那些陌生人,還有那些并不陌生的人。
比如一個孩子坐在母親的自行車后座,他好奇地伸出手去,試圖抓到這些無形的霧,可是他并沒有如愿。這樣的情景似乎在哪兒看見過。
晨練的老人們,遠遠地走過來,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也看不清他們衣服的顏色,我猜想他們一定穿著鮮艷的衣服。他們聲音漸漸清楚起來——“去槐南市場吧,那兒的土豆要便宜一毛錢?!薄鞍蜒├镛畷窀?,用燒開的水腌?!睌鄶嗬m(xù)續(xù)的,像是從天國傳來。
大霧茫茫,過去的歲月也在腦海里飄來飄去,想起一段浪漫的故事,美好得讓我感動,想起了一個深愛的人,卻成馬路上的陌生人,心便有點微微的疼。為什么在茫茫大霧中,人們總是容易回到從前?
這幾年,我的思維出現(xiàn)了問題,分辨不清今生要去的方向,一團亂麻似的生活越纏越大。現(xiàn)在,我把它們輕輕放下,一門心思享受著這大霧中的空茫。
多好??!靈魂在微微地歇息,在潮濕的空氣里慢慢散步。它神秘地穿行在人群中,不說話,也不呼吸。它也可以隨意變形,變成一朵花或一團霧。
可是這是清晨。
太陽出來的時候,一切都將現(xiàn)出了原形。清晰并不是一件美妙的事,它讓人們很快清醒起來——那不是真實的。
刺向我
深夜在床上突然坐起,你還在,不,你已經(jīng)不在。
你留在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青海的陽光普照在大地,在塔爾寺街邊,我一眼看中了那把藏刀,它來自哪里?它的主人為什么要把它賣掉?刀刃上閃著寒光,銀色的刀鞘裝進了它的秘密,我喜歡它,二十元錢買下了它。
為什么我沒有把這把藏刀送給你,而送給了一個不相干的男孩子?你來接站的第一天,就曾經(jīng)向我要過它啊。為什么?為什么?多少次我這樣問自己。因為小小的誤會,因為賭氣,因為你從不肯說出你愛我。因為那時我青春無敵,我以為你并不愛我。
后來你娶了你同學的妹妹為妻,因為你的同學送給你一把拉薩帶回的藏刀。真像一個畿——刺向我。你夠狠。
是嗎?你曾經(jīng)喜歡我,對你的一個學生格外好,因為她長得像我。
有一次在大街,你說依稀看到了我的背影,可你最終沒有勇氣上前和我打招呼。你這家伙,為什么要怕?
你也給你女兒朗讀我的詩,說你認識這位作者,你真滑稽。
多少年后你在電話向我訴說這一切,你強調(diào)你沒有別的意思,你只是在懷念那些逝去的凄美故事,這是一條人間的窗縫,讓你看到天堂。
不必了。我再也不要見到你。
只是這些溫暖傷痛的往事把我打翻在地。你,不要來救我,我已經(jīng)廢棄了一生!
回聲
其實,有多少人習慣了沒有回應的生活。
冬季到來,雪又在大地上飄蕩,接著是春暖花開了,人們忙著換下厚重的衣服,時節(jié)出現(xiàn)了變化,但幾乎和我們無關(guān)。
草枯也就枯了。流水經(jīng)過我們身邊。人說去也就去了。
大自然不需要贊美嗎?人們的疑問不需要回答嗎?
倘若是,這個世界該有多么的寂寥??!
而我知道,人類最古老的愛卻從未寂寥過。
美麗的少女埃蔻是艾拉女神的侍女,因為向艾拉女神告訴了宙斯的外遇,被罰重復每句話的最后一個詞,并被遣回人間,最終變成了石頭。
有一個英俊的青年,名字叫水仙花,他是埃蔻的情人,但變成石頭的埃蔻不能向情人表示自己的愛,便在胸前鑲了一朵水仙花,來詮釋這種柏拉圖式的精神之愛,從此,水仙花成了“回聲”的代名詞。
我愛塞莉
塞莉是誰?如果你看過美國女作家艾莉斯·沃克的長篇小說《紫紅色》,或者是看過電影大師斯皮爾伯格導演的影片《紫色》,你就知道塞莉是誰了。
我看《紫色》時花了整整七個小時,三張碟,哭哭停停,擦拭去眼淚繼續(xù)看。但是,由于種種原因,被提名達十一項的該片在當年的奧斯卡晚會上卻未獲一獎,這不能不令人深感惋惜。
故事發(fā)生在1909年美國南部,未受教育的黑人女孩塞莉被繼父強奸,生下了兩個孩子后,又被迫嫁給了粗魯、兇狠的黑人男子艾爾博特,在驚恐和膽怯中她開始了奴隸一樣的痛苦生活,幸而有親姐妹南蒂與她一起,淚水中才多了一些歡樂。不久,這短暫的幸福也從塞莉身邊消失了,因為艾爾博特強奸南蒂不成,惱羞成怒將南蒂趕走,姐妹二人被殘酷地分開。年復一年,塞莉在門口的郵箱中尋找南蒂的音訊,她始終企盼有一天能與南蒂再次重逢……
故事的最后,塞莉終于找到了南蒂的信,而且得知她的兩個孩子都活著,并且得到南蒂的悉心照顧。而且,她得到了父親遺留下來的一幢房子,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家園。在紫色的原野上,南蒂和塞莉緩慢地奔向?qū)Ψ?,去擁抱分離一生后的相聚。
而值得我們牢記的是影片中的另一個黑人婦女索菲婭,她在集市上,為了維護自己的孩子,對白人說“請你向我的孩子道歉”而被白人一槍打倒,由此開始了黑人女性自覺的抗爭命運的行動。
黑色女郎,你的名字
是什么?
是自豪與美麗。
因為我沒有恥辱,
我是黑色女郎。
你知道我的名字。
——[美]西貝卡·桑依卡
我最早對黑人的關(guān)注是從蘭斯頓·休斯的一首詩《黑人談河流》開始的。
三百萬年前,塞莉的先祖叫“露西”。她來自非洲,迄今為止,唯一能夠證明一百萬年前就有人類的大洲。隨后,漫漫歲月中開始了他們遠離故土的滄桑旅程。
從那時起,我愛上了黑非洲,愛上了黑人女性悲苦而倔強的一生。女作家佐拉·尼勒·郝斯頓、女歌手惠特妮·休斯頓、女政治家溫尼·曼德拉、女宇航員梅·C·杰米森博士……我管這些黑皮膚的女人叫作塞莉。
1619年8月,黑女人安吉拉在“財政大臣號”的販運下,踏上了弗吉尼亞州的詹姆斯頓港口,成為了第一位到達北美的非洲婦女。
以后的幾個世紀當中,這些黑人姐妹捱過了多舛的命運——被奴役、被屠殺、被強奸、被絕育,九死一生,終于存活下來。雖然飽受了白人的凌辱與歧視,做人的尊嚴被剝奪,做女人的天性被遏制,但是她們經(jīng)歷了這一切,抗拒了這一切,她們比任何時候都要勇敢、強大、有力。“啊,瑪麗,不要哭泣;啊,瑪麗,不要呻吟——”一首歌中這樣唱道。
馬丁·路德·金是一位美國黑人律師,著名黑人民權(quán)運動領(lǐng)袖。一生曾三次被捕,三次被行刺,1964年獲諾貝爾和平獎。1968年被種族主義分子槍殺。但是馬丁·路德·金的血沒有白流,他那篇經(jīng)典的傳世演講《我有一個夢想》,成為全美人民消滅種族歧視漫漫路上的一座燈塔。
我愛塞莉。是因為她們從悲慘的深淵中爬起,對奴役者、侵略者、男權(quán)者發(fā)出了自己的聲音——“不!”干脆而決絕。
我愛塞莉。來自紐約的塞莉、芝加哥的塞莉、洛杉礬的塞莉、費城的塞莉、底特律的塞莉,她們常常經(jīng)過昏暗的地鐵口,把手中面包贈送給窮人,把最后一盒香煙分發(fā)給街頭唱著布魯斯謠曲的同類……塞莉們的美德與日月同輝。
她們從哪里來?她們又要到哪里去?她們離開了故鄉(xiāng)多久?唉,黑膚色的女巫懂得魔法,常常讓我心懷著這些疑問去靜靜地猜想。
責任編輯 林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