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寧， 女，江蘇省作協(xié)第五屆簽約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敘事散文《平民之城》、詩集《棲息地》等。參加《詩刊》二十七屆青春詩會。獲江蘇省第四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散文獎、第五屆吳承恩文學(xué)獎。

分界線

我所生活的城市，從地理位置上講，位于真正的中國南北分界之地。

在這個城市中，我是一個后來的異鄉(xiāng)人，我靜靜棲居于它的一隅，看著它一年四季中人和物候的樣子，它的聲色與四季輪回，人與人的相處，人與城如何彼此隔膜又相愛相惜。也許所謂文化，只是一個城市一個特定地域上所居住群體的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他們在一蔬一菜、一朝一暮之中建立起的尊嚴(yán)和對生命、時光的自信，人心之間的關(guān)照和呼應(yīng)。我一直相信，它是使人心生柔情的東西，也是使人在成長中獲得尊嚴(yán)、撫慰的東西。具有擊打我們心靈的力量，補(bǔ)養(yǎng)我們?nèi)松男枨蠛腿毕?。它或許只以一個地理名詞命名，可很多人就是通過它來打開生命……我希望能截取到生活的一個個切面，再現(xiàn)人和人、人和城市最尋常的關(guān)系，我相信人和城市、植物，也存在我們所不了解的親密關(guān)系，它可能是常被忽略的，疏遠(yuǎn)的，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許遠(yuǎn)比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更使人覺得溫暖。

這是一座長江之北的小城，無數(shù)的人從這走出去，在很多年后將它稱之為故鄉(xiāng)，也有很多異鄉(xiāng)人在此定居，或者定居了就再也沒回過自己的故鄉(xiāng)，一塊土地是否成為一個人心靈的歸宿，是一種宿命。一個人在一個地方思想過，或活過，留下生存的證據(jù)，都是因緣。

我們常說的中國南北地理分界線，也就是秦嶺—淮河這一線地方，一線之隔，自然條件、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式、地理風(fēng)貌以及生活習(xí)俗，都是不同的，去過的人，一定會有深切體會，所謂一方水土一方人。此線南北，對中國漢字亦持不同的發(fā)音，它不僅是水田旱地分布的分界線，也是一月份零度等溫線。我們古老的農(nóng)作物中水稻和小麥的種植分界線，也是亞熱帶與暖溫帶的分界線， 濕潤與半濕潤、亞熱帶季風(fēng)氣候與溫帶季風(fēng)氣候的分界線。老人們平常所說的“北麥南稻，南船北馬”是這種差異的真實(shí)反映。自然氣候、河流、植被、土壤、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等情況皆在此分界交匯。這條線的中心點(diǎn)所在，即在緊貼長江之北的淮安城中心一條古老河流的邊上，這個點(diǎn)，被命名為中國地理南北分界線。

繼續(xù)活著的和先行

死去的都是幸福的

晚上，在我單位旁邊附小對面的林家面點(diǎn)鋪?zhàn)雍燃t豆粥，下午的作息時間也改回到春季：下午兩點(diǎn)上班，五點(diǎn)半下班。去那里，我只是像回家，在這個只賣早晚點(diǎn)的小餐鋪里，我已和那位煮粥煮小餛飩的夫婦一起度過了整整十二年中的很多早晚點(diǎn)時間，那超過一個輪回的時光，雖然我至今不知他們名姓，沒有交流，只是認(rèn)得，但那種認(rèn)得，是進(jìn)入了靈魂的認(rèn)得。每天的晚上是一段最靜最讓我感覺世事安穩(wěn)的時光，我也進(jìn)入到我的另一個部分……人世有多長，一百年，是的，我們都不會在歲月中有太久的停駐，做貪心的那個，一百年足矣。于一百年，那一天，一月，兩月，三月……都是因?yàn)轫氁渲囟鴮⒅吹糜崎L的……想起很多朋友、親人，不能夠常常相見。也許，光陰就是以此來告訴我們它在走，每一時都不會為誰所留下，那學(xué)不會向它妥協(xié)的自然也是一生，它只為知道明白珍重世事的人，而在每一天顯示著它的美麗和不易于挽留，以花開的面目，也以花落的面目。

附小旁邊是機(jī)關(guān)幼兒園，其間夾雜的皆是小店鋪，其中以文具紙張居多，還有幾家賣衣服的店，然后就是小吃店：福建的燉著各種小缽肉湯的小吃店；陜西的米線店；蘭州的拉面店；小孩子喜歡的漢堡店。我去的多是這家每天熱氣騰騰地煮著很多粥的林家鋪?zhàn)?，早餐，晚餐，我是一年在人家吃了半年，想必這個店在我來之前亦是才開，只是我，如我這樣的人這樣天天地去著，他們已經(jīng)舍不得關(guān)掉……如果關(guān)掉，我們要重花多少時間再來為我們的胃培養(yǎng)和適應(yīng)另一種食物？這一家人是本地的，而其他小吃店的都是外鄉(xiāng)人，一家人拖兒帶女地來到這個異鄉(xiāng)，靠著會做一種食物的手藝而在這生活，他們真是最能莊嚴(yán)而有韌心地面對生活的一個：做好每一份食物，讓一些偶爾嘗過這食物的人長久地為一種食物而發(fā)生迷戀。文具店邊上還有一個賣水果的店，我只去過一兩次，就再也不喜歡去了，那兒的水果不知為什么都是放了很久的樣子，有一次，我這樣說，那賣水果的人還生了我的氣，又因?yàn)槲业耐忄l(xiāng)口音以為我是一個偶爾過路的人，指責(zé)我對于本地水果的不了解。后來，我就再也不去了。

每一天，當(dāng)我安安靜靜地行走在上班和下班路上的時候，總好像一世的華美時光全在眼前鋪展開了來的樣子，路上很多人，都在身邊，但我們并不熟悉，擦肩而過，提著菜，抱著幼兒，拿著手機(jī)為著一件什么事小聲低語或大聲叫著，塵土飛揚(yáng)，車一輛輛在車道上移動……兩邊那么多樓，年年月月，不知被哪些人所住舊，那些生長在土層稀薄的街邊的總是缺少休息和營養(yǎng)的只是得到了一些陽光和雨水的樹，每一天每一年，也只是那么靜默而溫暖地陪著這街上的每一個。也許更多的是陪過我。我知道，我和他們同在時光之中，沒有誰活得好一些或不好之分，所能區(qū)分的，只是我們的肉體，誰能更久一點(diǎn)在光陰中流連？或者我們之中誰做的一件事情能被人記得更長久一些，再或者，我們之中是有誰，即使先行而去，但有一個人一直能夠?qū)⒘硪粋€記得直到自己也不在，并告訴另外的人，自己曾記得誰，為記得誰好好活過。

不認(rèn)識的樹

最近幾次從南昌路那兒過，我都忍不住在問：路邊那些有著金黃透明葉子的樹，是什么名字。三哥說是銀杏，有一次，另一位朋友在車上，他說有可能只是楓樹之類?？晌乙恢庇X得都不像。楓樹我見過，小時候，滿山都是，至于銀杏，去年我才種了一棵。再探討，已不再有人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抱怨問的人有著一個多么笨的頭，問過一遍又問。我亦羞愧于同樣的問題問上兩遍以上，只是對答案有疑慮。

又是一場中到大雨，秋雨還是冬雨，我已分不清，只是看著它一天一天地下著，從昨天早上，直到現(xiàn)在，又一個黃昏時光。昨晚飲了一點(diǎn)花雕酒，實(shí)際上，我是第一次這樣喝酒，以前只是小半杯小半杯的葡萄酒，白酒并沒飲過，但昨夜因?yàn)槭且恍┖糜严嗑?，也嘗了一點(diǎn)白酒，本地陳釀湯溝兩湘和。然后在一場雨里回家，外衣淋得半濕，但也許就是因?yàn)槟且槐疲也]有感覺冷，在我們家，從小并沒有要求女孩不飲酒的規(guī)定，倒是每逢年節(jié)，都會被派上一杯，可惜，對于辛辣之物，我一直沒有感情，所以從不碰酒。即使成年后，遇上很多事情，再令我憂慮令我迷茫，我也只是到大街上溜一圈而已，沒試過用一杯酒來幫助我擺脫或忘記。

路上很多雨水積起來，這個城市的排水系統(tǒng)一直令人不太愉快，人在路上走得水花四起，濺得沒天沒地，靴子上，衣服上，全是泥水點(diǎn)子，回到家，房子里，被子里，都冷得令人想逃跑。只有在行走的時候，才會知道身體是暖和的，可那一點(diǎn)暖，回到家，就不夠用了。廚房里端出的熱菜，才回轉(zhuǎn)身去盛一碗米飯的光景，那菜就已經(jīng)不再汩汩地散熱氣了。一年中有很多時間我是不用熱水清洗餐具的，我習(xí)慣于當(dāng)場清理餐桌，將剩菜重新裝盤留存，一只碗一只盆在一個家陪你一年年待下來，也是不易的，油油膩膩的一待待上半天一晚，就像泥堆里才滾過的小孩，不給他洗一場澡，心里是不舒服的。更主要的是，早干晚干事情都在那，不會有任何一個仙女或王子來幫。還不如早早清洗了落得自己心里敞亮。當(dāng)我，再也忍不住那廚房中水的冷而要用熱水來清洗這些東西的時候，冬天也必是十分到了八分的樣子了。

話說街上，雖然還偶爾有著小陽春的暖，樹上還有沒落盡的葉子，那些葉子，因?yàn)槭杪涠鴤滹@孤單，竟是每一葉每一葉都使我看得更清晰，而不是密密一簇的樣子，像我很多的長輩，一個一個離開視線，這些猶未落下的葉子，也是我和冬天最后的一段距離。

下午，又從南昌路過，忽然知道了這一排密密的高大的有著金黃透明和褐紅葉子的樹，實(shí)為櫸樹……榆科喬木。據(jù)說它無比堅實(shí)而耐水濕，亦好養(yǎng)，可以用來做家中的很多東西，是切開樹面，還會有著非常美麗花紋的樹。在我們淮河流域，這種樹很多很多，只是我……天天相見，實(shí)際上，既已相見相識，又何必追要一個它在塵世中的名字？莫非，我要永久永久，以它的名字，讓我記得我從它身邊經(jīng)過的每一段美好的青春的光陰。

大年初三的街

雖然天氣報告說氣溫在零下九度，但陽光卻非常好，早上八點(diǎn)起來，騎單車沿解放東路再轉(zhuǎn)淮海南北路而去單位值班。學(xué)校對門的江蘇銀行已開門，正在準(zhǔn)備放鞭，紅紅的一長串，幾千幾百個綴著的小紅鞭擺在地上，仿佛在等一個婚禮的時間。再過去，菜店開門了，文具店開門了，賣彩票的小店開門了，只是路上車輛沒往常那么多了，行人也少。我在路上一個人，似在校園里五六點(diǎn)鐘時空無一人的操場，只是有些冷，毛絨手套里冰涼。走過水門橋，看到里運(yùn)河水在太陽里金光閃閃，一點(diǎn)沒有結(jié)冰跡象，原來這天氣也會欺負(fù)人的，同樣的氣溫，水少的地方就結(jié)冰，水多的地方是不結(jié)冰的。

路邊還有賣鞭炮的，二院門口對面藥房門口居然賣餛飩的小攤子都出來了……真使我覺得一點(diǎn)意思也沒有?？蛇^了橋，我又不這么想了，雖然過節(jié)，可醫(yī)院里的病人并不是都會回家過年的，家里人自然會到醫(yī)院里來，那么想吃餛飩只有出來了，所以那賣餛飩的必是一個細(xì)心體貼的人。橋上，賣小東西的攤子一長溜，也不知是什么，只是亂喊著，無非是小男孩小女孩的小東西。這些賣東西的也是仗著新年，平時他們是不可以到這個地方亂擺攤子的。而我，要是平時，也不敢這么騎得飛快，我小時候，最愛這么在街上飛車，有時還在大河的冰面上去騎，可忽然就不敢了。有一次春游，我居然帶了一個不會騎自行車的男生，只是，當(dāng)時帶的是誰，我一點(diǎn)記不得了，那個年紀(jì)，驕傲得很，整個世界都不在眼中。

這城里四處是樓房，所以看不到紅紅春聯(lián)家家貼的景觀，而那春聯(lián)，都是印制的，沒有筆墨新寫的清香氣息。以前，家家供財神，想必現(xiàn)在過得都很好，知道凡事不可太貪心，再向財神求財總是覺得害羞了。而紗燈也不見幾家的陽臺上掛，想必紗燈也快被忘了。

風(fēng)晴日暖，有若采桑陌上時光。太陽那么好，我簡直覺得就這樣一路走，走到云南走到新疆走到西藏去好了，走到我喜歡的那個仿佛只在等我的安靜的村莊去好了。不知為什么，每天一看到早晨，看到陽光，我就好像沒經(jīng)過任何憂愁事情的一個人一樣，覺得一切都很好，沒什么值得不高興的，所有的問題，所有的沒有回報的付出，所有沒做得好的事務(wù)，都不是可以讓活著變沉重的事情。世間的一切呈現(xiàn)都有如合我心意，也都是我的甘心情愿，對于一切，我選擇感謝，我要讓自己每天不想那么多，不去想一切讓我覺得復(fù)雜的事情，專注于我面前所應(yīng)做的，不把我的時間分給抱怨，不讓我因此變得更笨。

晚上，走同樣的路回來，卻是有如元宵夜會景象，燈花千束，車馬行人紛雜，想必皆有夜宴邀約。淮安城有一特色，我一直覺得有趣，過了年，各人鮮見換新衣，家常衣服舊時襪，只有小孩子，一見之下，從頭到腳尚新。

一天到了晚上，也是一天將到老的時候，有若植物一天之一熟，更安靜，也更有襟懷?！昂扇~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春恨成，深知人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闭鎸?shí)寫情卻也小氣，不若是寫季節(jié)時間之暗換大方。環(huán)衛(wèi)工人們的制服換了新的，在新年里顯出喜氣，他們沉默地掃著這一個新年的街，走過他們身邊的時候，我向他們問候新年，原來他們一直沒有休息，這個城市，獨(dú)獨(dú)不能缺的不是一些植物、一些建筑、一些高深的專家，是他們。

十層單，一層棉

昨天是正月十六，一場強(qiáng)冷空氣抵臨。厚的棉衣服又被派出來了……把一個個在街上走的小孩裹得鼓鼓的，胖胖的，站在學(xué)校門口捉了兩個光頭小孩問：冷不冷。那小孩都嘻嘻笑想要逃開，并不回答提問，可那小手，都是涼涼的，紅紅的。這樣不聽話不肯多穿衣服的小孩，真捉到了，我也不想要。我喜歡的小孩，是一年四季都聽話的。過了年，先是暖了一會兒的，現(xiàn)在又凜然是冬天的狀態(tài)了，我的頭也被冷風(fēng)凍得暈暈的，覺得人都快僵掉了。一個冬天沒拿出來的厚毛衣，看了又看，就是不想穿，覺得穿上了，想脫掉就難了，人對厚衣服的保護(hù)是有依賴的。

一生相見很多人，最知心知己的那個，一定是一件貼心的棉衣服，蓬松柔軟的棉花，清新貼切的布，細(xì)細(xì)的針線，十層單不如一層棉，人生也是，很多朋友，一起走過春天，走過夏天，走到秋天，都很好，可一生里還要有這樣一個朋友，陪我們過人生的冬天，不言不語傳遞溫度，抵擋風(fēng)寒……那么鮮明安靜，但是，不用說出，這樣一種感情，是世間最傲然孤單的存在，它是一種來自于生命深處的力量，來自能夠深深關(guān)照彼此的透明的沒有一絲塵埃的靈魂。

我的手邊有兩三本字典，有時，我并不看書，若我看書，我也會癡想：寫這么好，只不過是把它們排列得好而己……我們用到的字，難道不是全來自這薄薄冊頁嗎？我們一生所熱愛并追逐過的游戲，不就是一個個去排列這些孤獨(dú)的漢字嗎……讓它們試著挨到一起，但從不知它們在一起是否愉快。每個和每個在一起，都是不同面目，我們讓它們成為夫婦、朋友，成為各種復(fù)雜或簡單關(guān)系之一種，我們看盡它們之呈現(xiàn)，我們也為這各種之呈現(xiàn)而消磨或消耗著自己的時光，后來，我們把那密織若絲羅若玉簟若魚網(wǎng)的字的方陣稱之為文章，稱之為作品，稱之為文學(xué)，稱之為思想，而它，只是我們排列漢字的技藝，循著自己心靈的走向，雨水不可止溢地灑向了大地，河流無可攔阻地投向了海洋……我們的心靈，最終投向了哪里？

中國的漢字我一直認(rèn)為是世間最神秘美麗的存在，好像可以是一個可以藏下宇宙的無形承載，可以藏下一個人蜿蜒曲折的豐富生命，很多字，都很令人奇怪，點(diǎn)點(diǎn)橫橫而已，卻深藏心音無限。比如場，居然那么貼心地選了泥土的土做偏旁……比如今天那么冷，這冷就是一個巨大的現(xiàn)場，一城人同在，大自然是如此均勻地分它的一切給世人，使我們更知生命卑微，更知四季風(fēng)雨情重。

人生憑證：閱讀和死亡

很多人會在不同時候問過我，是什么樣的力量使我在異鄉(xiāng)的時光過得如此安寧靜好，因?yàn)樗麄冎牢?，朋友一直不多，工作圈子亦小，更缺乏常常走動的親人……我一直喜歡在圖書館那一個一個大書架前的感覺：放下了所有內(nèi)心的驕傲和虛榮，悲傷或者迷惑，我靜靜和那些厚厚的冊頁對視，好像時光穿越了一切，我和它們保留著永無隔閡的交流。我變得脆弱而卑微，變得堅定而有力量，都是它們給的，對于時光的流逝、人世的無常，現(xiàn)實(shí)存在的所有掙扎、苦痛，一切與生俱在的感覺，都變輕了，沉重的只是生命，我又一次灌溉了它，使它飽滿豐潤，沒有枯敗下去……沒有隨時間隨壞的際遇順流直下，我又一次拉緊了生命的纖繩……這一種感覺，只有在圖書館的厚重的帶著舊書的灰塵的氣息里才可以復(fù)蘇過來，我沒有成為完全不令自己和親人接受的那個人，一直清澈地新鮮地讓愛我的人放心地參與著這個時代和世界。

我走過一架一架的書，各門各類，斷然清楚，我終其一生也不會有的那么多的書，閱讀不盡的使我歡愉的好書，在它們面前，那是絕望的感覺，也是一滴水終于望到大海并一心舍身投入的感覺。也許我寫了一生，也只不過薄薄一冊、兩冊……然后放在這重重書架之間，單薄、柔弱……然而，歲月和上蒼之手畢竟將我和我一生所愛放到了一起……在以后的時間中，我們同被更久遠(yuǎn)的時光淘洗，同眠同睡，同被世事人心一次再一次檢閱。這樣的感覺，總是使我不由自主再一次將右手放到了胸前：每一字每一句，一筆一畫，皆須三思，勿為數(shù)量，必請珍重，一段一章，皆是經(jīng)縷，必以深心誠意。

很多時候，我不知道自己須要做什么或再一次懷疑或向自己再一次追問生命意義或價值的時候，我無可選擇，無處可去，只有去到這些高高的厚厚的重重的書架前討要回答……像走到一個我所尊敬的對世事所有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先知、長輩、知己膝前那樣，單膝伏地或手搭他雙膝靜靜仰視他，或只是默默地和他對望，或在他身邊只輕輕徘徊走動……然后，那個我喜歡的真正屬于我的靈魂重新附體……我重新知道我所了解的一切，重新知道我究竟有多么無知，和對光陰的不敬，對自己的松散狀態(tài)的遷就。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使我沒有力量，使我渙散，我是那么浮躁。我在很多時候和情況下都感激著閱讀：它帶給我的一切，美好的感覺，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從小孩子時代拿起第一本書到今天，我也遇上了很多生命中的其他的美好的事物，香甜的、誘惑的、令人沉迷的，然而，它們只是豐富了我，而沒有強(qiáng)大我，安頓我，如果說讓一顆覺得已經(jīng)被現(xiàn)實(shí)世界諸事浮起的心回來，徹底安靜、踏實(shí)，除了死亡，就是閱讀。

這一場雪撫慰誰的悲傷

冷空氣又一次到來，一夜小雨，下午，飛起雪花，我也跑到外邊去看……真的下雪了……這個冬天的第二場雪，那么美，那么羞澀，天空里靜靜飛著……站在這樣的一場雪里，只似站在春天的一場雨里，雪花落在衣服上，落上，化掉了，它比上一場雪，更有雪的樣子，它是來安慰所有在這個無雪的冬天等著一場雪的事物嗎？大地等著一場無邊無沿的雪覆蓋，我也在等著一場雪，等著它帶給清晰的我從這個冬天走過的記憶。

街上有一生一世的安靜，風(fēng)透進(jìn)衣服，使人希望回到幼年，被長兄長姊驕縱擁抱。

這是個悲傷的傍晚，從單位過去旁邊的幼兒園買明天的早點(diǎn)，聽到人們正在說一位女子離世的消息……盡管我從不曾見過，不了解，只知其所在單位，而且只與我隔街……就在不久前幾天，她因?yàn)橐粋€意外事件，碰傷重要部位而離開……所以，我忽然想，也這么相信這一場雪亦是為她而落 ……她去了再不回來的地方，父母、幼兒……全都因?yàn)樗鴮⒉辉贀碛型暾娜松?，深深的悲傷必將陪他們很久。這個城市，每天都有人為親人的離世而悲傷嗎？每天，都有新生的嬰兒帶來前行的歡樂和力量嗎？我曾經(jīng)非常敬信佛祖，但亦疑惑于生死之間的輪回……我祝愿那失去親人的人能相信世間自有力量，生死雖分隔了他們，但分隔不開親人的心。所以，聽到消息那一刻，只想拿起電話，給所有親近的人說：珍重健康，一定要每一天平安……否則，心怎么可以過得去。

每天都陷在沉沉公務(wù)之中，一件、兩件……每一天，我做的這些事，只是靜靜地做著，我不再焦急，也避免使自己去抱怨，小時候，家里的長輩總要教導(dǎo)人生要惜福，有事做，亦是福分，有衣穿，有花看，能過河，能爬山挑擔(dān)，男孩有力氣，女孩不囂張，都是福氣。這樣的話，現(xiàn)在的小孩恐怕聽得不多了，那些老人，曾以為一生一世跟著我們的老人，他們總是走著走著，就不再跟上了。

帶了兩份小籠包子回家，小姑娘只嘗一個，就猜出來，說：嗨，是我幼兒園門口那家的吧。可她不會明白，也許再過十年二十年，這小點(diǎn)心店還會依舊開著，而這小籠包子也許還會是現(xiàn)在的口味……不知不覺老去的只是時間，做那小籠點(diǎn)心的一年一年依舊會認(rèn)真地把一份面和好，把肉餡按他自己的方法調(diào)出，只是一份卑微的技藝，像幼兒園門口再旁邊些的附小門口那個據(jù)其說已修了二十年鞋的，每一天都不遲到早退，而準(zhǔn)時上工，仿佛有一個強(qiáng)大的制度和管理制度強(qiáng)制他似的。每一日反來復(fù)去地給壞掉的鞋子打上鐵釘，換掉舊跟……幻想中人生的堅強(qiáng)也許只是他們這樣，有著大海一樣平靜的外表，然而內(nèi)心卻是怎樣的力量？使他們安守平凡枯燥人生的也許不止是命運(yùn)。一年又一年，很多人的一生，就是這么過著，某一天夜里，醒來，自己也會驚訝，怎么一件事，可以用掉那么多人的一生？

無關(guān)河流山岳

節(jié)氣表上春天分明已經(jīng)過半，四顧周遭卻還不見有人減衣……柳樹的芽長出來，遠(yuǎn)看迷迷蒙蒙的青色暈染了一樹又一樹，不勝酒力的小姑娘喝了酒的樣子，每一葉都是一只迷離醉眼看世。

一周以來，手上堆積了很多事情，一天一天用于消耗光陰，不知于我何意……一天一天，我做了那么多小事情，親愛的，很久以前我就在期待，有一天，請一定對我說：這也是美滿的一生。成年以來，我總是在心里對自己說，向前走，別抱怨，嘗試接受，寬容我所不愿接受的，原諒我所不認(rèn)同的，相信我自己，也相信我自己之外的世界，留取力量用于內(nèi)心的成長。對這個世界對我所遇到的人情事物，我也有很多冷眼，我也在看，其實(shí)有時也不知在哪里不對自己心意……我只期待，如果我記得期待每一天新呈現(xiàn)出的我，不再令不放心我的人放心不下?？墒?，還好，我一直能夠明白，我遇到的一切怎樣都是我的，分不出去，也退不回來，只有默默擔(dān)負(fù)。所以，覺得到來的每一天，都是那么好。

天何時暖？春天也許到得滿城滿街之后，最后終于想到，要不要再到某些人那兒去一下啊……如果是這樣，不來了也罷，時間若以四季計，那一生所經(jīng)過的寒暑有很多，若以永遠(yuǎn)在一個地方過掉這些寒暑計，那也未嘗不可，苦一點(diǎn)，痛一點(diǎn)，好一點(diǎn)，壞一點(diǎn)，于肉身沒有特別區(qū)分。在哪里，同哪個人一起，實(shí)在無關(guān)河流山岳。

每天是下班街上，聽到沿街店鋪的聲音，聽著街上行人的喧嚷，聽到賣東西的，聽到吵架的，聽到大人斥責(zé)小孩，丈夫訓(xùn)教妻子，就是覺得鬧，我回到家，要是可以，最大奢望只是靜坐喝一杯茶，像一棵植物要把白天不相干吸進(jìn)體內(nèi)的陽光熱氣靜靜散布出來，不喜歡的事物之一就是電視，它虛構(gòu)了太多的東西給大人小孩們看，所以，我自己從不主動去打開它。它看到我，大約也是不歡喜的。

寂靜之光

又是一夜一夜的雨聲，若故人來訪，又若故人穿街而過，樹葉子一天比一天密了，這樹葉子，這滴滴嗒嗒的雨聲，成為夏天在每個人眼里恒久的印象。這樣的雨天，適合一個人喝茶，也適合兩個人對酌，什么話也不說，靜靜地?zé)o言相望?；蛘?wù)撘恍┪覀冊缫巡辉僬務(wù)摰臇|西，比如童年，比如青春，比如理想，比如我們將寫的作品，我們寫什么？怎樣寫？讓它有我們的氣血，有我們的呼吸，有我們的品格，像我們的一個孩子，它在塵世中出生，我們用自己的精神和所有心力將它養(yǎng)育，它在人世中行走，被看到的人評述，它像我們。

書卷多情，朝暮陪伴，我們讀過的書里，是我們走過光陰的屐痕。愛是這樣的事物，他住過的村莊，走過的地域，你都將去走一遍，他讀過的書，你也將拿來，一字一句，誦讀。然后再合上書，在走過他走過的所有地方后，更明白自己。所以，很多人希望在離開很多年后能回到幼年時住過的房屋，回到小時候生活過的城市去，雖然可能不明白，為什么心里對故鄉(xiāng)有這樣特別的情意？我想，那也是因?yàn)樾睦锏膼?，在那些熟悉的事物、熟悉的土地上，聽得到親人的聲息，聞到的花香，吃到的食物，看到的街巷，都是沒有隔閡的，宛如看到自己血肉的一部分?；窗策@座城里，我不喜歡的季節(jié)，就是夏季，中午總是無比熱的太陽，有無比強(qiáng)勢的火焰一樣的光芒，曬得大地干涸，萬物失去水分，人也是蔫的，仿佛耷下了翅膀。遠(yuǎn)遠(yuǎn)看那些綠化樹，都被曬得有如起了青煙。如果下一點(diǎn)雨，還是可以說很好的，只是滂沱大雨居多，城市中的排水系統(tǒng)不是那么好，這樣的雨下半天，很多地方就成河了，男人們卷起了褲子，女人們提了裙子，有的還脫下了鞋，一手提著裙子，一手提著一雙水淋淋的鞋子在街上趟水是雨后最曼妙的景象。若雨還淅淅瀝瀝不停，有的女人還把包頂在了頭上，把包頂在頭上的女人年紀(jì)多半不小，可能怕頭發(fā)濕了，那包多半可能也是不可惜的；少一些的女人把包緊緊摟到懷中護(hù)著的，那包多半價值可觀，或者別有意義。我是非常喜歡淋雨的一個，所以下雨多半不用傘，總是淋得濕透，也不怕。今年是我記憶里最清涼的一個夏天，熱得慢下來，不再那么急急地升高氣溫。最近夜里的雨一再地清洗了這個城市，如果它是老的，那舊的氣息被洗凈后也新鮮了，如果它已很新，那雨更使它看起來有一點(diǎn)適合長居的味道，宛若有替人留客之意。

責(zé)任編輯 林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