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葉,女,漢族。河南省修武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專業(yè)作家,河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散文選刊》副主編。出版散文集《天使路過》等十二部,小說專著《最慢的是活著》等七部。在《人民文學》《收獲》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八十余萬字,多篇作品被多家刊物及多部年度小說選本轉(zhuǎn)載。曾獲莊重文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人民文學獎以及中國原創(chuàng)小說年度大獎等多種文學獎項。中篇小說《最慢的是活著》獲首屆郁達夫小說獎以及第五屆魯迅文學獎。
1
其實,吃魚是次要的,哪里不能吃魚呢?重要的是去黃河邊。
一直看見黃河,因在黃河邊生長。有時候打開自來水,會想:這是黃河里的水。但是也就是這么想想而已。自來水的水是如此清透,被過濾過無數(shù)次,還被放過消毒粉……這水,和粘稠得似乎流不動的黃河水,不僅無法消毒還經(jīng)常被排毒進去的黃河水,是兩碼事。
無數(shù)次從大橋上看過黃河。僅僅鄭州市境內(nèi)的黃河橋就有兩座,一座稱作黃河大橋,一座稱作黃河二橋,簡稱大橋和二橋。大橋舊,二橋新。我經(jīng)常過的是大橋。每次車從大橋上飛一般地過,我都有些微緊張,會控制不住地暢想:這橋上要是出了事,車是躲也沒處躲的。只有撞向橋欄桿,只有掉進黃河里去。這黃河……
黃河水看起來總是不大的,十里長橋,總是走著走著就會疑惑:怎么還看不見河水呢?待要覺得橋快走完的時候才會看見河水:那亮白亮白的一大縷光閃進了眼睛,越靠近,光越強,光帶越寬。然而看見的時候,河水也很快就過去了。本來就不寬的河面還被泥沙淤出來的小灘涂分解得三岔兩股,簡直不成個體統(tǒng),毫無威勢可言。
但是有一次,過黃河橋的時候,車有小問題,下車查看,依著橋欄站了一會兒,就感覺到了橋的柔軟和孤單,似乎在風中搖蕩的長橋只是一個不扎實的飄帶,這流淌的河水倒是雷打不動的萬年基業(yè)……那時候,看著黃河,微微覺出了異樣。知道這黃河,和我平日里過橋看的黃河,不一樣。
2
從市里出發(fā),開車不過三十分鐘就到了赫赫有名的花園口,上了輔道,我們便往堤岸深處走,走,再走。我總是有些擔心,一遍遍地問帶路的朋友:“那飯店是在黃河上嗎?不是在灘地上吧?我不要在灘地上。也不是在小支流上吧?我不要在小支流上?!迸笥岩槐楸槟托牡鼗卮鹞遥骸笆窃邳S河上。放心,是在黃河上?!?/p>
因是大雨初過,一路的樹葉十分清新。在清新里,終于到了黃河岸邊。幾艘紅紅藍藍的漁船遠遠地立在河里, “張三漁家樂”“劉四漁家樂”“張鐵蛋漁家樂”……每一家都掛著俗艷的招牌。
已經(jīng)黃昏了。想來在別的地方應(yīng)當都是一寸光陰一寸灰的,但在這黃河岸邊,天色仿佛被凝固了一樣,就那么亮著。坦白地,大大地亮著。
在船和灘地之間,搭著窄窄的過板。灘地很泥濘,大約是剛下過了雨的緣故。一腳踩下去,卻也并不滑,只是深深地陷了下去。我穿的是布鞋,鞋幫周圍霎時鑲上了一道厚厚的黃邊兒。腳也感覺潤澤起來。這是黃河的泥呢。這么想著,飄飄然地歡喜起來。
3
上了船,我便只做一件事:看河。
河邊寬得超出了想象,對岸的樹像一圈矮矮的蕾絲花邊兒。黃河水在船下無聲地流著,卻讓我止不住地心驚:非??欤矣袩o數(shù)漩渦。浩浩蕩蕩,向東而去。不時夾雜著樹枝之類的雜物。雖是極快,但河水卻也是非常從容地、悠然地向東而去,只向那水天連接處——從地理方位上,我知道這河水會先到山東,然后是大海,但是,此刻,那河水只到的是水天連接處。
此時才覺得黃河有些黃河的意思了。
忽然想,要是跳進黃河里呢?“跳進黃河也洗不清”,這說的是黃河的濁。但黃河,它是用來洗澡的么?
黃河,母親。黃河,是母親河——這些我當然早就知道。雖然早已經(jīng)對動輒就把什么和母親聯(lián)系起來比喻的句式審美疲勞到了無動于衷的地步,但此時,此刻,看著黃河的時候,還是覺得這個比喻真是傳神。
——為什么黃河是母親河,長江不是?我問朋友,朋友順嘴說了很俗套的一些話,什么古代黃河流域的氣候比現(xiàn)在暖和濕潤得多,加上黃土質(zhì)地松疏,利于耕種,十分適宜人類居住之類的話,說仰韶遺址、二里崗遺址、殷墟遺址,說同惡劣氣候和洪水泛濫的斗爭,使得中國人的治水、歷算、土地測量以及農(nóng)業(yè)耕作,飼養(yǎng)家畜制陶冶煉等等技術(shù),比西方早成熟至少一千年,因此黃河流域是中華民族的搖籃,中華文明的發(fā)祥地……
這些官話,不聽也罷。其實我更想提的話頭是:這是一個怎樣的母親?!切┕僭捜绻区P冠霞帔的誥命夫人,我心里想的黃河,則是一個粗布跣足的自然之婦。她是如此家常,宛如天地里最一般的母親——
她當然不是一個最一般的母親。
她氣性大,甚至可以說是暴戾得很。不用查任何資料,口口相傳的關(guān)于黃河的民間橋段我聽了不知道有多少:蚩尤炎黃大戰(zhàn)、大禹治水是最古老的版本,但我聽到的大都是很殘酷的,是開玩笑的那種殘酷:黃河發(fā)大水,開封是欽定的黃泛區(qū),現(xiàn)在的開封城下還有三層城,城摞城,城疊城。黃河水淹開封的時候,那里只剩下開封鐵塔的塔尖。周口也是黃河親密的泄洪區(qū),那里的人以前都不養(yǎng)雞鴨,房子都蓋得極度簡陋,衣服都沒有裝柜的習慣,隨時準備著黃河發(fā)水抽身走人。而在與鄭州遙遙相對的黃河北岸,有一座黃河第一道觀,叫作“嘉應(yīng)觀”,就是為了鎮(zhèn)水而建。黃河的水是滾地龍,河道變換無數(shù),從這里到那里,從那里到這里,幾十里幾百里都是他的地盤。黃河里的灘地都是看黃河高興不高興,高興了就讓人收糧食,不高興了它就自己把糧食吞掉,因此灘地從來免交一切稅費……當然,她也用她的水喂養(yǎng)了兩岸的無數(shù)土地,一代代人。
這就是母親河。
看了很久,很久。看不夠。
4
去挑魚。有條非常大的魚從池里蹦了出來,鱗片閃閃發(fā)光,美極了,也有力量極了。
做好之后,有黃河的土味兒。
忽然明白:跳不跳黃河,都是洗不清的。因為一生下來,我就在黃河里了。我的血液和心臟,全都是黃河的基因。
已經(jīng)八點多了,照片里的黃河依然很亮。
想起那個小說《深河》。
——靠近那條河,走進那條河,被那河接納,成為那河的一部分。我是多么,多么想。
而其實,不用想,我已經(jīng)是了。在黃河邊吃魚的我,在生下來就已經(jīng)是黃河里的一條魚了。
現(xiàn)在,我吃的是我自己。
責任編輯 林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