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平階,藏族,六十年代生,曾在民族文學(xué)雜志社做編輯20余年,現(xiàn)供職于西藏作家協(xié)會,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委會委員。出版有小說集《北京藏人》等。
我要講的是一個朝佛的故事。朝佛知道吧,這是許多藏族人都會做的一件事。即使在偏僻的農(nóng)牧區(qū),那些從來沒有出過門的農(nóng)牧民,也會在一個適當(dāng)?shù)臅r候完成一次朝佛。
朝佛的目的地是拉薩。拉薩有一尊殊勝的佛像,在八廓街大昭寺的覺康里面,是釋迦牟尼佛十二歲等身像。這尊佛像是唐代文成公主從當(dāng)時的都城長安——也就是現(xiàn)在的西安,帶到西藏的。據(jù)說這尊佛像是佛祖釋迦牟尼在世時親自加持的佛像,在藏區(qū)最受信仰和崇拜,稱為覺沃仁波切。“覺沃”意為至尊,“仁波切”意為珍寶,即師尊大寶之意,覺康就是供奉覺沃仁波切的屋子。藏族人都相信,這尊佛像具有見佛本身的加持力,也就是說見到這個佛像和見到兩千五百多年前的佛祖沒什么區(qū)別。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對年輕的夫婦,男的叫普布,女的叫普姆。在藏語里,普布是男孩的意思,普姆是女孩的意思,他們其實就是千千萬萬信奉佛教的藏民的縮影。
普布和普姆是東藏康巴人??蛋腿诉^去以剽悍好斗著稱??胺Q經(jīng)典的就是世代復(fù)仇,一個家要是跟另一家結(jié)上血仇,比如有一條命債,那這條命債就會在這兩個家庭的繁衍中往復(fù)抵償,沒有終結(jié)。而今,這些行為都退出歷史舞臺了?,F(xiàn)在的康巴人擅長做生意,這可能跟他們地處幾種文化的交匯地有關(guān)。故事中的男主人普布就是一個在拉薩做古董生意的小商人,這些古董生意,大多是買賣各式佛像與唐卡。在許多藏族人看來,這可不是什么正經(jīng)買賣,因此,對這樣發(fā)財?shù)娜艘膊⒉涣w慕。
話歸正傳。在拉薩做生意的普布要帶病重的女人普姆朝佛,而且是磕等身長頭朝佛。在藏區(qū),磕等身長頭朝佛,是很大的起愿。發(fā)愿人從家門口開始,就要雙手合什,過頭、觸額、含胸、五體投地,起身后再從雙手觸地的地方開始,不斷重復(fù),如果碰到河流、沼澤這樣無法磕頭的地方,走過之后還要補(bǔ)上相當(dāng)?shù)木嚯x,從普布和普姆的家鄉(xiāng)葉巴村算起,到拉薩將近兩千公里的距離,少則三四個月,多則半年以上,都要用身體丈量過去。
普布要帶著普姆磕長頭朝佛的消息,在葉巴的兩場三村迅速傳開來,有贊賞的,有懷疑的,有不置可否的。對普布這個人,鄉(xiāng)親們有太多復(fù)雜的感情。葉巴的尼巴、黨然兩個牧場,玉洛、森果、果果三個沿江村子的一百多戶人家,有一多半跟他有過瓜葛。很多人是眼看著他從懵懵懂懂的小毛孩長成了如今在大家面前抖起來的有錢人,而更多的人,對傳言中他的歪生意則報以堅決抵觸的態(tài)度。
曾經(jīng),普布家在葉巴兩場三村人緣很好。普布的父親老洛桑曾經(jīng)擔(dān)任過聘用鄉(xiāng)干部,雖然沒有做出什么流芳百世的事業(yè),但也沒有像許多聘用干部那樣,身份一變臉也跟著變,因此,他在大家的眼里還是一個不錯的人。普布的母親拉姆在村子里更是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拉姆的家是村里的大家族,不僅親戚眾多,還有許多人在縣里工作,村子里許多家庭受到過拉姆家的照顧。有孩子在縣城上學(xué)的,有人去縣里看病的,拉姆都會讓縣里工作的親戚關(guān)照,至于從縣里買點什么東西,幫著誰家?guī)€口信,更是家常便飯了。許多年前,拉姆讓一個表弟把普布帶到拉薩學(xué)做生意,那時候普布小學(xué)還沒有畢業(yè)呢,頂著一腦袋的卷毛在拉薩八朗學(xué)的小巷子里亂鉆,學(xué)會了抽煙、喝酒,更要命的,跟著一幫周邊縣的老鄉(xiāng),干起了倒賣文物的勾當(dāng)。母親的表弟管不住他,借著他哥哥拉巴結(jié)婚,把他從拉薩“押解”回了葉巴。按當(dāng)?shù)仫L(fēng)俗,哥哥結(jié)婚的日子也是他普布結(jié)婚的日子,這樣,在內(nèi)地人看來是嫂子的普姆,也就成了普布的妻子。
普布在外頭混久了,當(dāng)然不把這種風(fēng)俗當(dāng)回事情。那時候他對男女之事也半懂不懂,在回村子的那一段日子里,除了整天在周邊幾個村子里亂竄,到處搜羅他相中的壇壇罐罐,就是和一幫年齡相當(dāng)?shù)哪贻p人到村里的小賣部喝得爛醉。過去,村子里的年輕人很少喝醉的,如果喝醉晚上回家,弄不好就會掉到山溝里。群培家的小賣部頂多賣些含酒精的葡萄汁?,F(xiàn)在不同了,群培家每天僅啤酒就能賣出兩三百塊錢,比過去一周的營業(yè)額都高。
村里的家長們很不高興,到拉姆那里訴苦。拉姆對這個小兒子也很頭痛,動員拉巴、普姆好好調(diào)教調(diào)教他。也不知普姆是怎么調(diào)教的,到了后來,普布不去群培家的小賣部了,而是整天賴在臥室里不出來,弄得拉巴很郁悶。普姆看這也不是辦法,知道普布是沒帶過嚼子的騾子,便勸說婆婆干脆還是讓他去拉薩做生意算了。
于是,普布就又回到了拉薩。剛開始的時候,普布還每年回葉巴兩次,在拉薩買上大包小包的東西,坐著長途車到左貢,然后再雇車到東壩,最后帶信讓拉巴牽著騾子來接他。每一趟,他都要走上四五天??粗蟀“臇|西,全家都很高興。普布單獨給普姆買的那些新鮮玩意兒,也常常惹得拉巴開懷大笑,把出生不久的兒子郎加摟在懷里,搬到廚房去。在拉薩時,村里每每有人去拉薩,普布都會熱情接待,為他們找住的地方,請他們吃飯,領(lǐng)他們到三大寺去上香。家庭的境況越來越好,拉姆和普姆整天樂呵呵的,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條。村里的老人、外村的親戚,都愿意有事沒事到家里坐坐,這時候,老洛桑就坐在屬于自己的那個位置,一邊搖著搖臂很長的轉(zhuǎn)經(jīng)筒,一邊不時吸一口鼻煙,從嘴里呼出淡淡的煙霧,愜意地享受這世俗的幸福。
慢慢的,從村里朝佛回去的、到拉薩治病回去的、還有身邊做生意回去的,都帶去了普布負(fù)面的消息。說他在拉薩賣佛像發(fā)財了,說他有很多很多女人,說他天天喝得爛醉,還說他和拉薩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偷寺廟的東西?!鞍K嘖?!崩先寺牭竭@里,就會搖頭嘆息,許多年輕人會很鄙夷地說:“早就知道他不是好東西,你們還叫我們學(xué)他?!迸R了還朝他們家的房子伸出小手指頭,吐唾沫,“呸呸?!睗u漸的,村民和鄰村的親戚,都不太來走動了。拉姆、普姆主動打招呼,對方應(yīng)付得也挺尷尬,有的干脆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好像他們家染了麻風(fēng)病。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來,都不太確切。給普布打電話,他還是一點沒變的樣子。直到有一天,舅舅向巴平措從拉薩回來,證實了那些在葉巴漫天亂飛的傳言。拉姆一下子倒下了。那天,一陣狂風(fēng)吹斷了他們家新屋后面果園里的一棵老核桃樹,而拉姆也像那棵核桃樹一樣,生命的進(jìn)程戛然而止。仿佛跟拉姆有一種神秘相通,普姆也在拉姆倒下的那一天流掉了肚子里的孩子。但是她卻不能一躺了之,家里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她張羅。
雖然村里的人都日漸疏遠(yuǎn)了普布家,但拉姆的去世還是讓許多人懷念起這個女人的善良。他們感念她生前的好,感慨她信仰的真,把她的喪事辦成了村里有史以來最隆重的一次。葉巴村喪事一向從簡,這是因為大家認(rèn)為人的去世不過是新輪回的一次開始,生后的皮囊或者飼鷹,或者喂魚,或者埋葬,總之不要再造罪孽就好。重要的無非是請僧人在中陰薦亡期間照護(hù)好亡者的靈魂,讓這已無依著的亡靈不要迷失,走好這一段關(guān)鍵的路程。至于最終會走向何處,大家相信,除了僧人的指引,與亡者生前的作為大有關(guān)系。
普布在母親喪事“四七”的時候回到了葉巴?!八钠摺蹦且惶?,色尼寺來了三個僧人,加上村里會念經(jīng)的,總共有七八個人在經(jīng)堂通宵念經(jīng)。全村一百多戶家家都有人來祭祀,但幾乎都對坐在逝者靈位邊的普布視而不見。個別年齡大的,覺得不忍,對他點點頭。想當(dāng)初,當(dāng)普布大包小包回村的時候,他是多么風(fēng)光啊。馱東西的馬隊浩浩蕩蕩,馬和騾子多的時候有十幾匹,大家都圍著他極盡殷勤。而現(xiàn)在,雖說是在薦亡期,但也不至于視若不見吧。
普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甚至想一走了之,當(dāng)然,沒過第四十九天他是不能走的。在隨后的日子里,他經(jīng)常坐在經(jīng)堂的佛龕前,望著家里那幅年代久遠(yuǎn)、被煙熏火燎得看不清本來面目的小幅唐卡——有時還不自覺地估量著這幅唐卡的年代和價值,腦子里想著的是遠(yuǎn)方的生意。漸漸地,他開始習(xí)慣了這樣一種寧靜的生活。夜里,在院子里的牛鐸聲中入睡,有久違了的舒坦。沒有酒精,沒有熬夜,也沒有酒醉后找不著家門。
從失去親人的痛苦和不習(xí)慣中,一家人慢慢地恢復(fù)了日常的狀態(tài)。只有普姆,在婆婆的“七七”過后,也終于躺下了。她像一盞快要熬干的油燈,那生命的火苗失去了持續(xù)平和的力道,開始不安地跳動著。普姆保持著自己的沉著,她不愿意家人在剛剛失去一個親人之后,又面臨擔(dān)憂別人的苦痛。她把病痛壓在心里,只是說前一段太累了,想好好休息一下。
普姆這一休息,仿佛支撐著她身體的一根棍子被抽掉了,她躺在被窩里,渾身像融化了的酥油,捧在手里都似乎要漏下去。
到了藏歷四月,收割青稞的季節(jié)快到了。這是村子里一年最忙碌的季節(jié)之一。平時,普姆沒病的時候,家里的幾畝地幾乎全由她一手承包了,每天一早去地里澆水,澆完水回家燒茶,把小的弄起床,再把茶擺在老人丈夫面前。她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吃完早飯去地里薅草,中午背回一捆柴薪,除了收割的時候拉巴幫點忙,平時拉巴主要的事情就是去縣城取錢,或者到東壩去買點東西?,F(xiàn)在,普姆病倒了,普布打算幫助家里把青稞收完,種上下一季的玉米和小米再回拉薩。
有一天,趁著拉巴下地,普姆把郎加支到爺爺那里,把普布叫到身邊坐下,拉著他的手說:“普?!彼@樣叫他。普是小男孩的意思,當(dāng)他第一次和普姆上床的時候,他可不是一個小男孩嗎?“你回拉薩的時候帶上我,我覺得我身上有好重的東西,想去拉薩朝佛,逝者也需要去圣地祈禱?!逼漳防^續(xù)說。普布低著頭沒有說話,他還從沒想過普姆會提出這樣的要求。普姆見他不說話,接著說:“你把我?guī)У嚼_就好,在大昭寺朝了佛,我就自己回來。我們家的業(yè)需要消一消。”
普姆這么淡淡的一句,讓普布渾身一震,像被什么東西敲打了。普姆感覺到了,捏了捏他的手。普布像是恍然醒來,說:“讓我想想,讓我想想?!?/p>
普布盤坐在那幅家傳的小唐卡跟前,腦子里像屏幕閃動,清晰地劃過一幕一幕。在開始買賣佛像的那些場景里,畫面變得又模糊又凌亂,聲音也變得怪異刺耳,而到了母親過世這一段,屏幕一片空白,只有不知源頭的地方有陣陣舒緩的音樂……阿爸和哥哥什么時候回來的,普布完全不知道,郎加趴在他的身上,也沒有知覺。到第二天早上,在全家剛剛做完祈禱還沒有喝第一口茶的時候,普布向大家宣布,等收完玉米墑過地之后,他就帶普姆去拉薩朝佛,磕長頭去!聽完他的決定,拉巴吃驚地張大了嘴巴,老洛桑依然半閉著眼睛轉(zhuǎn)著他的轉(zhuǎn)經(jīng)筒,呢喃著的嘴角掛上了一絲微笑,而普姆的眼里已噙滿了淚水。
“這怎么行,普姆的身體這個樣子!”拉巴說。
“我磕頭,普姆跟著走就行,實在走不動我們就搭車?!逼詹颊f。
普姆望著兩弟兄說:“我沒事的,還有半年呢,身體也肯定好了?!?/p>
“就你們兩個,家里這老的小的,我怎么放心。”拉巴急得語無倫次了。
“好了好了,現(xiàn)在不是還早嘛,等到時候再說怎么走吧?!逼漳反驁A場說。
短暫的夏天很快過去,收完玉米,家家都開始往地里運(yùn)送牛糞馬肥,預(yù)備著播種青稞和冬小麥。普布和普姆總算要動身了。
普布背上了行李,順著獨木梯下到了院子里。拉巴攙扶著普姆小心翼翼地下來。本來在前些日子,普姆的身體已經(jīng)見好,拉巴對他們即將開始的行程,也不再憂心忡忡,但就在出發(fā)的前幾天,也不知道是吃錯了什么東西,普姆又吐又拉,整個人又飛快地回到了病重時的狀態(tài),不僅拉巴很擔(dān)心,連普布也含糊起來。
“要不今年不去了,明年開春再走?!逼詹紝驼f。
普姆在床上聽到,急得坐了起來:“那怎么行,許過的愿望不能反悔!”
“我們也沒有到寺廟里許愿?!眱傻苄终f。
“只要心里想了,跟到寺院里沒有兩樣。你們要是不去,我自己也要去!”
兩弟兄相對苦笑。拉巴說:“那你這幾天要好好養(yǎng)病,讓身體好起來?!?/p>
為了能夠如愿出發(fā),普姆不僅大量吃普布從拉薩帶來的藥丸,還使勁吃東西,并且強(qiáng)打精神每天早起晚睡干家務(wù),普布知道普姆是裝出來的,但普姆每每給他使眼色,讓他不要多事。普布說先騎騾子到東壩然后順著公路慢慢走,普姆不同意,最后,普布說:“要是翻多雄拉山走,我背著這么多行李,我們到鄉(xiāng)里這段路就不磕長頭了,等到了鄉(xiāng)里我到丹巴家借個架子車,我們輪換著拉車磕頭,好不好?”
普姆坐在床上,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點點頭說:“好。但是主要你拉車,我磕頭。還有,翻多雄拉山的時候,有瑪尼堆的地方都要磕頭?!?/p>
拉巴理理普姆凌亂的頭發(fā),說:“拉車和磕頭是一樣的功德,有人說,拉車的人功德更大呢?!?/p>
“我是為了我說過的?!逼漳贩鲋目冢鴼庹f。
終于要走了,為了不讓離別的氣氛過于傷感,老洛桑一大早就帶著孫子到果園去收最后一些還掛在樹枝上的蘋果。那些樹枝巔上的果子,經(jīng)過霜凍之后,紅紅地高掛著。爺孫兩個在樹下鋪上破棉墊子,用長長的木棍小心翼翼地敲打,果子稀稀落落掉下來,引得郎加嬉笑著滿地追逐。
拉巴、普布和普姆走在村子的小巷里,三個人都默默的,只有腳踩在寬大的落葉上,沙沙作響。來到村口的白塔前,順轉(zhuǎn)幾圈,拉巴看著他們說:“這下就看你們的啦,千萬不要逞能,吃不消就歇幾天,坐班車也行?!闭f著從懷里掏出手帕包著的一沓鈔票。
普布把拉巴的手塞回去,說:“這是干什么,我身上有錢?!?/p>
“你在家里呆了半年多了,哪來的錢?”
“我真的有,你別管,縣里的邊洛還欠著我的錢呢。”
普姆這時候說話了,她說:“朝佛哪里需要帶什么錢,再說吃的用的都準(zhǔn)備好了,沿途會有別人關(guān)照的,倒是你,要照顧阿爸和孩子,辛苦你了?!?/p>
“不要說這些,我在家里照顧老小,跟你們拉車也差不多啊?!崩凸首鬏p松地說。
原來村口總是有些人在這里曬太陽,今天可能還早,沒見著一個人。這時,在西邊阿烏拉山的緩坡上,在葉巴村的保護(hù)神阿烏色色瑪尼堆那里,傳來陣陣誦經(jīng)聲和鼓鈸聲,煨桑的青煙裊裊升起。原來是舅舅向巴平措在為他們祈福送行,普布、普姆向舅舅揮手告別,過了小橋,踏上了翻越多森拉山的小道。
頭一天的路程很順利,普姆雖然走得吃力,但天氣還好,沒什么風(fēng)。中午在松林口燒茶的時候,她還去撿了許多柏枝。柏枝燒出來的茶,有一股說不出的香味。吃完糌粑,普布把碗裝回小皮袋子里,用剩下的茶葉和茶汁澆滅篝火,再用干凈的石片壓住,兩個人順著過去從四川往拉薩運(yùn)茶的一條小路繼續(xù)往山頂爬。這條路再上去一些,就是鄰村普龍村的夏季牧場,過去運(yùn)送茶葉的馬幫經(jīng)常會在這里被搶劫。這里森林茂密,是強(qiáng)盜出沒的好地方。據(jù)說強(qiáng)盜們要搶劫一個馬幫,先看他們中午打尖時吃的骨頭剔得干不干凈,如果不干凈,那說明是新出道的,不是老江湖,強(qiáng)盜就會在下一站等著。老江湖啃過的骨頭,野狗都不會聞一聞。想到這里,普布禁不住回頭張望,看看自己的火塘處理得怎樣。普姆看透了他的心思,笑他道:“我們兩個又沒有什么值得搶的?!逼詹家残α耍F(xiàn)在哪里還有什么強(qiáng)盜。這里的最后一個強(qiáng)盜,聽說在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自治區(qū)成立的時候,被解放軍一個班包圍在一個山洞里,餓得受不了,自己出來投降了。那時候他們兩個還沒有出生呢。
晚上住在普龍村的夏季牧場,這里有許多村民們搭建的簡易土坯房。夏天,村民會把牛群趕到這里,家家戶戶還圍起了一片地種豌豆青稞,作為牲畜過冬的飼料。普布、普姆找到一家臨近小道的土坯房,為了防止野物侵?jǐn)_,土坯房都是兩層,下層是夏天看護(hù)幼畜的圈棚,上層才是住人的。獨木梯已經(jīng)拆掉了,普布把梯子重新立起來,扶著普姆上去,然后打開用木栓插住的門,找到一個塑料桶,到不遠(yuǎn)的水塘打滿水回來,把梯子抽上來。這時,普姆已經(jīng)在灶上點起了火,柴火是現(xiàn)成的,就堆在旁邊留著一面墻沒有封閉的屋子里,這里主要用來堆放收割的牧草和柴薪。
普布把主人家的鍋刷干凈,燒上茶,然后打開行李卷,把墊子鋪在土坯床上。做完這些,天已經(jīng)快黑了,普布找到主人家的馬燈,發(fā)現(xiàn)里面沒有油。他把手電筒掛在柱子上,這時他看見普姆在灶眼前一點一點地打盹。
“普姆,普姆,別睡著啊,要著涼的?!逼詹紦u搖她說。
普姆從恍惚中醒過來,迷迷糊糊地說:“普,你這么快就回來了?”普布見她問得奇怪,逗她說:“我從哪里回來了?”
普姆說:“你不是拉薩朝佛去了嗎?”旋即好像明白過來,說,“哦,我們還在路上呢?!?/p>
“可不是在路上,還沒吃飯哩。”普布說著倒上茶,放上奶渣、糌粑,還割了幾塊干牛肉,可普姆一點沒有胃口,喝了一碗清茶,就沉沉睡去了。
借著微弱的手電筒光線,普布看見普姆呼吸粗粗的,有些擔(dān)心。起風(fēng)了,陣陣山風(fēng)從森林的樹梢間吹過,傳出低低的沉沉的聲音,仿佛是大山沉重的呼吸,普布幫普姆蓋好衣服,自己蜷在灶臺邊,靠著柱子也沉沉睡去。
早晨,普布被一群獼猴在下邊田里撿食散落豌豆和青稞的打鬧聲吵醒。天已經(jīng)大亮了。遠(yuǎn)處傳來那種叫“慢慢鳥”的悠長的叫聲:“底子古啊——”翻譯成漢語就是“等一等啊”的意思。普布側(cè)身看看土炕上的普姆,她已經(jīng)盤腿坐在那里誦經(jīng)了。見普布醒來,普姆翻身下床,從行囊里拿出一捧杏干,開開門撒給那一群猴子,這些猴子見了普姆并不跑開,而是唧唧喳喳圍了上來,普布怕它們爬上來偷東西,搖著衣服把它們轟走了。
朝陽從東邊怒江方向?qū)訉盈B疊的山嶺上灑落過來,暖暖地照在二層的曬臺上。經(jīng)過一夜的睡眠,普姆的精神好了許多,早上的茶點也吃得很好。當(dāng)太陽把山谷的溝壑都照亮的時候,他們再次上路。
普布把灶臺里的火仔細(xì)滅掉,把灶臺上灑落的一些糌粑擦干凈。臨出門時再認(rèn)真檢查一遍,把門結(jié)結(jié)實實地拴了個連環(huán)扣,不這樣的話,那些狡猾的獼猴會把這里弄個底朝天。做完這些,普布再把獨木梯放倒收到一層的牛圈里,避免日曬雨淋,然后背上行李,追趕先走的普姆。除了上衣穿的一件短皮襖,普布穿的是漢裝,這樣走起路來輕快,而普姆死活也不脫下她那費事的長裙。普布還在想,到了公路上,無論如何要讓她穿上為她準(zhǔn)備的長褲,不然磕起長頭來,她那身裙子非得讓她摔個鼻青臉腫不可。
普布很快趕上了普姆,她拄著一根路邊撿來的木棍,挺輕松地穿行在樹林中。清晨山里林中的空氣,沁入肺腑,仿佛為他們注入了強(qiáng)大的動力。走了一段,普姆說:“現(xiàn)在我好多了,我想開始磕長頭?!?/p>
“哎哎哎,我們不是說好了嗎,多森拉山上就不磕頭了,現(xiàn)在山頂都是積雪,在山上不好找住的地方,我們今天要趕到鄉(xiāng)里?!逼詹歼B忙說。
普姆想了想,同意了。
穿過這片森林,他們走上了高山草甸。在一面向陽的緩坡上,許多旱獺立著身子在那里曬太陽,待他們走近,都倏地鉆進(jìn)地洞里。他們小心翼翼地避過積雪的草窩,爬上了山頂。多森拉山有一個長長的山脊,東邊的山頂叫多森,西邊的山頂叫多雄,從多森到多雄足足有五公里,上到多森,強(qiáng)勁的西風(fēng)迎面撲來,吹得普姆一個趔趄,普布扶住普姆,兩人在山頂?shù)默斈岫严卤茱L(fēng)處歇下來。普布掏出旅行壺——這還是他拉薩的漢族朋友送的哩,他在壺蓋里倒上熱熱的清茶,在這樣的時候能喝上熱茶真好。喝完茶,普姆從行囊里拿出家里準(zhǔn)備的經(jīng)幡,要去掛在山頂?shù)慕?jīng)幡群里。普布說:“這一路我們要經(jīng)過好多山頂呢,現(xiàn)在就敬,以后就不夠了?!?/p>
“該敬的都要敬,沒有不夠的?!逼漳氛f。
普布無奈,幫助普姆在獵獵強(qiáng)風(fēng)中掛好了經(jīng)幡,“風(fēng)馬就先不敬了吧,到多雄那里敬風(fēng)馬?!逼詹颊f。
“好。”普姆說完,又大步上路了。
過了多雄,就是下山,兩人順著小路很快到了鄉(xiāng)里,在表兄丹巴家借宿一宿。第二天早上,表兄丹巴準(zhǔn)備好他們家的膠輪架子車,普布把行李在車上捆好,普姆拉著,丹巴又給他們準(zhǔn)備了一塊挺厚的塑料,預(yù)備他們在途中露宿時阻擋風(fēng)寒,還在架子車的兩頭插上兩面經(jīng)幡,磕頭朝佛的一切差不多就準(zhǔn)備好了。
從鄉(xiāng)里去往318國道的簡易公路已經(jīng)修通,普布和普姆輪流拉車磕頭,中午用旅行壺里的熱茶簡單吃了點糌粑,下午就到了離縣城不遠(yuǎn)的吉達(dá)鄉(xiāng)。他們沒有去找熟人,而是在公路邊上一處背風(fēng)的地方住了下來,燒茶做飯,安排停頓。
頭一天開始磕頭,渾身酸唧唧的,膝蓋和額頭都有點破了,但是心情卻很舒坦。普布雙手枕著頭,望著滿天星斗,不解地問普姆:“今年怎么這么多騎車的人,往年我去拉薩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這樣一群一群的,再說現(xiàn)在都冬天了。”
普姆沒有去過拉薩,當(dāng)然也沒有見過騎自行車旅行的內(nèi)地游客。在普姆的眼睛里,看到的一切原本就應(yīng)該那樣,沒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見普姆不吱聲,普布又自言自語說:“這些人都跑拉薩干什么去,不會是去撿金子吧?”
的確,這一路他們見到了四五撥騎車旅行的青年男女。每一撥都有十幾個人,都騎著那種身子趴在車上的自行車,帶著頭盔,不管男女都用圍巾把臉蒙得嚴(yán)嚴(yán)實實,剩下的眼睛還被墨鏡擋著。除了女人的頭發(fā),沒有一絲露在外頭的身體,仿佛是一堆衣物在那里飛跑。看見拉著車、磕著頭、慢悠悠的普布和普姆,有的就下車,把圍在臉上的圍巾摘掉跟他們說話。普姆不會漢語,不管誰問什么都微笑著點頭。普布這時就停下來,回答那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比如這樣做為什么呀?什么時候才能到拉薩呀?等等等等。普布心想,這些人也真是奇怪,那你們從內(nèi)地騎車來做什么呢,但他也就心里想想,嘴上沒說。有一個說很好聽普通話的女生給普姆一大塊巧克力,普姆把口袋里的杏干掏出來給她,還指著她身邊的幾個人,示意讓她分給大家吃。幾個人有的皺著眉頭看這個形狀可疑的東西,有的在耳朵邊搖著聽。那個女生吹了吹放在嘴里,小心地品嘗了一下,開心地說:“杏兒,好吃,好吃。”普姆又抓一把塞給她,她也不客氣,揣在衣兜里騎上車走了,臨了還說:“拉薩見!”普布心想,我們到拉薩的時候不知你們在哪里呢。更多的騎車人是嘴里嗨嗨叫著,揮著手跟他們打招呼。這時普布就把手上的木掌碰得山響,身體躍起來向前滑行很長一段距離,起身,得意地向他們招手。想到這里,普布嘿嘿地笑出聲來。
“還在想什么,趕緊睡吧,明天還要早起。”普姆提醒他說。
“睡吧?!逼詹冀o普姆掖好蓋著的皮襖,轉(zhuǎn)過身去睡著了。
接下來的十多天,天氣都很好,太陽暖暖照著,干凈的柏油路面沒有積雪。普姆的身體還是不行,拉著車走得很吃力。上坡的時候,普布就要先磕頭一段,再走回去,幫著普姆把車?yán)絼倓傋隽擞浱柕牡胤?,然后再往前磕頭。經(jīng)常這樣,他們就走得很慢。但他們也沒什么著急的,不像那些騎車的年輕人,好像身后有什么東西在攆他們。
這天中午,他們到了然烏鎮(zhèn)。然烏鎮(zhèn)有個然烏湖,是著名的風(fēng)景區(qū)。普布、普姆到的時候,天開始下雪,然烏湖籠罩在紛飛的茫茫雪花中。雪越下越大,大雪落在剛剛還被太陽照著的柏油路面,很快融化,氤氳出薄薄的霧氣。霧氣和落雪交織起來,使四周的景物都籠罩在朦朧之中。普布和普姆好不容易找到一處曬青稞的架子,渾身已經(jīng)濕透了。普布把厚塑料圍在曬青稞架子下面,做成一個擋風(fēng)的圍欄,然后幫助普姆把濕衣服換下來,搭在架子車上。換上了干衣服,普姆感覺好多了,但臉紅得發(fā)燙,普布支起漢陽鍋準(zhǔn)備燒水,這時從雪花彌漫中走出一位老人,他踩著泥濘的小道過來對普布說:“年輕人,風(fēng)這么大,野外生火很危險的,你們跟我到家里去住吧?!?/p>
“不了,老人家,我們歇歇腳就繼續(xù)趕路。”普布說。
老人再走近一點說:“這么大的雪,繼續(xù)走也走不遠(yuǎn),我看你女人好像病了,今天還是住下好?!?/p>
普布看看普姆。普姆紅著臉點點頭,對老人說:“老人家,不用太麻煩,給我們找個遮風(fēng)避雪的地方就行。”
老人和藹地笑道:“我家每年都要接待好多朝佛的,也算是積一點功德吧。”
普布和普姆拉著架子車,跟老人來到一所房子跟前,房子很簡陋,原木圍墻,屋頂是用鐵皮封上的,在屋里的火塘邊坐下,老人問:“你們朝佛怎么就兩個人,這樣很不方便的?!?/p>
普姆說:“我們村子朝佛的人早就走了,因為我身體不好耽擱了?!?/p>
“這樣的天氣你們要吃苦了。也許這樣功德更大啊?!崩先苏f。
此時天又放晴了,但風(fēng)很大。普布把濕衣服拿出來烘烤,老人打好酥油茶端上來。好長時間沒喝到酥油茶了,普布一連喝了三碗之后,這才想起什么似的不好意思地停下來。像驢喝水一樣喝茶,會招人笑話的,但老人只是端著茶壺笑瞇瞇地看著他。普布看看普姆,她正在安安靜靜喝茶,小心不弄出聲音。喝完茶吃了糌粑,風(fēng)小了許多,普姆看看外面的天對普布說:“不知道附近有沒有寺廟,我想去轉(zhuǎn)轉(zhuǎn)?!?/p>
“今天好好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們?nèi)??!逼詹颊f。
“明天怕來不及了。”普姆說,起身走向門口問:“老人家,附近有寺廟嗎?我們想去轉(zhuǎn)轉(zhuǎn)?!?/p>
“有一個日丹寺,就在前面的小山上,你們?nèi)マD(zhuǎn)轉(zhuǎn)好?!崩先酥钢邦^說。順著老人的指示,在森林和積雪中,一座小寺廟隱約可見,普布和普姆告別老人,往小山腳下走去。路上,普姆看著白茫茫的然烏湖湖面對普布說:“真擔(dān)心到不了拉薩。”
“放心吧,就是背我也把你背到拉薩去。”普布寬慰她道。
普姆笑笑,說:“真要在朝佛的路上離去,也沒什么遺憾的,我一定要把身語意都作為供奉,為天下有情和無情祈禱。我會跟著你到拉薩的?!?/p>
“放心吧普姆,你沒問題的?!逼詹颊f。
說話間他們到了日丹寺,院門虛掩著,普布和普姆推門進(jìn)去。院里沒人,從正面的小殿里出來一位老僧,盡管天氣很冷,但老僧依舊袒露著手臂,袈裟的一角在肩膀上搭著。普布普姆向他致禮,老僧手心向上向他們回禮,問:“你們兩位是去朝佛的吧?”
“師傅怎么知道?”普布說。
老僧笑笑:“看你們的行裝和額頭不就知道了?!逼詹疾缓靡馑嫉赝峦律囝^。老僧接著說:“你們要做什么就請便吧,不必拘禮!”
“師傅,我想在覺臥跟前靜坐一會兒行嗎?”
“您請便!”老僧略略彎腰道。
在小殿正中的釋迦牟尼佛像前,普姆有點艱難地盤腿坐下,對普布說:“普,我想單獨待會兒,念一段經(jīng),你到別處走走吧?!?/p>
老僧過來在佛像前的酥油燈里添了些酥油,招手領(lǐng)普布到偏殿坐下。老僧說:“她是密場中的人,對眾生有很大的回向,今年年頭不好,她的愿力有很大的功德??!”老僧用的是敬語。
普布有些不知所措,語無倫次地說:“她身體不好,過去我在拉薩做古董生意,可能有沖撞的地方,這次專門朝佛救贖的?!?/p>
老僧說:“三乘佛法都是應(yīng)機(jī)教化的方便法門,沒有一樣無價值,沒有一樣不重要。”普布聽不太懂,正在這時,正殿里普姆的誦經(jīng)聲停止了,卻聽見一陣噼噼啪啪的聲響,老僧面露驚異之色,屏住呼吸細(xì)聽,然后急速站起,拉上普布走向正殿。正殿里噼噼啪啪的聲音似乎更急切了,還伴隨著濃郁的香味。走到大殿門口,老僧對普布說:“她走了!”
“什么?”普布完全不明白。老僧以手掌示天說:“她脫離了六道輪回,上了解脫之道,你千萬不要驚慌,在此等候!”
等老僧再次出來領(lǐng)普布進(jìn)入正殿,普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普姆不見了,她剛才坐過的地方堆放著她剛才換上的皮襖。
“逝者虹化了,這種現(xiàn)象本來是應(yīng)現(xiàn)在高僧大德身上的,但逝者有無上功德,有了大圓滿的成就。逝者是現(xiàn)前虹化,她的虹化身就在那件皮襖里面。”老僧說。普布看著那件皮襖,那件衣服也散發(fā)著濃郁的香味。“逝者讓她的身語意都化成了香供,祈愿眾生平安,本寺的所有僧人今晚會做祈禱法會,為眾生祈福,為逝者護(hù)持?!蓖A艘粫?,老僧又說:“本寺雖然年代久遠(yuǎn),但還沒有過這樣的事跡,逝者有意愿要去拉薩,施主你還是應(yīng)該完成逝者的意愿。”
不一會兒,日丹寺的十來個僧人陸續(xù)回來,聽說了虹化的奇跡,都十分敬仰。他們迅速做好了法會的準(zhǔn)備,并在老僧人的主持下開始了念誦和儀軌。包裹著普姆虹化身的皮襖供奉在一個臺座上,普布坐在僧人們的外側(cè),聆聽著經(jīng)文。他心里打定了主意,他要把普姆的虹化身和這件衣服帶上,磕長頭,走完去拉薩的朝圣之路。這是他答應(yīng)過普姆的。這樣想著,他仿佛看見普姆站在一片碧綠碧綠的草地上,陽光下一點陰影也沒有,周邊通透明朗。她遠(yuǎn)遠(yuǎn)地向他揮動手臂,好像是告別,又好像是呼喚他過去……
責(zé)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