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秀琴
“非虛構”寫作:個體經驗與公共經驗的困窘
林秀琴
“非虛構”寫作是新世紀文學的一種敘事策略,“非虛構”文本對底層表現出特別的關注,現代化語境下的農村現實和工業(yè)浪潮下的打工者階層的生活與情感是“非虛構”寫作著重突顯的經驗場域?!胺翘摌嫛睂懽髦τ趯で髠€人經驗與公共經驗的重疊,但并沒有解決或消除從個體經驗上升為公共經驗的敘事機制內在的困窘,從而使其對底層經驗的書寫仍然流于象征意義上的整體性和表面的真實。
“非虛構”寫作;底層;經驗;場域;敘事機制
林秀琴,福建省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文學博士。(福建福州 350001)
“非虛構”寫作是新世紀文學的一個重要事件,幾部長篇非虛構文學作品的陸續(xù)出版,說明當代的“非虛構”寫作正處于發(fā)酵與蓬勃的態(tài)勢。同樣,對非虛構寫作的研究也剛剛開始,許多概念仍處于爭議之中。譬如,就“非虛構”這一術語而言,它的有效性、合法性都有待厘清;此外,“非虛構”寫作是否將成為新世紀文學的重要思潮,它在文學寫作與理論建構上的空間在哪里,等等,這些問題都有待學界加以探討。本文旨在從“非虛構”寫作的文本閱讀與批評中,對新世紀文學提供一個問題式的觀察與思考:“非虛構”寫作是一場敘事革命,抑或是一種敘事策略?在關注現實、直面人生這一現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的延續(xù)與發(fā)展中,它能否提供一個獨特的經驗場域,能否樹立一種獨特的倫理視角?它能否還原中國現代性的復雜圖景,它的敘事倫理會否遭遇敘事的內在困窘?這些問題關系到“非虛構”寫作未來的發(fā)展空間,也將影響當代文學如何處理文學與現實這一關系的視野與能力。
“非虛構”顯然是作為“虛構”的對立面出現的,從字面意義來理解,“非虛構”寫作是指向“真實”的寫作。但是,以索緒爾為代表的20世紀西方現代語言學的發(fā)展對“真實”——作為絕對的客觀的真實——的瓦解,使一切語言的呈現都具有了“虛構”的性質,所有的“真實”都是敘述的結果。這個意義上,“非虛構”不可能做到完全的“真實”,而只是基于事件、人物的“總體真實”這一愿景,增加作家對人物、事件的描述與理解的客觀性與紀實性。
“非虛構”這個概念進入當代文學的視野,源于 《人民文學》雜志在2010年將 “非虛構”寫作作為一個重要的文學事件予以推動和倡導。那么,何謂“非虛構”呢?《人民文學》在2010年第2期的《留言》中如是說明:
這一期我們新開了一個欄目,叫 “非虛構”,何為“非虛構”?……我們認為,它肯定不等于一般所說的報告文學或紀實文學……我們也希望非作家普通人,拿起筆來,寫你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傳記,還有諾曼·梅勒、杜魯門·卡波特所寫的那種非虛構小說,還有深入翔實、具有鮮明個人觀點和情感的社會調查,大概都是“非虛構”。
《人民文學》的這個說法只是劃出了 “非虛構”寬泛的外延范圍,而非定義。從被視作“非虛構”寫作的重要代表作品——如梁鴻的《中國在梁莊》(注:系《梁莊》的單行本)和《梁莊在中國》,蕭相風的《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陳慶港的 《十四家——中國農民生存報告 (2000—2010)》,慕容雪村的《中國,少了一味藥》、鄭小瓊的《女工記》、王小妮的 《上課記》、喬葉的 《拆樓記》等——來看,它們所獲得的贊譽主要來自這些作品對“現實”的廣度與深度的呈現。這種內涵特質顯然契合《人民文學》同期刊出的“人民大地行動者非虛構寫作計劃”的旨趣:
“行動者”非虛構寫作計劃的宗旨是:以 “吾土吾民”的情懷,以各種非虛構的體裁和方式,深度表現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和層面,表現中國人在此時代豐富多樣的經驗……“行動者”非虛構寫作計劃,特別注重作者的“行動”和“在場”,鼓勵對特定現象事件的深入考察和體驗。
以 “行動者”的姿態(tài)與實踐,“深度表現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和層面,表現中國人在此時代豐富多樣的經驗”,顯然是“非虛構”寫作計劃的核心指向。的確,上述作品均是立足于當下,傾向于關注當下社會現實,尤其是聚焦于當下社會變革加劇的歷史語境下,高速運轉的現代化、工業(yè)化運動所引發(fā)的社會結構和人民生活的變化,特別是底層民眾從物質生活到精神世界的裂變,其間充溢著作家對社會與現實的省視與剖析,也不乏人文關懷的精神。
那么,“非虛構”寫作是否標示了一種全新的敘事方式乃至敘事倫理?這是許多卷入“非虛構”寫作論爭的學者無法回避的問題,它關系到“非虛構”寫作作為一個概念或范疇的有效性、合法性。顯而易見的是,“非虛構”寫作不是一種全新的敘事方式:在敘事形態(tài)上,“非虛構”寫作呈現的可能是包括報告文學、紀實文學等在內的不同的敘事方式的綜合;在敘事倫理上,對社會性、真實性的追求又使得它與上述文體之間具有共享的特質。對此,張文東用“中間性”和“邊緣性”來描述:“我認為非虛構是一種創(chuàng)新的敘事策略或模式,這種寫作在模糊了文學(小說)與歷史、紀實之間界限的意義上,生成了一種具有‘中間性’的新的敘事方式。 ”[1]
對“真實”的追求是“非虛構”寫作的重要動力,但事實上,這也成為“非虛構”寫作被詬病的主要原因?!胺翘摌嫛睂懽骱艽蟪潭壬媳划斪饕环N具有文學性的深度新聞調查,技巧細節(jié)和審美張力上的薄弱使它在文學的領地中顯得孤立。因此,與其將“非虛構”寫作視為新世紀文學在文體、形式上的創(chuàng)新 (譬如文體上的綜合性),不如將其看作一種刻意為之的敘述策略。換言之,《人民文學》對“非虛構”寫作的倡導,重點在于強調了一種由“行動”、“在場”、“吾土吾民”等關鍵詞串聯起來的現實主義的人文關懷的知識立場:“我們希望推動大家重新思考和建立自我與生活、與現實、與時代的恰當關系?!盵2]這些表述直白地指向了文學與生活的關系,試圖重新粘連文學與生活的臍帶,強調文學與現實的互動、文學對現實的介入,以及對“真實”的突顯、對“當下”與時代性的強調,使之接續(xù)上現實主義的文學傳統(tǒng)。
“非虛構”寫作的興起顯然與20世紀90年代晚期、特別是新世紀以來的文化環(huán)境和文學寫作有著密切的關系。一方面,各種囈語式的私人寫作或者沉迷于玄幻、穿越的文學敘事,既無力承擔與延續(xù)20世紀90年代以來先鋒文學在敘事實驗與探索上的功能,相反,在藝術形式的追求上更加顯露出粗糙、粗鄙的趣味——這些創(chuàng)作固然不是當代文學的全部,然而在網絡媒體的技術催化下,這些寫作吸引了人們對文學的大部分關注。同時,這些寫作也日益表現出與現實生活的疏離,即使它們的確表達了某種特殊的生活體驗,譬如韓寒、郭敬明、衛(wèi)慧、棉棉等提供的所謂城市精英、白領階層流連于酒吧、咖啡館的光鮮生活與幽暗曖昧的私密內心,抑或是諸如《甄蠶傳》這種古代宮闈秘史敘事中刻意渲染的名利場下復雜殘酷的人性。種種離奇曲折的情節(jié)鋪排,包裝著各種欲望的噱頭,這種引誘幾乎讓大眾欲罷不能。無可置疑的是,這些文本顯然首先是作為“消費文化”的文本而存在的,對大眾趣味的迎合與引導很大程度上基于對消費市場的研判。這樣的寫作既無力呈現和表達廣闊的生活,更欠缺文學關懷現實與生活的能力。
另一方面,如果把視野擴展到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文化語境的變化和發(fā)展,我們對文學所處的時代及其特征會有更清晰的認識。由市場經濟、改革開放所啟動的這場被命名為“現代化”的社會運動,經過三十年的積累,已經深刻地改寫了中國社會的整體圖景,經濟體制的變革并非孤立的事件,城市化、城鎮(zhèn)化的快速發(fā)展不僅締造了諸如北上廣等國際化的城市生活和城市體驗,廣大的農村也卷入了這場旋風——它從根本上改變了農村的經濟結構、人口結構和文化氣候。這種結構性的社會變動有著豐富、復雜的層次,其間充斥著各種利益的對抗、資源的爭奪、階層的分化、經驗的矛盾……我們正在經歷的是一個中國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社會的 “裂變期”。這種裂變已從物質的層面深入到文化的層面,對既有的社會結構、經濟面貌、文化生態(tài)帶來了全面性的瓦解乃至顛覆。它所帶來的當下時代的豐富性與復雜性,是那些以個體經驗鶯鶯細語的私人化寫作,或者以歷史為消費對象的玄幻、穿越文學,所不可能呈現與描述的。如果文學寫作沉迷與駐步于這些經驗,而忽略社會生活中更寬廣、更尖銳、更深刻的部分,其所帶來的傷害將十分深遠。
無論能否跨越文學與歷史、現實與想象的鴻溝,“非虛構”寫作始終是一種基于文學話語內部的敘事選擇。“非虛構”寫作同時指向了當代文學寫作的兩個向度:一是文學的經驗場域;一是文學的敘事(寫作)倫理。這兩個向度包含著一系列問題:“非虛構”寫作關注和表現何種現實?如何表現與敘寫其對象?由誰來關注和表現?“非虛構”寫作能否提供一個獨特的經驗場域,能否樹立一種獨特的倫理視角,這是決定“非虛構”寫作未來走向的重要因素,也是考量新世紀文學現實主義寫作的重要尺度。
《中國在梁莊》和 《十四家》提供了現代化語境下兩種不同的農村景象。梁鴻筆下的故鄉(xiāng)“梁莊”,土地肥沃,交通便利,氣候舒適,但是,“田園牧歌式”的想象和抒情已經無法擱置在這片土地上:破敗的老屋、荒廢的農田、污濁的水塘、淪為養(yǎng)豬場的小學、留守在村落的兒童和老人,這些破敗的形象無法激活一個村莊的活力,村落已經從昔日的生機勃勃淪落為一個衰敗的“廢墟”。作者并沒有停留在對村莊外在的呈現,而是在人與事的敘述中直指村莊情感倫理的失落。這種失落很大程度上源于現代性社會語境下村莊結構的裂變:迫于生存的壓力,大部分青壯年外出務工,村落的核心被掏空了,家庭分離、兒童失教,人倫之情被壓抑。在現實的生存壓力面前,親人之間的天倫之樂顯得奢侈和脆弱:
他們看到的是,他們的房屋越來越好,哪怕他們不得不夫妻、父子、母女常年分離;他們不再需要忍饑挨餓過日子。他們可以在春節(jié)時回到村里,坐在新房子里,招待親朋好友,這僅有的幾天,可以使他們忽略掉那一年的分離……[3](P33)
一幢幢比鄰而起的小洋樓象征著村莊“富裕”的外殼,而“一把把鎖無一例外地生著銹”卻直指村莊的 “空殼化”。作者將梁莊的際遇描述為“困在泥淖中的鄉(xiāng)村”,一方面自然包含了鄉(xiāng)村外在的凋敝,另一方面更指向了這種“空殼化”對鄉(xiāng)村內在生活肌理的破壞。
與 “梁莊”相比,《十四家》呈現的農村更加沉重壓抑,作者以克制的筆調,在諸多的生活細節(jié)描述與場景的想象性還原中,呈現了中國西部山區(qū)十四家農民在新世紀十年間的生活面貌。在破舊的窯洞、干癟的糧袋、外出乞討的佝僂背影中,我們觸摸到生硬結實的貧困,生老病死,頑強掙扎。這種觸目驚心的貧困,刺激與更新了我們對現時的農村社會的想象與認識,它所突顯的 “前現代社會”的生活狀態(tài),與我們充斥著物質主義的城市生活經驗以及日益“后現代化”的文化體驗,構成了一種尖銳的對比。這種對比所帶來的震撼使我們觸摸到了中國現代性社會圖景的復雜與分裂的部分。
蕭相風的《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與鄭小瓊的《女工記》把目光移向了另一個底層群體:流動在各個城市、忙碌在工業(yè)流水線上的工人——他們來自中國大地廣袤的村莊,來自梁鴻筆下破敗凋敝的鄉(xiāng)村,或者來自陳慶港筆下偏遠窮困的山區(qū)。某種意義上,這些關注鄉(xiāng)村農民的文本與關注城市打工者(農民工)的文本,構成了一種現實語境與意義生產的互文關系。這兩部作品呈現了工業(yè)化浪潮下中國農民工的生活現實與內心情感,對這兩部作品的討論時常被放置于“打工文學”的場域。許多論者已經指出,兩個作者均來自于他們所敘寫的階層。因此,這兩部作品不僅更具有個體經驗的色彩,身份的“草根性”無形中同時增強了作品的“真實”感。同時,這些作品體現了“非虛構”寫作所強調的“在場”,以及一種有意識的“行動者”對當下的記錄與呈現的文學立場。
工衣、打卡、流水拉、扳手、出租屋……《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以詞條的形式串聯起打工者在單調、機械的工業(yè)流水線上的生活畫面。這些詞條就像是流水線上的零件,又像是機床上切割出來的零碎的片斷——這種片斷化、零碎化也是打工者生活經驗的描述,不斷變換的廠服無聲記錄了工人流逝的青春與生活的酸甜苦辣。這種斷裂、碎片的個體經驗指向了現代化工業(yè)時代的語境,忙碌運轉的機器不斷調動資本擴張的胃口,企業(yè)主的私人利益建立在各種廉價的加班津貼、有毒的工業(yè)材料、工傷保險的欠缺等等各種黑工廠的資本鏈上,打工階層個體的獨立與尊嚴被碾碎在工業(yè)浪潮的巨大機床上,乃至付出身體的代價:
珠三角早期的財富積累建立在這些數量驚人的工傷和職業(yè)病的基礎上,利用年輕的生命的折舊、損害和死亡為代價,財富的基座下積下了一層層粗厚的血痂和傷疤。[4](P120)
這在鄭小瓊的 《女工記》中也有令人觸動的表現。《女工記》中一首首以女工姓名為題的詩歌,實際上可以看作一個個奮斗、掙扎在南方工廠機器流水線上的女性肖像和命運圖景。為了生計,她們遠離家鄉(xiāng),拋下年幼的孩子,與丈夫分離,甚至出賣了身體的健康乃至生命?!短m愛群》一詩中:
咳嗽,惡心……她遇見肺部/泥沙俱下的氣管,塞滿毛織廠的毛絨/五金廠的鐵銹,塑膠廠的膠質……它們糾結/在胸口,像沉悶的生活卡在血管/阻塞的肺部,生活的陰影/她遇見肺部,兩顆枯黃的樹木 /扎在她的肉體,衰老的呼吸。[5](P32)
蘭愛群在廣東當了十五年的女工,塵肺折磨著她病痛的身體,打工生涯換來兩個小孩讀完大學、老家蓋起新樓,這讓蘭愛群“疲倦蒼白的臉上泛出笑容”。這當然不是孤立的個案,際遇相近的,還有“在大朗毛織廠的縫盤機上”“織起了樓房,為兒子織起了媳婦”,最終死于癌癥的伍春蘭(《伍春蘭》);為了多掙一百多元的工資放任自己的雙手在各種有毒的化工洗滌液中浸泡的劉樂群;被機器吃掉了三只手指,最后卻在廠方的冷漠推諉中獨自哭泣的謝慶芳……一個個的女工,她們付出的辛勞、身體的病痛乃至生命都不過是工業(yè)時代資本機器上廉價的沒有體溫的符號。一茬茬的青年女工,將自己的青春與生命給了冷漠的機器,用慘淡的人生換取微薄的生存資本。她們的呼喊和哭泣,她們的堅忍和屈服,化作了《女工記》中一句句憤怒而無奈的詩歌。
貧困的鄉(xiāng)村,或是在工廠里廉價售賣青春與健康的打工生活,這些沉痛的書寫是當下社會現實經驗的重要部分。改革開放三十年來,中國經濟社會發(fā)展取得巨大的進步是不爭的事實,城市化現代化的巨大步伐不斷刷新中國在國際社會的形象,“大國崛起”的宏偉藍圖激勵著中國人的自信心。改革開放的南方,往往成為中國現代性宏偉敘事的藍本,密集的工業(yè)流水線、形形色色的跨國公司、暢行全球的 “中國制造”、不斷刷新的經濟產值、嶄新繁榮的城市、福布斯財富排行榜的席位……這些符號共同敘寫了中國現代性宏大敘事的輝煌篇章。但是,“歷史進步”的主旋律也可能掩蓋一系列的復雜圖景,資本的擴張與財富的積累已然顯示了一系列的后果:資源的掠奪、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勞動剝削、貧富差距的擴大、區(qū)域發(fā)展的不平衡、社會階層的對立、文化傳統(tǒng)的斷裂,道德倫理的變質,等等。上述文本的意義,就在于他們“還原”了中國現代性想象圖景中這些被忽略、被無視的部分。
“非虛構”寫作所強調的“在場”、“親歷”,一方面既強調寫作者在扮演“觀察者”、“參與者”的過程中形成帶有作者鮮明視角的個體經驗性;另一方面,“非虛構”寫作所強調的“現實”書寫,要求文學直面當下現實,關注、理解與探討現實社會的公共議題,因此,文學重又被賦予“社會公器”的身份,作家必須在個體經驗與公共經驗之間尋求穩(wěn)妥的結合。這種尋求個體經驗的公共性的書寫,成為“非虛構”寫作的顯著的特點。
《中國在梁莊》發(fā)表在 《人民文學》時的篇名叫 《梁莊》,出版時方改為《中國在梁莊》,意在對梁莊作為一個個體、具象身后的總體與象征即 “鄉(xiāng)土中國”進行彰顯,梁莊被視作一個并非孤立的個體,而是中國農村普遍性的一種表征。該書的前言表達了“梁莊”與“中國”的隱喻關系以及作者對普遍性、總體性的追求:
以一種整體的眼光,調查、分析、審視當代鄉(xiāng)村在中國歷史變革和文化變革中的位置,并努力展示出具有內在性的廣闊的鄉(xiāng)村現實生活圖景?!纱?,透視當代社會變遷中鄉(xiāng)村的情感心理、文化狀況和物理形態(tài),中國當代的政治經濟改革、現代性追求與中國鄉(xiāng)村之間以什么樣的關系存在?[3](P2)
《十四家》以“中國農民生存報告 (2000—2010)”作為副題,用意相似。分布于甘肅、云南、山西、貴州四省的十四戶農民,以個案的形式顯示了一個同質性的存在——中國內陸山區(qū)農村的貧困現實。作者陳慶港作為一個新聞攝影記者的身份不能不被提及,“新聞”強調的是事件的具體性和針對性,但在《十四家》中,作者不僅有意識地呈現十四個農村貧困家庭的整體性的社會影像,并使這些個案呈現出具有階層屬性的人文精神——對應于物質貧困所顯示的堅忍頑強的個體精神:“他們在二十一世紀還過著這樣的生活,卻從不抱怨、不放棄,堅持通過自己的勞動艱難地默默地改變著自己的命運。無論他們那種生活狀況,還是那種不屈的和命運抗爭的精神,在我看來都很打動人。”[6]同樣,鄭小瓊表現的是不同的女工個體并呈現出不同的個體性經驗,但是,她們又分享著相近的生活背景、命運遭際和情感狀態(tài),作為女性和農民工身份的結合體,她們既承擔了傳統(tǒng)的女性的社會職責和文化功能,又背負著現代工業(yè)化這一社會公共事件的各種責任與后果:付出辛勞的血汗與生命,以家庭的破裂、分離與個人情感的壓抑為代價,換取生存的物質資本?!杜び洝肥窃跓o數個案的基礎上,通過個體經驗的相似性顯示了女性農民工這個特殊的階層作為社會“共同體”的特質。
這些“共同體”顯然都是“底層”的一部分。對社會底層群體的關注是文學承載 “公共性”的重要方式和傳統(tǒng)。文學對“底層”的彰顯,表達了文學對社會與現實的重新關注與介入。這種獨特的文學品質在“非虛構”寫作中被充分地擴大了:“底層”成為非虛構寫作介入現實的重要通道。這里面當然包括《人民文學》對“關注時代脈搏”或“重返大地”的現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的呼吁;也包括梁鴻所呼吁的“走進現實與事實”,“走進日常生活,而不是觀念的生活”的“一種謙卑的行動寫作”的知識分子立場[7];還包括陳慶港所強調的人文知識分子對社會現實的深刻批判與反醒。他尖銳地指出,我們的社會日益崇尚物質主義,鼓吹成功人士的輝煌,然而,“對于幾千萬人的貧困的生活狀態(tài),我們總是有意無意地屏蔽了這種現實”[8]。因此,對底層的關注更應成為當下社會人文價值關懷的重點:“我們這個社會除了成功者,還有更多更廣大的弱者,他們的存在不該被忽略,甚至正是他們成就了那些成功者,他們應該被改變。對待知識分子的態(tài)度標志著一個民族的文明程度,而對待農民的態(tài)度則考驗一個民族的良心,我們的社會應該更公平地對待他的每一個成員。 ”[6]
這些文本在個體經驗的表達上表現出明顯的差異,但在尋求個體經驗的公共性上卻又表現出相同的旨趣,即都致力于將個體經驗上升為公共經驗。梁鴻、陳慶港所表現出來的對底層的外部觀察,與知識分子的身份和知識訓練的經驗是契合的。根據梁鴻的自述,《中國在梁莊》的“敘述者”幾易其主,最終選擇了讓包括作者父親、鄉(xiāng)支書、老貴叔、縣水利局長、菊秀等在內的各式鄉(xiāng)村人物“代表”自述的方式[7],這一努力可以讀解為對底層人物“聲音”的“真實”呈現的追求。但是在文本中,我們不僅經常與作者本人的敘述、評論乃至文人式的抒情相遇,而且,作者的視角是串聯與組織上述底層聲音的最突出的線索,作者不時地引導我們將敘述者作為一個“他者”去觀察。作者與敘述者的分離使其對底層經驗的呈現表現出強烈的疏離感,與之相應的是作者明晰而又活躍的問題意識和批判意識,后者成為《中國在梁莊》的情緒基調。相比之下,鄭小瓊和蕭相風對打工生活的描述與呈現更多地帶有敘述者自我的色彩,無論是在打工生活的索引式的全景描繪中所流露的調侃式的無奈,或是在女工群像的書寫中噴薄而出的悲憤與悲切,這種發(fā)自內心的體悟帶來的靈魂悸動呈現出獨特的美學景觀。由于這些書寫本身就來自于“底層”,這種底層經驗的特殊性創(chuàng)造了一種新的觀看底層的角度與方式。由于作者、敘述者、敘述對象一定程度上的同一,這些“底層”的呈現更直接,也更抒情化。由于個體經驗與公共經驗的部分重疊,鄭小瓊和蕭相風從個體經驗中演繹出一種具有普遍性的公共經驗的行為。
但是,從“打工文學”作為一個文化現象與文學事件的歷史生產機制中①,我們可以發(fā)現,出身于打工階層的寫作者呈現自我個體經驗的“無意識”,進入公共視野之后就進入了一種由外在力量推動的文化 “發(fā)酵”——它變成了一種被有意識強化和突顯的公共意識。與此相應的一種表現即是,在借由個體經驗的書寫獲得的自我體認中,將這些個體經驗上升到公共性領域進行探討,逐漸成為打工文學的寫作自覺。在《女工記》的《后記》中,鄭小瓊交代了《女工記》的形成過程,其中,對女工生活、情感和命運的有意識的追蹤、記錄與訪談,促成了這部傳記式的女工群像的誕生。在這里,鄭小瓊從打工階層中分離出來,竭力成為一個富于使命感的獨立的觀察者。這時,這些作家的身份開始變得曖昧,他們既是打工階層的一員,但又兼有知識分子的責任感。
在《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和《女工記》中,我們可以發(fā)現敘述者與敘事對象之間的距離。這些文本至少包含了三個層面的底層經驗:敘述者自身底層經驗的抒寫、敘述對象底層經驗的抒寫、敘述者對敘述對象底層經驗的認知?!对~典:南方工業(yè)生活》對南方打工生活的敘寫明顯帶有一種“美學化”的痕跡,《女工記》也不時流露出敘述者對女工情感與命運的理解與認知,甚至也不乏批判的色彩。這種既融入其中又置身事外的敘述視角能否打通敘述者與敘述對象的隔閡?它能否提供一種“真實”(源于其中一員的真切感受)而又客觀(跳出特定視角制約)的階層經驗?這個問題顯得似是而非。問題的另一面是,《中國在梁莊》或者《十四家》的知識分子視角又能否統(tǒng)領底層敘事的全局?這種來自階層外圍的敘述視角是否也將遭遇“真實代言”這一敘事倫理的危機?
2005年前后關于底層敘事的一批爭議和討論表明,“底層能不能表述”、“底層能否被表述”,知識分子能否真實有效地為“沉默的大多數”代言,諸如此類的問題仍然困擾著當代的文學寫作與批評。在南帆看來:“這些疑慮始終糾纏著一個世紀的文學史。文學企圖表述底層經驗,但是,身為知識分子的作家無法進入底層,想象和體驗底層,并且運用底層所熟悉的語言形式?!盵9]與這一場爭論相關的,是2010年左右 “打工文學”論爭對這一問題的再次突顯。李云雷就指出,雖然“打工文學”的代表性作家是從打工者中涌現出來的,但 “作為個體的底層或打工者,是否能為整體性的‘底層’代言”,以及“作為個體的底層或打工者,是否能為‘自己’代言”,仍然是個問題。 [10]
事實上,問題不僅僅在于作者、敘述者與敘述對象三者之間呈現出的是重疊或疏離的關系,也不在于作家是否應該具有為底層代言的使命,而在于:一種統(tǒng)一有序的具有公共性與普遍性的聲音是否可能?換言之,“底層能不能表述”、“底層能否被表述”——這些問題實際指出了從個體經驗尋求公共經驗這種敘事機制的內在困窘,將個體經驗上升為“典型”的做法更像是夫子自道——來自于知識的自我生產,來自于對個人化、碎片化的經驗進行整合的意識形態(tài)魅影?!暗讓印币埠茫按蚬の膶W”也好,這些概念已經被過度和寬泛地使用,從敘述對象到知識立場,這些概念甚至有淪為意識形態(tài)消費品的嫌疑。與其糾纏于“底層”的意識形態(tài)功能,不如回到具體的文本。在這批“非虛構”寫作中,基于現代化歷史背景下的廣闊的現實領域,至少被更廣泛地呈現出來,無論它們呈現的農村經驗和打工經驗是完整的還是破碎的,是個人的還是公共的。讓文學回到公共空間,尋求個體經驗與公共經驗的轉化,是文學重回現實與歷史的重要途徑。這必將涉及對具象與總體、個體與社會、現實與歷史諸多關系的描述與呈現。對公共性、集體性經驗的強調,其本意應在于回到現實的縱深,呈現歷史的復雜性,而不是將文學重新導向某種粗陋的宏大敘事;同時,它的作用還在于重新尊重社會個體的經驗與感受,尋求各種差異的獨立的社會思考,從而使社會話語的表達更具開放、包容與多元性,而這種努力也將豐富和活躍社會話語的內部生態(tài)。
注釋:
①宮睿哲對此有較為系統(tǒng)的陳述,特別是深圳文聯對打工文學持續(xù)大力的推動、引導與話語建構。見宮睿哲:《打工文學的制度生產與及文化政治》,北京大學碩士研究生學位論文,2011。
[1]張文東.“非虛構”寫作:新的文學可能性?[J].文藝爭鳴,2011,(3).
[2]李敬澤.文學的求真與行動[N].文學報,2010-12-09.
[3]梁鴻.中國在梁莊[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0.
[4]蕭相風.詞典:南方工業(yè)生活[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1.
[5]鄭小瓊.女工記[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2.
[6]陳慶港《十四家》專題[N].浙江日報,2012-05-29.
[7]梁鴻.一種謙卑的行動寫作 [J].中國圖書評論,2012,(12).
[8]陳慶港,汪修榮談新作《十四家》[EB/OL].http://book.sina.com.cn/news/a/2011-08-20/1820 290012.shtml.
[9]南帆.底層:表述與被表述[J].福建論壇,2006,(2).
[10]李云雷.“打工文學”:新的美學萌芽[N].社會科學報,2010-03-18.
【責任編輯:彭民權】
I206.7
A
1004-518X(2013)11-007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