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紹文
漢代的樂府機構,在漢武帝時“采詩夜誦”,經昭帝、宣帝、元帝至成帝數代興盛不絕,哀帝繼位罷樂府,從而使樂府機構成為歷史。然而從漢武帝至成帝時期,樂府機構為了服務王朝的禮樂需要和帝王們的娛樂需要,大量采集民間歌詩,不僅大大推動了俗樂的發(fā)展,同時對漢代詩歌特別是樂府詩的發(fā)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由于《漢書·禮樂志》說漢武帝時“乃立樂府”,后代對樂府這一機構設置的具體時間產生了不同的理解。我們認為,樂府本為秦代所設立的音樂機構,在有秦一代樂府主要職責是制造和管理樂器,掌管俗樂。漢承秦制,在少府下設樂府機構,仍然是以管理樂器和俗樂為其主要職責。只不過在西漢前期,由秦王朝所保存的春秋至戰(zhàn)國時期的俗樂并沒有為西漢王朝所吸納,所以武帝以前的樂府所掌管的俗樂職能已形同虛設,只是掌管樂器,成為名符其實的樂器之府庫。從相關文獻來看,漢初文、景之際這個機構不再存在。至漢武帝時,不僅重新設置了這一機構,同時又使之掌管部分用于郊祀、迎接外賓、燕享等重大禮儀場合所演奏的樂舞,并且提升了樂府機構的級別和權力。
《漢書·禮樂志》說:“至武帝定郊祀之禮,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于汾陰,澤中方丘也。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1](P1045)“乃立樂府”一語使絕大多數讀史者都會認為漢代的樂府機構當為漢武帝所設立。顏師古在“乃立樂府”下注曰:“始置之也。樂府之名蓋起于此?!盵1](P1046)顏氏所注更加明白,在漢代,武帝以前無樂府,此機構為漢武帝所置,后世有樂府之名也源于此。
《漢書·禮樂志》所記和顏氏的注解,對后世產生很大影響,成為最重要的判定漢代樂府機構產生的史料依據。然而,從地下文物和史料記載來看,樂府在秦代早已有之,漢初也設有樂府機構,惠帝時有樂府令夏侯寬。為了解釋漢初樂府與武帝時期樂府的區(qū)別,今人王運熙認為《史記·樂書》和《漢書·禮樂志》中所提到的漢初的“樂府”實際上就是“太樂”的泛稱,他在《樂府詩論叢》中說:
《史記·樂書》的“樂府”,《漢書·禮樂志》的“樂府令”,都是泛稱,實際即指“太樂”和“太樂令”??嘉鳚h樂官,分為太樂和樂府一署?!稘h書·百官公卿表》說:“奉常(即太常),掌宗廟禮儀,屬官有太樂令丞。少府,掌山海池澤之稅,以給供養(yǎng),屬官有樂府令丞?!彪`屬少府的樂府,系武帝所創(chuàng)立;隸屬奉常的太樂,則漢初早已設立。[2]
后來,王先生一直堅持自己的學術觀點,在1998年發(fā)表的《關于漢武帝立樂府》一文中還強調說:“《史記》、《漢書》武帝前的樂府、樂府令名稱,只是太樂、太樂令的泛稱。至于少府中的樂府官署,在西漢則仍由漢武帝建立。秦代少府雖已有樂府一官,但西漢初期大亂之后,民生凋敝,財政匱乏,文帝、景帝都注意節(jié)儉,故僅在太常屬官中設太樂官署,應付朝廷必要的禮儀大典,而不設少府屬官下的樂府?!盵3]陳直也贊同這種觀點,他在《漢封泥考略》一文中認為漢初的“樂府疑即太樂之初名”[4]。
相較于王運熙的觀點來說,蕭滌非的觀點更加溫和,他并不否定漢初已設有樂府機構,只是從職能和獨立性方面來區(qū)別漢初樂府與武帝時樂府:
樂府之制,其來已久,殷有警宗,周有大司樂,秦有太樂令、太樂丞,皆掌樂之官也。然樂府之名,則始見于漢。按《后漢書·南蠻傳》:“閬中有渝水,其人多居水左右,天性勁勇,俗喜歌舞,高祖觀之曰:‘此武王伐紂之歌也?!嗣鼧啡肆曋?,所謂《巴渝舞》也?!眲t高祖之時,固已有樂府之設。至惠帝二年,乃以名官,即《漢書·禮樂志》所謂“樂府令夏侯寬備其簫管”者是也。然樂府之立為專署,則實始于武帝。[5]
王運熙、蕭滌非二人觀點在維護漢武帝立樂府這一舊說中最具代表性。二人所言是否可靠,還要依據《史記·樂書》、《漢書·禮樂志》、《新書》等有關史料:
高祖過沛詩三侯之章,令小兒歌之。高祖崩,令沛得以四時歌舞宗廟。孝惠、孝文、孝景無所增更,于樂府習常肄舊而已。[6](《樂書》,P992)
高祖樂楚聲,故《房中樂》楚聲也。孝惠二年,使樂府令夏侯寬備其簫管,更名曰《安世樂》。[1](《禮樂志》,P1043)
降者之杰也,若使者至也,上必使人有所召客焉。令得召其知識,胡人之欲觀者勿禁……上使樂府幸假之但樂,吹蕭鼓鞀,倒絜面者更進,舞者、蹈者時作。少間擊鼓,舞其偶人……使降者時或得此而樂之耳。[7]
從上面的文獻中,我們至少可以得到三個值得注意的信息:
其一,漢初的樂府具有教習雅樂的功能?!妒酚洝窌贰靶⒒?、孝文、孝景無所增更,于樂府習常肄舊而已”[6](《樂書》,P992),主要是敘述漢初至武帝之前雅樂的生存狀況。周時的雅樂至漢初只有《文始》(本為舜的《昭舞》)、《五行》(本為周時的《武舞》)等極少數樂舞,高祖劉邦又造《武德》,它們就是漢初惠、文、景等幾代皇帝用于宗廟祭祀的主要樂舞。劉邦自作的《大風歌》(三侯之章)只用于沛地的宗廟四時歌舞。司馬遷所說的“于樂府習常肄舊”,其所習內容就是這些用于宗廟祭祀的雅樂,從此來看,武帝以前的“樂府”有教習雅樂的職能,而不是像秦代主要以掌俗樂為主。
其二,漢初樂府具有為雅樂制曲、協律的職能。樂府令夏侯寬按照惠帝指令為《房中樂》“備簫管”,《房中樂》即高祖劉邦的唐山夫人所作《房中祠樂》,周代已有《房中樂》,即《詩經》“周南”、“召南”之詩,它既用于廟祭,也用于燕樂,是雅樂的有機組成部分。從此來看,漢初樂府不僅練習雅樂,同時也有為雅樂制曲的職責。
其三,漢初樂府也掌管俗樂。賈誼《新書·匈奴》所說“使樂府幸假之但樂,吹蕭鼓鞀”中的但樂,即但歌,最早源于民間,《宋書·樂志》載:“《但歌》……出自漢世。無弦節(jié),作伎,最先一人倡,三人和?!盵8]后來經過樂府的改造,加上管弦伴奏,演變成了漢世著名的相和歌。從賈誼所言來看,漢初樂府仍具有秦代樂府管理俗樂的職能。
綜上所述,漢武帝之前,已設樂府機構,并有樂府令一職。其職能除保管樂器、掌管俗樂之外,還兼掌雅樂的制曲和教習樂舞的職能。王運熙懷疑漢初之“樂府”即“太樂”,“樂府令”即“太樂令”,這種觀點并不符合史實。作為嚴謹的史學家司馬遷和班固不會同時都說錯了;賈誼的文章是獻給皇帝的治國之策,他不會如此馬虎地把太樂說成樂府。
如果漢初已有樂府,又如何理解武帝“乃立樂府”呢?我們認為,這與樂府機構在文、景之際曾被減省有關。
從相關文獻來看,惠帝時有樂府及樂府令,生活在文帝時期的賈誼提出利用樂府之俗樂招降匈奴,而關于景帝時期樂府存在的情況卻沒有相關記載,有可能在文帝中后期和景帝時一度裁撤過掌管俗樂的樂府機構或將其合并于其他機構。
從《史記》和《漢書》記載來看,文帝和景帝厲行節(jié)儉、注重民生,曾經多次裁減行政官員,更改官署名稱:
《漢書·文帝紀》:(文帝)夏四月,大旱,蝗。令諸侯無入貢,弛山澤,減諸服御,損郎吏員,發(fā)倉庚以振民,民得賣爵。[1](P131)
《史記·孝景本紀》:(景帝后二年)夏四月,詔曰:“雕文刻鏤,傷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害女紅者也。農事傷則饑之本也,女紅害則寒之原也。夫饑寒并至,而能亡為非者寡矣。朕親耕,后親桑,以奉宗廟粢盛、祭服,為天下先;不受獻,減太官,省徭賦,欲天下務農蠶,素有畜積,以備災害?!盵1](P151)
《史記·孝景本紀》:更命廷尉為大理,將作少府為將作大匠,主爵中尉為都尉,長信詹事為長信少府,將行為大長秋,大行為行人,奉常為太常,典客為大行,治粟內史為大農。[6](P309)
文帝“損郎吏員”,景帝“減太官”且重新命名一部分機構名稱,盡管沒有直接提到罷省樂府之事,但是從漢武帝“乃立樂府”一語來推論,漢初的樂府應正是在文、景之際被減省。
至漢武帝時期,經過“文景之治”,經濟快速發(fā)展,國力強盛,漢武帝雅愛文學、藝術,加上出于歌功頌德之需要,在大量創(chuàng)制雅樂的同時,廣泛采集俗樂。在這種背景下,漢武帝重新恢復了樂府機構,大大擴展了它原有的職能,使之成為一個兼管全部俗樂和部分雅樂的音樂管理機構。漢武帝時期的樂府除制造和管理王朝樂器之外,其與漢初樂府最大的不同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漢書·禮樂志》記載,武帝立樂府之后,“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1](P1045)。《漢書·藝文志》所羅列的民間歌詩有《吳楚汝南歌詩》十五篇、《燕代謳雁門云中隴西歌詩》九篇、《邯鄲河間歌詩》四篇、《齊鄭歌詩》四篇、《淮南歌詩》四篇、《左馮翊秦歌詩》三篇、《京兆尹秦歌詩》五篇、《河東蒲反歌詩》一篇、《洛陽歌詩》四篇、《南郡歌詩》五篇等,這些歌詩不一定全部產生于漢武帝時期,但它們是武帝立樂府之后,由樂府部門所采集而來。這些民間歌曲由樂府來演奏,演奏者大多是精通各地樂曲的專職人員,所以樂府中有秦倡員、楚四會員、巴四會員、齊四會員、蔡謳員、齊謳員等。盡管這些樂曲風格有所不同,但“皆鄭聲”[1](P1074),也就是說都是當時各地流行的俗樂。漢武帝讓樂府“采詩夜誦”主要是為了宮廷娛樂。因為帝王白天忙于處理政務,在夜晚閑暇時候,便讓樂人演奏各地俗樂以娛樂。
在武帝之前,漢代宮廷只有宗廟祭祀用雅樂,郊祭不用樂,至武帝滅南越之后,“禱祠泰一、后土,始用樂舞”[6](《孝武帝本紀》,P327)。為了滿足郊祭所用雅樂的需要,武帝以精通俗樂和音律的李延年為協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作十九章之歌。以正月上辛用事甘泉圜丘”[1](《禮樂志》,P1045)?!坝檬赂嗜髑稹奔础坝谩吨芏Y》郊天日也”[1](P1046)。郭茂倩《樂府詩集》也說:“武帝詔司馬相如等造《郊廟祀歌》詩十九章,五郊互奏之?!盵9]這些郊祀樂曲本應由掌管雅樂的太常所管理,但現在卻由樂府機構來負責協律、演奏。如此一來,大大擴展了樂府機構的職能,而壓縮了秦代以來奉常(太常)的管理權限。
由于樂府機構需要制造和管理樂器,廣泛采集各地民歌,并對采集來的民間樂歌進行再加工并在不同儀式上演奏,這樣,樂府就由原來的一個服務機構變成了一個掌管著王朝俗樂和一部分雅樂、實施王朝禮樂制度的權力機構。由于采集和表演各地歌舞的需要,這個機構編制得到極大的膨脹。我們今天雖然不能確切知道漢武帝時樂府極盛時期的工作人員有多少,但其規(guī)模一定超出我們今天的想象。因為武帝之后,雖經昭、宣、元、成諸帝多次減省,至哀帝時仍有829人之多,可見漢武帝時樂府內的人員隊伍之龐大。
當時的樂府以主管俗樂為主,目的就是直接服務于帝王閑暇時的娛樂,所以就將它設在上林苑內,因此《漢書·禮樂志》才有“內有掖庭材人,外有上林樂府”之語[1](P1071)。所以它雖為少府屬官,卻有相對獨立的活動場所,且沒有“三丞”分別管理樂府事務。
王福利在《漢武帝“始立樂府”的真正含義及其禮樂問題》一文中,談到漢武帝時樂府的職能與地位時曾說到:
樂府的基本含義乃樂器之府,又兼管俗樂樂章、審音及器物保管等事項?!傲ⅰ痹诖擞屑臃狻⒂枰悦值囊馑?,武帝“立樂府”的內涵在于使樂府的根本職能及政治、社會地位發(fā)生了本質變化,除樂器、宮廷娛樂樂章等事項外,被立后的樂府還兼掌大部分的雅樂,擁有了原由太常職掌的“協律”的身份,官級由原來的樂府令六百石,而變?yōu)閰f律都尉,掛二千石印銜。[10]
其實,李延年所擔任的具有兩千石待遇的協律都尉只是一個臨時的官職,這個官職與樂府無關,所以不能以此來說明樂府機構的最高行政長官也具有兩千石的待遇。但是李延年卻對樂府地位提高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因為李延年善為“新聲變曲”,以后代的眼光來看他是一位俗樂專家,他所創(chuàng)作的樂歌和為司馬相如等人譜制的用于郊祀的樂曲其實都是俗樂,而這也正是漢武帝所十分喜愛和頗為欣賞的。正因為這些郊祀樂歌是由俗樂譜制而成,因而才會由樂府來管理,也因為李延年對俗樂的加工,使武帝對當時的俗樂產生濃厚的興趣,并進而對恢復樂府機構并提高其地位產生了重要影響。
綜上所述,漢武帝“乃立樂府”不僅表明在漢武帝時期重新恢復了文、景之際曾一度罷黜的樂府機構,同時還使之成為一個集樂器制作與管理、俗樂采集與整理、百戲改編與排演、郊祀以及其他娛樂場合的歌舞演出等為一體的專職音樂機構。
[1](漢)班固.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2.
[2]王運熙.樂府詩論叢[M].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1962.
[3]王運熙.關于漢武帝立樂府[J].鎮(zhèn)江師專學報,1998,(2).
[4]陳直.漢封泥考略[A].文史考古論叢[C].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
[5]蕭滌非.漢魏樂府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6](漢)司馬遷.史記[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7]徐超.賈誼集校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
[8](南朝梁)沈約.宋書·樂志[M].北京:中華書局,1974.
[9](宋)郭茂倩.樂府詩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0]王福利.漢武帝“始立樂府”的真正含義及其禮樂問題[A].樂府學(第1輯)[C].北京:學苑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