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可
(東南大學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1189)
法律解釋方法位序表的元規(guī)則*
李 可
(東南大學法學院,江蘇 南京 211189)
法律解釋方法的排序由于缺乏一個元規(guī)則而頗受非議。對這些異議的回應迫使我們檢討影響法律解釋方法位序的種種因素,并進而探尋隱藏在解釋方法位序表背后的元規(guī)則。研究表明,可接受性的元規(guī)則可以作為法律解釋方法排序的始基,并在法律解釋中擔當起類似法學研究邏輯起點的各項功能。
法律解釋方法 位序表 元規(guī)則 可接受性
在法理學界,一些人指責,由于缺乏選擇解釋方法適用效力的元規(guī)則,法律解釋方法之間不可能有什么位序[1]。但是,我們擬定解釋方法的位序表不正是為了確定這么一個方法適用的效力規(guī)則么?因而,這一指責實質(zhì)上是一種方法論上的詭辯,對于解釋方法位序表之存在不具有任何理論上的否證力量。而且解釋方法的選擇也不像一些人所說的那樣是任意的。正如德國學者齊佩利烏斯所言:“在詮釋學上的合理范圍內(nèi)一旦選擇了某一解釋或漏洞填補,即不應在沒有重大理由的情況下放棄這一選擇?!盵2]P119因為同等情況同樣對待和法的安定性原則要求法官尊重前例的選擇。即便有重大理由要求偏離前例的選擇,法官也必須對于此種選擇加以論證。同時,當事人和社會公眾對前例選擇的信賴和對新案選擇的合理預期也要求法官尊重前例的選擇。
確實,我們承認,對于解釋方法位序的違反并不必然導致任何法律上的不利后果之產(chǎn)生,但是不要忘了,方法位序表與方法一樣,都只是一種方法,也就是說,它在性質(zhì)上近似于一種辦事指南,是通向正確解釋結果乃至司法判決的較佳途徑,在這種意義上,它不同于規(guī)則、原則和標準等規(guī)范性范疇。對于法官而言,解釋方法位序表更像“菜單”而非“診單”。就像雷德大法官(Lord Reid)所說的:“在每一個案件中,我們必須考慮所有相關情況,然后根據(jù)任何特定規(guī)則的分量作出實際的判斷?!盵3]應該說,需要權衡、比較和綜合是解釋方法位序表的根本特征,并無絲毫可指摘之處。
同時,解釋方法位序表的擬定本身就是為了應對從簡單案件到復雜案件以至疑難案件這么一個“由簡至繁”序列上的法律問題,因而,位序表前面的方法簡單而后面的方法復雜這么一種排列順序也完全因應上述“由簡至繁”的法則?!耙院啈啞⒁苑睉?、疑難之處應多加說明”這本身既是一種生活常識,也是一種使解釋結果獲得更多正當性和可接受性的必行之舉。因為相比于簡單案件,當事人要求解釋者對復雜案件和疑難案件的解釋也更復雜、更精致。與之相對應,前位的方法體現(xiàn)了更多的形式理性,而后位的方法則體現(xiàn)了更多的實質(zhì)理性,這么一種“由表及里”的排序方法也符合人們的認識規(guī)律和思維特點。由此我們還可以得出,方法位序表不單單是對形式規(guī)則的羅列,也是對實質(zhì)規(guī)則(例如表后的論理解釋、目的解釋)的考量。
而且法律解釋學也從來也沒有聲稱過它只為法律操作問題提供一個程序性的指令,除此之外它什么也不做。難道位序表后的那些方法(例如論理解釋、目的解釋)不正是一些實質(zhì)性的指令嗎?同時它也從來沒有聲稱過只需考慮法律內(nèi)部因素就可以解決疑難案件[4]。多數(shù)方法位序表的倡導者突出論理解釋和目的解釋在各自位序表上的重要地位,就是試圖在解釋乃至裁判活動中引入法外因素和實質(zhì)性判斷。其實有人早就提出了一些法律解釋應當考慮的價值,它們是:三權分立的憲政結構、法的統(tǒng)一性、公平正義、利益最大化[2]P69。
國內(nèi)外所有方法位序表的制定者也從來沒有聲稱過其位序表是絕對永恒、固定不變的。自然,前位的方法比后位的方法具有更大的正當性和可接受性,并且解釋者相應負擔的論證義務也更輕。在沒有干擾因素(例如事實不清、法律不明)的情況下,人們更易理解前位的解釋方法及其相關方案,但是當干擾因素一出現(xiàn),前位的解釋方法就失去了明確的解釋對象而不得不讓位于后位的解釋方法。而人們通常更難理解后位的解釋方法,故而需要解釋者負擔更多的論證義務。在司法過程中,法官、檢察官和律師各自建構的方法位序表都只具有假說的性質(zhì),它們能否在訴訟情境中最終勝出,得看哪一方能從規(guī)范、事實、價值和理論中尋求到最佳的論證資源。
在法律解釋中,“先定結果再找方法”的執(zhí)果索因式解釋模式并不是解釋的特例,而是解釋的常態(tài),司法過程本來就是一個先進行法律發(fā)現(xiàn)、后予以法律論證的二階過程[5]P254。法官在綜合考察個案并結合以往類似判例的基礎上,先提出一個“規(guī)范假說”,然后再從制定法、判例、邏輯和倫理等多個維度予以驗證[6]P120,152,204。誠然,如人們所言,法律解釋的最終目的乃是為擇定的判決提供有根據(jù)且有說服力的法律理由[7]P32。司法判決與法律政策的聯(lián)系即便是在奉行嚴格解釋的刑法中也是稀松平常的。我們不能因為法律判決要考慮社會后果和社會目標就否定它的自足性和自主性。法律本來就是一個開放的、流動的系統(tǒng),人們從法律中所能捕獲的確定性也只能是一種“流動的確定性”。
在諸多影響因素中,對方法位序表影響最大的是人們對文義、體系和目的等關鍵詞的理解。由于詞語的多義性及外延的彈性,同樣的一個詞,人們既可以對它進行廣義上的理解,也可以對它進行狹義上的理解,既可以擴張其外延,也可以縮小其外延。例如,如果我們從廣義上理解文義一詞,那么在利格斯訴帕爾默(又譯為埃爾默)案(Riggs v. Palmer)中[8],我們可以說帕爾默的律師、格雷法官和厄爾法官都是從文義的角度對紐約州的遺囑法進行解釋,只是強調(diào)的重點不同而已。一般情況下,法條的字面含義、字中含義和字外含義之間具有單向外推關系,但是它們之間也有區(qū)別:字面含義是人們單從法條文字本身即可看出的含義;字中含義是人們需要將法條與所處法律體系中的其他法條聯(lián)系起來才能體會出的含義;字外含義則是人們需要將法條與所處社會的主流價值聯(lián)系起來才能發(fā)掘出的含義。帕爾默的律師是從“字面”的角度理解紐約州遺囑法,因而得出結論說帕爾默享有繼承權;格雷法官是從“字中”的角度理解相關法律,認為該遺囑法與刑法之間的界限清晰,沒有必要將兩者聯(lián)系起來進行理解,從而支持了帕爾默律師的辯解;而厄爾法官則是從“字外”的角度理解遺囑法及與相關法律的聯(lián)系,認為遺囑法的字外含義在該案中與字面及字中含義發(fā)生了分裂,需要將該法條與立法者的價值判斷聯(lián)系起來才能釋明該法條的個案含義,并從而得出帕爾默不能享有繼承權的結論。當然,在該案中,厄爾法官將立法者的價值判斷(也即個案情境下社會上的主流價值)說成是“立法者的意圖”。換一個角度講,在厄爾法官看來,在通常情況下,法條的真義與其字面含義、字中含義是重合的,但是在特殊情況下,兩者之間可能發(fā)生分裂,前者可能逸出字面和字中,因而需要到具體個案情境中去捕捉此種含義。在此,法官必須根據(jù)一般法律原理從過往的類似判例中提煉出一個“規(guī)范假說”,并對之予以邏輯、規(guī)范和價值上的驗證。這可以視為一個找尋法條本體的過程,一個字面、字中和字外三種含義發(fā)生分裂,而且這種分裂為人們所覺察并被有意識地予以突顯,而不得不迫使當事人、律師和法官去找尋丟失的意義的過程。
僅從對文義解釋的廣、中、狹三義的理解即可發(fā)現(xiàn),上述理解實質(zhì)上是一種方法論上的論辯,即借助什么方法去發(fā)現(xiàn)法條之本體。借助不同的方法事實上可以發(fā)現(xiàn)至少表面上有理的法條本體。同時,借助不同的方法也可以突顯或淡化個案事實的某些部分,從而使案件呈現(xiàn)出不同的面目來。例如在上述利格斯訴帕爾默案中,律師采取字面含義的方法盡量淡化帕爾默毒殺其祖父與其享有遺產(chǎn)繼承權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從而使該案保持簡單案件的面目;而厄爾法官則突顯這種內(nèi)在聯(lián)系,從而使該案呈現(xiàn)出疑難案件的面目。因而,一個案件是否是疑難案件,往往與觀察該案的視角、方法有關。這樣看來,方法類似于一盞探照燈,它投射到案件的不同側面,將使個案顯示出不同的顏色乃至性質(zhì)。同時,觀察案件的不同的視角和方法也將影響個案中解釋方法的位序。例如,如果從廣義上理解文義一詞,那么帕爾默案中解釋方法的位序?qū)⒑喕桑何牧x解釋、歷史解釋和合憲性解釋三種。
其次,解釋者的價值觀和價值目標對于解釋方法的排序也有著重要影響。在司法實踐中,解釋方法的位序受到該國的法制規(guī)劃、司法政策和國際國內(nèi)的人權運動等法律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例如在1997年刑法之前,類推解釋在我國刑法解釋方法的位序表上占有重要的地位,當文義解釋、邏輯解釋、體系解釋等無法解決問題時,類推解釋就被派上用場。在國內(nèi)法治建設和國際人權運動的推動下,1997年刑法廢除了類推,從此類推解釋就從刑法解釋方法的位序表上被剔除。在理論研究中,解釋方法的位序受到解釋者的價值觀和解釋目標的影響。例如,目的刑論者注重刑法的特殊預防功能,因而在解釋方法的排序中往往突出目的解釋,將之作為整個位序表之核心??梢姡瑹o論是在實踐中還是在學理上,諸解釋方法之間的位序往往受制于解釋者的價值觀。在長期的解釋實踐中,某一個學派乃至某一個法律體系下的法律人通常會形成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解釋共同體。這一共同體擁有大致相似的法律價值觀和相對一致的解釋位序取向。例如,受法教義學影響較深的大陸法系法官在法律解釋時,一般傾向于優(yōu)先采取文義解釋、邏輯解釋和體系解釋等形式性解釋方法;而在受法社會學影響較深的英美法系法官在法律解釋時,往往喜歡拋開形式性解釋的羈絆而直接運用歷史解釋、目的解釋和合憲性解釋等實質(zhì)性解釋,以直撲預定的裁判主題。
再次,法律解釋所發(fā)生的部門和領域?qū)τ诮忉尫椒ǖ奈恍蛞灿休^大影響。例如發(fā)生在刑法、行政法等公法領域的法律解釋要受到公法致力于保障人權、規(guī)范國家權力運行的價值取向和偏重于法之安定性、可預期性等形式價值的影響,因而較多地采取文義、體系和歷史等形式性解釋方法,而較少地采取目的、意圖和合憲性等實質(zhì)性解釋方法。這一點亦得到公法領域的主流觀念的認同[4]。同時,出于形式法治之需要,公法領域的法律解釋亦有致力于發(fā)現(xiàn)立法者的真正意旨之努力。人們普遍認為,無論是形式性解釋還是實質(zhì)性解釋,皆為發(fā)現(xiàn)立法者之真意,以抑制法官的恣意裁量,保障被告人和相對人的權利。尤其是在對待公法中的不確定性條款上,學者無不強調(diào)對立法資料的訴求,因而歷史解釋在公法領域的解釋方法位序表上往往占有重要地位,個別學者甚至將之作為“初始解釋方法”對待[9]??梢哉f,在公法領域,一直以來偏向于一種客觀主義的解釋觀,無論是在刑法還是行政法的解釋中,人們都非常強調(diào)解釋的謙抑性。
最后,在解釋方法位序表中,一些方法之間的內(nèi)在結構關系也決定了它們之間的先后順序。因而,情形并不是像有人所說的那樣,方法本身不能為方法的選擇和排序提供任何有用信息[10]P92。例如文本是規(guī)范、事實、價值和現(xiàn)象之載體,是解釋客體之具現(xiàn),構成了解釋方法諸要素中的客體要素①。解釋者只有基于對文本進行形式與意義之展開,才能為其他解釋方法確定一個方法上的“錨”。因而,文義解釋不得不位于所有解釋方法之首。當然,如前所示,如果我們廣義地理解文義,那么它的包攝力是驚人的:所有形式性解釋方法都有理由被它收編,甚至一些實質(zhì)性解釋方法(例如目的解釋)在某種意義上也只是對文義解釋的展開。正是因為看到這一點,人們才斷言:“文義不僅是一切解釋的出發(fā)點,更應是一切解釋的終點?!盵11]故而,在此我們只能對文義解釋予以常義理解,方能恰當?shù)卮_定它與其他解釋方法之間的內(nèi)在結構關系。與文義解釋有密切聯(lián)系的是體系解釋。從內(nèi)在結構上看,體系解釋包含一個先在的方法論假定,即任何體系在邏輯上都是自洽的、無矛盾的意義網(wǎng)絡,而法條之文義乃是此網(wǎng)上之“結”。因而,如果邏輯解釋可以單獨成為一種解釋方法的話,那么它必須位于文義解釋之后、體系解釋之前。同時,只有先對法條作體系解釋,才能確定該法條在適用范圍上是否封閉,因而體系解釋必須位于反對解釋之前。此外,只有先發(fā)現(xiàn)法條的立法目的,才能確定該法條的規(guī)范邏輯外延,因而發(fā)現(xiàn)法條的目的必須位于反對解釋之前。
方法位序表的異議者否認有一個解決方法適用之先后次序的“元規(guī)則”存在,即使有也并不具有與法律規(guī)則對解釋者一樣的拘束力。但是,即便是在常理意義上,各解釋方法之間難道就沒有一個作為排序之始基并統(tǒng)攝全局的元規(guī)則存在嗎?假使有這么一個元規(guī)則存在,那么它應當具備什么的性質(zhì)呢?對此,有人提出“良法原則”是解釋方法的元規(guī)則,而且認為符合良法原則的法律原則還構成了一個元規(guī)則系統(tǒng)[12]。但是,原則是解決規(guī)則之間沖突的元規(guī)則,而方法與規(guī)則畢竟在性質(zhì)上不盡相同,適用于規(guī)則的元規(guī)則未必適用于方法;而該論者從法律選擇角度對良法原則的論證與方法選擇的元規(guī)則問題相去甚遠,因而未能說服人心。在此,筆者想借助法學方法論上邏輯起點的若干性質(zhì)對解釋方法的元規(guī)則予以說明,或許能夠給我們?nèi)舾蓡l(fā)。
法學方法論上的邏輯起點是指法學研究對象中最簡單、最一般的本質(zhì)規(guī)定,它構成了研究對象最直接和最基本的分析單元。邏輯起點是一個理論的起始范疇,往往以起始概念的形式來表現(xiàn)。一般而言,邏輯起點必須具備下述四個條件:首先,它凝結了研究對象中最基本、最簡單的質(zhì)之規(guī)定;其次,它構成了研究對象的基本單位;再次,它貫穿于理論發(fā)展的全過程;最后,它有助于形成完整的科學理論體系②。那么,在諸解釋方法之間有沒有這樣一個類似法學方法論上的邏輯起點存在呢?換言之,我們能否從諸解釋方法之間提煉出這么一個起始范疇以作為方法位序表之元規(guī)則呢?如果我們從規(guī)范與事實、效力與實效、價值與現(xiàn)象、形式與實質(zhì)對立統(tǒng)一的辯證法立場出發(fā),認真審視字義/文理解釋、邏輯/體系解釋、意圖/目的解釋和合憲性解釋之間的內(nèi)在關系,完全可以發(fā)現(xiàn)或提煉出這么一個元規(guī)則。根據(jù)形式與實質(zhì)之間對立統(tǒng)一的規(guī)律,我們可以把上述解釋方法壓縮為偏向形式的解釋和偏向?qū)嵸|(zhì)的解釋兩大類。字義解釋、邏輯解釋屬于偏向形式的解釋,意圖解釋和合憲性解釋屬于偏向?qū)嵸|(zhì)的解釋。方法位序表從根本上講是要解決諸解釋方法的適用在效力上相互沖突時,究竟應選擇何種方法的適用效力之問題。這樣看來,偏向形式的解釋是要解決方法適用的內(nèi)在效力問題,而偏向?qū)嵸|(zhì)的解釋是要解決方法適用的外在效力問題。內(nèi)在效力指向規(guī)范,而外在效力指向價值;內(nèi)在效力以實定法的位階為根據(jù),外在效力以事實在倫理上的評價為根據(jù)。那么,內(nèi)在效力與外在效力的契合點在哪里呢?或言之,實定法的位階與事實在倫理上的評價能夠找到結合之處嗎?
我們認為能夠找到,那就是當事人的“可接受性”。什么叫做可接受性?這在詞典上沒有明確的定義,我在此假定可接受性是指解釋結果雖然給了當事人以限制,但是當事人認為這種限制并沒有違背其自由意志,相反為其自由意志之行使創(chuàng)造了制度和倫理上的積極條件。例如,解釋結果對敗訴方不利,但是這種不利與其先前的意志行為之間的聯(lián)系是可識別的;解釋結果對勝訴方只有有限的利益(即這種利益可能沒有達致其預期目標),但是此種有限的利益與其先前的意志行為之間的聯(lián)系也是可識別的。簡言之,解釋結果與當事人先前的意志行為之間必須具有包容性但是不具有可操縱性。解釋結果不能根據(jù)實定法的位階、事實在倫理上的評價以外的因素被人為地操縱。具體地講,解釋者必須在規(guī)范與價值、事實與現(xiàn)象這兩類因素中尋找解釋的標準或根據(jù),而這些根據(jù)均潛在地指向當事人的可接受性這一目標。
以上述邏輯起點的四個條件觀之,“可接受性”可以作為方法位序表的元規(guī)則。首先,法律的最基本、最簡單的質(zhì)之規(guī)定就是其作用對象的最低限度的可接受性,即便是主張“法即規(guī)則”的實證主義者對此也不予否認[13]P52-63。其次,不論是社會法學還是規(guī)范法學,不論是歷史法學還是自然法學,它們對法律的研究都是從“該法是為們所接受的”(即可接受性)這一最基本單位開始的。再次,法的可接受性貫穿于發(fā)現(xiàn)理論與實踐之間的不一致、提出并驗證理論假說和修改、完善理論體系這一系列程序之中。最后,可接受性有助于克服武斷地將法學研究之邏輯起點定于自然理性、上帝意志、統(tǒng)治者的命令、基礎規(guī)范等諸理論體系之缺陷,從而可以架構起一個邏輯、規(guī)范和價值上自洽的理論體系。
以可接受性的元規(guī)則觀之,按照可接受性程度的高低排序,在上述諸解釋方法中,當事人最容易接受字義/文理解釋,次之是邏輯/體系解釋,較難接受意圖/目的解釋和合憲性解釋。這是因為前兩種解釋是偏向形式的解釋,而后兩種解釋是偏向?qū)嵸|(zhì)的解釋,而常人的認識通常是由形式到實質(zhì)、由現(xiàn)象到價值這么一個“由表及里”的過程。當然有人可能說,合憲性解釋不是一種形式性很強的解釋嗎?為什么它的可接受性卻最低呢?這一質(zhì)問頗有道理。但是在當下中國的解釋語境下,憲法雖是最高的、最根本的“母法”,不過同時也是最抽象、最模糊、最偏向?qū)嵸|(zhì)(價值)的“大法”和最缺乏可操作性、可適用性的“虛法”。憲法是一國人權的宣言,也是一國法制價值的宣言。如此看來,合憲性解釋豈不是最偏向于實質(zhì)和最難為當事人所接受的解釋?
可接受性的元規(guī)則是依據(jù)前述形式與實質(zhì)之間對立統(tǒng)一的規(guī)律,從諸解釋方法中提煉出來的,因而它必然考慮到了法律解釋方法的形式維度、價值維度和事實維度等對立統(tǒng)一的解釋因素,可以有效防止解釋者選擇方法時的恣意裁量。因而,方法位序表的元規(guī)則并非是一個單純的程序性指令,也并非是一個單純的事實性描述,而是一個綜合了規(guī)范與事實、效力與實效、價值與現(xiàn)象等多種解釋因素的方法論上的基本范疇或起始范疇。如果我們考慮到“解釋是體系化的前提,體系是解釋的結果”之經(jīng)驗事實,那么在某種意義上,作為解釋方法之元規(guī)則的可接受性概念可以成為法律體系的起始范疇③??梢哉f,解釋方法的元規(guī)則的操作功能和價值功能是非常強大的:它既可以為人們解釋規(guī)范、理解事實提供一個方法論上的出發(fā)點,也可以為人們解決諸解釋方法適用效力上的沖突提供一個價值上的基點,還可以在具體的司法裁判過程中調(diào)節(jié)效力與實效、價值與現(xiàn)象、形式與實質(zhì)等目標之間的沖突。因而從形式上看,解釋方法的元規(guī)則確實擔當了類似法學研究上的邏輯起點之功能。
可接受性的元規(guī)則并沒有否認傳統(tǒng)合法性和合理性判準對解釋方法之選擇的制約作用,相反,它是在尊重上述判準的基礎上所設立的具有解紛性質(zhì)的方法論判準。詳言之,當實定法所提供的解釋方案在合法性與合理性之間發(fā)生沖突時,人們可以借助該元規(guī)則加以解決,以最終克服解釋方案的內(nèi)在沖突及由此導致的解釋結果之多樣性等難題。從方法論策略上看,可接受性的元規(guī)則試圖具體地而非抽象的、個案地而非一般地解決當下人們所面對的解釋難題?!霸谠镜姆陕殬I(yè)群體正當化的基礎之上,社會成員對正當化的接受都應當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盵14]可接受性的元規(guī)則無論對于方法位序表前位的形式性解釋方法還是后位的實質(zhì)性解釋方法的意義都是重大的。與方法位序表前位的形式性解釋方法相比,后位的實質(zhì)性解釋方法對于職業(yè)共同體和社會公眾的可接受性渴求更大更急切。因為這些解釋方法在作為法續(xù)造的工具時往往缺乏實定法規(guī)范的支持,所以更加需要人們的內(nèi)心認同和情理上的依據(jù)。后位的實質(zhì)性解釋方法——例如歷史解釋、目的解釋和合憲性解釋——主要是作為法律續(xù)造的工具,其在法律上的正當在于,它必須為法律職業(yè)共同體(首先是法官)和社會公眾(首先是當事人)所接受。當然,這種接受通常只是以緩慢甚至是不易覺察的速度進行的,與司法職業(yè)倫理和社會主流價值相契合的續(xù)造為人們接受的速度較快,但也得有個過程。其如有人所描述的:“在法律發(fā)展的一定階段,某種解釋的可能性、某項一般法律原則或者某一漏洞填補的做法會被提出討論,并緩慢地獲得其效力;也就是說,它們被司法/執(zhí)法機關所接受的或然性不斷增大?!盵2]P12
在實踐中,可接受性的元規(guī)則對于習慣法解釋也有較強的說服力。相比于制定法,習慣法更體現(xiàn)了人們對于一種秩序的可接受性程度?!耙驗橐豁椥袨橹刃蛑挥性谀鼙唤邮転槭顷P于特定生活關系的公正的、且符合主流法感受(即法律共同體的opinio juris)的秩序的情況下才能作為習慣法得以貫徹。”[2]P15在同時存在數(shù)個適用于個案的習慣法解釋的情況下,解釋者應采用最能為當事人所接受的解釋。
處理解釋結果適用效力上的沖突問題與處理一般正義問題一樣,要以“最大多數(shù)人的最大可接受性”為標準。在現(xiàn)代社會中,我們無法以傳統(tǒng)的甚至是唯理論的權威束縛人們的思想,在法律問題上,每個人實質(zhì)上都堅守內(nèi)心的道德律,并以之作為評判一種解釋方案正當與否的標準。當然,正當?shù)慕忉尫桨敢彩侨跁思w共識的方案,同時也是堅守了某些貫徹于諸解釋方法始終的一般原則的方案。因而,正當?shù)慕忉尫桨甘墙⒃趯捜萜缫姡磳r值專制的基礎上的。只有這樣的解釋方案才是可接受的。
在個案當中,可接受性的元規(guī)則之具體展開要更為復雜些。具體個案是不同利益、價值和目標“廝殺的戰(zhàn)場”,是“通常情況”(常規(guī)情形)與“特殊情況”(例外情形)角逐的領域。盡管如此,解釋方案要取得上述共識和原則的支持也不是不可能的。而且,正是在這樣紛雜的情境下,解釋方案應符合可接受性的元規(guī)則就更加重要。當然我們可以講,可接受的理由是五花八門的,但是解釋的程序、原則和原理卻可以將它們引上理性的軌道和公平的競技場。
在陳述了可接受性的元規(guī)則在具體社會和個案中遭遇的復雜情勢后,我們就可以明白當今占主流地位的方法位序表為何要將合憲性解釋作為“壓軸式的解釋方法”了。如前所述,憲法是一國法制價值的宣言,它凝練了該國國民占主流地位的價值觀念。進言之,憲法不僅是法制價值之宣示,更是法律倫理、法律原則和法律傳統(tǒng)之匯聚。不過,從前述形式性解釋方法過渡到合憲性等實質(zhì)性解釋方法,解釋者的自由度不斷擴大。為了防止法官解釋的裁量恣意,解釋者必須負擔更多的論證義務,必須更加小心求證,因為前行的道路上布滿了文本與史料、規(guī)范與意志之間因斷裂而形成的陷阱。
注釋:
① 解釋方法的其他要素是主體、目標和程序。參見李可:《法學方法論》,貴州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06-208、214-215頁。
② 參見李可:《法學方法論》,貴州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65-267頁; 胡平仁:《當代中國法理學范式及其邏輯起點批判》,載胡平仁主編:《湘江法律評論》(第7卷),湘潭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85頁。
③ 當然,方法位序表的元規(guī)則能否作為法學研究的邏輯起點是一個需要進一步論證的問題,它與本文主題相去甚遠,故只能另文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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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ta-ruleoftheOrderTableofLegalInterpretationMethods
LiKe
(Law School of Southeast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211189)
The order of legal interpretation methods is controversial because of lack of a meta-rule, the response to which forces us to review various factors influencing the order of legal interpretation methods, and further explore the metal-rule behind an order table of legal explanation methods. The research shows that the meta-rule of acceptability can serve as a sorting archer of legal interpretation method, which can undertake all kinds of functions similar to jurisprudential logic starting point in legal interpretation.
legal interpretation method; order table; meta-rule; acceptability
DF0-051
A
(責任編輯:唐艷秋)
本文系作者參與的教育部人文社科規(guī)劃基金項目“民意溝通與司法調(diào)審制度改革研究”(10YJA820128)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李 可(1975-),男,湖南邵陽人,法學博士,東南大學法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法學方法、法律方法。
1002—6274(2013)04—08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