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名被告人擁簇站立,只有14名被告人衣著橘黃色的看守所馬甲,其他人已陸續(xù)獲準取保候審,身穿便服。這是2012年7月23日上午,貴陽市小河區(qū)法院借用的413廠大禮堂,黎慶洪案在此宣判。
判決結果有些讓人意外。作為同時涉嫌黑社會組織犯罪(下稱涉黑犯罪)的被告人,被公訴人指控為黑社會老大的黎慶洪,重判15年;而被指控為黑社會二號人物的黎崇剛則無罪釋放,另有四名被告人亦被宣告無罪。
對于這樣的結果,部分律師表示法院糾正了部分不實指控,而另一部分律師仍感到失望,他們認為這起涉黑案根本不成立,但多數(shù)當事人仍被以涉黑犯罪重判。
黎慶洪案發(fā)端于2008年,貴州翁安“6?28”事件后,貴州省全省范圍內開展了聲勢浩大的“打黑除惡”專項行動。黎慶洪最初被刑事拘留的原因是涉嫌賭博罪,此后逐漸升級為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
黎崇剛是黎慶洪的父親,早年在貴州開陽縣花梨鄉(xiāng)花梨街上開餐館,小有積蓄后涉足礦山承包,隨著礦產資源價格連年上漲,他逐漸成為當?shù)馗挥械牡V老板。
2009年,黎崇剛因涉嫌偷稅罪被逮捕,但此后的歷次法庭審理,公訴人均未以該罪指控。
該案歷時四年,從貴陽市中級法院一審、貴州省高級法院發(fā)回重審,到貴陽市中級法院指定小河區(qū)法院重審,案件一波三折。
2010年,貴州省打黑除惡專項斗爭協(xié)調小組辦公室(下稱打黑辦)召集公安、檢察院和法院三家開會之后,案件升級,以“涉黑”為名起訴的犯罪嫌疑人增加了40人,達到56人。
案件升級之后,法院的管轄級別卻降低為區(qū)級。黎慶洪的辯護律師、北京問天律師事務所律師周澤在全國發(fā)起律師團,倡議各地律師前往貴陽為犯罪嫌疑人提供法律援助。
律師界紛紛響應,先后有數(shù)十名外地律師奔赴貴陽,其中不乏全國知名律師。
雖有諸多外地律師陸續(xù)被蹊蹺解除委托(見《財經》總第325期“誰為你辯護”),但本地律師“替補”后,全部辯護律師均對檢方的涉黑指控作無罪辯護。
通過律師的據(jù)理力爭,包括黎崇剛在內的五人被法院宣判無罪。這種結果,在全國打黑行動中并不多見。
近年來,各地的打黑行動一輪接一輪,目前正處于十字關口。如何在打黑行動中既打擊真正的黑社會組織,又保護犯罪嫌疑人正當?shù)臋嗬妥杂桑苊鈱⒋蚝谧優(yōu)椤昂诖颉?,詳解黎慶洪案,或有價值。
罪名的膨脹與縮小
黎崇剛父子被指控的犯罪行為,大多發(fā)生在1996年以后。其時,黎崇剛開始涉足礦業(yè),利用經營小餐館的積蓄,和人一起承包了當?shù)氐牧椎V。2002年以后,黎崇剛將礦山經營管理全權交給了兒子黎慶洪。
據(jù)檢方指控,1999年黎慶洪糾集楊松、何菊建等20余人,在貴州省開陽縣成立“同心會”,推舉黎慶洪為“大哥”。在“同心會”的基礎上,黎慶洪糾集何菊建、李相建等人,以暴力、威脅及其他手段,有組織地實施為黎慶洪等人所經營的礦業(yè)提供非法保護、聚眾斗毆等違法犯罪活動,欺壓群眾,危害一方,形成黑社會性質犯罪組織。
黎慶洪被檢方指控七項罪名: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非法持有槍支罪、非法采礦罪、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聚眾斗毆罪、尋釁滋事罪和賭博罪。對黎崇剛的指控包括五項罪名: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非法采礦罪、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聚眾斗毆罪和故意傷害罪。
兩人的罪名一度擴大或縮小,黎崇剛的罪名變化最大。在貴陽市中級法院一審期間,黎崇剛無涉黑指控,只被指控另外兩項罪名。案件升級之后,公安機關移送審查起訴九項罪名,而檢方經審查后指控了五項罪名,其中包括領導黑社會組織罪。
然而,經過庭審的質證和辯論之后,這些罪名全部被推翻,法院查明的事實與原指控情形不符。
——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公訴方指控稱,黎崇剛在2006年指使群眾堵塞公路,影響礦區(qū)交通,擾亂了社會秩序。參與堵路的田姓證人則稱,堵路是由村小組長組織的,每戶出一個人,而且黎崇剛的礦也是堵路的受害者。此事早已經公安機關處理解決。
在法庭上,田姓證人稱他不想說假話,但是被辦案人員反扣雙手吊了一夜,所以才按照辦案人員的要求說是黎崇剛指使的。為了出庭作證,他在法院門外等了兩天。庭審現(xiàn)場,黎崇剛當庭向審判長下跪,請求法院允許證人出庭,證人最終獲得出庭機會。
——故意傷害罪。檢方指控的事件發(fā)生在1998年,受害人名叫朱鳳倫。在附帶民事訴訟庭審現(xiàn)場,朱鳳倫作為原告出庭,事件現(xiàn)場得以還原。起先朱鳳倫請來的人打傷了黎崇剛的工人,后來朱鳳倫路過黎崇剛家門時,車被攔下,黎崇剛的職員出手打傷了他,黎慶洪發(fā)現(xiàn)后立即制止自己的工人,避免了進一步的沖突。此事已過去14年之久,且早經公安機關調解結案。
據(jù)黎慶洪的辯護律師周澤稱,朱鳳倫庭后對黎崇剛稱,他并不想提起民事訴訟,是法院的一位領導找到他,讓他起訴,并帶至司法局讓他在寫好的訴狀上簽字。
——聚眾斗毆罪。事件發(fā)生在2000年,黎慶洪的車子被扣,黎崇剛和公安機關三名警察一起到現(xiàn)場解決,此時被指控的斗毆事件已經結束,但黎崇剛被指控犯聚眾斗毆罪。
庭審中,還有多起類似于上述的不成立的指控。
檢方對黎慶洪和黎崇剛涉黑指控的核心事件為,黎慶洪和黎崇剛為了非法侵占他人礦山,制定了“先吃飯(范傳習),再殺豬(朱鳳倫),后殺牛(劉西林)”的三步走目標。
當證人當庭對質之后,事實大相徑庭。礦山原承包人范傳習已故,他的老婆出庭作證稱,當時退出礦山是因為花梨鄉(xiāng)政府統(tǒng)一將承包費由5000元提高到2萬元,他們開礦虧損了幾十萬元,交不起2萬元承包費而退出。
而朱鳳倫的采礦點因發(fā)生塌方,被政府設為禁采區(qū),至今還原封不動地被封。
劉西林的采礦點則是以68萬元的價格賣給了黎崇剛,當天見證人及雙方在劉西林家吃飯,劉還拿了一瓶好酒出來招待客人。
范傳習之妻稱,檢方所稱的“三步走”目標的順口溜,她第一次是在前次開庭時電視節(jié)目中聽說的。另外一位證人則表示是從專案組辦案人員的口中聽說。
黎崇剛的辯護律師朱明勇在辯護詞中反問,“除了黎崇剛的兩個兒子,黎崇剛沒有與被指控的那些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參加者中的任何一個人有過一次聯(lián)系,絕大部分人不知道黎崇剛是誰。那么黎崇剛被指控為黑社會性質的領導者,他這個領導地位是如何形成的,他的領導力是如何實現(xiàn)的?”
針對黎崇剛的錯誤指控已被法院糾正,其子黎慶洪仍背負重罪,對涉黑罪名的指控。庭審中,檢方沒有對涉黑組織的四個特征中的“非法控制特征”出示證據(jù)進行質證,但法院仍然認定了涉黑犯罪。
不過,經過一審審理,檢方指控黎慶洪的非法采礦罪、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和尋釁滋事罪沒有得到法院認定。一審判決認定,黎慶洪因犯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組織罪、非法持有槍支罪、聚眾斗毆罪和賭博罪,數(shù)罪并罰,被決定執(zhí)行有期徒刑十五年,并處罰金人民幣十萬元。
聯(lián)合辦案模式
黎慶洪案背后,是引起律師界廣泛爭議的公、檢、法三大機關的聯(lián)合辦案模式。
按照《刑事訴訟法》第三條規(guī)定:對刑事案件的偵查、拘留、執(zhí)行逮捕、預審,由公安部門負責。檢察、批準逮捕、檢察機關直接受理的案件的偵查、提起公訴,由人民檢察院負責。審判由人民法院負責。
這種公安、檢察和法院在刑事司法審判中的分工,既體現(xiàn)了合作,同時也體現(xiàn)了互相監(jiān)督和制約的關系,不僅僅由《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也是由憲法所確立的。
考察黎慶洪案的司法程序,三者之間“合作”大于監(jiān)督制約。據(jù)該案的《補充偵查終結報告書》顯示,在黎慶洪案已進入二審階段后,2010年6月7日,貴州省打黑辦召集省公、檢、法成員單位對黎慶洪涉黑案件開會研究,形成意見,決定對黎慶洪涉黑案件撤訴并補充偵查。
在達成上述共識之后,2010年7月1日,貴州省公安廳廳長崔亞東對該案做出批示,以此批示的日期成立了“7?1專案組”,專門補充偵辦黎慶洪涉黑案。此后,公安機關逮捕人數(shù)和所審查起訴的罪名大幅增加。
華東政法大學教授童之偉對《財經》記者稱,法院、檢察院依法應當獨立行使職權,由公安部門主持的打黑辦不應召集他們一起開會作決定。童之偉曾專門研究重慶打黑模式,黎慶洪案開庭期間他也前往旁聽,并查閱了案卷材料。
打黑辦是一個臨時協(xié)調機構,在全國普遍存在,其全稱為打黑除惡專項斗爭協(xié)調小組辦公室,該辦公室負責人一般由政法委或公安部門的主要負責人擔任,協(xié)調單位包括公安、檢察和法院等。
歷史上,政法委書記一般由人大副委員長或最高法院院長兼任。最近十年來,由公安系統(tǒng)主要負責人或公安背景出身的人士同時擔任政法委書記的現(xiàn)象普遍存在,這客觀上側重了公檢法三家分工合作、互相監(jiān)督中公安機關的作用。以貴州為例,黎慶洪案發(fā)回重審時,貴州省的政法委書記和公安廳廳長均為崔亞東,打黑辦主任則由貴州省公安廳副廳長趙翔兼任,他也是“7?1專案組”組長。
在上述會議確定思路之后,黎慶洪案補充偵查的辦案地點設在了離開陽縣城4公里的麻子林山莊,專案組按照“異地用警、異地羈押、集中食宿、封閉辦案”的原則,圍繞黑社會性質組織“四個特征”全面開展審訊。
按照《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guī)定》第137條規(guī)定,提訊在押的犯罪嫌疑人,應當在看守所或者公安機關的工作場所進行訊問。但是,“7?1專案組”卻選擇在麻子林山莊辦案,雖然辯護律師多次指出此處違法,并未得到檢察機關或法院糾正。
黎慶洪案的庭審過程中,法院啟動了非法證據(jù)排除程序,但嫌犯大規(guī)模提出自己被刑訊逼供的情況,法院沒有給予適當解釋。
《偵查終結報告》只稱:“專案組派出兩個審訊組輪流到各看守所提審涉案人員,在強大的審訊攻勢面前,大部分犯罪嫌疑人供述了其實施的部分違法犯罪事實?!彼麄冞€針對未如實供述的部分,“挑明問題、點對點審訊,查漏補缺,補強證據(jù)”。對前期已逮捕的17名涉黑成員的審訊,“不達到審訊目的決不收兵”。
打黑起落
自2000年以來,公安部打黑辦每年四五月份都會組織一次多部門的聯(lián)席會議,去年已經召開了第12次會議,而今年的會議至今還沒有召開。
1997年,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罪名入刑,開啟了中國打擊黑社會性質組織的序幕。不過當時對涉黑犯罪的認定標準相當模糊,如“稱霸一方,為非作惡,欺壓、殘害群眾,嚴重破壞經濟、社會生活”,這被法學界人士稱為以文學語言進行法律定性,在現(xiàn)實中難以操作。
2000年,最高法院審判委員會通過了《關于審理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的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對黑社會性質組織的法律認定進行了細化,從組織結構、經濟實力、非法保護和暴力行為四個方面進行界定,這成為后來歷次關于此罪名釋法的基礎。
上述司法解釋出臺的次年,2000年12月11日,全國“打黑除惡專項斗爭電視電話會議”在北京召開,第一輪打黑除惡專項行動啟動,這是繼1983年嚴打以來少見的專項行動。據(jù)《人民公安報》報道,截至2003年4月專項斗爭結束時,全國公安機關共打掉黑社會性質組織631個,打掉惡勢力團伙1.4萬多個。
三年后,2006年2月,中央再次部署在全國范圍內開展打黑除惡專項行動,公安機關按照中央的要求,堅持“打早打小,露頭就打”的方針和“黑惡必除、除惡務盡”的要求,啟動第二輪打黑除惡專項行動,該輪行動至今仍未結束。
據(jù)《人民公安報》報道,截至2011年,五年來,全國公安機關共打掉涉黑組織2174個,年均超過400個。
2000年最高法院的司法解釋出臺后,2002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進行了釋法,這個解釋取消了對于黑社會性質組織必須要有“保護傘”的規(guī)定。2010年最高法院下發(fā)了《關于人民法院深入推進打黑除惡專項斗爭的工作意見》,要求嚴格按照法定標準認定黑社會性質組織犯罪,決不允許在案件定性問題上出現(xiàn)人為“拔高”或“降格”處理的現(xiàn)象。
但是,現(xiàn)實中,涉黑案件的界定仍存在諸多難點。
如對涉黑財產的界定,從什么時候開始,哪些屬于涉黑的財產,應當如何界定,并未有明確的規(guī)定。許多涉黑案件被查處后,犯罪嫌疑人的所有財產都作為涉黑財產被查抄。
去年11月,北京等11個省市先后分別開展了新一輪的打黑除惡集中行動。今年以來,打黑除惡的形勢開始發(fā)生微妙的變化。
有司法人士分析稱,作為一項專門的行動,已經過去了八年,“下一步怎么規(guī)范、怎么常態(tài)化,而不是通過專項行動來打黑,這是目前要考慮的問題”。
2010年,重慶市公安局曾跨區(qū)域調警一萬余名,成立了300多個專案組,在看守所以外設計場所訊問犯罪嫌疑人,開展聲勢浩大的打黑除惡行動。
黎慶洪案擴大化之際,正值重慶打黑行動如火如荼之時。當年舉行的全國打黑辦第11次主任會議要求,要始終保持打黑除惡高壓的態(tài)勢。但今年3月17日,時任重慶市政法委書記的劉光磊在一次調研講話中稱,要認真反思我們的工作,對以往一些行之有效的做法,要堅持和發(fā)揚;對一些違背事實的做法,要堅決摒棄。
重慶打黑行動中,被認定為黑社會性質組織的罪犯家屬正在就打黑中存在的問題進行申訴,一些律師也接受了相關委托。黎慶洪案的啟動、擴大化和初步審結,正好經歷了全國打黑除惡行動態(tài)勢的起落。目前,將其轉入法治軌跡的契機已現(xiàn)。
對打黑行動的反思還不止于此,如在黎慶洪案偵辦過程中,政法委的角色也廣受關注并發(fā)生了些許變化。今年以來,包括上海、北京、重慶等地新任的政法委書記均沒有公安系統(tǒng)背景。
7月23日,案件一審判決之后,黎慶洪表示將上訴。案件將回到之前的一審法院——貴陽市中級法院。下一輪控辯戰(zhàn),或許很快開始。這起涉黑案件走向何方,令人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