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高遠

(焦作大學人文學院，河南焦作 454003)

《尚書·洪范》是一篇儒家經典，也是中國古代的治國大綱，其中提出的“三德”、“五?！?、“六極”理論是中國古代關于行為激勵理論的最早論述?！逗榉丁氛J為，君王管理國家的行為激勵方式有三種:正直，剛克，柔克。這三種激勵方式的適用對象分別是，對平和、順從的管理對象(平康)使用放任的管理方式，實行無為而治(正直);對桀驁不馴的管理對象(強弗友)采取強制的管理手段，對他們施加“六極”的懲罰(剛克);對積極協(xié)助管理的管理對象(燮友)使用懷柔的方式，對他們賜予“五?！钡莫勝p(柔克)。從階級層次看，對社會下層(沈潛)實行嚴厲的強制管理手段，對社會上層(高明)實行籠絡的懷柔管理手段［1］。將其與美國行為學家斯金納(B.F.Skinner)、馬斯洛(A.H.Maslou)的激勵理論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洪范》的激勵理論與西方現(xiàn)代激勵理論的一般論述相符合，柔克相當于斯金納所謂的正強化，剛克相當于斯金納所謂的負強化，而正直則與避免自然消退有關，《洪范》的“五?！睂哟闻c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相似。

1.“向用五?！迸c斯金納的正強化理論相合

斯金納認為，以獎賞的方式對一種行為進行肯定或鼓勵可能促使該行為在今后重復發(fā)生，這種肯定或鼓勵的過程就是對該行為的強化過程，相對于否定或貶斥的強化過程，這種強化過程又叫正強化。

《洪范》的柔克激勵相當于斯金納的正強化，具體方法是“向用五福”，主要施之于貴族官員或“燮友”。燮字在甲骨文中寫作，從又從辛從燚，又象人手，辛作指事符號時表示方向，燮字會人手持撥火棍向前撥弄火焰之意，表示管理灶火。所謂“燮友”是指管理對象中主動親近君主的積極分子?！跋颉痹诩坠俏闹袑懽?，本義是指古代房子朝北的窗子，引申為方向之義，這里表示引導?！跋蛴梦甯！钡囊馑际怯觅n予“五?！钡姆椒ㄒ龑С济竦男袨椤！拔甯！敝浮皦邸?、“富”、“康寧”、“攸好德”和“考終命”五種人類基本需要［2］。“壽”指壽命，在金中寫作，從耂疇聲，疇亦表意，耂象手向前扶、頭頂長發(fā)的老人，疇則象田間的蜿蜒水渠，壽字以田間流水表示生命的綿延久長，《洪范》的“壽”指人對生命的需要?！案弧痹诮鹞闹袑懽?，上宀下酉，會家中有酒、生活富裕之意，《洪范》的“富”指人對物質生活資料的需要。“康寧”的“康”指康樂，“寧”指安寧，《洪范》“康寧”的意思指人擺脫疾病和免受無辜刑罰，是人對健康與安全的需要?！柏玫隆钡摹柏痹诩坠俏闹袑懽?，從匕從攴，匕象占卜的兆紋，攴象人手持杖，攸字會人在占卜之后手持枝狀物祈禱之意，金文添加了表示在宗教儀式上淋灑酒漿的氵，寫作，“攸”有祈求之意，《洪范》的“攸好德”指人追求美德的需要?！翱冀K命”的“考”指壽考，即長壽，考字在古代與老字相通，都是活得時間長，“考終命”的表面意思是人的生命能正常延續(xù)至終點，其實另蘊深意?？鬃诱J為“仁者壽”［3］，意思是，只有仁德的人才能長壽;《中庸》引孔子語:“故大德……必得其壽［4］?！币馑际沁_到完美道德境界的人必然能夠長壽。《洪范》的“考終命”指終生追求完美道德以達到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

《洪范》“五福”的排列順序是:生命、富裕、健康與安全、追求美德、終生踐行仁德。美國行為學家馬斯洛認為，人的基本需求有5個層次:生理、安全、歸屬和愛、尊重、自我實現(xiàn)，按照從低級到高級——的順序排列?！拔甯！睂哟闻c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相類似，也分5級，亦按從低級到高級的順序排列。

圖1 《洪范》的五福層次

圖2 馬斯洛的需要層次

2.“威用六極”與斯金納的負強化理論相合

斯金納認為，以懲罰的方式對一種行為進行否定或貶斥可以抑制這種行為在今后重復發(fā)生，這種否定或貶斥的過程就是對該行為的強化過程，相對于肯定或鼓勵的正強化，這種強化過程叫負強化。

與斯金納的負強化原理相當，《洪范》主張用剛克的方式對管理對象不可接受的行為進行懲罰，具體方法是“威用六極”。威字在金文中寫作，從戌從女，女符指古代女性首領，戌則象斧頭形刑具，威字的本義是母系氏族時期女性首領的生殺權力，這里指行使權力，即懲處、恐嚇。極字從木亟聲，許慎《說文解字》解為“棟也”，指房屋上的脊檁，但此解是引申義而非本義。極字的初文寫作亟，在甲骨文中寫作，象人受壓迫之狀，本義是施壓、處罰，《洪范》此處使用初文的本義。

古代專制君王掌握著對人生殺予奪的權力，不僅可以通過對人施加刑罰剝奪其財產和生命，而且宣稱自己能通過向人施加各種神異的禍患進行懲罰，“制乃(你們)短長之命”［5］，這些懲罰手段與“五福”相對，合稱“六極”?！傲鶚O”即“兇短折”、“疾”、“憂”、“貧”、“惡”、“弱”六種懲罰［6］?！皟炊陶邸钡摹皟础弊衷诠糯囊饬x為夭折，“短”的古代意義為二十歲前死亡，“折”的古代意義為未婚而死，合稱“兇短折”，是君主讓人過早死亡的懲罰;“疾”是身染疾病的懲罰，因為疾病既是古人生命中的痛苦，也是對生命的極大威脅;“憂”是憂懼、焦慮的懲罰，因為憂懼和焦慮是社會壓力對心靈造成的痛苦;“貧”是在物質生活上貧窮的懲罰;“惡”是外貌形象丑陋、鄙惡的懲罰;“弱”是性格懦弱、遭受欺侮的懲罰。

雖然貴族官員屬于“高明”階層，是統(tǒng)治階級的核心力量，但如果他們在得到了又富且貴(既富方谷)的優(yōu)厚待遇后卻沒有對國家有所貢獻(有好于而家)，那他們是有罪過的，就應當受到懲罰(時人斯其辜［7］)。商王盤庚在遷都前對屬于“高明”階層的貴族官員用前輩幾代人的情誼聯(lián)絡感情(人惟求舊［8］)，說他們的祖上都認真貫徹商王的政令，所以都得到先王的尊重(王播告之修，不匿厥指，王用丕欽［9］)。盤庚苦口婆心地對貴族做勸說解釋工作，要求他們做好自己的本職管理工作，履行各自的職責，不要再反對商王遷都的主張，否則的話，就會對他們使用“剛克”的懲罰手段!(各恭爾事，齊乃位，度乃口。罰及爾身，弗可悔［10］)，而對屬于“沉潛”階層的民眾，盤庚則沒有對待貴族那樣的耐心，直接使用威脅的口吻命令道:都仔細聽好我講的話，不要拿我的命令當兒戲(明聽朕言，無荒失朕命［11］)!

與斯金納的負強化理論相似，《洪范》主張將“六極”作為威懾管理對象的負強化手段，使人不敢背離目標，必須為王所用。

3.“汝則念之”以避免自然消退

斯金納認為，激勵是一個過程，激勵的效果需要反饋。作為管理者，要時刻注意并及時發(fā)現(xiàn)管理對象行為趨向的改變，并盡快采取適當?shù)膹娀椒?。如果管理者對管理對象的積極努力無動于衷，必然導致管理對象正確行為趨向的逐漸消退。

斯金納的強化理論認為，管理對象在實施了某種積極行為以后，即使領導者僅僅表示已注意到這種行為，也能對管理對象的行為起到強化的作用。與此理相同，《洪范》要求君王對于臣民獻計獻策(有猷)、建功立業(yè)(有為)、嚴守準則(有守)的行為，要時常加以表揚(念之);對于作出追求美德的表態(tài)(予攸好德)，要給予獎賞(錫之福)［12］;對背離準則(皇極)的行為要給予懲罰(威用六極)［13］，目的在于肯定正確的行為，鼓勵這種狀態(tài)保持下去;獎勵積極的行為，以防止其自然消退;懲罰錯誤的行為，以防止消極行為的進一步發(fā)展。

4.《洪范》與西方現(xiàn)代激勵理論在原理上的一致性

4.1 將激勵看作一個可控的強化過程

西方現(xiàn)代激勵理論學派林立，但都依據(jù)一個共同的心理學原理，即將激勵看作一個可調節(jié)的刺激過程，將管理對象的需要、行為與管理者的目標、反饋聯(lián)結為一個互動過程，并試圖加以控制?！逗榉丁芬浴拔甯！钡男枰獮閯訖C、以“平康”、“強弗友”或“燮友”為行為表現(xiàn)，以君主確立的最高原則(皇極［14］)為管理目標，以此理解人們的行為規(guī)律，以“正直”(明察)作信息反饋，并借助“柔克”(獎勵)、“剛克”(懲罰)手段對管理對象的行為加以引導。

4.2 基于人類趨利避害的心理特征

斯金納強化理論的心理學基礎是生物的條件反射和人的趨利避害本能。斯金納通過動物實驗總結出具有強化特征的習得律。中國古人則從大量事實經驗中總結出“趨利避害，畏死樂生”的共同心理特征［15］，并基于這一心理特征，提出通過“作?！?、“作威”的刺激手段，強化管理對象養(yǎng)成所希望的良好行為習慣。

4.3 揭示人類需要的層次性及可提升性

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將人類需要理解為一個階梯式、可選擇性滿足的心理活動機制，排列出5個自低級向高級遞升的需要層次。當?shù)鸵患墝哟蔚男枰玫綕M足后，便會提升自己的需要層次，追求新的更高一級需求。按從低級到高級的順序排列，“五福”理論大體也是按從低級到高級的順序排列，第4級向往美德(攸好德)和第5級終生踐行仁德(考終命)都是較高層次的精神需要。

5.《洪范》與西方現(xiàn)代激勵理論的區(qū)別點

5.1 經營管理－行政管理或行政管理 －經營管理的發(fā)展路徑不同

西方行為激勵理論發(fā)軔于企業(yè)經營管理研究，由經營管理領域的成功啟發(fā)公共管理領域的借鑒?！逗榉丁返男袨榧罾碚摽偨Y了早期國家行政管理的經驗，成為儒家經典。由于儒學在中國社會的巨大影響力，《洪范》理論常被植入企業(yè)經營等其他性質的管理領域。

5.2 契約雇傭或人身依附的控制手段不同

行為激勵是管理者控制刺激強度的過程。在現(xiàn)代西方商品經濟模式下，社會關系經常表現(xiàn)為契約型的雇傭關系，激勵的控制方式主要以勞動報酬、獎金或期權等形式出現(xiàn)，被管理者有選擇性接受的余地。而在古代中國，社會成員與專制君王的關系是超經濟的，君主的激勵控制是強化人們對自己的人身依附，被管理者沒有選擇余地。

5.3 理論思維或實證主義研究方法的不同

現(xiàn)代西方行為科學注重運用實驗、觀察、統(tǒng)計與測量等方法進行實證研究，不同的研究者使用方法不同，觀察的角度不同，認識的角度不同，將整個行為學理論分割得支離破碎，亟待一種整體性框架彌補其理論上的貧乏［16］。《洪范》激勵理論以國家的身份對管理經驗進行總結，字數(shù)寥寥，但體系宏大，具有理論上的完整性。因為它創(chuàng)立得早，主要依靠理論思維，成為古代幸存的理論心理學成果。在當前西方激勵理論陷于繁瑣、機械的紛亂局面時，中國古代的《洪范》激勵理論框架或可整合西方行為學界各守一隅的紛雜學說。

［1］［2］［5］［6］［7］［8］［9］［10］［11］［12］［13］［14］蔡沈.書經［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77(洪范)，79(洪范)，54(盤庚上)，79(洪范)，76(洪范)，54(盤庚上)，53－54(盤庚上)，55(盤庚上)，55(盤庚中)，76(洪范)，74(洪范)，75－76(洪范).

［3］李澤厚.論語今讀［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179.

［4］四書白話注解［M］.長春:長春古籍書店，1982:24.

［15］范曄.后漢書［M］.北京:中華書局，1965:1615.

［16］葉浩生.實證主義的衰落與理論心理學的復興［J］.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8，(1):65－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