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坤平
盧卡奇的馬克思主義辯證法觀及與恩格斯的分歧比較
許坤平
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中,盧卡奇闡述了自己對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理解,認為馬克思辯證法是革命的辯證法,而不是恩格斯所謂的“自然辯證法”。盧卡奇認為:首先,馬克思的辯證法是總體性的認識方式,不是恩格斯的以三大規(guī)律為核心的“科學”總結;其次,馬克思的辯證法是主體—客體辯證法,而恩格斯在這點上根本沒有涉及;最后,馬克思辯證法的落腳點應該是革命實踐,恩格斯的理解仍然處在舊唯物主義的水平上。
盧卡奇;恩格斯;辯證法;階級意識;實踐
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一書,具有極強的理論針對性。盧卡奇認為歐洲無產(chǎn)階級革命遲遲不能成功的原因在于兩個方面:一是由于無產(chǎn)階級自己本身,“在第二國際的理論家那里,馬克思主義變成了實證主義式的對外部對象的反映,辯證法被打扮成旁觀的科學,畸變?yōu)閱蜗蛐缘剡€原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和規(guī)律的理論?!盵1]馬克思主義不再是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理論,而成為了一門以經(jīng)濟決定論為核心的“科學”。無產(chǎn)階級惟一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共產(chǎn)主義社會“自然地”從資本主義社會“生長”出來;二是資本主義社會的“物化結構”造成了歐洲無產(chǎn)階級階級意識的喪失。盧卡奇認為,這一切問題的解決都有待于對馬克思主義的革命本質的重新確認。盧卡奇認為馬克思主義的本質就是馬克思的方法,就是馬克思的辯證法。而馬克思的辯證法最大的特點就是它的革命性和批判性?!拔ㄎ镏髁x辯證法是一種革命的辯證法?!盵2]只有重新確立革命的辯證法在馬克思主義指導思想中的地位,才能克服第二國際的實證主義思潮泛濫對國際工人運動的影響。盧卡奇認為,第二國際將馬克思主義實證化的原因既有資本主義社會物化結構的影響,也與恩格斯對馬克思辯證法的錯誤理解有關。所以,對馬克思辯證法的革命性的強調(diào),就必然要對已經(jīng)成為經(jīng)典的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思想進行改造?!扒嗄瓯R卡奇可能是第一位從哲學上去探究馬克思為什么在他的學徒那里會變成‘科學’的人。而且,他也是第一位將矛頭直指恩格斯的馬克思主義者?!盵3]
盧卡奇認為,馬克思的辯證法是一種“總體性”認識方法。也就是說,馬克思的辯證法首先是一種認識方法,即主體對客體世界的思維把握過程,并不是對世界發(fā)展規(guī)律的抽象的“科學”總結。其次,這種認識方法具有“總體性”特征?!榜R克思主義認識論不同于康德和直觀唯物主義的認識論,它超越了僅僅把認識視為思維對存在的‘反思’或‘反映’,而是按照歷史主義和總體性原則,把認識理解為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逐級生成、發(fā)展的辯證思維過程。其結果,是在總體上、在多樣性的統(tǒng)一中再現(xiàn)對象的全部豐富的規(guī)定性?!盵4]
“總體”這一概念源遠流長,從古希臘哲學開始便與辯證法思想糾結在一起,到了德國古典哲學時期,總體思想發(fā)展到了極致。費希特發(fā)展了自己的同一哲學,而黑格爾則徹底將總體思想發(fā)展到了巔峰,創(chuàng)立了一門在“絕對精神”統(tǒng)御下的無所不包的哲學世界體系。[5]馬克思的辯證法思想本身就受到黑格爾的深刻影響,而盧卡奇就順著黑格爾總體哲學思想脈絡來解釋馬克思的辯證法,強調(diào)了馬克思辯證法的總體性認識特征。在這一點上,無疑盧卡奇是具有理論貢獻的。他認為,馬克思辯證法的總體性主要體現(xiàn)在對結構性和歷史性兩方面。所謂結構性,是指在總體與部分的關系當中,總體對于部分具有認識過程中的邏輯先在性。在認識上,部分必須服從于總體,這是部分與總體結構功能不同所體現(xiàn)出的必然要求。盧卡奇認為,馬克思的認識方法不只是抽象地強調(diào)總體的作用,總體還是“具體的”總體。因為人與事物的存在均具有歷史性,所以認識也必須具有歷史性。通過強調(diào)馬克思辯證法的歷史主義原則,盧卡奇就將自己同把社會僅僅看作經(jīng)濟決定論的庸俗馬克思主義者區(qū)分開來。盧卡奇認為,通過結構性的橫軸和時間歷史性的縱軸就可以形成對社會現(xiàn)象認識的“具體的總體”。
恩格斯以論戰(zhàn)為目的的著作《反杜林論》,成為馬克思主義者研究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圭臬,以三大規(guī)律為核心的自然辯證法受到馬克思主義者的青睞。盧卡奇所揭示出的辯證法是一種認識方法的觀點,在恩格斯的著作中論述極少。對于在這一問題上恩格斯的沉默,盧卡奇認為,恩格斯沒有真正掌握馬克思辯證法的精髓。他認為,恩格斯在認識論上仍然采取了一種直觀的認識方式,依然停留于直觀反映論的舊唯物主義階段,沒有真正領會和把握馬克思辯證法的實質。這直接造成了第二國際理論家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庸俗化、實證化理解。
盧卡奇首先對恩格斯的自然辯證法規(guī)律進行了批判。批判的中心主要集中在了問題最大的所謂質量互變規(guī)律上。而這一批判是通過對恩格斯所列舉的兩個事例的反駁實現(xiàn)的。
一是恩格斯在解釋質量互變規(guī)律的時候,列舉了水從液態(tài)轉變?yōu)楣虘B(tài)和氣態(tài)的例子。盧卡奇認為,“就這些轉折點而言,這個例子是正確的。但是這種論證忽視了這樣的情況:如果改變觀察角度的話,連那些這時表現(xiàn)為單純的量變的轉變也立即具有了一種質變的特征?!盵6]盧卡奇從現(xiàn)實認識角度,認為水的質變過程在時間上本身是具有時間連續(xù)性的,恩格斯漠視了水形態(tài)變化過程的時間性。所以,水的質變在真實的現(xiàn)實當中是不成立的。其次,盧卡奇強調(diào)了認識過程當中的主體性和實踐性。他說,如果人把水喝掉,水對人馬上也就產(chǎn)生了質變。所以盧卡奇強調(diào)了世界發(fā)展對人的連續(xù)性,強調(diào)世界存在的過程性。
二是對恩格斯關于“從必然王國進入自由王國的飛躍”觀點進行批判?!皩q證唯物主義者說來這是不言而喻的:盡管這個飛躍是一個飛躍,或者正因為它是一個飛躍,它必須在本質上是一個過程?!盵7]“如果我們把‘自由王國’和注定使它產(chǎn)生出來的過程分開,如果我們從而把一切辯證的過渡都排除在外,我們是不是會陷入一種與上面已經(jīng)分析的把最終目的和運動分開相類似的烏托邦意識結構呢?”[8]類似于對水例子的分析,盧卡奇依然堅持一種總體性、歷史性的世界觀,認為事物的發(fā)展都是具有時間上的連續(xù)性。而這種變化過程當中的連續(xù)性不應該在抽象過程中被無意或有意地抹殺掉。
盧卡奇認為,馬克思的辯證法是“主體—客體辯證法”。辯證認識的過程是主客體之間的相互作用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主體對客體具有巨大的能動改造作用。在這一認識上,恩格斯以三大規(guī)律為核心的辯證法卻沒有涉及?!八?(恩格斯)對最根本的相互作用,即歷史過程中的主體和客體之間的辯證法連提都沒有提到,更不要說把它置于與它相稱的方法論的中心地位了。然而沒有這一因素,辯證方法就不再是革命的方法,不管如何想 (終歸是妄想)保持‘流動的’概念。因為這意味著未能認識到,在一切形而上學中,客體,即思考的對象,必須保持未被觸動和改變,因而思考本身只是直觀的,不能成為實踐的;而對辯證方法說來,中心問題乃是改變現(xiàn)實。如果理論的這一中心作用被忽視,那么構造‘流動的’概念的優(yōu)點就會全成問題,成為純‘科學的’事情。”[9]
盧卡奇堅持辯證法過程的主客體相互作用。在這一點上,他受德國同一哲學影響巨大。盧卡奇將辯證法限于主客體過程之中,導致辯證法只能適應于有人類實踐的社會歷史領域,而人類社會之外的未改造和非認識的非人化自然被必然排除在外。所以盧卡奇提出他的著名命題:“自然是一個社會的范疇。”[10]并且盧卡奇根據(jù)自己的理論邏輯,將人類社會劃分為兩個階段——無產(chǎn)階級意識產(chǎn)生之前的社會和無產(chǎn)階級意識產(chǎn)生之后的社會。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適應領域就是無產(chǎn)階級產(chǎn)生之后的社會,也就是歐洲的資本主義社會階段。
恩格斯以聯(lián)系發(fā)展、質量互變和否定之否定三大規(guī)律為內(nèi)容的自然辯證法的適用范圍是整個世界,第一自然和第二自然都有著辯證法規(guī)律的存在。顯然,恩格斯將整個自然世界統(tǒng)攝在了自然辯證法的規(guī)律視域之內(nèi)。盧卡奇卻認為,三大規(guī)律式的自然辯證法充滿了自然哲學主觀臆斷的成分,陷入到了馬克思所批評的黑格爾式的表象到抽象概念的思維之中,具有極強的直觀唯物主義成分。所以,盧卡奇自然要宣布恩格斯的這一做法的非法性。
在這一問題上,雖然他對恩格斯的辯證法規(guī)律的批判具有局部合理性,但是盧卡奇認識問題的視角依然停留在舊本體論的基礎上,沒有跳出主客體這一近代哲學的思維方式。最終導致他為了達到理論上的邏輯完滿性,而摒棄掉了人類社會賴以存在的自然基礎。無論如何,自然對人類的物質基礎地位都是不能抹殺和排除掉的。“這就是馬克思在拋棄一切舊本體論之后,建構實踐的歷史性生存的同時,仍然堅持自然界永遠先在性的深刻意義。這一點,盧卡奇在很晚的《社會存在本體論》中才真正理解?!盵11]并且在《歷史與階級意識》的1967年的新版序言當中,盧卡奇也檢討了自己在這一問題上對恩格斯的錯誤批評。
盧卡奇認為,馬克思的辯證法是“實踐辯證法”。辯證法最終目的是在實踐中實現(xiàn)與理論的統(tǒng)一,他的實踐觀點具有理論上的獨特性。盧卡奇的實踐范疇主要是指無產(chǎn)階級改造資產(chǎn)階級社會的社會革命實踐。他的實踐觀點是與其辯證法和無產(chǎn)階級的階級意識緊密相連的。無產(chǎn)階級的階級意識是盧卡奇的理論和實踐相統(tǒng)一的中介。一方面,它是無產(chǎn)階級對資產(chǎn)階級物化社會結構的深刻“理論”認識 (雖然這一認識還需要無產(chǎn)階級理論家灌輸給無產(chǎn)階級),另一方面它又是融合了無產(chǎn)階級改造社會的革命意志。無產(chǎn)階級意識最終將變成為無產(chǎn)階級自覺的革命精神,成為理論被群眾掌握之后的物質力量。
基于對實踐范疇的以上特殊理解,盧卡奇批評了恩格斯的實踐觀點。恩格斯在《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一文中,用實驗和工業(yè)論證了人類對自在之物的認識和掌握,來反對康德“自在之物”的不可認識性。盧卡奇認為,“恩格斯的最深的誤解在于他把工業(yè)和實驗的行為看作是——辯證的和哲學的意義上的——實踐。其實,實驗恰恰是最純粹的直觀?!盵12]在盧卡奇看來,實驗就是營造一種排除了主體方面和客體方面的一切影響,進行觀察規(guī)律發(fā)揮作用的過程。工業(yè),在資本主義物化社會結構之下,雖然個體人類參與了整個改造自然物的過程,但是個人在其中也僅僅起著無意識的工具作用。所以實驗和工業(yè)并未觸及到‘自在之物’本身?!八?不是工業(yè)和實驗,而是無產(chǎn)階級的作為歷史主體的自覺活動才能駁斥“自在之物”的不可認識性,只有這樣的實踐,才能把主體與客體、思維與存在、心與物、理論認識與實踐活動辯證地統(tǒng)一起來?!盵13]
從直觀唯物主義的角度來講,恩格斯的實驗與工業(yè)確實無法解決“自在之物”的認識問題。從這點上說,盧卡奇是正確的,但是盧卡奇對實踐范疇的狹隘理解,和馬克思在這一問題上的超越比起來,則又凸顯了他自己理論的歷史局限性。人類至今以來的文明告訴我們,人類實踐能力的提高,恰恰是以人對自然改造能力的提高為標志,生產(chǎn)力水平依然是衡量社會進步與否的根本性標志。盧卡奇放棄了人類這一最重要的實踐方式,必然導致他實踐理論的狹隘性。
“具體之所以具體,因為它是許多規(guī)定的綜合,因而是多樣性的統(tǒng)一。因此它在思維中變?yōu)榫C合的過程,表現(xiàn)為結果,而不是表現(xiàn)為起點,雖然它是現(xiàn)實中的起點,因而也是直觀和表象的起點。在第一條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發(fā)為抽象的規(guī)定;在第二條道路上,抽象的規(guī)定在思維行程中導致具體的再現(xiàn)?!盵14]這是馬克思的認識方法論,也是《資本論》所體現(xiàn)出來的“大寫的邏輯”。認識上對歷史性和總體性的強調(diào),就是馬克思主義認識辯證法的核心。
“盧卡奇對總體性問題的闡釋基本上符合馬克思的思想,但是在主客體關系問題上,沒有擺脫唯心主義同一哲學的窠臼?!盵15]這造成了盧卡奇對恩格斯的某些錯誤的批判。原因當然也是明顯的:一是盧卡奇受德國同一哲學的影響,為了解決理論與實踐的統(tǒng)一問題,使主客體陷入了封閉的自我發(fā)展的圈套之中,給人造成一種現(xiàn)實的自然基礎消失的錯覺感;二是盧卡奇對實踐范疇的狹義使用——通過馬克思主義的辯證法對資產(chǎn)階級社會物化結構的認識,促使無產(chǎn)階級階級意識的覺醒,在無產(chǎn)階級政黨的正確領導下,實現(xiàn)社會革命的成功——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實踐是他理論的最終落腳點。但是實踐觀點上的狹隘性理解,對無產(chǎn)階級革命意識的過于強調(diào)和重視,卻使盧卡奇忽視了馬克思在政治經(jīng)濟學和歷史唯物主義中所揭示出的資本主義社會狀況的具體復雜性,這最終導致盧卡奇陷入了理想化的烏托邦主義之中。
但是,盧卡奇抓住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精髓,正本清源,在第二國際直觀唯物主義大行其道的背景下,張揚辯證法的真切內(nèi)涵,并且對資本主義社會物化現(xiàn)象進行了深刻洞見,這些都使盧卡奇在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上留下了自己的理論印跡。他所闡釋的一些觀點,在今天看來,仍然具有很大的理論意義和現(xiàn)實意義。正如他所說:“馬克思主義問題中的正統(tǒng)僅僅是指方法。它是這樣一種科學的信念,即辯證的馬克思主義是正確的研究方法,這種方法只能按其創(chuàng)始人奠基的方向發(fā)展、擴大和深化。而且,任何想要克服它或者‘改善’它的企圖已經(jīng)而且必將只能導致膚淺化、平庸化和折中主義?!盵16]
[1][3][11]張一兵.革命的辯證法與批判的歷史唯物主義——解讀青年盧卡奇的《歷史與階級意識》[J].理論探討,2000,(2).
[2][6][7][8][9][10][12][16]【匈】盧卡奇(杜章智、任立、燕宏遠譯).歷史與階級意識[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48.225.441.412.50.58.208.48.
[4]孫伯金癸.盧卡奇與馬克思[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9.101.
[5][13]高敏.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若干范疇略論[J].寶雞文理學院學報,1997,(1).
[14]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19.
[15]孫伯金癸.關于總體性的方法論問題:評盧卡奇(早期)對馬克思歷史辯證法的理解[J].江蘇社會科學,1998,(4).
許坤平,中共江蘇省委黨校哲學教研室碩士研究生(郵政編碼210013)
B505
A
1672-6359(2012)01-0040-03
(責任編輯 曹連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