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來勝
龔自珍從十九歲開始“倚聲填詞”,三十二歲前已輯有《懷人館詞選》、《無著詞選》、《影事詞選》和《小奢摩詞選》,詞學大大先于詩學著稱于世,龔自珍的外祖父,清代著名的經(jīng)學家、文字學家段玉裁對龔詞尤深為贊賞,說:“余少時慕為詞,詞不逮自珍之工,先君子誨之曰:是有害于治經(jīng)史之性情,為之愈工,去道且愈遠。予謹受教,輟勿為。一行作吏,俄引疾歸,遂銳意于經(jīng)史之學,此事謝勿談者五十年,今見自珍詞,乃見獵心喜焉?!彼J為龔自珍的詞,正如他的詩文一樣“風發(fā)云逝,有不可一世之概”,詞風奇異,“造意造言,幾如韓李之于文章,銀碗盛雪,明月藏鷺,中有異境”。只是后來龔自珍詩名蓋世,詞學風采反而為詩所掩蓋。
他認為,自己倚聲填詞,既不能做到古典雅致,也做不到幽深空靈,從氣韻和格局來看,都不能與時流的詞相匹配,難于登上詞壇的大雅之堂。他的詞只能在歌女中流傳,十分后悔,走過酒樓(旗亭)也要拿把扇子遮住臉孔呢!所謂“后悔”,這是故作云爾,這首詩道出了一個重要信息。所謂古雅、幽靈,是指清初在詞壇上占統(tǒng)治地位的浙西詞派的主張。清初詞有三派,陳維崧的“陽羨派”;尊蘇辛,風格豪放;納蘭性德自成一格,以小令見長,有南唐李煜之風;朱彝尊的“浙西詞派”,否定蘇辛,尊姜夔、張炎。三派以“浙西詞派”勢力最大,他們標榜醇雅與清空,偏重于形式、格律和技巧。龔自珍說自己的詞“不能古雅不幽靈”,也就是說,他的詞不屬于浙西派,他的詞只能流“傳遺下女”,自然也有別于“陽羨派”和納蘭性德的詞格。
這里指出了詞的五種境界,一是詞的內(nèi)容不要受到人為的拘束(無?。?;二是不要事事搞寄托,應讓詞隨著感情宣泄(無寄);三是境界要超脫,無境而有境;四是內(nèi)容要蘊藉含蓄,要似無指而有指;五是感情要深邃,要似無哀樂而有哀樂。這“五尊”說,實質是強調詞應寫人的真情,寫暢于聲音,表現(xiàn)個性的典型的真情。此文的結語,作者還特別指出:“昔之年,為此長短言也何為?今之年,序之又何為?愛書而已矣。”愛書,指忤逆時流之言,也就是說,詞不僅要寫真情,而且要涉及社會,批判社會。這段話,又提供了另一重要信息,說他的詞并不屬于張惠言的“常州詞派”。張惠言的“常州詞派”,起于清嘉慶年間,他們不滿“浙西詞派”脫離現(xiàn)實之風,強調內(nèi)容要充實,要有寄托,所謂“非寄托不入,無寄托不出”,實際上“常州詞派”是以形式主義反對形式主義,內(nèi)容狹窄,多困囿于個人的宦海沉浮和官場唱和。
龔自珍的詞,不像他的詩文直面人生,鋒芒畢露,大多通過紀行、懷友、悼亡、贈答等,意境朦朧,委婉地反映詩人的思想、生活,表現(xiàn)他的理想,抱負、抒發(fā)對年華蹉跎,理想難酬的感慨,曲折地表現(xiàn)出社會的衰敗和對社會的不滿和批判之情。正如他的詞所表白的:“我亦頻年,彈琴說劍,憔悴江東風雨?!?/p>
這首詞透露了年輕人的青春騷動,它抒發(fā)了作者青春奮發(fā),要建功立業(yè)的抱負。他不愿意用粉飾太平的文章,來換取庸俗的功名富貴,消磨自己的一生。他追求的是一種“怨去吹簫,狂來說劍”的生活,用簫聲抒發(fā)內(nèi)心的不平,用鋒利的寶劍去建功立業(yè)。襟懷豪爽,婉約情深,意境幽邃,為世人所稱許。又如《金縷曲》:“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鸞飄鳳泊,情懷何似?縱使文章驚海內(nèi),紙上蒼生而已,似春水干卿何事?暮雨忽來鴻雁杳,莽關山一派秋聲里。催客去,去如水?!编l(xiāng)試落第,匆匆出都,感慨仕途漂泊無著,更感慨一介書生,報國無門,滿懷幽怨。詩人已看到了社會已處在“一派秋聲里”的衰敗的氛圍之中,詞的下闋更表達了一種離經(jīng)叛道的意向:“華年心緒從頭理。也何聊看潮走馬,廣陵吳市?愿得黃金三百萬,交盡美人名士,更結盡燕邯俠子。”龔自珍為自己描畫出改弦易轍,決絕仕途,絕交貴族,與美人名士俠客為伍,以沖決人世間的藩籬,建立一番大事業(yè)的心路歷程。
在龔自珍的詞中,也有以詞論證之作。這類詞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品位較高,典型地表現(xiàn)作者社會批判的膽識。最有代表性的是《水調歌頭· 落日萬艘下》和《水調歌頭 ·當局薦公起》二首。作者借一位十五年來奔波于治水的官員的辭官與出山,用嘲諷的筆觸,戲謔的手法,猛烈地抨擊了政府官員在水患面前以鄰為壑,鉤心斗角,互相掣肘,不顧人民的生命安全的丑態(tài);也寫出了這些官員以治水中飽私囊,“金錢少府百萬,挽入魯陽戈”的種種惡行。當然,龔自珍的詞,受詞在選題、表達形式的傳統(tǒng)的影響,題材不像詩文那樣廣闊,也寫了不少“深秘不可言者”的選色之作,抒發(fā)一種艷情,頹廢的感情,表現(xiàn)了詩人對待人生社會那種倜儻不羈,放浪形骸的一面,構成了他的詞多重的人生價值取向。
在藝術上,龔詞處于從傳統(tǒng)詞中裂變的過程之中。古人論詞,喜歡以豪放、婉約界定,因此有人將龔詞判入“定公詞多豪放”之列。用傳統(tǒng)的“豪放”來界定龔詞,并不很合適。龔自珍早年詞作,確有風發(fā)云逝,豪氣逼人的氣勢,但它又不是那種“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的格調,而是豪放之中雜糅著縷縷哀婉情愫,剛中見柔。而寫懷友悼亡之作,哀怨凄惻,但又柔中顯剛,風格飄逸。譚獻已經(jīng)注意龔詞的裂變格調,認為他的詞“綿麗飛揚,意欲合周、辛而一之”(《復堂詞話》)。龔詞與周邦彥詞相比,確有其相似之處:龔詞中多有寫男女之情,而且寫得比較含蓄;在寫景詠物上也頗為擅長,即景抒情,曲折多變,感覺深邃。但龔詞又不完全相同于周詞,龔詞并不甚講求“協(xié)律”,同時,周詞是從柳(永)詞的俚俗趨向典雅含蓄,龔詞恰恰相反,是從典雅趨向于樸直俚俗,而且柔中顯剛,有點辛詞的豪爽氣概。
詞意撲朔迷離,這是龔詞的又一特色。特別是言情之作,尤為顯著,迷離惝恍,朦朦朧朧,似是而非,似是而虛,作者明白地說:“古來情語愛迷離,惱煞王昌十五詞,楚天云雨到今疑?!保ā短煜勺印罚榱藢懙拿噪x,龔詞常常借助于物化,以美人香草、風花雪月寄意,更喜歡在“夢”字上做文章,有的標明寫夢,有的以夢入詞,有的以夢點綴,著意造成一種惝恍迷離的意境?!豆鸬钋铩匪鶎懙摹皦簟保鼜碾鼥V的意境中透露出深層的意蘊。在這首詞的序中,作者敘述了一個頗為有趣的故事,說:“六月七日,夜夢至一區(qū),云廊木秀,水殿荷香,風煙郁深,金碧嵯麗。時也方夜,月光吞吐,在百步之外,湯瀣氣之空濛”,都位一碧,散清景而離合,不只幾重?一人告予:此光明殿也。序中所言,實有其寄意所在。
在詞語運用上,龔詞明顯地繼承了蘇辛以詩入詞,以文入詞的詞學傳統(tǒng),體現(xiàn)出明顯的散文化傾向,而且更傾向于口語俚俗。這種散文化的句式,俯拾即是,文中所引的《湘月》、《金縷曲》、《桂殿秋》就很有代表性,又例如:“月明花滿天如愿,也終有酒闌德燈散,不如被冷更香銷,獨自去,思千遍?!保ā抖苏谩罚?,“蕭一枝,笛一枝,吹得春空月墮時,月中人未歸”(《長相思》),“問人天何事,最飄渺,最消沉?算第一難言,斷無人覺,且自幽尋。香蘭一枝憑瘦,聞香蘭何苦伴清吟?消受工愁滋味,天長地久愔愔”(《木蘭花慢》)明白如話,語含議論,而情濃話中,耐人尋思回味。
[1]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
[2]楊柏嶺.龔自珍詞箋說[M].黃山書社,2010.
[3]龔自珍.龔自珍全集[M].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