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馳
英國現代女作家達夫妮·杜穆里埃(Daphne du Maurier)的代表作《蝴蝶夢》(Rebecca)發(fā)表于1938年,長久以來暢銷不衰。女主人公“我”——一個在通篇故事中始終無名無姓,在結婚后被稱為德溫特夫人的年輕女子是故事的講述者,而另一女主人公呂蓓卡雖死猶生,鋒芒畢露,其鮮明的個性、多姿多彩的人生經歷越發(fā)顯得“我”平淡無奇、黯然無光。而實際上,敘述者“我”實乃整個故事的編織者,一個看似默默無聞,卻充分展現了男權社會價值觀的“天真無邪”的“天使”。英國當代批評家伊麗莎白·布朗芬(Elisabeth Bronfen)曾指出,在男權社會,女性通常被看做兩個極端——要么是純潔、善良和無助的代言人,要么是世故、危險而充滿誘惑力的魔鬼化身。①
“我”與呂蓓卡就處于這有著天壤之別的兩個極端,而身份顯赫、家財萬貫的男主人公邁克西姆·德溫特何以會先后迎娶兩個截然不同、性格迥異的女人?讀者不禁質疑:呂蓓卡的美貌與才能有口皆碑,而卑微羞澀的“我”是如何顯露神通成為續(xù)弦德溫特夫人的?“我”在取得話語權后何以對呂蓓卡大加貶斥,欲將之妖魔化而后快?“我”在有意無意地充當男權主流文化的代言人時,為何甘心將自我空洞化、平淡化?“我”的形象其實大有文章可做。
一
首先,“我”雖然貌不驚人,但卻溫順可人,唯丈夫馬首是瞻、對丈夫言聽計從?!拔摇币婚_始只是貴婦人范·霍珀夫人的陪從,在受到上流社會名人邁克西姆·德溫特垂青時,“我”馬上感激涕零、無所適從。邁克西姆曾經解釋過他選擇“我”陪伴的理由,“我邀請你是因為你不穿黑緞子衣服,沒戴珍珠項鏈;另外,你也不是三十六歲”(40)②??梢姡拔摇钡哪贻p淳樸、卑微羞澀和不諳世事是老謀深算的邁克西姆挑選的理由。面對邁克西姆趾高氣揚、目中無人的架勢,“我”卻只是“呆呆地坐著”,“兩眼困惑慌亂,雙頰緋紅”(42),不敢有絲毫頂撞。當“我”懷疑自己不能融入上流社會時,邁克西姆居高臨下地說,“你是不是屬于那個圈子,只有我才能下判斷”(56)。邁克西姆求婚時同樣盛氣凌人,“我再說一遍:要末跟范·霍珀夫人去美國,要末跟我回曼陀麗老家,兩條路由你選擇”(56)?!拔摇睆膩頉]想過自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一步踏進上流社會,即使充當邁克西姆的玩偶,任他羞辱和威脅也在所不辭。在踏進邁克西姆的豪宅曼陀麗莊園之后,“我”便決心成為一名不折不扣的“家中的天使”?!拔摇敝斝∩魑?,不茍言笑,乖乖地呆在家里,不敢越雷池半步。初來乍到,“我”便對管家丹弗斯太太吐露心聲,“我一定要努力適應這兒的新生活;當然,首要的還是要讓德溫特先生過得幸?!?79)。在邁克西姆對“我”發(fā)完一通無名火之后,又向“我”微笑,“這一笑就算是對我的酬報,正像在杰斯珀頭上輕輕拍一下,意思是說:可愛的小狗,快躺下,別再來打擾我”(125)?!拔摇鼻逍训貙⒆约憾ㄎ粸橐恢粚櫸锕罚磺蟛┑弥魅艘恍??!拔摇泵靼住八矚g我與我喜歡杰斯珀真是一模一樣”(108)?!拔摇币宰约旱那啻汉蜔崆橐淮未卧噲D博取邁克西姆的歡心,煞費苦心去揣度邁克西姆的心思,一再為了丈夫的丁點不快而膽戰(zhàn)心驚。“我”在對呂蓓卡滿懷妒意的時候,甚至假設丈夫有個情婦,“有朝一日,那女人年老色衰,或是厭膩變了心,邁克西姆就不會再愛她”(255),而“我”所能做的只是癡癡等待丈夫的回心轉意,“我”把男權社會里無助女性天使般的寬容、諂媚和隱忍推向了極致。
其次,“我”雖非出身名流,卻一直貪慕虛榮、向往富貴,在貧寒之余仍固守著自己附庸風雅的愛好。童年時代“我”就曾花掉自己的零用錢去購買一張畫有曼陀麗莊園的明信片。當邁克西姆向“我”表白后,我神魂顛倒地反復思忖的也是“他要帶我看看曼陀麗”(58)。在跟曼陀麗莊園的主人邁克西姆共進午餐后,“我”身價倍增,平時對“我”不屑一顧的侍者對“我”畢恭畢敬,所有人都對“我”投來恭敬的目光。而“我”也幻想自己“成了有地位的小姐”(30),從此躋身上層社會。而在邁克西姆漫不經心的求婚后,“我”根本沒考慮自己要嫁的是一個大自己一倍的男人,也不顧邁克西姆傲慢武斷的指令,“好,就這么定了。你不再是范·霍珀夫人的伴侶,而是開始和我作伴。你的職責幾乎同以前完全一樣,我也愛讀圖書館新到的書報,也要人在客廳里擺上鮮花;飯后我也愛玩玩貝克西,也需要有人替我斟茶。另外,你得及時替我準備好我用慣的那種牙膏”(57)?!拔摇比徊活欁约杭磳碛械氖敲麨槠拮?,實為仆從的身份,只滿心歡喜地憧憬未來,“我將成為德溫特夫人。我反復掂量著這個名字。在支票上、商人的賬單和邀客赴宴的請柬上,都將簽上這個名字”(58)?!拔摇毙老踩艨裼诘聹靥胤蛉说拿?,更想讓自己的藝術品位為自己的新身份加分。“我”一直以自己的素描為傲,邁克西姆也曾專門在姐姐比阿特麗斯跟前提到“我”懂藝術,會畫畫,比阿特麗斯也因此特地上倫敦買四大部《繪畫史》作為送給“我”的結婚禮物。而繪畫才能也確實成為了“我”受過良好教育的標志。其實,以邁克西姆為首的上流社會當然不會以目不識丁、愚昧無知為美德,他們需要這種有“教養(yǎng)”、懂情趣的女人來強化、展示他們的審美理想。法國啟蒙運動思想家、教育家盧梭在《愛彌兒》中說,“如果說教育男性的目的是為了使他們獲得自由,那么教育婦女的目的是使她更‘適合’受過教育的男人。不能在婦女身上培養(yǎng)男子的品質,不能讓婦女竊奪我們的權利,大自然和理性給女性安排的生活方式就是如此”(轉引自袁曦臨36)。“我”所受的教育,“我”的素描畫不僅引起了邁克西姆姐弟倆的關注,也成為“我”聊以炫耀的資本。這樣,“我”憑著自己的溫順、隱忍和“高雅”的藝術愛好成功地躋身于上流社會,名正言順地成為了大富豪邁克西姆·德溫特“家中的天使”。
再者,“我”雖然貌似善良、柔弱,而一旦自己的貴婦生活遭到威脅,馬上轉變成男權勢力的衛(wèi)道士,甘愿做一名男權的傀儡,不惜歪曲事實,顛倒黑白。小說作者以“我”的視角來展開敘述是意味深長的,“我”敘述的可靠性是值得玩味的,而這可以說是小說作者的高明之處,越是沒有定論的作品越會享有持久的生命力?!拔摇笔且粋€父母雙亡、無親無故的女子,曾靠當貴夫人的陪護賺取微薄的薪水,地位卑賤,常常遭受他人的冷落和譏諷?!拔摇眱刃纳钐幱兄鴱娏业淖员案校瑫r又充滿著對上流社會的好奇和渴望,希冀擺脫微賤下人的身份而成為有身份有地位的小姐。一旦得到比“我”年齡大一倍的邁克西姆的青睞,“我”全然不顧年齡、閱歷和地位的懸殊,更不質疑邁克西姆獨斷專行、自私、冷酷和暴虐的男權沙文主義傾向,反而好似抓住救命稻草般對其“一見鐘情”。當呂蓓卡的沉船和尸體被發(fā)現,眼看邁克西姆謀殺前妻的罪行即將暴露,我既不勸其投案自首,更沒想到要將殺人兇手繩之以法,而是竭盡全力為邁克西姆打氣,“呂蓓卡死了,死人不會說話,死人無法提供證詞”(309),“他們抓不住你的把柄,那天夜里沒有人看見你……他們什么證據也沒有”(311),從而給擔驚受怕、做賊心虛的邁克西姆吃了顆定心丸,助其在慌亂中迅速理清頭緒,編造謊言,堅定死不認罪、拒不悔改的決心。剛剛跨入上流社會的“我”深知如果邁克西姆這棵大樹倒了,也許剛剛化為現實的曼陀麗莊園女主人的夢想就會隨之幻滅。一旦“我”的灰姑娘童話破碎,失去的將不僅僅是一個有錢有勢的丈夫,更是一個生活的庇護所,一種不僅無需漂泊反而可以錦衣玉食的穩(wěn)定生活。當得知邁克西姆的沉默抑郁、漫不經心抑或狂躁不安不是因為思念呂蓓卡,而是擔心罪行敗露時,“善良”的“我”頓時神清氣爽,下定決心“要為邁克西姆奮斗,為他去說謊,提出偽證,賭咒發(fā)誓;為他去罵褻瀆的臟話,為他去祈禱”(312),令呂蓓卡的冤屈永遠無從昭雪。至此,“我”甘當丈夫的幫兇,男權的傀儡的心思暴露無遺,也為廣大讀者閱讀“我”講述的故事時留下無窮的想象和質疑的空間。
二
一個出身寒微、羞澀怯懦、淳樸天真而又寡言少語的女孩是如何在取得話語權后變得冷酷無情、是非不分、助紂為虐的?一方面,在精神上,這與男權思想對她的調教與潛移默化密不可分?!拔摇睆奈串a生過任何叛逆的想法,最大愿望就是打敗情敵,獨享丈夫的愛。因為出身貧寒、姿色平平,“我”自感卑微,處處謹小慎微,哪怕在正式成為曼陀麗莊園的女主人——德溫特夫人后,仍像個外來者般拘謹、膽怯、溫順、任人擺布?!拔摇睆奈聪脒^婚姻中夫婦雙方的平等地位,“我像個孩子那樣,像條狗那樣,病態(tài)地、屈辱地、不顧一切地愛著他”(253)。而邁克西姆對“我”的寵愛就像是對小狗杰斯珀一般,只需“我”安詳、沉靜,不時舔舔主人的雙腳,在主人不快時搖搖尾巴逗主人開心。而在準備化妝舞會時,邁克西姆強烈建議“我”打扮成漫游仙境的天使般的愛麗絲,就反映出以邁克西姆為代表的男權勢力對嬌柔天真的小女孩天使的偏愛。下意識里“我”曾發(fā)出感嘆,“但愿他別老把我當小孩子看待,別把我看作一個嬌生慣養(yǎng)、百事不管的孩子,待他興致來了,就疼我一番,平時則多半把我丟在腦后,或者在我肩上一拍,說聲‘自個兒去玩吧’”(211)。一旦“我”有超越傀儡處境的跡象,邁克西姆馬上就來化解“我”的念想,“我不希望看到你剛才的那副模樣。你嘴巴一歪,眼睛里閃著領悟到某種事理的靈光,不過那可是種不該明白的事理”(218)。邁克西姆娶她就是出于她單純、未經世事而容易將其意志強加于她,他曾教導她,“在你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大人是不是不許你看某些禁書?你父親是不是還把這些書鎖得嚴嚴實實?丈夫畢竟跟父親差不了多少。對于某種事理,我寧可不讓你茅塞頓開,最好也把它嚴嚴實實地鎖起來”(218)。可以看出,邁克西姆希望“我”做一名乖巧聽話、不明事理、人云亦云的可愛天使,一個安分守己、仰仗男權的小女人,什么都不問,什么都不管,永遠保持無知單純的狀態(tài),永遠視丈夫為父親和兄長,奉丈夫之言為圭臬和典范,永遠做丈夫的依人小鳥。“父權制文化標準不僅有一種強制性,迫使婦女處于生活的底層,沒有經濟地位和閑暇時間,它還有一種潛移默化的作用——婦女長期在父權文化的熏陶下,逐漸將這種強制的東西內化為自身的價值取向,社會因之只存在一種價值標準,這便是男性價值標準”(張巖冰41)。“我”完全認同丈夫關于死去的呂蓓卡的一切陳述,從而理所應當地以幫手的身份將失語的呂蓓卡妖魔化,對其毫無憐憫之心,反而將其悲慘遭遇視作自作自受、罪有應得。
另一方面,在物質上,“我”并非富豪名門之后,沒有財產,沒有經濟來源,完全仰賴于丈夫。作為“我”賴以生存的家,曼陀麗莊園就似男權社會的微型縮影,在這個家里,要么甘當“家中天使”,溫順地遵循傳統習俗,要么勇當叛逆者,遭受毀滅或放逐。美國女性主義批評家伊萊恩·肖瓦爾特(Elaine Showalter)認為,在男權體制下,那個以男性為中心的“家”從根本上說就是一個女性的監(jiān)牢或收容所,表現女性在這樣一個男性主宰的“家”中噩夢般的生活以及這個“家”給女性造成的扭曲和傷害是許多女性小說不變的主題。③在曼陀麗莊園這個“家”中,桀驁不馴的前女主人呂蓓卡就是因為不愿任隨丈夫的擺布,極力想沖破男權社會里家的牢籠而被無情地妖魔化,最終被殘忍殺害。呂蓓卡的朋友兼貼身女仆丹弗斯太太雖身為管家,卻不過是邁克西姆手里的一顆棋子,一旦沒有利用價值,便會隨時遭到斥責與驅逐。耐人尋味的是,丹弗斯太太最后竟如《簡·愛》(Jane Eyre)中閣樓上的瘋女人那樣歇斯底里地一把火燒毀了這座男權的莊園,放逐了自身,也無辜地印證了男權沙文主義者們對“違規(guī)”女性的妖魔化的貶抑。其實,連女權先驅瑪麗·沃斯通克拉夫特(Mary Wollstonecraft)都曾被男士們稱作“哲學臟婆”(張巖冰26),遭到同時代人的唾棄與鄙夷,更何況孤立無援的呂蓓卡和丹弗斯太太。實際上,“在父權制社會里,女性長期處于政治上受壓迫、社會上受排擠、經濟上受貧窮、文化上受男性專制教育、思想感情上受壓抑的狀態(tài)”(張首映494)。當“我”置身于莊園時,沒有經濟來源,沒有朋友,幾乎與世隔絕,在經濟上、心理上深深依附于丈夫邁克西姆。丈夫雖然明知“我”年輕得足以做他的女兒,卻壓根沒想讓“我”成熟起來。由于在經濟和心理上對丈夫的依賴造成了“我”實際生活和精神上對其的諂媚和討好,加之有呂蓓卡和丹弗斯太太做反面教材,“我”自覺接受了男權社會強加給女性的低人一等的觀念,從而自愿阻礙自身獨立意識的發(fā)展,為了生存而取悅于丈夫,并將以男性為主導的父權制文化價值取向內化為自己的行為準則。因此,當丈夫的罪行即將敗露,當丈夫的地位岌岌可危,沉默寡言、膽小怕事的“我”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沉著冷靜和義無反顧的袒護,讓人不得不感嘆“家中天使”與“男權傀儡”竟然可以這樣讓人渾然不覺而又巧奪天工般地自成一體。
縱觀人類漫長的文明史,歷史(history=his story)其實就是男人話語強勢的歷史,而女性歷來處于文明的邊緣,處于失語狀態(tài),一直作為男人凝視和欲望的客體和他者而默默生存。在男性享有絕對話語霸權的男權社會,“我”以其無助、柔弱、惹人憐愛的“天使”形象展開敘述,為自己和丈夫邁克西姆巧妙地博取了讀者的同情與憐憫,使邁克西姆水到渠成地逃脫了法律的制裁。貪慕虛榮,唯丈夫之命是從的“我”絕對是男權中心社會里人見人愛的“家中天使”,而一旦與“男權傀儡”融為一體,將父權制標準內化了的“我”獲得的話語權便不得不令人質疑,“我”的所有陳述便不可避免地打上了偏見的烙印,敘述的可靠性也必然大打折扣。《蝴蝶夢》為女性讀者顛覆菲勒斯批評權威,以自身經驗來對其進行創(chuàng)造性閱讀提供了莫大的空間,作者達夫妮·杜穆里埃的匠心獨運由此可見一斑,這大概也是此書既暢銷不衰又被奉為經典的一大魅力所在吧。
注解【Notes】
①參見 Elisabeth Bronfen,Over Her Dead Body:Death,Femininity and the Aesthetic(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1992)150.
②以下引文均出自:達夫妮·杜穆里埃:《蝴蝶夢》,林智玲程德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年)。以下只標注頁碼,不再一一作注。
③參見 Elaine Showalter,Sisters’Choice:Tradition and Change in American Women’s Writing(Oxford:Clarendon Press,1991)127 -128.
袁曦臨:《潘多拉的盒子:女性意識的覺醒》。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
張首映:《二十世紀西方文論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
張巖冰:《女權主義文論》。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