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考證發(fā)現(xiàn),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名篇《香玉》有自己的故事原型,經(jīng)過文本比較可知,蒲公以自己高超的文學(xué)創(chuàng)造力,對之進行了全新的演繹,從而使故事完成了從粗陳梗概、搜奇記異的志怪到敘述宛轉(zhuǎn)、摹繪如生的傳奇的轉(zhuǎn)化。
關(guān)鍵詞:蒲松齡;聊齋志異;香玉;故事原型;演繹
中圖分類號:I207.419文獻標(biāo)識碼:A
清康熙壬子年(1672)夏日,時年32歲的蒲松齡(1640-1715)與同鄉(xiāng)友人唐夢賚(順治六年進士,授翰林院檢討)、高珩(崇禎十六年進士,入清官至刑部右侍郎)、張紱(地方名士)等八人同游嶗山。游歷經(jīng)過唐夢賚著文有記,其《志壑堂文集》卷十二《雜記》載:“壬子之夏,游勞山,見海市。時同行八人。初宿修真觀,歷上清、下清庵,登八仙墩,水盡山窮,連天一碧。再宿青玉澗,觀日出?!?①
蒲松齡一行在嶗山飽覽山海景勝,并在嶗山返轅嶺(即翻燕嶺、今稱返嶺)看到了難得一見的海市蜃樓奇觀,唐、蒲等人愕嘆興奮之余,留有詩作多首吟詠此事,蒲松齡的詩作為七言古詩《嶗山觀海市作歌》。他們留宿于宮觀中,盤桓山中多日,蒲松齡還寫有《題白云洞》、《西江月·嶗山太清宮》等詩詞以稱頌嶗山風(fēng)景之秀奇 ① (P109-111) 。
尤為難得的是,此行蒲松齡搜逸寫奇,整理記錄、創(chuàng)作了多篇事關(guān)嶗山的傳奇、奇怪故事,今傳本《聊齋志異》尚保存有《香玉》(卷十一)、《勞山道士》(卷一)、《海公子》(卷三,東海古跡島為嶗山近處海島)、《龁石》(卷二)等篇,涉及嶗山周邊近地即墨、膠州事亦有《羅祖》(卷七)、《蓮花公主》(卷五)、《陽武侯》(卷五)、《柳氏子》(卷五)、《黑鬼》(卷十一)等多篇。
嶗山太清宮(俗稱下清宮)關(guān)岳祠旁舊有小亭,道人名曰:“寫書亭”,宮中傳言蒲松齡先生游山時借宿宮中,曾坐于亭中,構(gòu)思撰寫了《聊齋志異》中傳奇名作《香玉》、《勞山道士》二篇 ② (P31)。二篇故事營構(gòu)奇妙、想象詭奇,播揚了嶗山盛名,為山增色甚多,今日游客紛來往往據(jù)此探蹤尋跡,求索盎然。但是二篇是否確在嶗山寫就,并無確鑿證據(jù),或許一如宮中耐冬花樹“絳雪”的立名,不過是蒲公聊齋故事遠播后,宮中道人的攀緣附會罷了。
然而故事卻并非全然與嶗山無關(guān),唯以背景場域托名或依附,情節(jié)人物全然是蒲公的杜撰虛構(gòu)。譬如《香玉》篇,經(jīng)披閱資料知,其有寫作前的故事原型,這就是流傳在嶗山宮觀中牡丹花示奇顯異的傳說。
《香玉》篇為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篇制較長的作品,約2500余字,寫的是人異(妖)相戀的愛情故事,其人物搖曳生情,情節(jié)開合多姿,意境奇幻瑰麗,乃為《聊齋志異》中人皆熟知的名篇。故事梗概如是:
膠州黃生讀書借住于嶗山下清宮,遇逢白衣紅衣女子香玉、絳雪,心生愛慕之思,癡情感動了香玉,二人遂交好歡會,情洽日篤。孰料,香玉原身植株白牡丹為即墨藍氏游宮所愛,移植家中。其先香玉慘別,黃生乃悟香玉為花之精靈。為人掘走的白牡丹隨即枯萎,黃生聞信大慟,作詩臨宮中牡丹舊穴哭吊。孤寂凄冷中,幸得香玉友耐冬花所化絳雪的時時勞問慰藉。黃生癡情感動花神,使花鬼香玉再會黃生。在香玉教導(dǎo)下,黃生精心呵護舊穴,花芽萌蘗,牡丹再生宮中,二人歡洽如故。十年后,黃生病殂,依約化身五葉牡丹,廝守于白牡丹之旁。又數(shù)年,五葉牡丹無花被道士砍斫,隨之牡丹花(香玉)、耐冬花(絳雪)相繼憔悴亦亡。 ① (P499)
蒲公營構(gòu)的三人純美明凈、不離不棄的愛情、友情故事令人讀來感喟稱絕。
但蒲公游山之前,嶗山宮觀中已有白牡丹顯異死而復(fù)生的傳說。明代高弘圖《嶗山九游記》中有如是故事的記載。
高弘圖(1583-1645),《明史·列傳第一百六十二》為其本傳,明末山東膠州人,萬歷三十八年(1610)進士,崇禎帝時官至工部右侍郎,恥與魏黨、宦官共事,乞休歸家十余年,其間筑“太古堂”于嶗山居住,后再起為官,南明福王時,任戶部尚書、文淵閣大學(xué)士,南明滅后,絕食殉國。居嶗其間,崇禎十二年(1639)農(nóng)歷五月游山后,著文《嶗山九游記》。是文收于明末黃宗昌所著《嶗山志》及同治版《即墨縣志》中。文中記載了其游歷到嶗山上清宮(在下清宮后山)看宮中白牡丹時,道人講的神異故事:
宮有白牡丹一本,近接宮之幾案,閱其皴干,似非近時物。道士神其說,謂百歲前,曾為有大力者發(fā)其本,負之以去。凡幾何年,大力者旋不祿。有衣白人叩宮門至,曰:“我今來!我今來!”蓋夢談也。晨視其牡丹舊坎,果已歸根吐莖矣。大力者之庭,向所發(fā)而負者,即以是年告瘁。事未必然,談?wù)咧两癫凰ァ?fù)指宮后兩枯柏,亦神物而有年,忽若羽化,不知何因,仍聽其戟立宮庭,無敢擅伐取。余嘆曰:“山靈實呵護之,松柏未嘗凋也?!睂m之花樹有此生死兩異,雖兩詠之,頗似為向之有大力負牡丹去者解嘲。游八。①
可見在蒲松齡游山三十年前,嶗山就已經(jīng)有了宮中牡丹被移栽,死而再生宮中的故事。
蒲公游山后十年,清康熙二十年(1682)左右,即墨人紀洎游嶗,著文《勞山記》,文章存于地方文獻中。20世紀40年代,藍水著《嶗山志》載錄,文中亦記載了這個傳說,略詳盡于高弘圖所記:
北頂有名煙霞洞,是吾邑馬山東劉仙姑修真處也,一派秀色,勝上清多多矣。更奇哉,殿前有白牡丹一墩,道人相傳,吾邑藍侍郎游此,值花方開,愛甚,迨秋即遣移取。是夜,道人夢一白衣美人告曰:“我今要去,至某年某月某日方回?!碧烀?,藍官持貼來取,道士詳記壁上。屆期,道士又夢白衣美人告曰:“師傅,我今回矣?!背科?,趨視舊窩,發(fā)芽皆帶花蕾。道人即奔縣訴之藍公,同至東園,則花果槁矣。二百年來,此花尚存,花之神也、仙也,千古浪傳。② (P97)
故事發(fā)生地點由高氏所記上清宮(蒲公記為下清宮)遷移到了明霞洞(上清宮東北不遠處),地點遷移是傳說故事常有的特點。其中藍侍郎(《香玉》篇所言即墨藍氏)當(dāng)為即墨人藍章。藍章(1453-1525),即墨名宦,明成化甲辰(1484)進士,官至南京刑部右侍郎,萬歷版《即墨志》有小傳,棄官歸休,自號“大嶗山人”,筑華陽書院,時居嶗山。
可見,嶗山宮觀流傳的牡丹顯異復(fù)生傳說正是《香玉》篇的基本筋脈,《香玉》篇有自己的故事原型,可以肯定其當(dāng)為蒲公游山時聽到傳說后的演繹發(fā)揮。據(jù)紀洎所記來看,《香玉》篇應(yīng)非為蒲公游嶗時寫就,否則蒲文當(dāng)傳寫于嶗山宮觀中,其后紀洎所記牡丹故事便應(yīng)背于高氏所記而傾于蒲公所撰。
蒲公游山前后的數(shù)十年間,嶗山南部宮觀(上清宮、下清宮、白云洞俱在嶗山南部)生長有古本白牡丹,宮觀中一直流傳有牡丹去后顯異再生的傳說。之所以流行如此傳說,其意當(dāng)如干寶《搜神記》自序所言,以求“發(fā)明神道之不誣也”① (P1),亦如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談及六朝鬼神志怪時所說,以之“張皇鬼神,稱道靈異” ② (P24),是嶗山道士的自神其教、自圣其地而已,從文體來看當(dāng)歸于“志怪”一類。
而蒲松齡據(jù)此傳說而為的演繹之作,“雖尚不離搜奇記異”,然而“敘述宛轉(zhuǎn),文辭華艷”,與“粗陳梗概”之志怪故事原型相比,“演進之跡”甚明,是“有意”而作的“小說”,一如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中為唐傳奇文所作的概括 ② (P44),《香玉》篇正是一篇“傳奇”之文。
與約略記異的志怪傳說相比,《香玉》篇演進之處甚多,著者用意頗費心機,故事演繹著力甚著:
其一,增加了人物。原傳說中只有三者:白衣人(牡丹)、宮道士、移花者(大力者、藍侍郎),蒲文增加了書生黃生、絳雪(耐冬花所化,嶗山宮觀中多經(jīng)冬不掉耐冬花,花為紅、白二色,黃宗昌《嶗山志》記其為明初張三豐自海島移來繁衍)以及黃生之妻、子。白牡丹所化美人取名“香玉”,人物關(guān)系的中心,由白衣人(牡丹)與宮道士二者間變?yōu)橄阌衽c黃生、絳雪三者之間。
其二,故事中融注了情感。傳說只在述異,無有情感附麗,受眾聞知的感受只有愕異,而蒲文所作的情感渲染是其主要著意所在,志怪故事變成了動人肺腑的愛情的聚合離散,同時著墨營造了香玉與黃生、絳雪三者間純真互助的友情,愛情、友情故事變幻在宮觀之中,附麗在草木之上,上演在人妖之間,讀來令人感動,有一種審美的愉悅。
其三,發(fā)展了情節(jié)。牡丹花魂歸來、原身再生,才子佳人再聚或曰生旦團圓,是往昔文人布局故事的慣常之設(shè),作為一個才思卓異的文學(xué)家,是不會滿足于如此故事的尋常構(gòu)織,而異峰又起,蒲公創(chuàng)設(shè)了人死而化異的情節(jié)。黃生化身牡丹,黃生、香玉、絳雪三者同時殞亡,實現(xiàn)了對于愛情、友情的生死相攜與終生守候。愛情有離合聚散,友情有相慰相救,故事枝節(jié)層生,情節(jié)波瀾迭起,自有其引人入勝的動人之力。
其四,塑造了朗然鮮明的人物形象與人物性格。黃生之癡情執(zhí)著而略顯輕狂,香玉之風(fēng)流蘊藉而稍有迎合,絳雪之俠義熱忱與孤芳自潔,諸般性格在篇章紆徐有致的敘事中油然而出,其形象栩栩如繪,仿佛使人可觸可感。
其五,故事細節(jié)營造亦頗具匠心,人物對話、詩賦擬制無不前后照應(yīng),無有瑕疵。《香玉》篇,語言典雅優(yōu)美,故事奇幻瑰麗,人物栩然生動,不愧為大家之制。
蒲松齡匠心獨運,其高絕之文學(xué)創(chuàng)造力,高超情節(jié)演繹、情感渲染之技巧,于中可見一斑。但蒲公如此敷衍故事的手法,卻曾遭紀曉嵐的批評,盛時彥《姑妄聽之》跋轉(zhuǎn)引紀氏言曰:“《聊齋志異》盛行一時,然才子之筆,非著書之筆?!币驗槠鋾耙粫娑w”, 紀氏指責(zé)《聊》同時有“小說”、“傳記”筆法——即今言志怪、傳奇筆法,紀氏言:“今燕妮之詞、媟狹之態(tài),細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從何而聞見之?又所未解也。” ① (P517)紀曉嵐對于蒲松齡傳奇(傳記)演繹志怪(小說)的寫作手法頗有微詞。
但是,經(jīng)過與故事原型的文本比較,由志怪而變傳奇,我們體悟了蒲松齡高超的文學(xué)創(chuàng)制之力。紀曉嵐的指責(zé)之言,今天我們看來正是蒲公的高妙之處,也是其作品流傳后世之所以動人心魄的所在。否則,我們今天所看到的只會是一個敘事簡略而民間常聞的志異故事。由此而知,蒲公并非只是一個鄉(xiāng)間異事或民間故事的搜集者、記錄者,他主要還是一個創(chuàng)造力甚高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者。
(責(zé)任編輯譚瑩)
收稿日期:2010-10-11
作者簡介:孫克誠(1968-),山東即墨人,文學(xué)碩士,青島科技大學(xué)傳播與動漫學(xué)院副教授,青島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青島市國學(xué)會副秘書長,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xué)與文化。
①蒲松齡年譜,淄博市情網(wǎng),www.zbsq.gov.cn/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