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明
鴉片戰(zhàn)爭后,西學東漸蔚然成風,而近代來華傳教士在中西文化交流過程中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已成為學界近來關注的熱點問題。狄考文(Calvin Wilson Mateer,1836~1908年),美國北長老會來華傳教士,國際學界及基督教界公認的著名傳教士、教育家、翻譯家,在華活動40余年,但很長時間,中國學者并沒有認真地研究甚至了解過狄考文。
傳播福音的使者
狄考文于1836年出生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一個基督徒家庭,1854年受洗。1857年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于杰斐遜大學,1862年畢業(yè)于神學院,成為牧師。1863年7月,受美國北長老會派遣,與妻子來中國傳教,1864年1月到達登州(今山東蓬萊),開始其在華長達45年的傳教生涯。
到達登州后,狄考文苦學漢語,經過幾個月的時間,就能用漢語傳教了。熟悉漢語后,他在鄉(xiāng)村一邊傳教,一邊調查山東的風土人情。當時交通極為不便,他靠騎驢或步行巡回傳教,每次外出都花費三到四個月的時間,他通常是走向街頭,或口頭布道,或散發(fā)宗教小冊子,以此傳播基督教義,擴大教會影響。另外,狄考文還充分利用集市廟會等人群聚集的場合,開展各種布道活動。在1864年到1873年間,狄考文在山東大地上,騎驢或步行走了24000多公里,訪問了190多個村莊和城鎮(zhèn)。
狄考文在大學和神學院讀書時,受當時席卷美國的宗教復興運動的感召,他便確定自己要做一名海外傳教士,到異教國度去撒播基督之愛。幾經周折,他選定并最終達成了到中國的心愿,臨行前,他向國內的同行們鄭重宣告:“我已決定把一生獻給中國;我期望住在那里,死在那里,葬在那里?!钡铱嘉氖沁@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1864年年初,狄考文到達登州,1904年隨登州文會館一起遷濰縣,1908年9月28日于青島福柏醫(yī)院去世,在中國山東生活和傳教了45個年頭,死后葬在了煙臺毓璜頂美國北長老會墓地,實現了他年輕時的諾言。狄考文在中國生活的近半個世紀時間,恰恰也是中國社會經歷痛苦蛻變的時期,他親歷了這一蛻變過程,也為這一蛻變做了所能做的一切。晚年在給朋友的一封信中,他說:“中國是一個偉大的國家,有著美好的未來。我很高興有機會做我所能做的使她邁向美好未來的事情?!?/p>
創(chuàng)辦中國第一所現代大學:登州文會館
1864年秋,狄考文在他所住的登州觀音堂里招了6個“寒素不能讀書”的兒童,辦了一個“蒙塾”,不僅免其學費,而且學生的一切衣服、鞋襪、飲食、筆墨、紙張、醫(yī)藥以及歸家路費,都由狄考文包下來,其條件是必須住宿,堅持學完6年課程,才準其回家就業(yè)。他把這所慈善小學定名為蒙養(yǎng)學堂。狄考文聘請一位受洗入教的中國儒生教授經學,他親自教常識、算術,他的妻子則教授地理、音樂。1873年,狄考文在原有“蒙塾”的基礎上,擴大校舍,設置中學課程。1876年,借蒙養(yǎng)學堂首屆畢業(yè)生畢業(yè)之際,學堂“取以文會友之意”,正式定名為“文會館”,英文校名為“登州書院”(TengChow College)。學堂由一般小學升格為書院,分備齋、正齋兩個學部,其中前3年為備齋,后6年為正齋。1884年,會館又正式開設大學課程,開全國教會學校之先河,可以說是當時中國第一所現代意義上的大學。登州文會館在成為大學以后,所設課程除儒家經典及神學外,在西方科學方面,計有地理、數學、物理、化學、生理學、天文學、地質學等課程。其中數學包括代數、幾何學、三角和微積分,另外還有測量學和航行學。這些科學課程在當時中國的學校中處于領先地位。除了自然科學,登州文會館還開設一些社會科學課程,包括中國歷史和世界歷史。學生在最后一年還要學習心理學、邏輯學和政治經濟學(當時稱為心靈學、是非學和富國策),這三門課可能是在中國教育系統(tǒng)最先開設的課程。1904年,登州文會館與英浸禮會在青州的廣德書院遷至濰縣,合成為廣文學堂。1917年,廣文學堂遷往濟南,與青州的神道學堂、濟南的共和醫(yī)道學堂合并為著名的齊魯大學(現山東大學西校區(qū))。而作為登州文會館創(chuàng)始人的狄考文,也可以說是齊魯大學主要締造者之一。
狄考文夫婦創(chuàng)辦登州文會館之初,就抱定宗旨是為中國培養(yǎng)人才,將來造福中國,因此狄考文為了防止學生學英語后經商謀利,早期并不開設英語課程。除很少的神學課程外,三分之一時間講授四書五經和中國史鑒,其余大部分時間教授現代自然科學和西方政治經濟學說。自1884年正式改為大學后,至遷至濰縣畢業(yè)于廣文學堂文理學院的,共培養(yǎng)了數百名高級專門人才。1898年清政府維新改革,創(chuàng)辦京師大學堂時,曾授權時任京師同文館總教習的丁韙良(W.A.P.Martin)選任教師,丁韙良選了8名登州文會館的畢業(yè)生擔任數、理、化各科教習,1人擔任漢文教習,足見文會館的教育質量。庚子事變后,清政府吸取教訓,開始大規(guī)模學習西方,推行全方位社會改革,廢除科舉、興辦現代教育即是其中重要內容。1901年,山東巡撫袁世凱率先創(chuàng)辦的中國省級公立第一所現代大學——山東高等學堂,即是由1885年出任文會館館長的赫士(w.M.Hayes)率領文會館美籍教習4人、早期畢業(yè)生教習9人、新畢業(yè)生8人、漢文教習2人,按照登州文會館的模式僅用一個月時間創(chuàng)辦起來的。慈禧太后頒發(fā)詔令,命各省仿照山東舉辦新式學堂。一時間,文會館學生供不應求,領有畢業(yè)憑照效力于教界學界者以三百數,蹤跡所至,遍及十六省。
狄考文為登州文會館的開辦經營費盡了心血,學校也為他贏得了19世紀來華傳教士教育家領軍人物的美譽。在辦學過程中,他積極從事新式教材的編寫工作,先后出版《形學備旨》《筆算數學》《代數備旨》等教材,其中《筆算數學》先后修訂、重印有30余次,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和社會影響力。他首次采用阿拉伯數字、加減號等國際通用符號,并將阿拉伯數字直接運用于算式,這在近代中國數學界由中算向西算過渡的過程中占據了重要的地位。更為重要的是,狄考文為中國培養(yǎng)了一批編寫新式教材的人才,登州文會館的畢業(yè)生張松溪、王以成、王錫恩、孫炳文、袁景奎等在文字出版領域作出了突出貢獻。除數學領域外,狄考文還編譯了《要理問答》《創(chuàng)世紀問答》《教會名目并會例》《神字解》《駁倪公傳道政策》《贊神圣詩》等書;此外,還出版了《理化實驗》《理化全書》《電氣鍍金》《測繪全書》等其他領域的教科書和參考書。這些教材不僅在教會學校中使用,晚清西式學堂也將其作為教科書。
在狄考文的潛心經營下,登州文會館在課程設置、教學方法、師資隊伍建設等方面都令當時的基督教學校難以望其項背。更為重要的是,在狄考文的辛勤培育下,登州文會館培養(yǎng)出了一批當時中國社會急需的人才。他們的足跡所
至,影響遍及當時全國除貴州省外的其余省份,在京師大學堂、各地大多數新辦學堂中,都有文會館的學生在執(zhí)教。從中國政府辦大學的情況,以及各省中高等學堂包括上海的圣約翰大學聘用教師的情況,都證明了登州文會館在義和團運動之前既是中國最早的現代大學,也是最好的大學,在19世紀的華北乃至全國都產生了重要影Ⅱ向。美國學者小海亞特(Irwin T.Hyatt)也認為登州文會館“幾乎無疑是19世紀中國最好的教會大學,稱為中國的哈佛大學”。狄考文除了辦教育率先為中國引進了從小學到大學的現代教育體制,培養(yǎng)了一批為中國教育現代化作出貢獻的人才之外,還為本地商人設計制造或聯系購置了煤球機、麻繩機、織麻袋機、打谷去殼機、磨麥粉機等。因之,說狄考文是近代中西文化交流的先驅和橋梁,毫不為過。
參與中國社會活動
狄考文身體強健,多才多藝,處事嚴謹果斷,容不得在他看來不合規(guī)矩的事情,對所辦學校的學生要求尤為嚴格,時人送其綽號“狄老虎”。狄考文在華傳教之余,也積極投身于社會活動。他十分重視基督教在華教育事業(yè),多次撰文呼吁加強在華各差會的教育工作。1877年5月10日至24日,在上海舉行的第一次來華傳教士大會上,狄考文發(fā)表《新教差會與教育》一文,強調教育對傳教事業(yè)的重要推動作用,指出基督教學校不僅要傳播西方科學和文明,還應進行體育和社會教育。同時經傳教士在華大會倡議,在華新教各教派成立了“學校教科書委員會”(中文稱“益智書會”),狄考文被推舉為委員之一,并擔任主席。狄考文除了主持該會工作外,也承擔一些教科書編寫工作。到1890年,該會大約出版了3萬冊教科書,被國內外史學界認為“成功地改變了中國基督教學校教育事業(yè)的潮流”。1881年,狄考文在《萬國公報》連續(xù)四期發(fā)表《振興學校論》,痛陳中國的科考制度“利少而弊多”,“國家宜于各城各鄉(xiāng)設立學館,足容所有之男女孩童”。又發(fā)表《中國的教育》,指出對中國教育體制改革,不能簡單“采用西方的方式”,儒家經典仍應是“中國教育的基礎”。1890年,在華基督教傳教士在上海舉行第二次全國大會,決議將原來的學校教科書委員會擴大為中華教育會,狄考文當選為委員之一兼首任會長。每逢年會,他都參加而且繼續(xù)參與編寫教科書和提出如何在中國控制和壟斷新式教育的陣地。狄考文還在此次大會上發(fā)表《如何使教育工作最有效地在中國推進基督教事業(yè)》一文,用登州學校發(fā)展的實踐,提出了“全面教育”“用中文教學”“在宗教影響下教學”的觀點。
狄考文對教科書的編寫原則進行了詳細的規(guī)定,并倡議策劃聯合出版當時基督教學校急需的新式教材,這些教材除了滿足基督教學校自用外,還被清朝的官立學堂采用,大大豐富了當時學校新式教材的來源渠道。1897年,狄考文等西方傳教士聯名上奏《擬請創(chuàng)設總學堂議》,建議在京師建立總學堂,兼采中西之學,此外還應分科設立專門學堂、大學堂,提出建立從蒙學堂到中學堂、大學堂到專門學堂的教育體制。在1898年的戊戌維新變法中,清政府創(chuàng)立了京師大學堂,與其建議不謀而合。
漢語學習一直是傳教士在華傳教的難關,狄考文積極從事于官話(白話)的推廣工作,其于1892年編寫的《官話類編》成為來華傳教士學習漢語的首選工具書。此書為狄考文搜集長江以北各地方言而編寫,收集的詞匯及釋義涵蓋文學、自然科學、商業(yè)、歷史、宗教等領域。著名的瑞典漢學家高本漢,就是通過自學狄考文的《官話類編》過了漢語言關的。同時,以狄考文為首的圣經翻譯委員會花費20余年心血翻譯的官話合譯本《圣經》,是中國教會最受歡迎的《圣經》版本,被譽為“模范的翻譯”,被海內外認為是最規(guī)范的白話即現代語言譯本,其語言成就在新文化運動初期,對中國新文學起到了示范的作用。當前我國基督教會現行的中文《圣經》就是在對這一版本的修訂和完善的基礎上完成的,由此可見該譯本質量之高,而身為“和合本”修訂委員會主席的狄考文自然居功至偉。
狄考文在華傳教的突出成就,也為他贏得了廣泛贊譽與獎賞。他在華45年中,僅3次回美國度假,均受到美國政府與民眾的擁戴追捧。在3次回國期間,1880年,漢諾威大學授予他神學博士學位。1888年,伍斯特大學授予他榮譽法學博士學位。1902年,華盛頓大學和杰斐遜大學同時授予他榮譽法學博士學位。狄考文于1908年9月28日在青島因病去世,其在山東工作的同行差會英國浸禮會評價說:“他是一個成功的教育者,良好的管理者,有力的布道者,杰出的學者。”美國長老會差會總部在悼詞中說:“狄考文不僅是中國也是世界最偉大的傳教士之一,他的名字會在中國傳教士工作的歷史上長久占有顯著位置?!钡铱嘉纳诿绹退乐袊?,在華工作長達45年之久,真正實現了其來華前把生命托付給中國的諾言。在45年的傳教實踐中,狄考文對中國產生了深厚的感情。晚年他在一封信中說:“中國是一個偉大的國家,具有輝煌的前途。很高興我有機會為她邁向輝煌做了我所能做的事情?!泵绹鴮W者小海亞特教授曾經斷言:“對于中國現代歷史研究者來說,美國北長老會的狄考文是個耳熟能詳的人物。”原因是狄考文不僅是首批在中國傳授現代西方技藝的人之一,而且是首批向中國人傳授現代西方技藝的人中在基督教、科學和漢語方面均有造詣的屈指可數的人物。
毋庸諱言,狄考文年輕時立志要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中國,也信守誓言忘我奮斗至生命的終點,那是從宗教信仰出發(fā),決心向中國傳布上帝之愛,引導中華歸主,帶有濃郁的征服異教的宗教沖動。但同時,似也無需否認那時基督新教的海外宣教運動具有強烈的關切民生和人類所有民族進步的屬性,盡管這一屬性是基于所謂基督救世和上帝之愛。事實上,就狄考文一生來看,與其說其給中國帶來了基督福音、上帝之愛,不如說他給中國帶來了合乎時代進步要求的現代文明。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