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海榮
(吉林師范大學(xué),吉林 四平 136000)
吳大澂 (1835—1902),初名大淳,字止敬、清卿,號恒軒,晚年又號愙齋,江蘇吳縣 (今江蘇蘇州)人。清代學(xué)者,金石學(xué)家,書畫家。著有《說文古籀補》、《古玉圖考》、《權(quán)衡度量考》、《愙齋集古錄》、《恒軒所見所藏吉金錄》、 《愙齋文集》等。同治七年 (1868)進士。先后任編修,陜、甘學(xué)政,河南、河北道員,太仆寺卿,太常寺卿,通政使,左都御史,廣東、湖南巡撫等官。曾參左宗棠西行大營,在吉林助銘安練兵,參與中俄邊界及中日訂約之交涉。中法戰(zhàn)爭時會辦北洋事宜。中日戰(zhàn)爭時又疏請參戰(zhàn)。
吳大澂,堪稱循吏,他為國事民生宵衣旰食,鞠躬盡瘁,值得景仰。戎馬倥傯之余他不失士子本色,寫詩是其愛好之一?!稅邶S詩存》是目前為止最為完備的吳大澂的詩集,該集收詩九卷,五百七十三首。除兩個序、三個附錄外,全書共分九卷(《鑒古集》、《止敬集》、《西輶集》、《皇華集》、《戊子集》、《使湘集》、《林下集》、《拾遺》、《附錄》)。
除首卷《鑒古集》外,編者大體根據(jù)詩歌創(chuàng)作先后成卷,階段性特征頗為顯著,通過卷名即可看出詩人的人生經(jīng)歷。由《鑒古集》可見詩人對金石的喜好與擅長;《止敬集》是他與親朋好友間的酬唱之詩,這類詩歌中流露出詩人的真性情,證明他是有情重義之人;《西輏集》、《皇華集》、《戊子集》、《使湘集》是吳大澂仕宦生涯的實錄與心靈感悟的記載,其中流溢著士子的心聲,彰顯著良吏的美德;《林下集》是詩人歸隱田園后的詩作,它與仕宦期間所作詩歌有所不同,兩者并讀即能更多地傾聽詩人的心聲,反觀詩人的人生。這種分階段的編輯讓詩人的角色變化以及因此而導(dǎo)致的詩歌內(nèi)容上的區(qū)別、風格上的變化得到彰顯。在詩歌中體現(xiàn)得十分清晰的角色即是金石學(xué)家、書畫家、循吏與詩人。
袁枚《隨園詩話》云:“詩占身分,往往有之。莊容可未遇時,《詠蠶》云:‘經(jīng)綸猶有待,吐屬已非凡?!蠊誀钤鹿賮喯?。”[1](P240)“秋帆尚書撫陜時,有 《上元燈詞》十首,莊重高華,是金華殿上語。一時幕中學(xué)士文人,俱不能和?!保?](P389)這里是說可以通過一個人的詩歌去預(yù)測其未來。此說不無迷信色彩。如果說詩歌與詩人的角色有著一定的聯(lián)系,這種說法似乎更為可信。
詩歌是詩人生活經(jīng)歷的抒寫與心路歷程的外化,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所言何情,言與情間的距離大小直接決定詩歌與詩人身份間的關(guān)聯(lián)程度。實錄之詩 (或曰“言事之詩”)更易洞察詩人的身份,“抒情”、“言志”之詩,特別是此情此志乃一時、一地、一景下的瞬思,或采用春秋筆法,云遮霧繞,如此之詩與身份之關(guān)系則相對模糊些,不易發(fā)覺,但其間的聯(lián)系還是客觀存在的。“詩占身分”讓人很容易想到詩人身份與詩歌之間的關(guān)系,這也催生著詩歌研究中“角色分析法”的誕生。這里的“角色”,筆者賦予其三方面的涵義:一是社會角色。如看是否從政為官,如果是,再看是在朝廷為官,還是身為邊官。官階幾品,官居何位。二是個體角色。如看其出身,看是否勝出于場屋,如果是,再看是諸生、秀才、舉人還是進士。如是進士,還可以進一步看他是一般進士,還是“三甲”,亦或狀元。三是文學(xué)角色??囱芯繉ο髢H會寫詩,還是兼善他體;是文章、學(xué)問兼通,還是專擅。這些“角色”上的不同,都將直接影響詩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有清一代是文化集大成時代,僅會寫詩,不懂其他的詩人只占少數(shù)。事實上,他們往往多才多藝,文章、學(xué)問兼通,且兼擅眾體,對其進行研究注意身份、角色就很有必要。
詩歌既然是生命活動的結(jié)晶,那么生命個體的社會承擔就自然而然地影響其詩歌。身份決定心態(tài),從而影響詩人的情感抒發(fā)。身份左右詩歌抒寫對象的選擇,影響抒寫話語的采用,確定詩歌的宗旨。
詩歌是詩人生命的“另一個”,它與詩人自身是“同一”的關(guān)系。通過詩歌文本我們可以反觀詩人的生活與心態(tài)。所以,詩人的身份是走進其詩作的極佳向度。蔣寅認為:“我從清代詩學(xué)的歷史發(fā)展中看到的,就是這樣的階段性:第一段是神韻派詩學(xué),第二段是性靈派詩學(xué),第三段是紀實性詩學(xué),第四段是宋詩派詩學(xué)?!保?](P89)根據(jù)這一詩學(xué)史的分期理論,結(jié)合吳大澂的詩歌創(chuàng)作時段,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吳大澂創(chuàng)作詩歌的時代正是紀實性詩學(xué)興盛的時代,對于其紀實性詩歌采用角色分析法更具合理性。
吳大澂生于蘇州,這是一個文化積淀十分豐厚的地區(qū)。他既有家族文化的傳統(tǒng),其先人“明成化中有諱敏學(xué)者,以進士為蘇州府教授,遂籍吳縣。”[3](P183)大澂“幼秉庭訓(xùn),兄弟互相砥礪,文譽鵲起,一時有三鳳之名?!保?](P184)又值稽古右文的時代,“方今幸值右文代,石渠眾彥趨如云?!保?](P232)在生活的小環(huán)境與時代的大氣候共同作用下,吳大澂“未能免俗,聊復(fù)耳爾”,[5](P393)“喜收藏古金石,得宋微子鼎,有‘為周客’之文,‘客’字作 ‘愙’,因自號愙齋?!保?](P182)吳大澂的詩集因此命名為《愙齋詩存》,其中多紀實性詩歌,這類詩歌與生活本身以及詩人的真實心態(tài)頗為接近,由此可以反觀詩人的生活,尋繹其心路歷程。
吳大澂對金石之學(xué)一往情深,在《鑒古集》中,他用詩歌來表達對金石的熱愛與對金石之學(xué)的熱衷。該卷存詩47題72首,所涉金石種類有:彝器、鼎、犕、玉瓏、玉珩、銅權(quán)、金符、印、洗、范、瓦、瓷甀、鼓、碑等。寫得最多的是印和范。印有:田橫銅印、趙佗銅印、西漢十二侯名印、漢五儒印、漢臣說金印、漢淮南王臣趙賢玉印、漢官工張博印、漢民工李常印、漢橫野大將軍常印、漢臣陳豐印、漢尚書令陳忠印、漢侍中王方印、漢平原令楊匡印、漢洛陽令呂禹兩面印、漢義士杜成玉印、漢義士楊賢印、漢小黃門趙宣印、漢小黃門李喜印、宋文信國公名印。涉及到的朝代有:秦、漢、北魏、唐、宋、元、明,漢代居多?!俺惰b古》一集以古器類聚外,余均以年月先后編列。”[6]詩寫金石的,除《鑒古錄》外,還有部分銘文中的詩歌。如此多的有關(guān)金石的詩歌足以證明吳大澂對金石學(xué)問的熱衷,金石已成為其生命中極其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因為他視金石如生命,所以才把金石的考據(jù)勘研帶入詩歌,從而創(chuàng)作了一些典型的“金石詩”,或稱“學(xué)人之詩”,這些詩可以作為學(xué)術(shù)文章來讀。這是對翁方綱肌理詩風的繼承,并在其基礎(chǔ)上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翁氏的這類詩歌往往寫得佶屈聱牙,毫無詩味,確如洪亮吉所言:“翁閣學(xué)方綱詩,如博士解經(jīng),苦無心得?!保?](P2245)“最喜客談金石例,略嫌公少性情詩?!保?](P2252—2253)袁枚《隨園詩話》亦云:“人有滿腔書卷,無處張皇,當為考據(jù)之學(xué),自成一家。其次,則駢體文,盡可鋪排,何必借詩為賣弄?”[8](P146)性靈派與肌理派之間的矛盾頗為尖銳,袁枚曾多次批評“學(xué)人之詩”,其詩有云:“天涯有客太詅癡,錯把抄書當作詩。抄到鐘嶸《詩品》日,該他知道性靈時?!保?](P691)誠然,我們從翁方綱的學(xué)問詩中很難獲得審美上的愉悅,但學(xué)問詩本身也是復(fù)雜多樣的,不能一概而論。吳大澂的學(xué)問詩即有其特色,一是在可能枯燥的文字中時常透出思想的光芒,人性的光輝。如《宋文信國公名印歌》云:“不作生還蘇子卿,獨留正氣千秋在。孤忠耿耿凌蒼冥,昭然河岳與日星。取義成仁兩不負,至今衣帶傳其銘?!保?](P20)印以人傳轉(zhuǎn)為以詩傳人,把無生命的印賦予生命屬性,“此玉無瑕猶有恨,幾時點滴淚痕斑?!保?](P19)他在詩中把一些古器背后的故事娓娓道來,講得非常清楚,充分挖掘其象征意義與文化內(nèi)涵,這不僅增強了該類詩歌的可讀性與趣味性,而且能啟人睿思,陶冶人的情操,凈化人的心靈。這既不同于格調(diào)派詩歌的道德教化,又有別于肌理派詩歌的枯燥無味。忠君愛民,愛國愛家之情隨事流露,如《田橫銅印歌》云:“生不愿為轅下駒,庸夫俗子相揶揄?!沤癯蓴〉认N螘,畏首畏尾身其幾?!锶f歲名不朽,紛紛青紫誰與倫?!保?](P13)詩人能把情、理與人、事結(jié)合得很好,情為人發(fā),理由事生。難能可貴的是,詩人把真切的人生感悟融入所詠對象之中,不給人造成情感上的隔閡而產(chǎn)生排拒心理,此即吳大澂“學(xué)問詩”(或說“金石詩”)相對耐讀之因。第二點是詩人在詞語的擇用上有獨到之處。有關(guān)金石或古文字的詩很容易寫得晦澀難懂,吳大澂卻能使用一些淺顯易懂的詞匯表達詩思,既無饾饤雜湊之感,更無獺祭堆列之嫌。把原本復(fù)雜的說得簡單,擴大了受眾群,讓“學(xué)人之詩”向一般大眾走近了一步,這是吳大澂對“學(xué)人之詩”的貢獻。三是吳大澂不僅有很深的學(xué)術(shù)造詣,而且還有較強的敘事能力,他能在篇幅不長的詩歌中將所詠對象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并能充分地辨析其中蘊含的文化內(nèi)質(zhì),有力地發(fā)掘它在文化史上的意義。語言上,言簡意賅,清新流暢。這是詩人利用其比較擅長的文學(xué)樣式——詩歌來抒寫自己對金石的理解。“先生治績經(jīng)術(shù),照耀當世,詩特其余事耳。居恒不多作,偶有吟詠,或品賞古器,志趣精奧,可當金石文跋尾讀。”[6]《出版弁言》所言頗為精當,吳氏的學(xué)問詩是其詩集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其金石研究中的一部分,同時也是吳大澂生命中的一部分,不可不讀。
吳大澂詩歌、書法、繪畫三者兼通,可謂“鄭虔三絕天下知”。[3](P26)如果硬是要比較其優(yōu)劣的話,詩歌成就稍遜。愛好擅長上的多樣決定身份的復(fù)雜,他是詩人,更是書法家、畫家。顧云、許振鏞、顧潞、陸恢、金心蘭、倪寶田、顧麟士是其“畫中七友”,他在書畫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愛好與擅長繪事對詩歌創(chuàng)作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方面:一是《愙齋詩存》中題畫詩甚多,以詩寫畫,詩為畫輔;二是其詩頗通畫理,詩中有畫;三是其詩、畫之間已經(jīng)高度融通,不可分離,可謂詩畫一體?!督Y(jié)習(xí)》詩云:“結(jié)習(xí)除難盡,閑情付墨緣。硯求秦瓦琢,印仿漢銅鐫。懶忌催詩客,貧貪買畫錢。端居行我素,頻夢到林泉?!保?](P35—36)此乃詩人平生“結(jié)習(xí)”之總結(jié),其愛好主要集中在金石、書法、繪畫、詩歌四方面。“懶忌催詩客,貧貪買畫錢”一句將詩畫并提,吳氏已把詩歌、繪畫作為文事生活的一部分。在其詩中將詩畫并論的還有《癸巳新年》:“畫無定格供揮灑,詩不求工適性情”;[3](P89)“畫里無詩愧未工,搜圖一笑兩忘言。”[3](P44—45)詩中透出江南才子吳大澂的心性。仕宦生涯沒有淹沒詩人的慧心靈性,詩中“似江南”的水村風景是其詩心的外顯。自然美景既是詩料,又是畫本,是詩、畫的一個共同的源頭。吳大澂認為詩、畫之間是互相促進的,“詩意還從畫理參”,[3](98)“畫所不到詩能寫,一樣傳神筆更奇。不是畫梅偏愛少,好留余地補新詩?!保?](P146)《王石谷春江曉別圖》云: “試看此畫中有詩,縱疏橫密無不宜。”[3](P26)《題畫》組詩其十四有云:“詩思濃于醇酒,白云紅樹青山?!保?](P144)前句是對詩思之體悟,后句是詩中有畫的具象。吳大澂入畫之詩甚多,“維舟我到菉蘭村,板屋家家上水痕。四望汪洋人不見,耕牛無主立荒原?!保?](P73)“野花多逸趣,開落自年年。貼地紫蝴蝶,滿山紅杜鵑。雙峰環(huán)古木,一線掛清泉。不見云壺子,同游少墨緣?!保?](P99)此乃詩人深通畫理所致。 《題畫梅》其四云:“詩意淡如此,端居有性真?!保?](P144)這里幾乎很難說清在言詩,還是說畫,在論梅,還是寫人。在題畫詩中融入詩人自身的人生感悟,亦即詩中有我,畫為心聲。其詩句:“寄語花農(nóng)毋束縛,要留直干兩三枝”,[3](P145)這與鄭板橋“畫工何事好離奇,一干掀天去不知。若使循循墻下立,拂云擎日待何時”[8](P111)有相通之處,亦與龔自珍的《病梅館記》所言相似,值得深味。
從“差喜行囊添畫稿,漁山石谷與南田”[3](P86)可見吳氏繪事上的繼承。由“不知何處飛來石,屼立田中作畫屏”[3](P97)可味吳氏的畫眼與詩心。對于吳大澂來說,繪畫既有詩之功能,“作圖聊寄莼鱸思,孰料歸田計難遂”,[3](P132)亦可起 《博物志》的作用, 《題嶺南花果畫冊》組詩序云:“今秋因病得閑,披攬畫本,每葉各題一絕句。后之覽者,愛其花果,并愛其畫,亦可為南方草木生色云?!保?](P74)病閑之余,詩人把嶺南花果圖冊用詩解讀,正所謂:“詩成非以炫多識,聊補《南方草木記》?!保?0](P321)該組詩歌與詩中注釋對我們讀懂畫冊很有幫助,同時對研究嶺南花果甚至植被亦大有裨益。這些貌似游戲的筆墨,事實上,卻是對詩、畫功能的知覺?!八料擦鬟B,輒攜紙與筆?;蛞援媹D傳,或以歌詩述?!保?](P94)這是對詩、畫記述功能的領(lǐng)悟。吳大澂胸懷經(jīng)世之志,對他來說,繪畫既不如金石之學(xué)那么重要,更不及忠君報國那么急迫。他在《除夕祭畫圖贊》中曾說:“雕蟲小技,壯夫不為。胡不務(wù)其遠且大,而沾沾于茲。其用力亦勤矣,其志則卑?!保?](P128)這或許是詩人一時之想,卻從一個側(cè)面說明繪事對于心懷蒼生的封建士子來說只是業(yè)余愛好而已。
言為心聲,詩為心言。下面我們從吳大澂仕途期間所作詩歌來尋繹其心魂律動。先看其仕途經(jīng)歷,“先生生丁清季,四海俶擾,而慷慨負經(jīng)世大略,以諸生上書闕下,言事激切,釋褐后視學(xué)陜甘,賑災(zāi)直晉,練兵雞林,勘界俄邊,營治河工,生平名績事功,昭昭在人耳目。晚年猶自奮勵,請纓出三韓,不幸而折戟倭奴,時論刻責,然當天下糜沸,國力積弱,事有非書生將兵而獨任其咎者,深為先生嗟惜也?!保?]值社會分崩離析之時,好多事情并非個別書生的熱情所能解決的,身為臣子,吳大澂已經(jīng)盡職盡力了。其忠君愛國之情在詩集中多有表露,這類詩句一般可以細分為如下四類:一是贊許他人的,如:“一門清節(jié)臣心白,三世明刑祖德貽”;[3](P17—18)“留得姓名在天壤,知君高義與云齊”;[3](P19)“只有河源賢令尹,為民乞糶苦殷勤”;[3](P73)“漢庭首重二千石,可使民無嘆息聲?!保?](P74)二是寄希望于他人的,如 《鄭工紀事詩示兩壩在工各員》:“帝命河臣汝往欽,才疏德薄恐難任。九重宵旰憂勤切,億萬生靈陷溺深。欲挽狂瀾循地脈,但憑忠悃格天心。清香一炷虔誠祝,三尺神明在上臨?!保?](P81)“諸君勉竭涓埃報,鑒此區(qū)區(qū)為國誠?!保?](P82)三是自我期許,亦即自律之詩,如:“作民司牧知何事,自古巡方為省耕”;[3](P96)“從來大利因民利,愿攬輿圖細討論。”[3](P98)四是詠物言志的,如:“傲成霜后骨,淡是月前身”;[3](P29)“歲寒秉此松柏心,莫問桃花幾開落”;[3](P56)“臣本無功資眾策,飛章及早慰吾君?!保?](P82)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無需多作引證。無論是哪一類皆可看出詩人吳大澂志在蒼生的士子情懷與懇摯的忠君報國之念。
根據(jù)《愙齋詩話》的編輯特點,吳大澂的詩歌似乎可作如下分類:一是有關(guān)金石之學(xué)的詩歌;二是在仕途生涯中所作之詩;三是退居林下的詩作。第一方面的詩作上面已作論說,第三方面的詩歌,“林下養(yǎng)疴,所作漸少。”[11]最多的、也是最值得關(guān)注的是第二個方面的作品。這類詩歌正如序二中所言:“當先生黑吉寧練兵,單騎深入,感服韓邊外;勘中俄界域,立銅柱,篆刻之,昭示久遠;飚輪赴朝鮮,掩日本之未備,敉平當時之亂,略見于《皇華集》。撫廣東、湖南之政,略見于《戊子》《使湘》二集?!保?1]這一階段寫給親朋故舊之詩頗具人情味,如《題大兄城中被難后所作詩》、《海上阻風寄懷大兄》、《三月不得家書寄懷大兄》等,從中可以讀出詩人對親情的注重,仁者之心顯見。《六月十六日臥疾滬寓母兄幼妹自蘇脫險來會喜極流涕長歌記事》一詩將吳大澂親歷的那一段亂世子民流離失所、歸皈無門的現(xiàn)實像史詩般地記載下來,極富歷史見證價值?!稅邶S詩存》中對災(zāi)情描寫十分具體,頗為生動,有待于日后做進一步思考。吳大澂為官三十余年,業(yè)余寫詩,《愙齋詩存》所收之詩大多創(chuàng)作于為官期間。詩人雖身居高位,其詩卻無紗帽氣。他抒發(fā)了常人的懷鄉(xiāng)思親之情,“一簡書來百緒牽,兩行泣下未終篇”;[3](P30)“四度月明三處看,九旬不作故鄉(xiāng)人”;[3](P34)“此時多少思歸客,同自京華望斗南”;[3](P40)“卌日無消息,傳聞訊未真。忽看書到手,欲讀淚沾巾”;[3](P32)“故園煙草歸蒼涼,流離猶念梓與桑。”[3](P44)表達了對官場的看法,“宦情似水常清淡,世事如棋屢變遷”;[3](P128)“高處多危險,行人每好奇。但爭蓮步上,苦少息肩時。地過心偏坦,情遷境又移。下坡宜勒馬,慎勿逞馳驅(qū)。”[3](P99)這與趙翼的《努灘》、黃景仁的《小心坡》有異曲同工之妙,均能形象地道出仕途上的風波與艱險。吳大澂心懷忠君之念,“遙指帝城雙闕近,偶談舊事憶東華”;[3](P87)“古今循吏為君國,身與磐石關(guān)安危。”[3](P106)忠君是封建士子的立身之本,愛民則是其立身之功。吳大澂堪稱循吏,他頗富民本意識,“惆悵紅塵更回首,出山霖雨為蒼生”;[3](P47)“列群謳歌同望歲,長官心事在親民”;[3](P89)“安得廉明司牧官,詰奸嚴厲待民寬?!保?](P90)他十分關(guān)注民生疾苦,年輕時就主動承擔賑災(zāi)義務(wù),步入仕途后曾被多次委派賑災(zāi),有詩記之:“單車問俗到陽城,絕巘重巒路不平。百里荒村無犬吠,半山殘雪少人行。田廬多屬流亡戶,父老惟聞嘆息聲。忍死須臾待膏澤,明年有地為誰耕。”“挽粟飛芻臘正殘,區(qū)區(qū)何以慰饑寒。野多枯骨生人少,樹不留皮粒食難。救火情憐循吏苦,望梅心喜圣恩寬。萬家性命存呼吸,吾輩盤飧愧未安。”[3](P52)吳大澂不僅自身能恪盡職守,而且要求下屬、希望同仁亦能如此,“若避虛聲循世故,有何實惠及民生。同時寮友如師弟,從直箴規(guī)本血誠。耿耿愚忠應(yīng)共鑒,愿將湘水洗心清?!保?](P91)他在盡心履職的同時還能與民同甘共苦?!抖〕蟪Α吩?“山郡荒涼地,居然日兩餐。有魚供醉飽,(甕頭尚存魚干半尾,因沽濁酒二兩下之。)無米救饑寒。”[3](P52)在吳大澂這里完全沒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12](P36)的景象,其民胞物與的情懷在下列詩句中有充分的體現(xiàn),“官有實心方了事,民無隔膜始通情”;[3](P91)“利民不在廣,一念即慈祥”;[3](P110)“吏治無虛語,輿情愛好官?!保?](P110)在其心中為官已成鵠的,他認為:“豈有文章裨國計,未忘面目是書生”;[3](P112)“欲望民風厚,先期士習(xí)端。”[3](P110)在吳大澂的詩歌中類似于“使者要知民疾苦”[3](P71)之類的政客心聲實在太多,值得學(xué)習(xí)之處甚多,有待進一步探討。
以上我們從三個方面尋繹吳大澂之詩因為“身份”的不同而帶來的詩歌內(nèi)容、風格上的差異,這三類詩歌我們權(quán)且稱之為學(xué)人之詩、畫家之詩與循吏之詩。 《愙齋詩存》中所收之詩大多作于為官期間,三十多年的仕途經(jīng)歷并未淹沒詩人的心性,袁枚常說:“詩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1](P74)詩以情生,未有無情而有詩者。吳大澂在官場上有山林氣,在山林中卻無官場氣。他永葆赤子之心,長存詩人情懷??陀^地說,其詩成就與王士禎、袁枚相差甚遠,在“不次韻,不集句,不聯(lián)句,不疊韻,不和古人之韻”[1](P189)上卻頗為一致。他不敷衍成詩,詩有寄托,詩中有我?!镑闭骑L塵里,兼旬未得閑。敢辭山路遠,奈此病軀孱?!保?](P100)國事鞅掌之余尚能滿懷詩情,“一笑又登歡喜嶺,只疑身入故鄉(xiāng)來?!保?](P58)身處蠻荒之地,照樣詩情盎然,“但覺詩意滿懷清,不愁明日還長征?!保?](P60)他“喜收古匋鼎彝,嘉玉泉貨,非僅為蕭齋之玩賞,乃可藉考三代秦漢古制也。先生著錄吉金,訓(xùn)釋古籀,實驗權(quán)量,商榷碑版,所得之夥,駕兩宋金石、乾嘉考據(jù)之學(xué)而上之,論者推為近代考古學(xué)、古文字學(xué)之濫觴?!保?]雖說“考據(jù)之學(xué),離詩最遠”,[1](P615)然吳大澂的金石考據(jù)之詩卻有獨特的風格與價值,這應(yīng)該歸功于其性情與學(xué)問,“詩難其真也,有性情而后真;否則敷衍成文矣。詩難其雅也,有學(xué)問而后雅;否則俚鄙率意矣?!保?](P234)金石、古文字沒有剝奪詩人身上感性的一面,“山靈怪我往來久,無句留題不放走”,[3](P61)“岸上踏歌聲不斷,乞書人比送行忙?!保?](P86)其詩極富生機與情趣,“乳?;螂S犬同臥,饑鵲竟與馬爭糧”,[3](P61)“獵戶追麅迷草路,牧童引犢臥松棚?!保?](P67)此詩如畫,乃詩人之詩,是用詩人之眼觀物之結(jié)果,此乃性靈化的抒寫。吳大澂強調(diào)性靈率真,“夙好耽風雅,論交見性情”,[3](P87)“儼然羲皇民,性情商真率?!保?](P94)他的恪盡職守,忠君愛民,愛國思親與他的真性情頗為一致?!胺沧髟娬?,各有身分,亦各有心胸?!保?](P101)身份決定心胸,心胸左右詩心,從而影響詩情。吳大澂身份的多樣導(dǎo)致詩歌內(nèi)容的豐富、風格的多樣,通過這些多樣的詩歌可以反觀詩人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與復(fù)雜的精神世界,“于《鑒古集》見學(xué)問之淵深,于《止敬集》見性情之敦厚,他如邊防國計,吏治民生,胥于詩中表示血誠,即其詩可想其人,吉光片羽,彌足珍已?!保?3]
[1](清)袁枚著,顧學(xué)頡校點.隨園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60.
[2]蔣寅.清代文學(xué)論稿[M].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
[3](清)吳大澂撰,印曉峰點校.愙齋詩存[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
[4](清)黃景仁著,李國章校點.兩當軒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5]徐震堮.世說新語箋注 (全二冊)[M].北京:中華書局,1884.
[6](清)吳大瀓撰,印曉峰點校.愙齋詩存·出版弁言[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
[7](清)洪亮吉撰,劉德權(quán)點校.洪亮吉集 (全五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1.
[8](清)袁枚著,周本淳標校.小倉山房詩文集 (全四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9]吳澤順編注.鄭板橋集[M].長沙:岳麓書社,2002.
[10]趙翼著,李學(xué)穎,曹光甫校點.甌北集 (全二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
[11](清)吳大瀓撰,印曉峰點校.愙齋詩存·序二[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
[12](唐)杜甫著,(清)錢謙益箋注.錢注杜詩 (全二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13](清)吳大瀓撰,印曉峰點校.愙齋詩存·序一[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