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強
隨著全球化的發(fā)展,各國間的民商事交往日益增強。一國在適用外國法及援用國際公約或國際慣例時都需要參照不同語言的法律文本,法律文本的互譯因此變得日益重要。這種重要性在港澳的回歸、歐盟的統(tǒng)一以及加拿大的雙語立法中得到了較為充分的體現。
為應對香港回歸祖國之后內地和香港兩地之間的區(qū)間法律沖突,香港政府于1988年10月設立了法律咨詢委員會,建議現行法律的中文文本應該具有相同的法律效力。不久,一個法律翻譯專門小組成立,負責所有香港法律的中文翻譯。在香港,第一條雙語法令制定于1989年4月13日①李昌道:《香港雙語立法探析》,載《中國法學》1992年第6期,第56頁。。此后,所有新制定的主要法令都要求以雙語形式公布出版。
關于澳門問題的《中葡聯合聲明》規(guī)定了維持和延續(xù)澳門特色的原則。法律和語言政策是維持澳門特色戰(zhàn)略中的重要一環(huán)。在法律制度方面,該政策欲實現兩個目標:一是澳門法律體系從葡國法律體系中獨立出來;二是鞏固澳門自身的法律制度。法律翻譯是實現上述目標的戰(zhàn)略性工具和實際履行《聯合聲明》的前提,具體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澳門本身擁有雙語的法律體系;二是在立法程序上和在澳門本身的法院中,兩種官方語言能被完全同等的使用。
歐盟從法律上強調語言多樣性的重要性,即:語言多樣性是歐盟的財富。歐盟目前的成員國多達27個之眾,歐洲理事會規(guī)定各成員國的官方語言也是歐盟的官方語言,同時也是歐盟內部機構的工作語言。為了保證歐盟內部機構的正常運轉,歐盟設有世界上最大的口筆譯機構。為了讓歐洲委員會的委員能夠討論某一個法律法案的提議,歐盟的翻譯部門必須要提供三種稱之為城市語言的提案文本,即英語、法語、德語。一旦委員會通過了提案,法律法案會被翻譯成所有的歐盟官方語言,然后才會被提交給歐盟的立法機構,以對提案進行一些修改①趙建平:《歐盟的語言困擾及其解決前景》,載《對外大眾傳播》2004年第9期,第14頁。。為了保證一個法律法規(guī)得到順利實施,該法律法規(guī)必須在歐洲聯盟公報上以各種官方語言發(fā)布。
由于歷史原因,加拿大國內曾存在嚴重的英法族裔對立。1988年7月21日,加拿大正式頒布《加拿大多元文化法案》,以國家立法形式制訂多元文化政策,并推行雙語立法,而且在法律翻譯方面也進行了一些有益的嘗試,該國的法律翻譯者正從普通翻譯人員向共同起草人轉變,也就是翻譯者一改過去被動的角色,直接參與到立法過程中去。
當今,中國是許多國際組織的重要成員,如世界貿易組織。根據世界貿易組織的規(guī)定,它的官方語言為英語、法語和西班牙語。中文譯本的世貿規(guī)則雖然不具有法律效力,但在中國與其它世貿成員國在國際貿易往來中,還是可以將世貿規(guī)則條文的中文譯本作為參考,以避免貿易糾紛??梢?,法律翻譯在中國國際民商事交往中不可或缺。
在中國國勢日強的態(tài)勢下,中國已積極主動的融入了經濟和法律全球化的浪潮。翻譯出版外國法及法學著作供法學研究人員、法律的從業(yè)者以及立法者參考研究,可讓上述人員拓寬視野,了解各國法學發(fā)展的前沿動態(tài),提高理論水平和學術水平②楊曉強:《淺談中國對外國法及法學的移植》,載《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6期,第95頁。。法學翻譯于中國當前社會的國際化發(fā)展,具有普世的意義,是一項惠及當代、澤被后世的工作。
法律文本是一種特殊用途的文本,它與其它非法律文本一樣是一種特殊功能的文本(text for special purpose)。法律文本主要是由具有區(qū)別于其它文本特征的法律語言構成。法律是由國家制定或認可并由國家強制力保障實施、用于規(guī)范和約束全社會的最高行為準則,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性和規(guī)定性,因此其使用的語言表述和由此組成的篇章主要是服務于法律這種特殊的功能③李克興、張新紅:《法律文本與法律翻譯》,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6年,第9~10頁。。法律文本的特殊用途性決定了在翻譯法律文獻時應遵循不同于其它文本的方法和理論。
格特的目標語言關聯論的基本觀點如下:翻譯活動是一個大腦的推理過程。推理的依據是翻譯所涉文本源語言和目標語言之間的關聯性,亦即源語言和目標語言之間的密切聯系程度。文本經翻譯后,源語言和目標語言的關聯性越強,也就是目標語言能最恰當的表達源語言的語境效果,則翻譯的質量越高,反之亦然。關聯性的強弱取決于在翻譯過程中大腦的推理努力與所實現的語境效果之間的對比關系。在同等條件下,譯者為實現源語言向目標語言轉換所作的推理努力越小,并且在轉換后所實現的語境效果越大,則關聯性越強。在翻譯活動中,譯者必須運用推理,從文本的源語言中洞察出源文作者的寫作意圖,并諳熟目標語言受眾的認知環(huán)境,使得譯文能產生使源文本作者的意圖與目標語言受眾的期待視野相一致的效果。
格特的目標語言關聯論是建立在源語言和目標語言之間具有潛在的語境關聯性的基礎之上的。在法律翻譯的語境下,這種潛在的關聯性取決于源語言和目標語言所賴以存在的社會環(huán)境中都有相關語言概念的存在。如“constitution”譯為“憲法”,憲法主要規(guī)定一國公民的權利和國家的權力,當今任何一國文明法治的國家都有憲法。
奈達的功能對等翻譯理論的基本思想是譯文成品中目標語言和翻譯文本的源語言應達到功能上的對等。所謂“功能上的對等”是指目標語言所闡述的思想的指向應對等于源語言的思想內容。如國家私法中的“proper law”,原來有人將之翻譯為“恰當的法”,現在法律界廣為接受的翻譯是“準據法”。“恰當的法”是對其最直接的翻譯。仔細審視下“proper law”的源語言的語境②有關proper law 的定義,參見http://en.wikipedia.org/wiki/Proper_law中Explanation的第1段。,其實質上是指經沖突規(guī)范指定援用來具體確定民商事法律關系當事人權利與義務的特定的實體法,因此,“準”和“據”這兩個單詞都很好的表達了源語言的意境,這兩個單詞所組合成的短語恰當的表述了“proper law”的法律功能。
比較格特和奈達的兩種翻譯理論,我們可以發(fā)現兩種理論都主張語言是可議的,文本的源語言在目標語言中都可以找到一個恰當的表達方式將一方的意思傳遞給另一方。但相較而言,格特的關聯論堅持的是目標語境中定能找到一個與源語境相關聯的詞,而奈達的功能對等翻譯論中初現專業(yè)文本的翻譯需要發(fā)揮譯者創(chuàng)造性的端倪,功能對等理論讓譯者悟到的是,當文本不能完全直譯時,目標語言應能讓受眾立竿見影的感受理解到源語言想要表述的思想功能。
誠然,上述兩種理論都還是忽略了文化差異對翻譯的影響。法律語言作為法律文本的載體,體現了不同歷史時期某一國家的法律活動和法律文化,其根植于一國特定的歷史文化之中,具有不同于其它專業(yè)語言的特殊性。不同國家的法律文化皆源于本國的歷史文化背景,具有不可復制性。因此,不是每一個法律文本的源語言都能在目標語境中找到完全對應的表達方式。在這種情況下,譯者在翻譯活動中基于文化差異的目標語言的創(chuàng)造性不可或缺。
中國法的語言環(huán)境是一個外來語世界,外來語構成了中國法的主要法律術語。19世紀末期,大清按照剛剛翻譯成中文的日本法律起草大清律法;民國政府期間,歐洲大陸國家法律的中文譯本主導了法律的創(chuàng)制;中國解放初期,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法學實質上都照搬蘇聯法學。20世紀80年代之后,大量英文法律、法學著作被翻譯成中文,這一代的學者大體上是喝著美國法律文化的乳汁長大的,學外語是從嘗試翻譯美國法律文獻開始的③參見《法學翻譯與中國法的現代化——美國法律文庫暨法學翻譯與法律變遷研討會紀實》中賀衛(wèi)方教授的發(fā)言,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5年。,許多英美法成為中國立法的藍本。
在中國法律領域西學的過程中,許多因素影響外國法律語言在漢語目標語言中的翻譯效果,在翻譯法律專業(yè)詞匯時要考察詞匯背后深厚的文化根源和文化背景及其知識體系的背景。下文例舉探討中西文化因素導致翻譯在目標語言中的創(chuàng)造。
該短語翻譯為“天災、不可抗力”非常的絕妙。譯文中體現了中西文化的差異以及法律術語的特征性。
在西方國家,“君權神授”的神學政治理論產生于中世紀早期。古歐洲部落國王的王權與天上的神有著密切的聯系,國王的威望和權力都來源于神的授予,國王在神的權威之下,是為神服務,臣服于神的,國王不是神,而是在他身上體現了神的存在④王亞平:《西歐法律演變的社會根源》,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0~80頁。。歐洲大多數國家信奉基督教,在西方國家的立法中也承載有基督教義的文化,即上帝的意志是不可以違背的。
西方基督教神學中包含許多對后世西方法律傳統(tǒng)具有重大影響的法學思想。例如,今天西方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原則源于基督教神學中關于信仰上帝的人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教義⑤陳洪濤:《法制是如何形成的— —神學與法律關系新探》,載《社會科學家》,2005年第1期,第32頁。。此外,在西方國家,證人在法庭作證前要宣誓證言和證詞的真實性,“god is the witness,I swear that everything hereI say is true!。該宣誓詞源于與《圣經》中的“摩西十誡”中不得做假證以陷害鄰人的規(guī)定。
在中國古代的周朝,周朝國王自稱是上天的兒子。漢武帝時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其中董仲舒以“天人感應”的神學思想宣稱:帝王受命于天,是秉承天意統(tǒng)治天下的,因此成為“天子”,從此皇帝又被稱為天子。中國自古有“天意不可違”的說法,類似于“上帝的意志是不可以違背的”。
維基百科對Act of God的定義為:Act of God is a legal term for events outside of human control,such as sudden floods or other natural disasters,for which no one can be held responsible.(Act of God是一個法律術語,其指如突發(fā)洪水或其它自然災害等人力不能控制的行為,當事人不對這些行為承擔責任。)
“Act of God”被翻譯成“天災”,就“God”和“天”對應而言,在源語言和目標語言間找到了一種自然的聯系,盡管西方人思想里的“God”不是中國人眼中“天”。但正如奈達的功能對等理論所期待的,兩者所指事物在社會功能是對等的。再引申到法律術語上翻譯為“不可抗力”,四字術語符合法律術語的簡潔性的特征,并且表述出了其超越當事人意志之外的韻味。
Three-strike Out是美國棒球運動的規(guī)則。strike就是投手投球,擊球員沒打到。擊球員第一次擊不中球叫做strike one,第二次是strike two,第三次就strike three,而且如果三次后還是一次都沒有打中球,那么擊球員得出局了,即out,所謂三振出局。美國仿照棒球比賽制度中“三振出局”做法,創(chuàng)立累犯“三振出局”制度以應對日益嚴重的累犯問題。
1994年美國通過“暴力犯罪控制暨執(zhí)行法”(Violent Crime Control and Law EnforcementAct),而俗稱“三振出局法”或“三振法案”,規(guī)定對于已觸犯二次重罪(folony)的重刑犯,再犯一次重罪者,則處終身監(jiān)禁而不得假釋①沈玉鐘:《累犯“三振出局”制度之探討》,載《貴州大學學報》,2007年第3期,第28頁。。Three Strike-Out類似于中國的累犯處罰制度,但又不盡相同。根據我國刑法規(guī)定,累犯應當從重處罰。根據我國刑法第六十二條規(guī)定,從重處罰,應當在法定刑的限度以內判處刑罰。對累犯從重處罰,法官應該根據累犯所實施的犯罪行為的性質、情節(jié)、社會危害程度確定刑罰,即法官有相應刑罰裁量權。但是,法官自由裁量權不能脫離罪刑法定原則與罪責原則的約束。另外,對累犯從重處罰,是相對于不構成累犯應承擔的刑事責任,即對于累犯的從重處罰,參照的標準,就是在不構成累犯時,應承擔的刑事責任②沈玉鐘:《累犯“三振出局”制度之探討》,第29頁。。
Three Strike-Out雖然未能成為中國立法的舶來品,但對中國的法律學者從事中美法律的比較研究還是有一定的參考意義?!叭癯鼍帧彼坪跻殉蔀闃I(yè)內人士熟悉并能認知的一個術語。筆者沒去考究最初是誰將“三振”這個譯名引進到中國,但能臆測該名稱的翻譯者一定既了解中美法制,也熟悉美國的棒球運動。立法的目的是規(guī)范一國國民的社會行為。法律術語的受眾應該主要是一國的廣大國民,而非僅限于該國的法律精英人士。盡管美國的NBA球員的技藝不斷撼動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心,但美國的棒球規(guī)則卻并不為大多數中國國民所知曉。
在中國文化中也可以找到和“三振出局”意義關聯的成語,如“事不過三”。因應格特和奈達的關聯理論和功能對等理論,筆者建議Three Strike-out譯文“罪不過三”,理由如下:第一,根據格特的目標語言關聯的翻譯理論,在翻譯源語言時,應該從目標語境中尋找在意義上具有關聯的詞,而不是在源語言中搜尋。具體到該例子中,只不過是將“事”由“罪”來替代,信息時代已早早的到來,國人根據既有的短語再構派生的詞絕不僅只有“罪不過三”一個;第二,根據奈達的功能對等翻譯論,“罪不過三”中的“罪”字很容易切合受眾的期待視野。畢竟“罪”和“刑”是同一個領域的名詞;第三,翻譯過來的外國的法律概念合乎本國的文化傳統(tǒng)無論對于國內立法作為借用,還是讓國內的法律學者作中外法學的比較研究都有現實的意義。
從中華民國對日本法的再翻譯,到20世紀50年代前蘇聯法的植入,直到20世紀80年代至今對英美法的大規(guī)模借鑒,我國的法律術語庫里存儲的大多數都是舶來品。如今的中國在工業(yè)和高科技領域已開啟了自主創(chuàng)新的時代。籍古為今用、洋為中用,中國的法律生產也開始了自主創(chuàng)新的年代。過去一百年來通過法律翻譯創(chuàng)造的法律術語對今世中國的立法、法律比較研究以及對外推廣都具有極大地現實意義。
中國法律是一個充滿了多元文化的外來語的世界,在各種不同的部門法中能看到來自于不同國家法律概念的影子。不同國家的法律術語經翻譯轉化后在國內曾經出現過一個外來的法律術語多種漢化的概念并存的現象,這似乎倍增了中國法律術語的語料庫,但同時給國人造成了對法律術語識別上的困難。這也是一個國家在法制發(fā)展過程中一個不可避免的過程。隨著一國民商事交往的增加,國人在社會實踐中會深化對同一外來法律術語不同中文譯本的了解,最終選擇其中一個為大眾所能接受的最能代表源術語含義的譯法,并將之永久的加載到中國法律術語庫里,成為官方認可、人民接受的正式法律術語。相反,那些經不起實踐檢驗的譯名最終會被遺忘在歷史的長河。在這個意義上,外來法律術語的選擇也是一個物競天擇的過程。
在我國法制的建設過程中,法律語言的理解和使用有許多不規(guī)范甚至混亂的地方。當社會上不斷發(fā)展著的語言必須進行調節(jié)以適應現實,各種各樣的政治法律不斷地產生,有時可能意味著新的社群的建立。新建立的社群可能會缺乏共同的交流手段。在類似這種情況下,語言規(guī)劃會是眾望所歸的事情,而且的確是必要。身處社會中的人有形無形每天都處在法律規(guī)范之下,規(guī)范的法律語言于普法和法學教育都大有裨益。規(guī)范的法律語言相較于形形色色不同版本外來法律術語的漢譯本就像普通話對地方方言一樣,讓工作在法律語境下的交流更加順暢,其會更進一步強化國民對法律和法學知識的洞察。
法制是一國綜合社會制度中的一個重要方面。一國法制程度的強弱是一國軟實力的體現。隨著中國的強勢崛起,中國不斷深化對國家政治經濟事務的參與,也需要吸引外來的經濟實體加入到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建設中來。一國的法制程度是衡量一國民主程度的重要的砝碼之一。以歐盟的擴張為例,從上個世紀末至今,歐盟譯者采取一種開放的態(tài)度吸納歐洲非歐盟成員國加盟,但對同處歐洲的俄羅斯抱著謹慎的態(tài)度,理由源于歐盟準入制度的兩點:民主政體和市場經濟體制。否則,擁有1.5億人口的大國俄羅斯甚至會顛覆歐盟的整個制度①戴炳然:譯《歐盟概覽》,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8年,第324頁。。當今世界的大國都是有充沛軟實力的法律共同體。沒有軟實力,硬實力也無從談起。不論是什么國家,只要它是一個現代國家,就必然是一個法律共同體。
再者,中國現在已是世貿組織的重要一員。WTO的官方語言是英語、法語和西班牙語。WTO多變協議中很多都有關于透明度的規(guī)定,如與《貿易有關的知識產權協定》(TRIPS)的有關規(guī)定TRIPS第六十三條關于“透明度”規(guī)定:由一成員實行的、有關本協定內容的法律和條例以及普遍適用的司法終局決定和行政裁決應以本國語言予以公布,或者如此種公布不可行時,則應予以公開,以使各政府和權利持有人對其有所了解。一成員政府或政府機構與另一成員政府或政府機構之間締結生效的有關本協定內容的協定也應予以公布。
雖然中文譯本的有關WTO協議的規(guī)定僅作為參考,不具有法律效力。但是,滿載中國法律術語的中國法的對外公布是讓國際世界了解中國的一個窗口,徹底改變中國法以往一直在國際上無聲的狀態(tài)。
武漢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