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鵬云
(華中科技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4)
鄉(xiāng)村研究視閾中的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
——脈絡檢視與范式反思
韓鵬云
(華中科技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4)
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于20世紀90年代引入我國,在社會科學領域得到了廣泛運用,并對鄉(xiāng)村研究產生了重要影響。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作為一種常識性用法為分析國家與鄉(xiāng)村社會互動提供了框架,卻可能陷入理念的空泛;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衍生出來的國家政權建設是鄉(xiāng)村政治研究的重要指向,但其整體性品格往往容易遮蔽鄉(xiāng)村社會的能動性;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的研究新取向使鄉(xiāng)村研究更加立體和豐富,但是否掌握了鄉(xiāng)村研究的真諦仍需繼續(xù)探討。通過對三種范式的發(fā)展脈絡進行檢視,可以發(fā)現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根植于鄉(xiāng)村研究的需要,亦應在反思的基礎上不斷推進。
國家與社會關系;鄉(xiāng)村研究;市民社會;國家政權建設
國家是一個具有權力強制力和政治資本的特殊組織,而社會則是一個具有內在約束力的生產、生活組織共同體,二者不僅是人類的基本組織形式,亦是人們獲取秩序并推動經濟社會發(fā)展的一個基本認識視角,但將二者勾連成為一種具有特定理論內涵兼具元理論性質的分析范式,卻來源于西方社會科學的學術脈絡。在歐洲近代民族國家的形成過程中,“個人從身份制的、血緣或地緣性的共同體獲得解放;在舊的共同體瓦解的基礎上,取而代之的是直接以個人(市民)為基本單位的新的社會結合形式;這樣的結合形式一方面表現為統(tǒng)治直接及于個人的國民國家,另一方面則是通過個人的自由結合而形成、自立于國家或能夠與國家相對抗的市民社會”[1](p.91)。由此,這一新結合形式的理論總結和內涵指向促使了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的提出,作為一種具有理論指導意義的研究模式,其在西方社會科學中一直具有重要的地位,并通過海外中國研究逐步影響了我國社會科學。
20世紀以來,海外的中國研究開始發(fā)生重大轉折,柯文、列文森等著名漢學家的中國研究范式從機械式的“回應-沖擊”轉化為“以中國為中心看待中國”,開始運用“國家與社會”理論研究中國社會現代化進程中的政治、經濟結構變遷,在理論和方法上起到了范導作用。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內學者開始逐步學習、借鑒并運用這一理論來研究當代我國的“國家與社會”。自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被引入我國社會科學研究視野以來,引起了國內學術界的廣泛關注,在多領域、多學科產生了重要影響并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但由于“國家”和“社會”的概念含義具有多種不同的理論層次:國家可以界分為作為“State”的國家、作為政府組織層面的國家、作為政府機構公務人員行為體現的國家、跨時空記憶關聯(lián)的觀念層次的國家等;而社會亦相應區(qū)分為作為“人口”集合的社會、政府組織體系之外的社會領域、與政府公務人員互動的社會、想象的“社會共同體”等[2]。不同層面國家和社會涵義的組合形成了對國家和社會關系理論的不同理解,從而在不同的研究領域和語用語境中形成了多樣的研究范式。
20世紀80年代以來,我國鄉(xiāng)村研究尤其是鄉(xiāng)村政治研究逐步勃興,并根據鄉(xiāng)村政治現實狀態(tài)的變化不斷地轉移聚焦,初始階段主要集中于村民自治的運行邏輯及實踐形態(tài),而后隨著研究的深入逐步超越“村治”的局限而轉向“鄉(xiāng)政村治”下的鄉(xiāng)村關系乃至縣鄉(xiāng)體制改革方面?,F實的經驗研究催生了對理論資源的要求,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逐步被援引并運用于鄉(xiāng)村研究領域,“社會”的范圍被鎖定在鄉(xiāng)村,“國家與社會”轉變?yōu)椤皣遗c鄉(xiāng)村”研究。在鄉(xiāng)村及鄉(xiāng)村政治研究領域,“國家與社會”的運用脈絡也并不完全明晰,甚至出現了層面不清、定位不準的濫用現象,對其流變脈絡進行梳理并對其形成的多種范式進行反思,一方面可以廓清學術界對此研究的不同思路和內容,還原其本來面相,又可以定位不同范式的研究意義和未來取向,進一步深化并推進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在鄉(xiāng)村領域的運用。在本文中,筆者將“國家與社會”理論在鄉(xiāng)村社會的運用分解為:普適性理念、特定的內涵框架、研究新取向等三個方面,以脈絡的檢視為切入點來推動范式的反思。
20世紀90年代初,鄧正來開風氣之先,“在對原本中國社會發(fā)展研究中那種自上而下單向性‘國家’范式進行批判的基礎上,把社會或市民社會的觀念引入了中國社會發(fā)展研究之中,進而形成了‘國家與社會’這一理論”[3](p.609)?!皣遗c社會”理論在引入之初掀起了一股研究的熱潮,當時主要集中于市民社會研究。但“市民社會”并非我國本土學術話語,而是來源于具有特定知識和文化背景的西方社會科學,將其硬性“嵌入”當下我國的語境進行分析,發(fā)現的有可能不是“真問題”,而是“偽問題”。由此,學者保持了對“市民社會”在我國語境中適用性的質疑,主導性的觀點認為“市民社會”并不適用于對我國社會的分析和解讀,而后鄧正來也逐步對自己所倡導的“市民社會”理論進行了批判解構,不斷反思甚至最終放棄了市民社會[4]。
“市民社會”的研究對這一時期的鄉(xiāng)村研究亦產生了影響,一些學者尤其是海外學者試圖從我國鄉(xiāng)村社會中發(fā)現“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的影子。例如蘭金(Mary Backus Rankin)認為太平天國起義標志著國家精英和地方精英之間權力平衡的重大改變,導致了有關地方福利、教育、治安等等的主要創(chuàng)議從官僚那里轉到了社會方面。與此同時,商品化也促使了鄉(xiāng)紳與商人不完全融合在一起,共同開始作為能動主義者在急劇擴大公共領域(公)中扮演一種新的管理角色[5](p.394)。羅威廉(William T.Rowe)認為中國政治語匯中包涵一個術語:“公(Gong)”,其涵義與它的西方對應詞“公共(Public)”的含義十分相似,這個包涵高度價值觀色彩的古代術語在晚清被注入了空前的活力。它開始是指日益出現的各種不受國家直接控制的“公共事業(yè)機構”和“公共服務機構”,而此后則進一步意指那種外在于官僚政治論爭的“批判意義上的”公共領域(Critical Public Sphere)具有合法地位[5](p.405)。國內研究中亦有學者結合農村社會發(fā)展的現狀和村民自治的實踐形態(tài)討論“農村市民社會”的問題。束錦就認為隨著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調整以及村民自治的興起,農村社會逐漸呈現出市民社會的諸多特征并彰顯了自身特色[6]。楊心宇等認為我國農村社會傳統(tǒng)上是鄉(xiāng)土社會,但是在當代中國社會變遷的歷史進程中,它已經展示出向現代市民社會轉型的必然趨勢[7]。盡管致力于中國研究的海外學者及部分國內學者力圖用市民社會比附鄉(xiāng)村社會,以國家向鄉(xiāng)村社會的權力讓渡來標示“公共領域”的存在,但筆者認為市民社會的產生具有特定西方社會和文化的經驗基礎,其與憲政、自由、市場甚至個人主義等概念緊密相聯(lián),從整體上講不適用于我國社會經驗,更不適用于我國鄉(xiāng)村研究,總體上不具有說服力。同時從社會結構的方面來比對,市民社會的發(fā)生主要是在城市的體制內與體制外、統(tǒng)治機構與外圍自治組織之間,而并非發(fā)生在國家與鄉(xiāng)村社會之間。由此,可以說“用‘市民社會’理論分析中國市場化改革帶來的城市社會結構變遷是有意義的,而用之分析中國鄉(xiāng)村社會結構,特別是傳統(tǒng)鄉(xiāng)村或改革前后的鄉(xiāng)村社會結構基本上是無效的”[2]。
進入新世紀,“市民社會”研究的熱潮逐漸退卻,淡出學者的視域。但“國家與社會”研究并沒有冷卻,在總結我國當下實踐經驗并繼承“市民社會”研究指向的基礎上,開始作為一種思維模式或研究路徑被廣泛納入歷史學、政治學及社會學當中,成為分析社會結構變遷的一種主流的普適性理念。這一理念的實質屬于一種對國家與社會劃分的常識性看法。正如王亞新認為:國家與社會還有另外一個層面,盡管比較含混或模糊,我們可能使用“國家與社會”來大致指稱存在于一定時空里的某種公共權力以及此公共權力之下的人們的日常生活世界。今天,在討論中國的實際和現實之際,幾乎無法避免在這個意義上使用國家或社會的概念,這屬于一種常識性的用法[1](p.92)。
“國家與社會”作為一種普適性的研究理念,充分吸收了“市民社會”研究中國家和“市民社會”作為兩個實體二元對立的理念,將黑格爾式的“市民社會”概念延伸到古典主義廣義的“社會”概念,也即轉向了更加廣義上的基層社會及鄉(xiāng)村社會。作為普適性理念的“國家與社會”研究的內容主要集中于國家與社會的界分、國家與社會的互動等兩個方面:一方面,國家和社會被視為兩個具有明確界分的獨立實體。在此,國家與社會具有明確的區(qū)分,區(qū)分的標準是政府的組織層面,行使政府公共權力的即代表國家,在公共權力之下的日常生活場域即社會。作為權力的發(fā)動方,國家必然具有自主性,強調國家意志和職責;與國家相對的社會場域指的是在公共權力下人們的日常生活,相對于國家的“公”,社會場域更大程度上屬于“私”的范疇,相對于國家的“他治”,社會場域更大程度上具有“自治”的屬性。另一方面是國家與社會之間的互動關系。國家與社會的互動關鍵在于確定國家與社會的邊界。國家與社會的邊界實質是普遍利益和特殊利益的邊界,亦是政治權力與社會權利的邊界。政治權力具有保護社會權利的義務,但同時又具有擴張的特性,在不受約束的條件下會侵害社會權利;社會權利雖然具有先天的脆弱性,但也有可能過度膨脹造成國家的失序。由此,必須通過憲政和法律在二者之間設定一道屏障和界限。但邊界的劃定并不意味著國家與社會在公共事務中的對峙,二者互動的價值指向是共同治理的和諧關系:國家通過調整行為規(guī)范,推動平等協(xié)商,用于代替自說自話的話語和權力壟斷,從而維護公眾權益;而社會發(fā)揮獨立性和能動性,加強自身建設和參與熱情,最終使國家和社會達成尊重、理解、溝通、共生,形成結構合理、功能優(yōu)良的關系狀態(tài)。
“國家與社會”作為一種普適性理念提供了分析國家與鄉(xiāng)村社會互動的方法和理路,對鄉(xiāng)村研究具有高度的契合性和適用性。我國鄉(xiāng)村是整個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鄉(xiāng)鎮(zhèn)是國家的基層政權,在這一場域國家設置了鄉(xiāng)村社會管理體制,形成治理鄉(xiāng)村社會的主導性力量,但鄉(xiāng)村社會也并非完全消極被動,而是通過多種策略同國家博弈,鄉(xiāng)村治理的實踐一直處于國家與鄉(xiāng)村社會的交替演進中?!爱攪覚嗔^度介入時,鄉(xiāng)村傳統(tǒng)不斷被消解,農民自主性受到壓抑,國家權力也于此具有適時退出的歷史要求;另一方面,國家實施鄉(xiāng)村放權時,雖然民主氣息得到改善,農村活力增強,但是,過度放權的農村社會與整體的社會治理路徑脫節(jié),國家介入的要求于是增強。聯(lián)系中國農村的政治變遷,可以發(fā)現:中國農村社會政治體制改革實質上就是國家整合鄉(xiāng)村社會資源、推動農村社會自治,促進農村社會與國家權力相互融通的發(fā)展過程?!保?]“國家與社會”作為一種普適理念被廣泛運用到鄉(xiāng)村研究,特別是鄉(xiāng)村政治和鄉(xiāng)村治理領域,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這些成果或者強調現代化發(fā)展大潮中國家對鄉(xiāng)村社會的職責所在,指出國家進入或干預鄉(xiāng)村社會的權力限度,又或分析鄉(xiāng)村社會的自治進程及社會性質基礎,但最終指向的仍是國家與鄉(xiāng)村社會協(xié)調共生的價值取向。
綜觀之,“國家與社會”作為一種普適性理念,脫胎于市民社會研究,吸取了其相關理論內涵,實現了向更廣義“國家與社會”的推進,也在鄉(xiāng)村研究領域形成了重要影響。這一研究范式的弊病在于“有關論者并沒有對其所試圖研究的對象是否能夠反映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以及‘國家與社會’研究框架能夠具體適用于其分析對象這些前提性問題做出嚴格的論證,所以往往在具體的分析過程中,每當無力揭示國家與社會的實際關系時,論者們便會直接借助‘國家’、‘國家與社會’、‘國家與社會互動’等詞語來彌補分析的無力”[3](p.610)。但一種理論范式的產生和拓展必然有其現實的訴求,我國經濟社會高速發(fā)展所帶來的權利意識的覺醒和規(guī)則秩序重新界定的要求,使這一普適性理念呈現出強烈的價值關懷??梢哉f,從學理分析的角度看作為普適性理念的“國家與社會”不一定完全精到,但對社會現實呈現出較高的理論批判力和現實關懷性,“在現實關懷的意義上,社會代表了一種自發(fā)性的現實的建構力量,可能對國家權力形成平衡作用,在這種平衡過程中社會民主得以發(fā)展”[2]。
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的另一個研究進路是國家政權建設,這一研究范式亦源溯于西方社會科學。蒂利認為民族國家形成過程中的早期歐洲,在傳統(tǒng)國家向民族國家的轉變過程中,國家權力意志進入社會各領域包括鄉(xiāng)村社會,通過政權的官僚化與合理化(Bureaucratization and Rationalization),為軍事和民政而擴大財源,鄉(xiāng)村社會為反抗政權侵入和財政榨取而不斷斗爭以及國家為鞏固其權力與新的“精英”結為聯(lián)盟。主要表現為政權的官僚化、滲透性、分化以及對下層控制的鞏固[9](p.2)。吉登斯亦強調現代民族-國家的產生,目標是要造就一個有明確邊界、社會控制嚴密、國家行政力量對社會進行全面滲透的社會,它的形成基礎是 國 家 對社區(qū)的全 面 監(jiān) 控[10](p.145)。 從 本質上說,國家政權建設指國家政權通過官僚機構的下沉,加強對基層社會的滲透和控制的過程,而在我國的社會結構中,鄉(xiāng)村社會天然處于基層社會的位置,由此,國家政權建設理論在我國鄉(xiāng)村研究領域產生了重要影響。
國家政權建設引入我國鄉(xiāng)村研究之后,大體經歷了兩個不同的研究時期,不同時期亦表現出不同的研究取向。20世紀80年代之前,國家政權建設在我國鄉(xiāng)村領域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海外學人,具有代表性的是杜贊奇、張仲禮、蕭鳳霞等。杜贊奇在《文化、權力與國家:1900-1942年的華北農村》中提出了著名的“鄉(xiāng)村權力文化網絡”及“內卷化”問題。所謂文化網絡由鄉(xiāng)村社會中多種組織體系以及塑造權力運作的各種規(guī)范所構成,它包括在宗族、市場等方面形成的等級組織或巢狀組織類型。傳統(tǒng)社會時期文化網絡是權力的基礎,是地方社會獲得權威和利益的來源。而在20世紀初的時代,國家政權建設的下沉破壞了權力文化網絡,“贏利性經紀”代替了“保護性經紀”,背離了現代國家的目標,從而造成了政權建設的“內卷化”。張仲禮在《中國紳士》中提出紳士開始逐漸喪失對鄉(xiāng)村社會的“黏合”功能而出現官僚化的趨勢。而蕭鳳霞(HelenF.Siu)在《華南的代理人和受害者:鄉(xiāng)村革命的協(xié)從》中提出了政府權力和政府意識開始下滲到鄉(xiāng)村社會,社會網絡及宗族組織的地位和空間開始松動,甚至部分被替代,村莊日益成為關聯(lián)性不強的“細胞”??梢钥闯觯@一歷史階段的研究注重于國家權力單向度地影響、改造鄉(xiāng)村基層社會,國家在鄉(xiāng)村社會的代理人成功地滲透甚至瓦解了鄉(xiāng)村社會的既有秩序和結構。在此,國家及其代理人之間是均質的一體關系,國家和鄉(xiāng)村依然是實體性的兩個獨立主體。
20世紀80年代之后,農村政治經濟體制的改革帶來了宏觀社會環(huán)境和鄉(xiāng)村社會的重大變化,國家政權建設的研究亦出現了多元視角。榮敬本等在《從壓力型體制向民主合作體制的轉變》中認為,分權后的地方政府依然要承受中央政府自上而下的各種行政任務,任務確定、分解和考核,使地方政府不堪重負,應從壓力型體制逐步走向合作體制。戴慕珍(Jean C.Oi)在《中國鄉(xiāng)村經濟的起飛:經濟改革的制度基礎》中提出了地方法團化的概念,認為改革開放后地方基層政府直接介入經濟發(fā)展過程,使政黨、政府及各級企業(yè)糾纏在一起形成一個大的利益共同體,成為經濟改革和鄉(xiāng)村工業(yè)化的制度性基礎。吳毅在《村治變遷中的權威與秩序:20世紀川東雙村的表達》中將雙村放置在20世紀的歷史視野中以宏大敘事方式探求國家、村莊地方性知識與現代性的關系變遷,地方性知識對國家及現代性的泛政治化力量具有涵化和反蝕作用。通過對幾部代表性著作的分析可以看出,這一時期關于國家政權建設的研究注重以多元的立場來分析國家與其基層代理人之間的非均質性和博弈互動關系。但在此,國家和社會依然是具有不同取向的實體,二者依然具有相對明晰的界限。
20世紀90年代之后,國家政權建設理論在鄉(xiāng)村研究中取得了迅猛發(fā)展,涉及鄉(xiāng)村政治體制、鄉(xiāng)村文化權力、村民自治等諸多領域,形成了一大批出色的學術成果,但也一直受到諸多爭議,從而不斷引出反思,歸納起來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
一是國家政權建設理論在當下的鄉(xiāng)村領域的研究注重國家權力的擴張,但缺失了現代公共規(guī)則建設的維度。盡管國家政權建設理論在鄉(xiāng)村領域的研究取得了諸多成果,但從本質上看,都將國家政權建設片面地理解為國家權力的單向度擴張。杜贊奇曾認為共產黨政權從基層開始建立了與國家政權相聯(lián)結的各級組織,標志著國家政權“內卷化”擴張的終結。20世紀50年代實行的合作化使征稅單位、土地所有和政權結構完全統(tǒng)一起來,合作化從政治和經濟上均實現了“政權建設”的目標[9](p.240)。但 有 學 者 對 此進行質疑。張靜認為鄉(xiāng)鎮(zhèn)政權日益卷入角色沖突之中,一方面是因為它與社會之間的利益關聯(lián)處于脫節(jié)的結構中,這種脫節(jié)導致了基層政權的政治功能——它的代表性地位的萎縮。這不僅影響了地方社會的整合與秩序,同時也妨礙了國家目標和社會目標的連接。另一方面,基層政權本身的角色變化——(經濟)經營與(公共)政權角色的混合,稅費和利潤的混合,極大地損害了它的權威合法性。近代以來探索一個世紀之久的基層政權之現代性改造,仍然是 一個未 完成的 課題[11](p.82)。張靜的研究表明國家政權建設在基層遠沒有成功,原因在于基層政權并不全是國家的忠誠“代理人”,而是逐步衍生出自己獨立的利益需求,并通過“變通”各種政策來擴大或維護自己的利益,基層政權在鄉(xiāng)村社會之上遮蔽了國家;同時基層政權亦并不全是鄉(xiāng)村社會的“保護者”的角色,而是民眾利益的蠶食者?;鶎诱嘁环矫嫣峁┕卜?,另一方面又壟斷經營,在基層政治的場域,已很難將國家和社會完全區(qū)分為兩個實體,呈現為高度混合的交互狀態(tài),這時國家政權建設已不是權力的擴張與否,而是擴張什么性質的權力的問題。由此,張靜認為“國家政權建設,并非只涉及權力擴張,更為實質性的內容是,它必定還涉及權力本身性質的變化、國家——公共(政府)組織角色的變化、與此相關的各種制度——法律、稅收、授權和治理方式的變化、以及公共權威與公民關系的變化。這些方面預示著,國家政權建設能夠成功取代其他政治單位或共同體、成為版圖內公民歸屬中心的關鍵,在于伴隨這個過程出現的不同于以往的治理原則、一系列新的社會身份分類,不同成員權利和相互關系的界定、以及公共組織自己成為捍衛(wèi)并擴散這些基本原則、權利和關系的政治實體”[12]。
二是注重了國家政權建設的單向影響,而缺失了鄉(xiāng)村的視角。國家政權建設注重了國家權力的下沉,屬于自上而下的整合式建構,這種理論建構根本上源于理論發(fā)源地——西歐早期社會的歷史狀況,西歐國家當時的任務是加強國家的權力,消滅地方割據,實現國家民主政治的統(tǒng)一框架,需要處理的是中央對地方的集權問題,由此可以通過官僚機構和人員設置的下移來完成民族國家的建構任務。但將其移植至我國社會文化語境之中并不完全適合,因為我國近現代一直以來面臨的任務并不是消滅地方權威,實現權力集中的問題,而是如何走向現代化,實現國富民強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基層權力(包括村莊權力)并不與國家權力相沖突。由此,“當我們把這一框架應用到中國基層政權研究時,基層政權自身的特點和性質無法凸顯出來,或者說基層政權研究是在國家政治的框架內獲得意義。比如杜贊奇的‘國家政權內卷化’揭示的是國家權力無法有效進入地方社會,從而引起地方權威的一系列變化,基層社會秩序只是一個被改造、被控制的對象,從而失去了自己的主體”[13]。
可以說,國家政權建設理論是鄉(xiāng)村研究尤其是鄉(xiāng)村政治研究的重要視角,是國家與社會研究中,具有特定內涵及指向的一個研究進路,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和范導作用,但不可回避的是也存在著諸多的爭議,即容易將國家政權塑造成實體性和整體性的臉譜形象,單向度地向鄉(xiāng)村社會的推進過程中容易遮蔽權力的動態(tài)運作過程,亦會忽視鄉(xiāng)村社會的能動主體性。這一方面的缺陷,有待于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的一些最新研究取向來彌補。
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傳入之初,學者力圖從我國社會內部發(fā)現與西方相對等的“市民社會”,但他們發(fā)現我國沒有西方意義上的“市民社會”,即使類似的社會團體或組織亦是由政府主導或掌握最終制衡權,具有官民的雙重屬性。尋找“市民社會”沒有成功,卻發(fā)現了國家與社會在現實中混雜交匯的狀態(tài);而學者對國家政權建設的研究,認為基層社會是需要被改造的被動客體,最終指向是“回歸國家”,力求在國家憲政原則的條件下重塑基層社會的現代規(guī)則,它探求的是“應然”狀態(tài),而真實存在的“實然”往往被遮蔽。基于對以上諸多方面的反思,學術界開始有意識地重新審視“國家與社會”的研究面相,并從不同角度提出了一些研究的新取向,力圖從國家與社會的交匯處,發(fā)現二者的真正面貌。這些新取向可以嘗試分為“第三域”理論、“地方秩序”理論及“社會中的國家”等三個方面。
“第三域”理論的提出是基于對市民社會分析框架的反思和矯正。黃宗智認為市民社會所表現出來的國家與社會的二元對立是從那種并不適合于中國的近現代西方經驗里抽象出來的一種理想構造。我們需要轉向采用一種三分的觀念,即在國家與社會之間存在著一個第三空間,而國家與社會又參與其中[14](p.420)。這 個 所 謂 的 第 三 空 間也即“第三域”,是國家與社會的結合和交匯點,在這一領域內,國家力量和社會組織都起到重要作用,但又具有超出國家與社會之影響的自身特性和自身 邏 輯 存在[14](p.430)。黃 宗 智 認 為 “第 三 域”隨著時間的變化,在晚清、中華帝國晚期及當代中國等不同時期,都具有不同的特征和制度形式。在“第三域”中,國家聯(lián)合社會進行超出正式官僚機構能力的公共活動,也是在這一地帶,新型的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在逐漸衍生,這里是更具協(xié)商性而非命 令 性 的 新 型 權 力 關 系 的 發(fā) 源 地[14](p.442)。那“第三域”存在的目的和意義是什么呢?是為了更好地實現國家和社會的共同治理,而這種治理的方式從國家正式行政體制的角度來說被稱為“簡約治理”,其理論源于清代法律制度中的糾紛處理。清代在糾紛處理中廣泛使用半正式的行政方式,依靠與村莊或社區(qū)首領的合作來有效進行低成本、高成效的治理。黃宗智認為簡約治理作為一種治理傳統(tǒng),部分內涵在不同的歷史時期,這種簡約主義的半正式行政方法以及國家發(fā)起結合社會參與的模式,也許仍然可能在中國起到一定的作用,在其追求自身特色的政治現代性中扮演一個角色[15]。黃宗智所提出的“第三域”本質上指的是國家和社會匯合于某一特定的具有公共性質的基層治理空間,國家和社會交叉和滲透在其中。但這一理論的弊病在于“第三域”中的國家和社會雖然不是二元對立的,卻依然具有界限,二者結合在一起有機械和刻板之嫌,而對其進一步的超越,則體現于“地方秩序”理論之中。
所謂“地方秩序”是由國家權力與地方性知識匯合而成,指的是鄉(xiāng)村社會秩序及其機制和邏輯,其中既有“國家”,又有“社會”,既不是“國家”,又不是“社會”?!暗胤街刃颉睘檠芯炕鶎诱翁峁┝艘粋€新的視角和框架,在“地方秩序”這一框架里,基層政權已經不是官治抑或自治所能解釋得了的,“地方秩序”化解了基層政權研究中國家與社會、官治和自治的緊張關系,從而更加貼近中國基層政權的歷史和現實問題[13]??梢哉f,“地方秩序”避免了“第三域”及簡約治理理論中國家和社會刻板拼貼的性質,而更進一步,將國家和社會熔鑄成一體,國家與社會不僅交匯,而且交融。劉金志、申端鋒認為“地方秩序”的特點在于兩個方面:一是地方秩序的維系依靠的是非正式和非官僚的治理機制。二是地方秩序維系過程中,地方精英和上層精英共同分享了同一套意識形態(tài)和治理目標。傳統(tǒng)社會時期,地方秩序的維系依靠了士紳基層和儒家意識形態(tài)及治理目標,即使在人民公社時期,國家也并不是以科層制來控制地方社會,在基層治理中也充滿了非正式的權力技術,共產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的共享也發(fā)揮了維系的作用。改革開放之后,國家權力開始部分退出鄉(xiāng)村,基層治理中的非正式性和非規(guī)則性更是得到了充分展示,各種“正式權力的非正式”不斷被揭示出來[13]。
反觀“第三域”理論和“地方秩序”理論,可以發(fā)現二者具有大體相似的邏輯指向,即國家和社會交匯于具有公共性質的基層空間,在這一基層空間中的治理,運用的是非正式和非官僚的混合規(guī)則體制。這一規(guī)則體制是基層社會中的真實邏輯,存在于每個不同的歷史時期,被看作有整體解釋力的分析框架。但筆者認為,這兩種解釋路徑并不能完全涵蓋當前的鄉(xiāng)村治理現狀:一方面,國家在現代化的世界體系格局中一直力圖更好地進入鄉(xiāng)村社會,非正式規(guī)則的治理并不能完全代替國家現代公共規(guī)則的正當性,因為非正式規(guī)則能發(fā)揮部分治理作用,但也有可能造成潛規(guī)則泛濫及治理非原則性的惡性循環(huán);另一方面,反觀當下的鄉(xiāng)村社會基礎,家族和宗族的凝聚力衰退,原子化的趨勢加劇,村莊共同體日益瓦解,傳統(tǒng)社會時期內聚力和主體性已日漸喪失。在急劇變遷的鄉(xiāng)村治理現實面前,國家與鄉(xiāng)村社會在“第三域”或“地方秩序”之中能否實現理想化的交匯是一個需要重新審視的問題。
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新取向,即“社會中的國家”?!吧鐣械膰摇崩碚撝饕懻摗皣遗c社會之間的相互制約和相互合作關系,強調一方不能離開另一方單獨發(fā)生作用;在分析方法上,主張對國家與社會這樣過于宏大的概念進行分解,將國家與社會看作不同部分之間的相互交織”[16],其采取的方法論往往集中于“過程-事件”分析,即通過“講故事”的動態(tài)敘事來完整呈現社會現象。這一理論認為國家與社會都不是完全整體化的對立性單位,各自的內部都充滿了非均質性,處于事件中的行動者往往難以理清其明晰的代表性,皆轉變成選擇行動策略的使用者,“國家”不過是這種微觀的策略性權力關系形成的“權力技術”和“支配策略”所顯示出來的“總體效果”而已[4]。
“社會中的國家”是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的一個嶄新取向,而作為方法的“過程-事件”亦是一個全新的視角。借助這一取向和視角,孫立平、郭于華以華北B鎮(zhèn)收糧的個案為例,分析了在正式行政權力運作的過程中,權力的行使者是如何將諸如人情、面子、常理等日常生活原則和民間觀念引入正式行政權力行使的過程之中的。這一正式權力非正式運作的權力實踐表明了國家權力技術的特點和復雜過程,也展示了國家與鄉(xiāng)村社會邊界的模糊性和相互 交織[17](p.21)。強世 功用“關 系-事件”分析方法研究了一起民事調解案,認為正是各種人在事件中的種種策略性選擇,才使國家法或民間法不單是約束社會行動的規(guī)則,而是可供人們進行選擇時可以利用的資源。國家與社會的關系、正式法與非正式法的關系不再像圖片一樣是一些平行的、相互處于斷裂中的種種可能的關系,而是像電影一樣將種種可能的關系連接為一個連續(xù) 的 拓 撲空間[18](p.116)。應 星 則 以 移 民 集體上訪的過程為分析對象,以講故事的方式展示了權力在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的雙向實踐中的運作,國家與社會都不再是鐵板一塊,而是充滿了內在張力和各種裂隙并被對方充分利用,這個故事構成了對權力的“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國家-社會”這種二分的一個深刻反思[19]。而吳毅通過對一個中部小鎮(zhèn)一年中迎檢、開發(fā)、征地、稅收、農業(yè)結構調整等多重事件的“深描”,場景化地展示了鄉(xiāng)鎮(zhèn)基層政權、村莊和農民之間的博弈關系,在后稅費時代國家治理轉型的背景下,鄉(xiāng)域政治實踐中的復雜結構和鄉(xiāng)村治理邏輯的嬗變使國家與社會、政府與民眾的關系都正在發(fā)生著深刻的變化[20]。
可以說,諸多學者從多角度、多側面對鄉(xiāng)村政治及鄉(xiāng)村政權進行了深入研究,使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在鄉(xiāng)村領域的研究更立體、更鮮活。但值得注意的是,“過程-事件”分析也是在特定話語系統(tǒng)的約束與指引之下運用特定的概念、陳述、修辭和主題策略所完成的一種話語建構,“社會中的國家”是否完全掌握了國家與社會關系的真諦并挖掘到了社會生活的“真實隱秘”仍舊是需要繼續(xù)思考的問題[21]。
綜觀之,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在鄉(xiāng)村研究領域的運用可以劃分為三種范式:一是國家與社會界分和互動所形成的普適性理念;二是國家政權建設的特定內涵框架;三是國家與社會交匯的一些研究新取向。通過對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的檢視和反思,可以發(fā)現三種范式的發(fā)展脈絡深植于當前鄉(xiāng)村政治及社會發(fā)展的現實需求,在學術研究場域內都具有存在的合理性和重要意義。但不可避免的是,“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在鄉(xiāng)村研究中的發(fā)展脈絡枝蔓繁雜且在分析范式上存在不足,是否完全契合于鄉(xiāng)村研究的需求也是需要不斷反思的,當然也正是借助于這樣的反思才能推進國家與社會關系理論在鄉(xiāng)村研究領域的進一步運用,從而加深對整個鄉(xiāng)村問題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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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8-7168(2012)06-0035-07
10.3969/j.issn.1008-7168.2012.06.006
2012-09-04
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后農業(yè)稅時代鄉(xiāng)村治理關系與模式的實證研究”(KYZ201007)。
韓鵬云(1982-),男,山東聊城人,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鄉(xiāng)村治理研究中心博士后。
楊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