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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別變亂與文學書寫
——隆慶二年山西男子化女事件的敘事研究

2011-12-09 02:56:12李萌昀
云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1年5期

李萌昀

[中國人民大學,北京 100872]

性別變亂與文學書寫
——隆慶二年山西男子化女事件的敘事研究

李萌昀

[中國人民大學,北京 100872]

李良雨事件;性別變亂;文學書寫;敘事研究

明穆宗隆慶二年,山西太原府靜樂縣發(fā)生了一起男子化女事件。出于某些原因,此事件在當時轟動朝野,并在官史、私史、詩歌、筆記、通俗小說當中都留下了面貌各異的敘述。王世貞、劉鳳、徐應雷等人的詩歌秉承災異話語的正統(tǒng)觀念,從現實關懷出發(fā),將性別變亂當作政治腐敗和道德淪喪的隱喻,構成了“李良雨事件”之書寫歷史的主流。《型世言》等小說作品則從民眾趣味出發(fā),對此事加以生活化和娛樂化的想象和改編,從而構成對主流敘事的消解和顛覆。此外,還有些士人熱衷于對此事件的理性思考,表現了傳統(tǒng)思想中蘊含的格物精神。

明穆宗隆慶二年(1568)五月,山西太原府靜樂縣男子李良雨不知為何變成了女子。本來這件事應如中國歷史上眾多真假難辨的變性傳聞一樣,迅速湮沒無聞,最多成為正史《五行志》中無關痛癢的一則記載,但是出于某些原因,“李良雨事件”居然轟動朝野,上至穆宗皇帝、閣部大員,下至基層官吏、布衣文人,紛紛卷入到對此事件的傳播與書寫當中,在官史、私史、詩歌、筆記、通俗小說當中,都留下了對此事件的不同敘述。這一事件展現了晚明時期當代題材之文學化的諸種面相,也為我們提供了考察當時社會心態(tài)與思想觀念的微觀視角。

一、“李良雨事件”的官方敘事

隆慶二年十一二月間,山西太原府靜樂縣官員報稱:該縣龍泉都男子李良雨忽轉女形,已拘執(zhí)審實。山西巡按御史宋纁迅速將此事寫成奏折,于十二月二十五日送抵北京?!睹魇贰に卫c傳》保存了他的奏折大意:“靜樂民李良雨化為女,纁言此陽衰陰盛之象,宜進君子退小人,以挽氣運?!盵1](P5889)我們無法明確判斷他的上奏意圖——是作為監(jiān)察官員例行公事地匯報災異,還是出于對國家現狀的憂慮而借機進言。我們只知道,在他看來,“李良雨事件”并非尋常的“怪力亂神”,而是有著巨大闡釋空間的災異事件;此事證明,帝國氣運已呈陽衰陰盛之勢,為了引導陰陽二氣重歸平衡,應該進行政治變革。此時是隆慶二年,國家遠未從嘉靖后期的政治混亂中恢復過來。

相比之下,禮部官員的態(tài)度則尖銳得多?!睹髂伦趯嶄洝肪矶咻d,二年十二月庚子(二十六日):

禮部類奏:是歲四方災異比往年特多,而山西天鳴地裂、男子化女及浙江水旱尤為異常,宜痛加省。

此日是宋纁奏折送抵北京后的第二天,禮部官員的奏折便擺在了皇帝面前。這份奏折即禮部尚書高儀的《類報災異疏》。*見[明]賈三近《皇明兩朝疏抄》,萬歷刻本,北京大學圖書館藏。高儀稱,“李良雨事件”是“人事不修,臣職未盡”而導致的“上天譴告”,絕非偶然,建議諸臣“深思愆咎,痛戒荒寧”,希望皇帝“仰體天心,俯修圣政”,如此則“天意可回,天變可弭”。對此,穆宗皇帝批示道:

上天示儆,朕夙夜驚惕,不敢怠荒,爾內外臣工,其務實心體國,修舉業(yè)職,共圖消弭,以仰承仁愛之意。[2](P731)

雖然宋纁和高儀的奏折可能只是例行公事地災異匯報,穆宗的批示也只是沒有實際意義的禮節(jié)性表態(tài),但是,正是由于最高統(tǒng)治者的關注與正面回應,“李良雨事件”便引起了晚明士人的廣泛興趣,成為在百年間被不斷書寫的文學題材;更重要的是,穆宗批示和宋纁、高儀奏折一起,構成了對“李良雨事件”的官方敘事,與下文將要分析的諸多個人化書寫形成了鮮明對比,襯托出官方話語之外的思想世界之豐富景觀。

二、“李良雨事件”的原始面貌

在分析“李良雨事件”的諸多個人化書寫之前,我們首先需要對此事件的原始面貌做一番考索。沈德符說:“山西男子李良雨化女一事,見之奏牘,天下所信?!盵3](P923)從明代的信息傳播途徑分析,宋纁奏折很可能經過六科官員的編纂,被記入邸報,從而廣為人知。如果這份邸報存在,那么它便是后來各種個人化敘事之“母本”,也是最能反映該事件原始面貌的敘述。

李詡《戒庵老人漫筆》載:

隆慶二年,山西太原府靜樂縣龍泉都民李良云弟良雨忽轉女形,見與岑成都民白尚相為妻。先云父李懷生弟雨,懷病故于嘉靖三十一年,雨年二十八歲,至三十七年娶馬積都民張浩長女為妻。四十一年間,兩相反目,將妻出與本都民高明金。雨無營計,往本縣地名也扒村投姐夫賈仲敖家工作。隆慶元年正月內,雨偶患小腸痛,旋止旋發(fā),至二年二月初九日,臥床不起。有本村民白尚相亦無妻,于雨病時,早晚周旋同宿。四月內,雨腎囊不覺退縮入肚,轉變成陰,即與白嬲配偶。五月初一日經脈行通,初三日止,自后每月不爽。雨方換丫髻女衣,裹足易鞋,畏赧回避不與人知。九月內,云訪聞之,令妻南氏探的。十一月初二日,稟縣,拘雨、相同赴審實,穩(wěn)婆方氏領至馬房驗,系變形,與婦人無異。又拘雨出妻張氏勘明,娶后三年內往來交合,但未生息,止緣貧難嚷鬧,賣離鄰里。姚漢周等執(zhí)結,與前相同。巡按御史宋纁于十二月二十五日奏聞,稱男變?yōu)榕岁幨㈥栁⒅?,以祈修省。[4](P181~182)

此條筆記精確地記錄了“李良雨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地點、相關人物及具體過程,敘事清晰簡明,頗類邸報文體。高儀《類報災異疏》敘此事有“于本年四月內,將腎囊不覺退縮入肚,轉變陰門”之語,與《漫筆》文字基本一致,可見同出一源?!额悎鬄漠愂琛分淖直厝恢苯硬勺运卫c奏折,由此,《漫筆》之材料來源即使不是邸報,也應是類似邸報的某種奏疏抄本,可以作為考索此事之原始面貌的主要依據。

《內經·靈樞》云:“小腸病者,小腹痛,腰脊控睪而痛?!贝瞬《嘤煽秃N熱、氣滯郁結或氣虛不禁所致;發(fā)作時多見口瘡、痔瘡、控睪、疝氣等癥。從李良雨的身體變化過程來看,自病發(fā)至腎囊退縮入肚,“控睪”——小腹腰脊處疼痛,并牽引睪丸——很可能是其主要癥狀。這份材料所謂的“小腸痛”與中醫(yī)意義上的“小腸痛”自然并非一事,可能是出于這一癥狀上的相似,才將這種罕見的身體變異冠以“小腸痛”之名。

關于李良雨的結局,《漫筆》未有記述。于慎行《谷山筆麈》載:“守臣以聞,良雨自縊死?!盵5](P177)于慎行是《穆宗實錄》的編者之一,有可能接觸到“李良雨事件”的原始材料。王同軌《耳談類增》亦云:“邑以聞,按臺行文解驗,慚懼縊死?!盵6](P121)可為旁證。李良雨之死,似乎是由于變性事件被曝光后所帶來的社會壓力,不過也不能排除被官府作為“妖異”而秘密處決的可能。

總之,在原始敘事中,李良雨的性別變化僅出于某種類似小腸痛的未知疾病,而并無神秘力量的參與;在事件曝光后,李良雨自縊身亡。另外,按照《漫筆》推算,變性時的李良雨已是一個四十四歲且飽經艱辛的傭工,恐怕不會有多少姿色了。

三、格物熱情

“李良雨事件”迅速以各種方式在明代社會流傳,引起了士人階層的廣泛興趣。他們不但將此事記入筆記、私史,而且以之為題材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詩歌和小說,由于身份、地位不同,思想、趣味各異,形成了眾多游離于官方敘事之外的個人化書寫。是什么樣的因素促使這么多文人在百多年間對此事反復書寫?又是什么樣的因素促使這些個人化書寫呈現出如此豐富多彩的思想面貌呢?

首先來看一看那些具有強烈的格物熱情的明代士人。面對超乎常情的事情,他們常常會表現出一種難以抑制的解釋沖動:這件事是否真的發(fā)生過?如果發(fā)生了,如何將其整合到理性的框架之內?多數人寧愿在超自然的事情面前持謹慎的存疑態(tài)度,例如李時珍和沈德符。

在《本草綱目》“人傀”一節(jié)中,李時珍列舉了人類身體的諸多反?,F象,提出了若干可能的解釋。性別變化——“李良雨事件”被作為此問題的一個案例而記載——便是他思考的問題之一。李時珍懷疑性別變亂是游離于陰陽二氣之正常秩序之外的“乖氣”所致,不過同時他誠實地表示,“男變女”、“女變男”所必需的那些臟腑、經絡的微妙變化,已經超出了自己的理解范圍。因此,他主張承認人類知識的局限性,應以謹慎的態(tài)度對待變化無窮的世界。我們雖然知道萬事萬物生滅變動皆出于氣之變化,但是對其中的微妙規(guī)律,我們還所知甚少,“膚學之士,豈可恃一隅之見,而概指古今六合無窮變化之事物為迂怪耶?”

對于“李良雨事件”的可信與否,沈德符沒有直接表達自己的看法,而是舉出了他在閱讀和生活中遇見的兩件小事:

后見郎氏《七修類稿》云:“雄黑猿多有化為雌者?!庇喙中χ^郎老儒為人所紿。及見嘉靖間吳興王濟著《日詢堂手錄》,則云:“廣西橫州山中,猿皆黑,老則轉為黃,其勢與囊俱潰去,化為牝,與黑而壯者交,輒孕?!贝送豕俦酥兴H見者,蓋其地凡為猿者皆然矣?!钪嬷蟹悄慷谜?,斷不可臆斷。向傳兔生具牝,望月而孕,近偶畜兔,則雌雄各具,其孳尾如恒獸,古語蓋難盡信。[3](P923)

沈德符試圖強調的是經驗主義的重要性,或者說,是理性主義的局限性。在未經目睹的情況下,我們不能輕易否定一件事(“牡猿化牝”),也不能輕易肯定一件事(“望月而孕”)。因為,相對于宇宙之大來說,我們的知識過于渺小。那么,對于“李良雨事件”也是一樣,既然不能目驗,那么過分地肯定或者否定都是盲目的,存疑可也!

四、作為政治和道德隱喻的性別

在“李良雨事件”的諸多書寫中,王世貞、劉鳳、徐應雷等人的詩歌在思想觀念上與官方敘事最為接近,但卻比官方敘事增加了強烈的現實批判色彩和個人情懷。這些詩歌將性別變亂當作政治腐敗和道德淪喪的隱喻,構成了“李良雨事件”之書寫歷史的主旋律。

隆慶四年七月至十月,王世貞在山西擔任提刑按察使。此時距事件的發(fā)生剛剛兩年,李良雨的故事或許還沒有淡出當地人茶余飯后的閑談。如果王世貞此前從未經邸報等途徑獲知此事的話,那么在山西三個月的任期足以為他提供聽說此事的可能?!渡轿髡煞蚧癁榕印吩疲?/p>

萬事反復那足齒,山西男兒作女子。朝生暮死不自知,雌伏雄飛定誰是?謝豹曾聞受朝謁,於菟亦解談名理。渭南巾幗不可呼,此曹變化無時無。只今齷齪不能去,羞向人間喚丈夫。*見[明]王世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二十,《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此詩可與劉鳳詩同觀:

鴻蒙乃與陰陽事,猶疑天地未分明。有時埏埴作狡獪,倏忽善幻非常情。不見晉人一旦遂為雌,人事反覆絕難知。牛哀已爾成異類,蟬蚹齊后何論為?丈夫作計無自喜,早晚會隨風云起。但爾藏頭向閨里,世間不復幾男子。[7](P480)

王、劉二詩皆以山西男子化女事件作為感慨世事變幻、難以測度的緣起?!按品埏w”典故的引入為“丈夫”、“男子”成為道德精神的象征作了鋪墊,也暗示出詩人“萬事反復”、“人事反覆”的感慨背后,其實是對道德淪喪之社會現實的深重憂慮。作為帝國政府的高級官員,王、劉二人一方面對社會現實有著比較清楚的認識,有感而發(fā),言之有物;一方面其措辭也相對含蓄、謹慎,甚至有些晦澀。相比之下,一生以布衣文人自傲的徐應雷則顯得意氣飛揚、鋒芒畢露:

山西丈夫化女子,此事平常何足奇。儀衍從來是妾婦,須眉空自稱男兒。司馬仲達太畏蜀,奸雄甘受巾幗辱。丈夫意氣不慷慨,任爾雄飛是雌伏。請看風俗太委靡,天下何人不女子。[8](P180)

此詩意義顯豁,不留余地,顯系激憤之詞。

在這些詩中,“男變女”被直接賦予了道德含義,性別變化成為道德淪喪的隱喻。嘉靖朝是明帝國盛極而衰的轉折點。世宗皇帝沉迷道教,嚴嵩父子弄權亂政,對社會風氣產生了強烈的負面影響。王世貞、劉鳳、徐應雷三人的詩歌皆作于隆慶中至萬歷前期,他們借“李良雨事件”大發(fā)議論,鋒芒所指正是嘉靖以后社會風氣的衰頹。

經過萬歷朝的荒殆和天啟朝的珰禍,帝國的腐敗愈發(fā)不可收拾。憤激的士人們重新發(fā)現了李良雨的故事,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為私史《皇明續(xù)記》與通俗小說集《型世言》第三十七回。卜大有《皇明續(xù)紀》云:

學術界對制造業(yè)轉型升級進行了大量的研究,這些研究多集中在以下三方面:一是關于中國制造業(yè)轉型升級的驅動因素;二是關于中國制造業(yè)企業(yè)區(qū)位選擇和價值鏈升級的方向和路徑的探討;三是關于制造業(yè)發(fā)展升級的指標體系的構建。

(隆慶二年)五月,陜西民李良雨忽變?yōu)閶D人,與同賈者茍合為夫婦。其弟良云以事上所司,奏聞。*見[明]卜大有《皇明續(xù)紀》,萬歷刻本,北大圖書館藏。

這則記載通過沈國元《皇明從信錄》,間接地影響了陸人龍白話短篇小說集《型世言》的寫作。相比原始敘事,事件發(fā)生地由山西變成了陜西,李良雨由弟弟變成了哥哥、傭工變成了“賈者”。這些變化均被《型世言》所承襲。

《型世言》出版于崇禎五年(1632)前后,陸人龍編著,陸云龍評點。此書是布衣文人所寫的一部有著強烈現實關懷的作品。作者敏銳地把捉到了“李良雨事件”所蘊涵的批判性,將其改寫重述,賦予了其新的生命。二陸非常鮮明地將性別直接與道德等同:“人若能持正性,冠笄中有丈夫;人若還無貞志,衣冠中多女子?!盵9]所謂“正性”、“貞志”,完全代替了生理結構上的性別區(qū)分,成為性別的唯一標志。作為道德隱喻的性別,是對王世貞等人詩歌之修辭方式的延續(xù),并非二陸的創(chuàng)新,但二陸選擇性別問題來做文章,實際上有著非常明確的現實指向。入話云:

我朝自這干閹奴王振、汪直、劉瑾與馮保,不雄不雌的,在那邊亂政,因有這小人磕頭掇腳,搽脂畫粉,去奉承著他。昔人道的,舉朝皆妾婦也。[9]

宦官專權從正統(tǒng)朝開始,一直是明帝國的痼疾,從王振到魏忠賢,愈演愈烈。二陸生于明末,對天啟朝的閹黨亂政有著切膚之痛,因此,他們選擇了李良雨之性別變亂作為宦官之身體閹割的隱喻。回評曰:“一雌奸乘政,群雌伏附之,陰妖遍天下矣!”二陸措詞激烈,矛頭鮮明,體現了布衣文人激進的憤世情懷。開篇詩“莫嗟人異化,寓內盡模糊”的感嘆,更超越了性別變亂的范疇,把目光投向了整個王朝秩序的崩塌。

我們不清楚于慎行第一次聽說“李良雨事件”是在何時,或許是隆慶三年在翰林院編修任上,或許是萬歷初年參與編修《穆宗實錄》的過程中。但不管怎樣,這件事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不僅將其寫入了《谷山筆麈》,還在《谷城山館詩集》中留下了一首吟詠此事的五言歌行?!豆壬焦P麈》是于慎行晚年所作的歷史筆記,敘事比較嚴肅;而《晉陽男子行》*見于慎行《谷城山館詩集》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一詩則透露出另外一種趣味。詩云:

太原有男子,壯烈世所無。身長九尺余,白皙好眉須。自負良家子,募作材官徒。腰中轆轤劍,橫擊當路衢。并州惡少年,見之伏且趨。

《谷山筆麈》中的記載說明,于慎行顯然清楚李良雨的傭工身份,但是在本詩開篇,他偏偏將其塑造成一位橫擊路衢、威震并州的壯烈男子。這樣一個具有強烈陽剛氣概的英雄形象的出現,幾乎否定了任何性別變化的可能,然而,變化偏偏出現了:

一朝攬青鏡,侘傺空堂隅。三日不出戶,忽然見彼姝。綽綽夫容顏,盈盈玉雪膚。娥眉娟且長,高髻墮馬梳。脫我金鎖甲,系我繡羅襦。掛我白貂帽,珥我明月珠。

詩人用樂府詩的筆法,勾勒出了一個美人的誕生?!懊撐摇?、“系我”、“掛我”、“珥我”的句法,顯然是性別變化主題的經典文本——《木蘭詩》的投影?!赌咎m詩》是《晉陽男子行》對話、互文、戲仿的對象。在《木蘭詩》中,木蘭由女變男、由男變女的兩個過程,都是通過裝扮實現的,生理結構并未發(fā)生任何變化。而在《晉陽男子行》中,我們同樣找不到主人公生理結構發(fā)生變化的任何證據。詩人在此并未直接交待性別變化的原因,只是為我們塑造了一個攬鏡自照的憂郁形象。結果,英雄閉門三日以后,忽然變成了美人。從英雄到美人的變化,僅僅是通過妝扮實現的,而變化的原因,很可能只是心理上的:

委心懷燕婉,不惜健兒軀。

性別認同的錯位,是英雄“化為”美人的真正原因。雖然不能在事實上改變性別,但是“系我繡羅襦”、“珥我明月珠”,也可以略慰性別認同錯位所導致的惆悵了。

昔為云中鵠,今為水上鳧。昔者一何厲,常關十石弧。今者何柔曼,巧笑傾城都。仰視浮云馳,變化不須臾。茫茫窺元運,玄黃無乃渝。世人但云好,不必稱丈夫。

其實,真正讓人感慨變化無常、元運難測的并不是今昔的巨大反差,而是人之內心世界的復雜微妙?!稌x陽男子行》是于慎行對《木蘭詩》的戲仿之作,是對“李良雨事件”之歷史面貌的解構和重塑。即使我們把“委心懷燕婉,不惜健兒軀”解釋為道德批判的隱喻,這種批判仍然是隱藏在戲仿的敘述之中的,相對同時代的王世貞等人來說,要含蓄很多。于慎行的創(chuàng)作獨立于主流書寫之外,體現了當代題材之文學化過程中的另一面相:游戲情懷。

五、被管制的性別

至此,本文已經分別考察了官史、私史、筆記、詩歌、白話小說諸文體對“李良雨事件”的書寫,我們發(fā)現,由于時代、文體以及作者身份、趣味的不同,對此事件的書寫也呈現出不同的面貌。實際上,即使在同一篇作品中,出于某些原因,也可能并存著相異的思想趣味。再回過頭來閱讀《型世言》第三十七回,我們發(fā)現,本篇的現實批判主要集中在小引、回評、開篇詩與入話;整個正文部分,除了結尾以及中間的極少數細節(jié),基本與現實批判無關。這種現象根源于作者之意識形態(tài)的雙重性:作為傳統(tǒng)士人精神的信奉者,作者具有強烈的政治敏感和憂患意識,反映在作品中,便是鮮明的現實批判指向;然而作為以白話小說的創(chuàng)作和出版為職業(yè)的布衣文人,作者又具有異于正統(tǒng)文人的民間趣味和下層視角,這使得小說在無意中超越了單純的政治和道德批判,轉而在傳統(tǒng)社會關系中思考這一性別變亂事件所反映出的倫理問題。

如果說《漫筆》是官方視角下對“李良雨事件”之記錄的話,那么《型世言》便是出自民間視角的對此事件的想象性重構。我們可以將故事分成四個層次:(一)李良雨是如何由男變女的;(二)李良雨是如何接受自己的性別變化的;(三)社會對李良雨的性別變化的反應;(四)國家對李良雨的性別變化的反應。

陸人龍承襲了《漫筆》的敘述,將疾病作為李良雨變性的原因,但是卻把“小腸痛”替換為“廣瘡”,也即梅毒。此種安排在增加情節(jié)的戲劇性之外,還有兩方面用處。首先,梅毒是明代中晚期的“時代病”,很多晚明文人都不能幸免。本篇小說本來就是對當代題材的再創(chuàng)作,又增入梅毒這種“時代病”作為情節(jié)發(fā)展的關鍵因素,使全篇呈現出更強的時代色彩。另外,梅毒的引入使李良雨在變性事件中不再是無辜的。正是因為他本人經不住誘惑,于妓家歇宿,方才染上此病。

李良雨先是“周身發(fā)起寒熱來,小肚下連著腿起上似饅頭兩個大毒”,“不上半月,只見遍身發(fā)瘰,起上一身廣瘡”。又由于治療不當,“作了蛀梗,一節(jié)節(jié)兒爛將下去,……不上幾日,不惟蛀梗,連陰囊都蛀下……那根頭還爛不住,直爛下去”。在原始敘事當中,李良雨變性僅僅是由于疾病,并無神秘力量的參與;而《型世言》卻在描寫其感染梅毒、下身潰爛之后,插入夢游陰司的情節(jié)。原來,李良雨本應投胎為女,卻賄囑陰間書吏,將女成男。如今被陰司發(fā)現,判其“仍為女身,與呂達為妻”。自然,下身雖然潰爛,并無潰成女陰之理。夢游陰司情節(jié)的插入,為小說引入民間信仰背景,按照民眾的習慣思維解決了這一問題,使情節(jié)的發(fā)展更加合理。李良雨醒來以后,“暗自去摸自己的,宛然已是一個女身”,其身體上的性別變化至此全部完成。

下面的問題是心理上的性別變化是如何進行的。李良雨心理性別的變化始于陰司之夢。在民間信仰中,陰司是掌管死后世界的權力機關;從運作方式看,陰司又是現實世界中的國家權力在死后世界的投影。出于對宗教權力和國家權力的雙重敬畏,李良雨無條件地接受了陰司對自己的判決,為在現實生活中接受自己的性別變化做好了心理上的準備。李良雨心理性別的變化是在與呂達的關系中一步步實現的。

首先是“羞慚”。在《漫筆》中,李良雨是一個飽經風霜的中年傭工,即使變成女人,也不會有多少姿色?!缎褪姥浴穮s將李良雨設定成一個二十出頭、“媚臉明眸”的“俊逸郎君”,身體變化完成之后,“髭須都沒,唇紅齒白,竟是個好女子一般”。這時,面對呂達,李良雨生起強烈的羞慚之心,開始與之保持身體上的距離:“當時呂達常來替他敷藥,這時他道好了,再不與他看?!?/p>

然而,李良雨的羞慚引起了呂達的疑心:“終不然一爛,仔么爛做個女人不成?果有此事,倒是天付姻緣?!币蝗眨瑓芜_將李良雨灌醉,“輕輕將手去捫,果是一個女人”,便要強行與他發(fā)生關系。在李良雨心理性別的變化過程中,這是最為關鍵的一步。最初,他還堅稱二人都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今日雖然轉了女身,怎教我羞搭搭做這樣事”,呂達拒不歇手。他開始一點點妥協:“就是你要與我做夫妻,須要拜了花燭,怎這造次?”呂達不為所動。萬般無奈之下,李良雨終于承認了現實,與呂達做了“暗里夫妻”。在身體上接受呂達,實際上意味著他在心理上接受了自己的新性別。

既然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女性身份,改換女裝便理所當然。李良雨的換裝仍然與呂達有著直接的關系。對李良雨自己來說,他能獨立做到的似乎只是放棄自己的男性裝束,最終的換裝仍然是出于男人的要求。呂達為他準備了女裝和脂粉,說:“男是男扮,女是女扮?!崩盍加觏槒牡馗膿Q了發(fā)型,開始化妝和纏足,并且公開當起了家里的女主人,承擔起女性的社會責任。至此,李良雨的自我性別認同才徹底完成。

自我性別認同完成以后,李良雨所要面對的就是家族和國家的干預。對于旁人來說,李良雨的變性事件不過是一件與己無關的“奇聞”,但是對當事人的家族來說,此事不但關乎感情、倫理,而且直接關乎經濟利益。此處,《型世言》對原始敘事進行了一些巧妙改編。首先,在原始敘事中,李良雨在變性之前已因貧出妻,所以變性發(fā)生時,二人沒有感情上的牽涉;在《型世言》中,二人感情深厚,夫妻和睦,矛盾變得更為復雜。其次,在原始敘事中,李良雨兄李良云派妻子探得李良雨變性屬實,便將此事作為怪異通報官府。也就是說,李良云一開始就接受了李良雨變性的事實?!缎褪姥浴分校盍荚坪屠盍加甑钠拮禹n氏不但對李良雨的變性拒不承認,而且懷疑是呂達謀財害命后編出的故事,最終將二人告上公堂。在親情之外,對經濟損失的擔心是李良云叔嫂申請國家權力干預此事的主要原因。

政府為什么會對性別變化的事件進行干涉呢?李良云在公堂上的一句話提供了回答這個問題的線索:“小的哥子良雨上冊是個壯丁,去時鄰里都見是個男子,怎把個婦人抵塞?”洪武十四年,明太祖命天下郡縣編制賦役黃冊。黃冊詳載各戶的人丁與產業(yè)結合狀況,以此定戶等,以戶等征派徭役。上冊人丁之數目、性別的變化,直接影響到政府的賦役征收。因此,一旦出現“男變女”事件,政府必須對其加以檢驗,避免其成為逃避賦役的手段。

“李良雨事件”為我們揭示了晚明時期籠罩于民眾身體上的權力關系網絡。在整個故事中,李良雨始終對自己的身體和性別無能為力。影響他的第一種力量是對稱于陰陽兩界的陰間政府和陽世政府——我們既可以將它們看作宗教權力與世俗權力的平行,也可以將它們作為國家權力在兩個世界的雙重投影。影響他的第二種力量是呂達所象征的男性權力——推動著他的性別變化的一步步實現。影響他的第三種力量是他的弟弟李良云代表的家族權力——出于對經濟損失的擔憂將他告上公堂。

最后再談一下王圻《稗史匯編》和褚人獲《堅瓠集》中的李良雨故事。這兩則故事雖然用文言記載,但其旨趣卻與《玉芝堂談薈》一類的災異話語迥異,頗富通俗文學的想象力和娛樂性?!栋奘穮R編》卷一百七十二“男化女”條云:

洛中二行賈,最友善。忽一年,少者腹痛不可忍,其友亟為醫(yī)治,幸不死。旬馀而化為女。事上巡撫,具奏于朝。適二賈皆未婚,奉旨配為夫婦。此萬歷丙戌年事也。[8](P773)

《稗史匯編》成書于萬歷三十五年(1607)。從表面上看,此條故事的核心是友誼,由男化女似乎是上天成全的對朋友的報償。少者雖化為女,二人卻未茍合,而是待巡撫具奏于朝之后奉旨成婚,滿足了民眾的道德想象和榮譽期待。但是,從深層上說,此條故事更像是對一個同性戀事件的委婉敘述。褚人獲《堅瓠集·庚集》卷一“丈夫化為女子”條云:

隆慶二年,山西李良甫僑寓京師。元宵夜看燈,夜靜,見一女子靚妝而來,侍兒提燈前導。良甫就戲之。偕至寓留宿,化為白鴿飛去。良甫腹痛,至四月中,腎囊退縮,化為婦人。[10](P180)

至此,本文梳理了百年間關于“李良雨事件”的多種書寫。我們看到,關于此事的敘述存在著兩種不同的方式。王世貞、劉鳳、徐應雷等人的詩歌秉承災異話語的正統(tǒng)觀念,從現實關懷出發(fā),將性別變亂當作政治腐敗和道德淪喪的隱喻,構成了“李良雨事件”之書寫歷史的主流。《型世言》、《稗史匯編》、《堅瓠集》則從民眾的趣味出發(fā),對此事加以生活化和娛樂化的想象和改編,構成了對主流敘事的顛覆力量。在這兩者之外,還有些士人熱衷于從理性上對此事本身加以思考,表現了傳統(tǒng)社會中蘊含的格物精神。如果將“李良雨事件”定性為災異,那么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語境中,它就是一個意義確定的符號,以此為出發(fā)點的文學創(chuàng)作即使由于時代和作者的不同而呈現差異,但其基本的意識形態(tài)仍然是同一的、封閉的、明確的——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單調的。通俗文學將此事從封閉的文化語境中抽離出來,放入廣闊的生活世界中展開想象,超越了單一的意義關聯,使之獲得了更為豐富的可能性面貌,也為我們開掘了進入當時的觀念史、生活史的一個微觀視角。尤其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型世言》、《晉陽男子行》之類具有多重意義的文本——它們的模糊性和多義性本身便是觀念史和敘述史研究的重要材料。

[1][清]張廷玉.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2]黃彰健.穆宗實錄.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史語所,1962.

[3][明]沈德符.萬歷野獲編[M].北京:中華書局,1959.

[4][明]李詡.戒庵老人漫筆[M].北京:中華書局,1982.

[5][明]于慎行.谷山筆麈[M].北京:中華書局,1984.

[6][明]王同軌.耳談類增[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68冊[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7][明]蔣一葵.堯山堂外紀[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48冊[C].濟南:齊魯書社,1995.

[8][明]王圻. 稗史匯編[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142冊[C]. 濟南:齊魯書社,1995.

[9][明]陸人龍編.型世言[M].北京:中華書局,1993.

[10][清]褚人獲.堅瓠集[M].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261冊[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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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1-7511(2011)05-0060-07

2010-01-05

李萌昀,男,文學博士,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講師。

■責任編輯/林 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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