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 剛
上海是一個名聲響亮的城市。全中國沒有一個人不知道上海,外國人知道上海的也比知道中國其他城市的多幾百倍。大連離上海千里之遙,但我剛呀呀學(xué)語之時,就知道有個大上海,不夜城,像外國一樣繁華。而且在我們家鄉(xiāng)的街上,只要是哪個女人長得漂亮白凈,就會被冠以“上海大美人”的美名。為此,在我貧窮的童年和少年時期,幸福呀、美好呀、上海呀是同義詞。那時誰要是去了上海,回來后總是滔滔不絕地大講他的美好之旅,好像是他去了歐洲或美國。后來,我們發(fā)了瘋地革命,凡是美好的東西都是資本主義,也就不太敢想上海,但暗暗地更加向往上海了。
后來終于去了上海,那是為了去買肉買糖買煙,因為只有北京和上海兩個城市才能不靠票證買到副食品。東北人窮得全像眼珠子放著兇光的惡虎,經(jīng)常躥到這兩個城市搶購,但在北京會遭到冷眼白眼甚至是呵斥,上海人也許和北京人一樣瞧不起“東北虎”,但南方語言的柔軟和體力的柔弱,讓我們北方人永遠(yuǎn)也感覺不到他們的憤怒。我背著巨大的旅行袋子在上海繁華的市場商店里掃蕩,真就像在嫩麥苗地里馳馬。我似乎還注意了一下“上海大美人”,細(xì)膩白亮的皮膚果然比粗糙的北方女人秀美,她們能吃到這么多副食品,當(dāng)然應(yīng)該美成這樣了。
上海第一次給我的印象確實是大,不過還有些人山人海的躁亂。
我真正像個人樣兒,并堂皇地來到上海是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初,我的小說《迷人的?!吩谏虾s獲大獎,并第一次住進(jìn)賓館,雖然是與鄧友梅、馮驥才三個人擠在一個房間里(那時一個人住一個房間,大概只能是屬于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級別)。不過使我驚訝的是上海人都很委屈,幾乎所有的上海人都用憂郁的表情對我說上海創(chuàng)造財富最多,納稅最多,但得到的回報卻最少,也就是上海人只能是像蜜蜂中的工蜂一樣在做貢獻(xiàn)。我聽了也很不平,要是北方人受此委屈,早就憤怒地滿街罵娘了,可上海人卻只能是小心翼翼地委屈。不過,這種委屈卻又讓我感到是一種巧妙的驕傲,我開始悟出上海人的精明。上海人確實精明,他們安排會議各種程序,不亞于現(xiàn)在的電腦,從接站到食宿到會議的座位到參觀游覽到回程機票費用包括下飛機到家之間的出租車費,全都井井有條、天衣無縫,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疏忽。令我更驚訝的是上海寄來的稿費單,數(shù)字往往會精確到角和分,而北方的傻瓜編輯們從來都是給個整數(shù)。如果你到上海改稿,隨意地用了編輯部兩本稿紙,他們就在寄你的稿費單上小心地打上括號,寫上扣去稿紙費用(×角×分乘2本)。坦率地說,開始時我感到這是小氣,然而隨著改革開放逐漸深入,我才認(rèn)識到這是現(xiàn)代經(jīng)濟頭腦。
上海城市的繁華浩大與上海人的精明細(xì)膩讓我往往不得其解,但這種精明最終令我意識到這是一種文化,具體到我身上就是文學(xué)藝術(shù)的先鋒力量。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上??梢哉f是中國文壇上的一面旗幟,而且這面旗幟有著巨大的統(tǒng)領(lǐng)力和感召力。全國很多作家都是先在上海打響后,才能走上全國的。我們遼寧絕大多數(shù)的作家都是走先上海后全國的路子。例如金河、達(dá)理、孫惠芬、謝有鄞等,當(dāng)然還有我。我的《迷人的?!吩诒狈皆獾嚼溆?,是上海的編輯點石成金才讓我光彩了許多年。所以至今只要想到上海這個字眼,腦海里就會涌現(xiàn)出一片金光燦爛的色彩來。感謝上海的諸多編輯們,是他們辛辛苦苦地幫助和鼓勵,使我以后又寫出了不少東西,問題是我的懶惰和無能,沒有長進(jìn),辜負(fù)了他們對我的期望,讓他們的心血在我身上白白流淌。慚愧的是,這么多年不寫小說,但上海的編輯們見到我卻依然是親切是期望,沒有半點冷落的意思,這種軔性的情感能穿透一個人堅硬的皮肉,并令人產(chǎn)生痛不欲生的感動。北方的編輯們熱情來得快也走得快,時間一長就去你媽的早就忘得精光。
幾年前去上海參加活動,站在黃浦江邊遙望浦東,不禁有種現(xiàn)代式的震撼。當(dāng)然也有人說三道四,我們這個民族由于文化的深遠(yuǎn)和膚淺,對所有的事物都能品頭論足,最現(xiàn)代的也能居高臨下地貶斥,最落后的也能發(fā)出美妙的贊美。我聽到過不少對上海的褒貶議論,然而我從來都是不以為然。反正,上海今天展現(xiàn)出的畫面,是我腦海里對現(xiàn)代化前景的一種認(rèn)同。因此,只要我們大連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吹噓自己時,我就拍拍他的肩膀說,你到上海去看看,然后再說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