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閎
魯迅的時代是中國文化現(xiàn)代性轉型的重要時期。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中國,正在經歷著一場前所未有的大變局。中國社會從生產方式、生活方式、社會制度、文化形態(tài)、價值觀念,從物質到精神的全方位的大變革、大轉換。魯迅及其同時代人介入了這一現(xiàn)代性的文化轉換過程當中,并發(fā)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們對于這一文化大轉型作出了積極的正面回應。他們在文化問題上的回應方式,至今依然有著重要的啟示性意義。
如何建立“現(xiàn)代中國人”的主體形象,是魯迅啟蒙主義文化思想的核心。魯迅從一開始就將“立人”作為中國文化現(xiàn)代性轉換的起點。對于魯迅來說,“人”是起點,也是目標。這一點,是他早年與其同時代思想家的不同之處。魯迅認為,現(xiàn)代中國文化問題“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濒斞附K其一生,這一基本立場沒有改變??墒?,“人”是什么?魯迅并沒有直接回答,或者說,他并沒有像哲學家那樣給“人”一個明確穩(wěn)定的定義,也很少正面提出理想的人的形象。在這一點上,有點像孔子談“仁”。他是在不同的歷史和現(xiàn)實語境當中,描述了不同類型的人物形象。在他的筆下,有舊時代的小人物,有新時代的投機者,有戰(zhàn)士,有奴才。他還偏愛用其他事物的形象來作比喻,比如,蒼蠅、落水狗、媚態(tài)的貓、脖子上掛著鈴鐺的羊,等等。魯迅甚至認為,有一種可稱之為“人”,還有一種則是“中國人”,這兩者是不同的種屬。在古典中國文化語境中,“人”被異化為“奴隸”和“主人”。魯迅借用尼采的邏輯,將古典時代的“中國人”視作有待進化為“人”的不完善的物種。我們只能從魯迅筆下所描述的種種不完善的人物形象來反推他的大致的“人學”原則——他呼喚的是理性主義人本主義意義上的有著獨立自我意識的“人”。根據這一原則,古典時代的中國人,則不符合這一標準。這應該是早期魯迅及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知識分子的比較一致的理解。如今看來并非是一個終結了的問題。我們知道,自尼采以來的西方現(xiàn)代哲學對這一古典的“人學”概念提出了諸多質疑、反思和批判。其基本的邏輯是:人不是一個一成不變的概念,而是在歷史中被建構起來的,而且,它完全可能以不同的方式來建構。這樣,當我們回到魯迅的邏輯起點重新審視他的“立人”思想的時候,空洞地談論“人”的價值和準則,就沒有什么意義。我更愿意將魯迅的“人學”模式看成是一種選擇,是這位偉大的思想家在文化轉型時期所作出的一種選擇性的決斷。
根據魯迅的文化邏輯,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塑造“現(xiàn)代中國人”。對于這個問題,魯迅的回應方式是:文化批判。從根本上說,選擇就是批判,而且,批判就是選擇?!芭行浴笔囚斞杆枷氲谋举|特征。魯迅以他自己特有的方式,對現(xiàn)代中國社會和文化諸多問題,作出了積極的回應。魯迅并非從文化理論上來解決中國文化問題,而是著眼于中國國民的生存狀態(tài)和日常生活方式的理解和批判。魯迅注意到了現(xiàn)代化的物質文化和生活方式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觀念之間的分離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正是現(xiàn)代中國文化精神的內在價值分裂的征候。他注意到新事物、新文化進入中國文化語境中所產生的變異,認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存在一種結構性的病癥,必須從根本上加以改造。魯迅的啟蒙主義文化哲學著眼于傳統(tǒng)文化批判,并試圖從批判中建構起新的文化和日常生活范式,塑造新的國民人格和生活倫理。魯迅在其文化批判實踐中,創(chuàng)造出一種理性主義“征候學”,即通過國民身體、日常生活、交往方式和日常言說等文化表征,來解析深層的文化病癥。從這個意義上說,魯迅思想的系統(tǒng)性,源自其對人的生活的整體性的感知和理解,而不是邏輯上的概念和命題的系統(tǒng)性。魯迅并未致力于建構龐大完備的思想體系,但魯迅思想的豐富性,甚至比專門的思想家來得更為豐富、更為復雜,也更加富于感染力和影響力。在他筆下,不是概念和范疇在推演,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物和一樁樁發(fā)人深省的事件,在完成一個個深刻的命題,表達了作者對我們這個民族沉重命運的思考。
在今天,魯迅對我們今天的文化建構是否還有意義。要談論這個問題,必須回答以下兩個相關的問題:1、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性轉換是否完成?2、魯迅對于現(xiàn)代性的回應是否有效?在我看來,魯迅的文化批判使命依然是一個未完成式。文化現(xiàn)代性的實現(xiàn),一方面在于人的價值的實現(xiàn),另一方面在于文化的包容性和多元性,既能包容異質文化,同時又能與傳統(tǒng)之間保持其連續(xù)性。包容異質文化,并非全盤照搬,延續(xù)傳統(tǒng)文化也不是回到傳統(tǒng)的文化模式當中去。能否激活傳統(tǒng)文化中的積極因素,創(chuàng)造性地轉換為現(xiàn)代生活的價值,是至關重要的。而今天,我們經??吹降氖莻鹘y(tǒng)的斷裂和沒落文化沉渣泛起。魯迅所批判的舊文化的幽靈依然在這塊土地上徘徊。
中國文化的現(xiàn)代性轉換,依然是一項尚未完成的工程。五四新文化運動為這一偉大的文化工程舉行了奠基禮,魯迅及其同時代人就是奠基者。新文化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魯迅為這一文化的發(fā)展提供了一條重要的、富于啟示性的路徑。近一個世紀以來,我們的文化在這條艱難崎嶇、荊棘密布的路徑上走過來。而在新世紀的交叉路口,我們看到,現(xiàn)代中國文化之路依然漫長,而且歧路雜多。從歷史的“長時段”來看,我們與魯迅是同時代人。魯迅的時代跟我們今天所處的時代相去不遠。魯迅所面臨的問題,依然是我們今天的知識分子所面臨的問題。國民性改造、現(xiàn)代文化與傳統(tǒng)文化的沖突、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與繼承、知識分子的批判精神、個體的靈魂拯救,或者,從根本上說,所謂“現(xiàn)代中國人”的自我意識和主體形象的塑造。毫無疑問,魯迅式的道路不是唯一的,只是諸多文化道路中的一條。但它是最為險峻也最為引人入勝的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