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敏滬
(廣東培正學院 招生就業(yè)指導中心,廣東 廣州 510830)
論遲子建小說死亡書寫的形式*
胡敏滬
(廣東培正學院 招生就業(yè)指導中心,廣東 廣州 510830)
遲子建作品展示的深刻、獨特的死亡景觀日益受到關注,本文從一個新視角,將遲子建筆下的死亡形態(tài)分成兩類,一是昭顯社會價值的死亡,二是作為本體存在的死亡,并對此進行探討。
遲子建;死亡;社會價值;本體
中華民族歷來是一個重生忌死的民族,文學作品亦如此,作品將死亡隱蔽在黑暗之中,進行自欺欺人的人為消解。所幸的是,隨著作家個人生命意識逐漸覺醒,死亡問題在文學中日益得到表現(xiàn)和探索,開始走向多元、豐富,并開拓出一片嶄新的藝術天地。遲子建就是其中一名在創(chuàng)作中執(zhí)著于死亡書寫的作家。在二十多年的寫作生涯中,她反復奏響死亡的主旋律,死亡的氣息幾乎永久性地彌漫在她的小說中,從未間斷過。從初涉文壇的作品《沉睡的大固其固》、《北極村童話》到近期發(fā)表的《鬼魅丹青》、《五羊嶺的萬花筒》、《白雪烏鴉》等都離不開死亡的書寫。她把自己對生命的感悟和理解融入到創(chuàng)作中,在作品中完成一次又一次的死亡體驗。
遲子建執(zhí)著于書寫死亡是因為她具有強烈的死亡意識,她的死亡情結源自于獨特的成長的環(huán)境和豐富的個人經(jīng)歷以及其接觸的多樣的宗教文化影響。因為對死亡有著清醒、透徹的認識,遲子建形成了自己深刻而練達的死亡觀,這種死亡觀投射在文學作品中,便形成了獨特的死亡書寫方式。遲子建筆下的死亡是獨特的,她書寫的死亡哀而不傷,充滿著溫暖與愛意。在遲子建的筆下,死亡主要有兩種形式。
生與死是對立的兩極,又是不可分割的兩極。在遲子建部分文學作品中,死亡被提升為一種形而上的創(chuàng)作意識,它包蘊了政治意識形態(tài)、文化情境語境、人性深層積淀與現(xiàn)實生命遭際等諸多不同層面。這種死亡描寫作為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一種處理方式,起到強化作品主題價值的意義。就其文學價值而言,這類死亡描寫承載著重大的啟蒙教育功能與政治倫理色彩。
(1)控訴政治不幸
在“文革”剛結束的那一段日子里,“傷痕文學”以迅不可擋之勢沖出樊籠,“傷痕”作家們把這個盲動時代發(fā)生的故事“痛楚”地哭天搶地控訴著:時代的腥風血雨、人們的狂熱無知、精神的扭曲變態(tài)、生活的艱難困苦。而遲子建對“文革”有著一種別樣的理解、別一樣的敘述,她用“輕靈的筆調(diào)重舉若輕化解”它們。
在描寫中,她多運用的是一種毫不著力的虛筆。在這里,沒有劍拔弩張的武斗現(xiàn)場,看不到“忠字舞”,也聽不到“語錄歌”,“文革”的氛圍確實很疏淡。但是她把“文革”的荒誕性和破壞性隱身在日常生活描述中。在遲子建大部分對文革描寫的作品中,采用以如兒童、甚至動物等這些與政治不相關的角色為敘述人,由他們的眼睛來看,以他們的口吻來敘述故事。與完全社會化、政治化的人物相比,他們更多一些明朗質(zhì)樸,他們眼里的萬事萬物單純而美麗?!拔母铩钡膫凼菤埧岬?,美麗和殘酷相碰撞迸發(fā)出一種詩意,這種詩意跟人們心靈深處的情感相吻合。在平淡簡約之中抒寫出時代的風云變幻和人間的悲歡離合,讓人在不動聲色之中感到一種豐厚而沉重的歷史意蘊。
(2)引發(fā)文化反思
21世紀進入了一個全球化的時代,全球化以一種強烈的勢頭沖擊著社會的每一個角落,高科技與經(jīng)濟的突飛猛進讓走在時代尖端的人受益匪淺。越來越多的作家迫不及待地融入全球化的書寫語境為理想的文明生活歡呼,遲子建卻注意到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社會生活及文化生活出現(xiàn)的突變和斷裂,始終將關注點集中在處于現(xiàn)代化進程背后的群體,在她的作品中,多處體現(xiàn)對現(xiàn)代文明的抗斥和對自然的迷戀。如長篇小說《額爾古納河右岸》向我們展示是東北一個瀕臨消亡的鄂溫克族的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世界。這個在生態(tài)文化意義上具有突出價值的原住民文化,正在被現(xiàn)代文明的擠壓與逼迫之下,一步步走向消亡。揭示了現(xiàn)代社會帶來物質(zhì)豐富的同時,不可避免的帶來精神世界的荒蕪。
(3)彰顯人性
遲子建將死亡作為彰顯人性的一個載體,她筆下既有通過悲慘的死亡來展示人性的殘忍與冷酷、同時也有溫暖的、充滿人性關懷的敘述消解著死亡的冰冷,從而向生者呈現(xiàn)活的意義與價值。與先鋒作家們樂此不疲地挖掘人性之惡不同,遲子建創(chuàng)造了一個溫馨和煦、充滿愛與善的“精神芳草地”,以死亡詮釋人性的情感密碼,在生死之間坦露出人性最真實最本質(zhì)的一面。她堅持平穩(wěn)流暢的敘事節(jié)奏和冷靜客觀的敘事基調(diào),即使寫到了丑陋與邪惡也沒有疾言厲色,沒有義憤填膺。她很好地將自己的情感傾向注入波瀾不驚的敘述之中,情感激流始終在敘事的表層之下潛涌奔流,對真、善、美的執(zhí)著追尋和守護與對陰暗現(xiàn)實與人性之惡的憤怒與批判隱藏在字里行間,通過場景、人物行動和語言的描繪自動地滲透出來,讓褒與貶的立場自然展現(xiàn),“刺入現(xiàn)實的鋒芒”始終隱藏在文字的暗處閃爍。
(4)迷失的生存困境
遲子建曾說:“生比死艱難,死是速戰(zhàn)速決的,而生是非常慘烈的過程”。正因為這種對生的困境的理解,她的敘事總是從筆下人物自身的生存狀態(tài)和困境出發(fā),直面現(xiàn)實、直面人生,探尋和追索人生的價值。“向后退,退到最底層的人群中去,退向背負悲劇的邊緣者;向內(nèi)轉,轉向人物最憂傷最脆弱的內(nèi)心,甚至命運的背后。然后從那兒出發(fā)傾訴并控訴……”正如第二屆“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頒獎會,遲子建的小說《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的授獎辭所說,沉甸甸的生存困境使死亡更是富于張力。在她筆下,生存困境是現(xiàn)實的、物質(zhì)的,更是心靈的、精神的,是人在精神上的苦痛和掙扎,這些困境的描寫充滿著藝術的真實,產(chǎn)生著直逼人心的藝術感染力。
正是因為“信奉溫情的力量同時也是批判的力量”,作為努力于照亮生活世界的理想主義者,遲子建脈脈溫情體現(xiàn)死亡的社會價值,這種表達方式是與她本人的審美經(jīng)驗相契合的。在遲子建筆下,無論人物處境多么悲苦,情感多么矛盾,人與人之間的矛盾與隔閡多么深刻,最終在愛的撫慰下,一切不幸和苦痛都得到化解消融。
在傳統(tǒng)中國文學中,死亡描寫只是一種手段,呈現(xiàn)的并不是一種本體形態(tài)的生命意識。但是,遲子建的死亡意識承接了西方死亡哲學尤其是現(xiàn)當代死亡哲學的內(nèi)涵,在繼承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基礎上將死亡提升到本體論的高度,作品中隨處可見對傳統(tǒng)死亡表現(xiàn)功能趨向與價值負載意義的顛覆與解構,死亡并不寓意或者變現(xiàn)什么,死亡只是死亡,只是人生的一種狀態(tài)。拋開死亡神圣與犧牲的光圈這種意義的迷失并沒有使她陷入生存的虛無主義,反而使她執(zhí)著于探討更真實、更日?;?、與每個人生命息息相關的死亡,將被遮蔽的死亡主題中種種特質(zhì)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1)宿命的纏繞——隨時出現(xiàn)的死亡
薩特認為:死亡不是自為存在固定有的可能性,而只是一個從外面降到我們身上的、沒有任何理由的、荒謬的、偶然的事實。在遲子建作品里,主人公大都是具有頑強的意志或不朽的精神,然而他們生命卻被一種雖存在但看不見的命運操縱著,他們在沒有預知自己的生命將結束時,悄然死去。死亡隨時發(fā)生,就在呼吸之間。她的許多小說中充滿了偶發(fā)性的死亡,這類死亡既不悲壯、也不崇高,甚至連主動選擇的自為感也沒有,死亡只是一個不經(jīng)意間的偶然動作,遍布于文本的各個角落,在不經(jīng)意間,便撲面而來。這類死亡的主體多是一些平常的小人物,他們一如既往按著自己的生活軌道過著平常的日子,是意外的、偶然的事故把他們?nèi)松缆纷钄嗔?。他們沒有主動選擇死亡,而是在日常生活中隨意而偶然地與死亡相遇,例如《一匹馬兩個人》中的老太婆,在睡夢中跌下馬車摔死,《額爾古納河右岸》中的林克,是在經(jīng)過一片茂密的松林時被雷電擊死;《酒鬼的魚鷹》中嘮嘮叨叨而又蠻橫的王老太被魚鷹啄了一下臉,嚇得一聲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臘月宰豬》中的齊二嫂在家里做豆腐,做著做著七竅出血,沒氣了;《西街魂兒》里全副武裝地站在糞池旁打耙的小白蠟,隨著糞池爆炸飛了出去。在一個個偶然性的事件中暗含著宿命的安排,命運以不可擺脫的威力,將偶然連綴成必然。在偶然與必然的纏繞中,遲子建用命定的死亡詮釋著命運的不可抗拒。
(2)輕描淡寫的死亡
遲子建在死亡形態(tài)的本體化描寫中,有用輕描淡寫的筆觸給我們描繪了死亡和等待死亡的來臨的過程,不矯柔不造作的,甚至帶著輕快而跳躍的步調(diào),死亡在她的筆下一掃陰森、恐怖的印象。在小說《霧夜牛欄》中,被繼父重拳失手打傻的寶墜,他的語言極為簡樸,但卻直截地表露出一種本質(zhì)的原始的東西。在寶墜的心中,沒有偽飾的想法,他總是簡單的表明自己的思想,揭示現(xiàn)實中死亡的本真面目,去掉了加在死亡身上的重重渲染和光環(huán),使死亡返回到日常生活中,消解了死亡的終極意義與重大價值。
遲子建在創(chuàng)作中以輕描淡寫來表現(xiàn)死亡,死亡主題擺脫了嚴肅和莊重的的束縛變得更加自由,她用無所顧忌的自由心境、不受拘束的想象力進行創(chuàng)作,死亡被完全洗去神秘色彩和神圣意義。這種完全自由創(chuàng)造表現(xiàn)是遲子建向著更加成熟自由的境界邁出了一步,也是她本人在精神上更加接近成熟的標志。
(3)彼岸世界的呈現(xiàn)——靈魂的交流
在遲子建這里,死亡不是生命的結束,而是生命另一種存在方式的開始。感情的真摯使死去的人和活著的親人息息相連,他們以特殊的方式保持著精神上的聯(lián)系,死亡也因之而充滿了哀而不傷的美感。
遲子建表示她“對靈魂的有知一直懷有深厚的興趣?!彼虉?zhí)地相信靈魂和天堂,“我總是比其他人更加喜歡夢見亡靈。他們與我頻頻交談,一如他們活著?!彼龑ψ匀缓挽`魂的體悟是一以貫之的,她一直相信生命總是以兩種形式存在:一種是活著,一種是死去后在活人的夢境和簡樸的生活中頻頻出現(xiàn)。而且她認為后者比前者更加有意義:“世上的路有兩種:一種有形地橫著,供人前行、徘徊或者倒退;一種無形地豎著,供靈魂入天堂或者下地獄。在橫著的路上踏遍荊棘而無怨無悔,才能在豎著的路上與云霞為伍?!边@就使得她所理解的生與死都披上了神靈之光。
遲子建發(fā)揮她無限的想象力,帶著我們逸出現(xiàn)實的空間自由的飛翔。在小說《重溫草莓》中,因為思念逝去的父親,母親臥床已久了,每天靠喝她所熱戀的草莓酒支持著精神和身體,“我”則在微醉的虛幻世界中與父親的靈魂在小酒館不期相遇了,在講述幻境時,穿插父母生前的恩愛場景的回憶,溫暖而又充滿傷感和悲涼,“我要去見父親了,這是一個多么漫長又多么親切的念頭。我覺得自己的腳步顯得格外輕盈和舒展,有一種酒醉后的超然。我埋下頭的時候忽然覺得一片金色的光芒正徐徐地從我腳下升起,冉冉地爬上我的脖頸,接著,我覺得一雙堅實的大手異常溫暖地抓住我的手,那種久違的溫暖令我戰(zhàn)栗”,父親的靈魂一如生前,親切隨和,夢幻般的追憶中彌漫著久違的父愛的溫暖。同樣,在《遙渡相思》中,父母不停地出現(xiàn)在活著的女兒面前,甚至她還能參加在天堂舉行的父母的婚禮。遲子建用充滿詩意的筆調(diào)描寫親人靈魂的存在,死亡充滿著生命的溫暖與明媚,展現(xiàn)了親情神圣和動人之處。
可以這么說,正是通過以上兩種死亡形式的描寫,在遲子建的小說中,洋溢著對死亡的想象與體驗激情,在這里,死亡與宏大的政治歷史意義無緣,它僅僅是作家主體精神對死亡這一生理現(xiàn)象本身深思熟慮后的感性文字呈現(xiàn),體現(xiàn)著精神化的內(nèi)在特質(zhì)與詩意化的審美風格,無論是對死的領悟、生的淡泊,還是對愛的永恒追求,都表達了面對死亡的寧靜與高尚和對生的執(zhí)著,這實質(zhì)是升華,就是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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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5342(2011)05-0046-02
2011-04-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