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玲玲
(寧波大學 人文與傳媒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
《古詩十九首》最早出現在蕭統(tǒng)的《文選》中,代表著漢代文人五言詩的最高成就,歷代評論家都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劉勰在《文心雕龍·明詩》篇評價說:“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為五言之冠冕也?!辩妿V《詩品》把《古詩十九首》放在“上品”第一,“其源出于《國風》,陸機所擬十二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這些積極的評論,使《古詩十九首》很快地從《文選》中脫穎而出,成為中國詩歌史上一個獨立的單元,名聲、地位也越來越高。《古詩十九首》在中國詩學史上的重要意義,最主要的還是它樹立了五言詩的新典范,它上承《詩經》、《楚辭》,下開建安、六朝,是連接從先秦至唐宋詩歌史的主軸,啟迪著建安詩歌新途,確立了建安詩歌新的美學形式。因而,《古詩十九首》在詩歌史上的過渡性作用非常顯著。
關于《古詩十九首》的研究,大體可以分為兩個方向:一是注重文本的分析研究,這些研究從文本的語言形式、內容實質、藝術風格、審美特征等方面入手,深入挖掘了《古詩十九首》的文學價值。二是根據時代背景等闡釋詩歌中作者的寄托、寓意。但后者某些研究脫離了文本本身,主觀臆造出作者的寄托,把作者的寄托全放在政治寓意上,難免有失偏頗。
綜合前人的研究成果,學界在關于《古詩十九首》的某些問題上達成了共識,形成了定論,如關于作者及成詩年代,學界普遍認為是東漢末年的下層文人所作,推翻了枚乘、曹植、王粲所作的說法。在內容上,《古詩十九首》主要是游子和思婦的題材,寫朋友闊別和仕途的失意苦悶等,抒發(fā)了下層文人強烈的生命意識。這種生命意識同時也意味著詩歌的覺醒,詩歌的覺醒,也是整個建安時期“人的自覺”、“文學自覺”的前奏,是“文學自覺”的起始階段。而關于《古詩十九首》中所體現為何種生命意識,以及作品的藝術風格,這兩個問題都是見智見仁的,有較大的研究空間和時代意義。因而本文試從《古詩十九首》中所體現出來的濃郁的憂患意識入手,深入探研形成這種意識的深層心理結構,以及這種心理結構建構下的心理場對詩歌意象、藝術風格的影響。
一
憂患意識指的是對生存苦難的一種體驗,是對生死、福禍無常的一種憂思。在中華民族的審美意識中,憂患意識主要表現出對生命短暫、禍福無常的感傷與憂慮。這種憂患意識,在《古詩十九首》中表現為三個方面:第一,日月金石的永恒,人生的短暫。如“青青陵上柏,磊磊磵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青青陵上柏》),“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回車駕言邁》),“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東城高且長》),“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驅車上東門》),“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生年不滿百》)等。《古詩十九首》中有八首直接突顯這一主題,另外還有八首也隱含著這一主題旋律。第二,知音難求,心靈孤獨寂寞。在《今日良宴會》中有“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令德唱高言,識曲聽言真”;在《西北有高樓》中有“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再者,知音難求,也可以比興作者的懷才不遇,抱負難以實現。第三,是情人離別,獨處異地的孤寂和相思的煎熬。《古詩十九首》有九首直接敘述這種憂思。如“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這是生命本性受到壓抑后的反叛的呼喊。還有“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等,這一類思婦的心聲,是何等之感傷又無可奈何!當然,這三類憂患意識也是來源于人類所共有的“三情”,對此,晚清詩學批評家陳祚明有精辟的論述:“《古詩十九首》所以為千古文,以能言人共有三情也。人情莫不思得志,而得志者幾人?雖得富貴,慊慊猶有不足,況貧賤乎?志不可得而命如流,誰不感慨?人情于所愛,莫不欲終身相守,然誰不有別離……”《古詩十九首》中的憂患意識的直接觸發(fā)點是動蕩的社會現實和下層士人難以把握的人生沉浮。在心理層面,則源于對儒家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懷疑和摒棄,以及對道家的人格獨立的精神自由的向往,正是在這種矛盾心理的作用下,使《古詩十九首》作者的憂患意識沖破了儒家的“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溫情路線的束縛,而直接導向對生命永恒價值的探問,揭示了作為主體的人自身與作為客體的自然、社會的悲劇性對立,在《驅車上東門》中作者寫道:
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迭,圣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詩中“暮”、“陳死人”、“黃泉”、“朝露”的意象給人一種悲涼蕭殺之感。人生短促如寄宿客店,生命脆弱比不上金石。如何不發(fā)憂生之嘆呢?連在正統(tǒng)的儒家思想指導下的“圣賢”,都無法超脫死的束縛,于是企圖通過“立德”、“立言”“立身”留名于世的儒家理想被作者摒棄;作者又思考宗教性質的道教的“求仙”與“服藥”,發(fā)現神仙方術也不能延長人的生命,反而是生命被藥所誤。在儒道都無法超越的死亡面前,作者把生活的重心轉移到了飲美酒,穿紈素,享受生活的消極行為上來。之所以把對死亡的解脫之道放在及時行樂上,是因為作者認識到作為主體的人本身與作為客體的自然之間的悲劇性對立。因而這種憂患意識永遠無法解脫。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p>
又如《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托须m云樂,不如早旋歸。出戶獨彷徨,愁思當告誰;引領還入房,淚下沾裳衣。
張庚《古詩十九首解》說:“此詩以‘憂愁’為主,以‘明月’為因,因‘憂愁’而不寐,因不寐而起,既起而徘徊,因徘徊而出戶,既出戶而彷徨,因彷徨無吉而仍入戶,十句中層次井然,一節(jié)緊一節(jié)?!痹娮骱茏匀坏匕衙髟乱庀笈c思婦意象聯(lián)系起來,在月色入戶的晚上,思婦懷念游子,游子遠行未歸,引起了思婦的疑心猜測,因而憂從中來,不覺淚下沾襟。月亮圓缺與人間的離合很契合,借月抒情,交織著希望與失望。同時月亮的朦朧美麗也給人以心靈的寄托和慰藉,而詩人以寫思婦作為象征,也是一種手法。中國詩歌中素有用男女關系來象征君臣關系的傳統(tǒng),因而在《古詩十九首》中大量的思婦意象不僅表達了個體生命的苦悶與壓仰,也象征了下層文人懷才不遇,以及對于無法實現的人生理想的苦痛與無奈。另在《西北有高樓》中彈琴女子,則是詩人孤傲之品格的象征。關于《古詩十九首》中女性的象征意義,關于對女性描寫的原因學界已有大量論述,這里就不再一一贅述。必須強調的一點是,正是因為思婦意象的豐富象征意義,才使我們透過意象的表面,看到作者內心的憂患意識。
抒發(fā)這種憂患意識最直接的方式是通過對死亡意象的描述來達到,《古詩十九首》中有大量表達死亡主題的意象,它們往往是短暫易逝的事物,與之對比的則是長存之事物 。兩類事物所形成的強烈的反差比,更突出了對死亡這種無法超越的客觀事實的憂患之情,如我們在前面分析過的《驅車向東門》以及《生年不滿百》: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但為后世嗤。仙人王子喬,難可與等期。
人之生年短暫,竟不能“滿百”,所以詩人常懷死亡的憂慮。仙人王子喬是道教中的一個理想人物形象,劉向《列仙傳》載:“王子喬者,周靈王太子晉也。好吹笙,作鳳凰鳴。游伊洛之間,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三十余年后,求之于山上,見桓良曰:‘告我家:七月七日待我于緱氏山巔?!習r,果乘白鶴駐山頭,望之不得到,舉手謝時人,數日而去?!痹娙烁袊@,現實中的人哪能像傳說中的仙人王子喬那樣,長生不老。實際上詩人對修道亦進行了否定。同《驅車向東門》一樣,作者提出了作為生活在現實世界的人的局限性,人與自然的悲劇性對立。詩中沒有了儒家對現實人生的執(zhí)著,也沒有道教修道成仙的美夢,剩下的是生命的本原。死亡與生存相伴,對死亡的恐懼也于事無補,惟有及時行樂了。其實,及時行樂都是無可奈何的,因而在死亡的緊逼下,作者憂患之深、之真,非常人能感同。
縱觀歷史便知,在國泰民安的和平年代,人的憂患意識是隱性的。而在戰(zhàn)亂動蕩年代,人的憂患意識則凸現為了顯性,這種強烈的情感特征一躍而成為文人騷客筆端的情不自禁。《古詩十九首》中所凸顯的憂患意識也正是那個特定時代留給人的特定意識。東漢末年,政局動蕩,天下大亂,朝綱松馳,奸佞當道,到了桓、靈二帝時,外戚、宦官橫行霸道,陷害賢良,并公開買賣官職來獲取贓款,地方豪杰也敲詐勒索,兼并土地,致使貧富差距懸殊。戰(zhàn)爭、饑荒,使得民不聊生,哀鴻遍野。這些社會現狀直接影響社會自上而下選拔人才的察舉制(原是漢代文人入仕前對其德、學、才、識等進行公正輿論、品評的一種形式,是漢代中下層文人躋身仕途的主要依據),而此時這種制度受到了嚴重的扭曲和踐踏,導致了文人們正常的進仕之路被堵死,使得他們建功立業(yè)的抱負無望實現。另一方面,儒家思想及其價值觀念卻還深入文人的意識和潛意識中。其中渴望建功立業(yè),心憂天下,積極入世更是下層文人的信仰中的精髓?!蹲髠鳌は骞哪辍份d“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绷⒌?、立功、立言后來成為儒家人生價值實現的基本標準?!傲⒌隆?,指的是能夠像古代圣賢那樣以自身高尚的道德品質影響他人與社會,但是“立德”是圣人所為之事,常人無法企及。于是,“立功”又成后世士子人生的首選目標,“天行鍵, 君子以自強不息”(《易·乾卦·象傳》),“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論語·泰伯》),這些先儒的訓導成為了千百年來鼓舞士人奮進的精神力量。但是,在動蕩的時局下,文人的地位已從天上落到地下,且隨時有喪命的危險,儒家的入世抱負很難有實現的可能,因而形成了一種潛在的避世心理,也就是道家的“出世”觀念,只不過這種避世心理并沒有如道家真正積極意義上的抱樸守真、返歸自然,而是走向了另一種思想異端——及時行樂,因為這種思想能給失意文人們的心靈以暫時的慰藉。因而,儒道思想在文人意識中共存有著深厚的土壤,但入世、出世和有為、無為等儒道價值理念形成了文人們矛盾心理場,一旦這其中的矛盾找不到平衡點,最終便走向了及時行樂的無可奈何。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生活中的人事、物象通過這個心理場的篩選、過濾,從而產生了一系列具有內在聯(lián)系的典型的、象征性的意象群,這些意象成了這種矛盾思想的有力發(fā)聲器。
經分析總結,筆者認為《古詩十九首》中體現憂患意識的典型意象主要有死亡意象、月亮意象和思婦意象等,這些意象在一些詩作中是彼此交融的,這種意象間不著痕跡的巧妙組合使詩歌所展現的藝術風格渾然天成。
二
在憂患意識這種主導情感的影響下,《古詩十九首》形成了沉郁、悲涼、率真的藝術風格。
憂患在心理層面上,源于一種信仰的缺失。動亂的社會扭曲了傳統(tǒng)的儒家價值觀念,也動搖了知識分子崇高的人生追求。道家的無為,追求個體獨立精神成為暫時的寄托。但是,在動蕩社會的年歲里,個體的完全獨立精神是不可能存在的。因而道家思想也不能給文人們長久的、切合實際的、本真的解脫之道,文人們成為沒有信仰的人。沒有信仰而著急于找尋,于是轉而求助于異端的及時行樂思想,因為作為正統(tǒng)文化的儒道思想觀念顯然已經完全滿足不了那些追求超脫生死的文人們了,于是,他們的心靈作著實與虛的較量,徘徊在摒棄與固守之間,卻又無可奈何,苦悶、低迷、消極享樂的情緒便油然而生,因而詩歌的三個藝術風格——沉郁、悲涼、率真,在心靈的內在是統(tǒng)一的。
沉郁,是因為作者還固守儒家的積極入世的價值觀念。如在《回車駕言邁》中的“盛衰各有時,立身苦不早”,“奄忽隨物化,榮名以為寶”,詩句中反映了對現實功名的追求,對功名的信仰,然而,社會現實讓這種信仰遭遇阻礙,于是,一大批郁郁不得志之人,寫出各自的“郁結之辭”。
悲涼,是信仰倒塌后,無所信仰的憂嘆。對生命短暫的哀嘆是悲涼的一個方面,另外,對有情人無法團聚、感情苦悶的抒發(fā)是悲涼的又一個表現。如“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傷彼蕙蘭花,含英揚光輝。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置書懷袖中,三歲字不更”等思婦題材的詩句的直接抒發(fā)。
率真,信仰的缺失往往使生命得到還原,拋棄了世俗社會的束縛,理想、崇高不復存在,有了率直、灑脫,但同時又伴隨頹廢、消極,而就是這落魄的描摹才是最真實的再現,最明顯的句子如“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無為守窮賤,轗軻長苦辛”等,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評述這兩句詩為:“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p>
《古詩十九首》作為一種經典的文學現象,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無疑是一座與《詩經》、《楚辭》并峙的高峰,而其中所運用的文學意象,及其所表達的含蓄性的矛盾心理情感,又是對其之前的傳統(tǒng)文學的一種挑戰(zhàn),也是對后世文學的一種拓展。《古詩十九首》中濃厚的個體生命的憂患意識,承載著任重道遠的文學歷史使命,從人的覺醒到詩的覺醒,這無疑是《古詩十九首》帶給其后的魏晉文學的最寶貴的遺產,而這種人的覺醒和詩的覺醒也自然而然地使《古詩十九首》形成了獨特的沉郁、悲涼、率真的風格特點,這三者天衣無縫地融合于當時社會的群體意識中,這絕對是《古詩十九首》對中國以往文學的最大超越。
[1]劉勰著.文心雕龍[M].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9.
[2]鐘嶸.詩品[M].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91:14.
[3]王國維.人間詞話[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7:22.
[4]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卷三)[M].《續(xù)修四庫全書》明.刻本影印本.
[5]張庚.古詩十九首解[M].叢書集成初編.北京:中華書局,198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