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
張愛玲的觀念寫作
——《傾城之戀》1細讀
劉濤
上海淪陷時期,張愛玲橫空出世,后來因為種種原因她沉默多年,90年代經(jīng)過海外的幾位漢學家力挺,張愛玲浮出水面,復大紅大紫,以至于今天幾乎家喻戶曉。任何寫作都可謂觀念寫作,每一個作家都是觀念的集合體,也可以稱為偏見的集合體,成就其文學的是其觀念,使之失敗的也是其觀念。下文將以《傾城之戀》為例論述,張愛玲的觀念如何阻滯了這部小說,又如何使得這部小說得以局部開放,尚有幾絲光亮隱約地從中透露出來,解析這個問題對今天的文學創(chuàng)作或可有借鑒的意義。
《傾城之戀》講述一個“蒼涼”的故事,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故事是“蒼涼”情調(diào)的主要承載者。因此男女之間是否存在愛情,這個問題就顯得特別重要。張愛玲本人對此加以否定,她極盡挖苦之能事。最為著名的就是這句:“他不過是一個自私的男子,她不過是一個自私的女子。在這兵荒馬亂的時代,個人主義者是無處容身的,可是總有地方容得下一對平凡得夫妻?!保?6頁)讀者容易在張愛玲的帶動下迷失,自覺不自覺地轉(zhuǎn)到她的立場之上,因此若想讀懂張愛玲,就必須離開張愛玲。然而若小說只是寫了兩個“自私自利”男女的互相計算,這篇小說將無足觀。我們模糊地覺得這對男女像在戀愛,又不像在戀愛。小說的風貌何以如此?這只能追問張愛玲本人的觀念,小說人物身上總是投射了作家本人的影子。她自己在戀愛問題上就猶疑不定,似是而非。這部小說可以看作是張愛玲觀念的外化,但由于其本人猶疑的態(tài)度,其觀念本身就矛盾,因此小說就被兩股力量拉扯著。上風、下風可以分出,但卻不是一股風,而是兩股風的較量。
小說開頭、結(jié)尾兩處有一句一模一樣的句子:“胡琴咿咿呀呀拉著,在萬盞燈的夜晚,拉過來又拉過去,說不盡蒼涼的故事——不問也罷!”兩句話標點符號亦同,說明故事開始與結(jié)尾內(nèi)容與語氣并無變化。一篇規(guī)模不大的小說,一句話重復了兩次,總是因為心中對此有所郁結(jié),故不得不再三重復。故事開頭將這句話標舉出來,結(jié)尾又冷不丁出來??梢娺@個“結(jié)”開篇就有,結(jié)尾還尚未解開,否則就不會再重復。祥林嫂何以不停地逢人便說阿毛,就是因為心結(jié)沒有解開,她也沒有力量解開。胡琴咿咿呀呀,故事基調(diào)定成了“蒼涼”。讀罷小說,結(jié)局大團圓,“蒼涼”二字似乎無從談起?!秲A城之戀》寫成一年以后,張愛玲在一篇文章中說:“《傾城之戀》似乎很普遍地被喜歡,主要的原因大概是報仇罷?舊式家庭里地位低的,年輕人,寄人籬下的親族,都覺得流蘇的‘得意緣’,間接給他們出了一口氣。年紀大一點的女人也高興,因為向來中國故事里的美女總是二八佳人,二九年華,而流蘇已經(jīng)近三十了。同時,一班少女在范柳原里找到她們的理想丈夫,豪富,聰明,漂亮,外國派。”2《傾城之戀》似乎皆大歡喜,四處可以討好,八面玲瓏。然而張愛玲“蒼涼”重復了兩次,總不會無中生有,她一定是感覺到了蒼涼。然而她感覺到的蒼涼是什么?這個故事本身帶給了張愛玲蒼涼,還是張愛玲給這個故事賦予了蒼涼的意味?“不問也罷!”亦重復兩次。問源自聞,聞問本不分?!墩撜Z.學而》“子禽問于子貢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聞其政。求之與?抑與之與?’?!甭動兄鲃訂栔夂捅粍勇勚猓首忧萦惺菃??!秲A城之戀》此處“問”應表主動去問,張愛玲似乎要抓住“主動”,“不問也罷!”然而她已經(jīng)被動了,她畢竟講述了下面一個“蒼涼”的故事。一經(jīng)講述,她就身不由己。講完之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由主動轉(zhuǎn)為被動,只好自我安慰或裝腔作勢地又來一句:“不問也罷!”若張愛玲真能抓住主動,那《傾城之戀》將不會被寫作。因為她已經(jīng)徹底絕望,因此可以“不問也罷”。楊朱徹底利己,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故楊朱無書??ǚ蚩▽@個世界徹底絕望,故有遺言,將其著作全部燒毀。張愛玲沒有做到徹底,她猶疑于兩端:不問又問,問了又悔問。
小說定名為《傾城之戀》,原因正在此。張愛玲觀念的本意是:沒有愛情,只有“蒼涼”;然而心有所不甘,于是成為:傾城之戀。若將名字如此來讀,其意圖會趨于明顯——只有傾城,才可能有戀愛。張愛玲于絕望處留了一線生機。然而她的生機不在日常之中,而在非常之時。她選擇的是太平洋戰(zhàn)爭,戰(zhàn)前男女雙方互相精打細算,戰(zhàn)爭中和戰(zhàn)后短期戀愛了。日常之中,全是蒼涼。白流蘇家庭的炎涼,白流蘇與范柳原的互相計算,作者濃墨重彩,不厭其煩地一一道來。戰(zhàn)爭給一個城市帶來了毀滅,卻給主人公帶來了生機;戰(zhàn)爭讓主人公流離失落,卻讓他們獲得了自由。誠然,“在不可理喻的世界里”,“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保?8頁)白流蘇與范柳原被戰(zhàn)爭拋入一個非日常的世界之中,“在這動蕩的世界里,錢財,地產(chǎn),天長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敝刃騺y了,主人公才有可能看清楚,他們所依傍的一切都“不可靠”;而在向日的日常中,這些卻是他們死生以之的東西。戰(zhàn)爭使得主人公解脫“錢財、地產(chǎn)”等的奴役,不得不面對自己,那時人才真正需要愛情。日常綁附繩索,戰(zhàn)爭解開繩索。白流蘇在戰(zhàn)爭中才有了這種感覺:“別的她不知道,在這一剎那,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保?4頁)這就是張愛玲的生機,也是小說的生機。于是這部小說盡管“蒼涼”,卻多少有些生氣。戰(zhàn)爭可遇而不可求,于是小說畢竟還是“蒼涼”。張愛玲觀念的局限就在此。日常在她看來,正如白公館:“白公館有這么一點像神仙的洞府:這里悠悠忽忽過了一天,世上已經(jīng)過了一千年??墒沁@里過了一千年,也同一天差不多,因為每天都是一樣的單調(diào)與無聊?!保?6頁)然而日常未必就是“悠悠忽忽”,人不得不生活在日常之中。日常未必就是牢籠,其中一切都已沉淪,需要極端的非日常(比如戰(zhàn)爭)才能打破。生機就在日常之中,自由、愛情亦在其中,關(guān)鍵看自己能否“握土成金”。莊子曾說“道在屎溺”,至于極也。鵬扶搖直上,固然逍遙。人間世卻千頭萬緒,煩惱萬千。然而逍遙就在人間世之中,別無他所。沒有外面,張愛玲尚需虛構(gòu)一個外面來勸說、安慰自己,這是她的問題。
因此“蒼涼”并非故事本身所有,恰是張愛玲事先的賦予。在張愛玲講述的故事中只能看見她本身的偏見:“蒼涼”。講述故事就是闡釋故事,沒有什么客觀敘述,蒼涼之感一點一點地注入了這個故事。同一個故事,作家不同,生成的小說風貌就不同。丁玲30年代有一篇未寫完的小說,名為《母親》。其與《傾城之戀》的情節(jié)有些類似,結(jié)局卻有天壤之別?!澳赣H”由孱弱而至剛強,先脫離已故丈夫之家的羈絆,后又放腳,轉(zhuǎn)入女學堂,成為時代的弄潮兒?!澳赣H”一步步擺脫外在的羈絆,其實也就是一步步擺脫自己本身的羈絆,脫胎換骨,由舊女性轉(zhuǎn)變?yōu)樾屡浴K龔囊粋€世界跳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因為她可以決絕地否定自己。這是丁玲的觀念,其利弊我們暫且不論。小說總是與作家本人血肉相聯(lián),小說成為作家的象?!秲A城之戀》中“蒼涼”的制造者就是張愛玲本人,這個故事只是承載了她的觀念而已,當然她的觀念如前所述,有蒼涼亦有一線生機。然而張愛玲如何制造了“蒼涼”?下面將分析。
承載“蒼涼”基調(diào)的是白流蘇與范柳原的故事。家庭炎涼,這是楔子,要由內(nèi)轉(zhuǎn)到外,結(jié)論是內(nèi)外都蒼涼。家庭成員鉤心斗角,白流蘇處處被擠兌,她痛徹肺腑地說:“這屋子里可住不得了!……住不得了!”(54頁)家庭之外亦如此,張愛玲將白流蘇與范柳原之間的互相算計大肆渲染,因為蒼涼正要在此得到體現(xiàn)。這篇小說是全知視角,敘述者開篇先定下小說的背景。空間先定格于上海,后慢慢鎖定于白公館。時間在空間的清晰之中亦慢慢清晰起來,只是突出了上海時間與白公館時間的差別:“他們的十點鐘是人家的十一點”。敘述者可以安排時空,理論上亦可以自由出入任何一位人物。白流蘇是主要人物,她自始至終在場。其他人物或開始在,后來不在,或半途插入。因為白流蘇是主要人物,故她有內(nèi)心獨白。其余,比如四爺、四奶奶、徐太太只是點綴,只有插話,而無心理活動。范柳原為后半場的主要人物,但其心理活動非常少,往往一帶而過,只有外部的對話或者獨白。因此這篇小說類似全知視角,其實卻是限制視角,敘述者固然可以任意介入每一人物,卻往往鉆進白流蘇之中出不來,僅僅以白流蘇口吻猜度他人。正如開篇所言,一切全知視角都是限制,因為人總是有盲點。點綴人物無內(nèi)心獨白,可以理解為沒有必要安排;范柳原內(nèi)心獨白非常少,卻有些說不過去。唯一的解釋就是:范柳原是張愛玲的盲點,她理解不了這個人物,因此范柳原只是被做了外部描寫。敘述者對范柳原的內(nèi)心視而不見,而對白流蘇卻作緊鑼密鼓地內(nèi)心描寫,而且何止描寫,簡直就是直接介入白流蘇內(nèi)心獨白,時時“搶話”。敘述者在白流蘇身上投入得過多,在范柳原身上投入得過少。但過猶不及,兩個人物多少因此都有些扁平,是另外一種力量使得二者豐滿起來。
我們舉例說明,敘述者對白流蘇的描寫。白流蘇與范柳原一起出游,被叫成“范太太”,范柳原說了一句:“你別枉擔了這個虛名!”后面緊跟了一段白流蘇的內(nèi)心獨白:“流蘇吃驚地朝他望望,驀地悟到他這人多么惡毒。他有意的當著人做出親狎的神氣,使她沒法可證明他們沒有發(fā)生關(guān)系。她勢成騎虎,回不得家鄉(xiāng),見不得爺娘,除了做他的情婦之外沒有第二條路。然而如果她遷就了他,不但前功盡棄,以后更是萬劫不復了。……”(76頁)我們幾乎分不清楚到底是誰在說話,白流蘇還是敘事者。白流蘇的內(nèi)心獨白,理論上應該是直接引語,寫成白流蘇想:“我……”。但這里卻以間接引語的方式陳述,白流蘇成了第三人稱(她),而且其獨白并沒有得到空間。白流蘇被他者化了,敘述者有些按捺不住,竄入白流蘇的內(nèi)心獨白之中,直接跳出來“搶話”。并非我特意挑選了一段,小說中關(guān)于白流蘇的內(nèi)心獨白非常多,但其格式大體如此。白流蘇的內(nèi)心被敘述者的觀念逼迫得非常單薄,似乎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女人”。
張愛玲不理解范柳原,卻能夠和白流蘇打成一片。白流蘇和范柳原之間誤會頻頻,因為雙方由于各有一個“我”在,短期內(nèi)難以磨合。夫妻往往喻以琴瑟,因為二者須調(diào),方能和。再加上張愛玲的觀念從中作梗,他們之間的愛就被延期了,直到戰(zhàn)爭爆發(fā),才有了轉(zhuǎn)機。白流蘇的“我”與范柳原的“我”有萬般不同,除身世、經(jīng)歷等之外,尚有文化差異。二者頻頻試探,在文本中體現(xiàn)出來并非完全因為“蒼涼”,卻可以歸結(jié)為文化差異。張愛玲觀念的矛盾在創(chuàng)作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白流蘇與范柳原在香港大中華飯畢,有一段對話:“柳原笑道:‘別又誤會了,我的意思是:你看上去不像這世界的人。你有許多小動作,有一種羅曼蒂克的氛圍,很像唱京戲?!琢魈K抬起了眉毛,冷笑道:‘唱戲,我一個人也不成呀!我何嘗愛做作——這也是逼上梁山。人家跟我耍心眼兒,人家還拿我當傻子呢,準得找著我欺負!’”范柳原的話明顯是討好,但卻用了一個不恰當?shù)谋扔鳎毫魈K像唱京戲。比喻所關(guān)甚大,什么人用什么比喻,一個比喻關(guān)系著一個世界。此世界之外者,有自己的世界,非但可能不理解,反可能誤解。范柳原“唱京戲”本來比喻“羅曼蒂克的氛圍”,白流蘇卻解讀成“做作”。此由文化差異造成,文中類似的爭端尚有許多。盡管張愛玲“蒼涼”的觀念主導了小說,但那一線生機亦時常起作用。人物由此得以豐滿,情節(jié)由此得以不再單薄。
張愛玲制造著她自己的蒼涼,也抵制著自己的蒼涼。其好與壞,成就與局限,由此可見一斑。其“蒼涼”的觀念阻滯了她的小說,其一線生機拯救了她的小說。這篇小說幾乎就可以看成張愛玲觀念矛盾本身的搏斗。因此《傾城之戀》盡管陰氣逼人,但尚有幾絲陽氣若隱若現(xiàn),但終歸陰氣過重。作家的觀念在有意無意之中主導著其作品,好的作家,或許可以做到“屢空”。從頭開始,尋找觀念的局限,不斷破除“我執(zhí)”。張愛玲沒有力量“屢空”,因此她的小說顯得重復,重復非但沒有破除“我執(zhí)”,反而使之有所加強。
(作者系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助理研究員)
1此篇以安徽文藝出版社所出《張愛玲文集》第二卷為底本,引用只在正文標出頁碼,不一一注出。
2張愛玲:《關(guān)于<傾城之戀>的老實話》,見 《對照記》,哈爾濱出版社,2003年,121